沿著山的光影：185線紀行

推薦序／迎向聖山的懷抱／屏東縣長曹啟鴻

大武山是屏東生命之源，屏東縣道185線如此沿著這座聖山，穿走原住民、客家、平埔族等各個聚落。居住在這塊土地的人們，世世代代受到聖山的庇佑，活出壯闊的生命之姿。
只要天氣晴朗，你站在屏東平原抬頭仰望，就可以看見被視為屏東縣的聖山─大武山的勃發英姿，祂高聳入雲，祂神祕莫測，成為天地間生命力最豐沛的象徵。到現在，屏東縣政府每年仍定期舉辦大武山成年禮，讓屏東子弟認識聖山，深刻了解大武山的自然生態景觀，以及祂所代表的大自然生命力。

本書《沿著山的光影─185線紀行》，即以文學性的筆觸，描繪公路兩旁族群文化、地景產業以及山川天地之美，尤其勾勒人與山水的深情，人與人之間跨族群、跨越歲月的深刻關懷，讓185線道變成深情公路，讓聖山變得更加嫵媚多姿。
作者郭漢辰長時間耕耘地方文學創作，推廣文學活動，成績有目共睹。此次透過深入地方的走訪以及書寫，在人文的部分著墨甚深，使得這條縣道更富文學意義與價值。在〈如夢田園〉以及〈人與山水的相逢〉兩篇文章裡，就描寫在屏東文壇不朽的名家陳冠學和鍾理和的故事，他們兩人分別在不同年代，卻在185縣道的南北兩端，凝視同一座氣象萬千的聖山，書寫流傳後世的散文以及小說篇章。
本書更帶領我們走進原住民文化的天地，如像百步蛇鳴叫的口鼻笛聲，原來是山神與人們溝通的信使，同時也扮演著追求一生摰愛的浪漫角色。作者並且為讀者勾勒原住民文化工作者的群像，他們不僅在困頓的人生裡得咬緊牙根堅持自己的理想，同樣也得承受生命裡生死別離的莫大哀傷。尤其八八風災後，原住民聚落承受空前未有的破壞及災劫，眾人如何在官方和民間的努力下，在聖山底下，重建自己的家園，再現太陽神子孫的榮光。

作者書寫的內容，同時擴及185縣道兩旁的地景、生態以及產業層面，創作的筆調秉持人文深濃的情感，描寫這塊土地美好饒富生命力的一面。縣道上有不少激流瀑布，在作者的眼中是一場「群山與激流的派對」，山與水之間，更擁有千年萬年的深情凝視。在生態部分，描繪了與貓頭鷹約會的人，以及帶同學看星星的老師，原來看似平凡的人物，都帶領我們下一代的子孫融入大自然的生命，認識多元生態的真實面貌。
最後，要用這本書，勉勵所有在聖山底下努力生活的人們，就如同書中〈你那裡　我這裡〉一文裡所描寫的，有兩個族人同時在風雨中上山下山，一個往舊部落的方向，一個往山下新建的永久屋區走去，兩個人在風雨中，其實都是朝向聖山的懷抱裡前進，只要大家懷有夢想，再大的困阻都可以勇敢地大步向前。

大武聖山與子民的召喚之旅／曾貴海

這是一本充滿濃厚文化地理學的文學書寫，作者聚焦在185線的山下景象，那些以大武聖山為信仰、神話與生活的核心，所形成的聚落歷史與景緻。他以身體中的通感，包括眼、耳、鼻、舌和觸覺，敏銳的從表象的風景，深入探索排灣和魯凱的社群、文化、歷史、藝術和人物，使這本文本不僅是優秀的地方誌，也是文化詮釋的創作。針對異文化或不同文化的書寫，通常被解讀為某種文化翻譯，因此書寫的立場和意識型態往往影響作者的觀點。
郭漢辰將排灣魯凱的聖山和小鬼湖信仰幾乎轉化成自己的信仰，也就是在一種幾近「同化」的狀態下，融合他們的差異性，並以同理心的態度，訴說著排灣魯凱的悲喜苦樂，不但深入部落，也潛入了文化的內在心靈，與他們共在。
郭漢辰的屏北書寫《沿著山的光影─185線紀行》，雖然標示作家的身體在185線空間移動的記錄，但無論敘述視域或文化語境，歷史的承載或地景的描繪，都遠遠超出了客觀或實證主義的記錄。

185線，作為空間的分隔線，往東北方的大武聖山移動，幾乎是排灣魯凱的原住民世界，往平原向海移動，則是三百多年以來移民們落地生根的城鄉。185線既隔離了兩個差異性極大的族群文化與生活世界，185線也連接和縫合了兩種空間的交流和共生。
大武山，作為排灣魯凱族人信仰與靈魂的居所，這本書替讀者詮釋山與族群的生命臍帶，因此2009年的災難，幾乎迫使他們的社群與山疏離，讓他們的信仰與文化解體，但是透過本書，我們讀到了那些堅韌的原住民生命，重新在185線旁的土地重生，不輕易的向苦難的命運低頭。
沿著這本書，沿著聖山的光影，沿著185線，沿著作者文本的召喚，請大家進入讓臺灣人驕傲的文化源起地之一，成為聖山的共同子民。

沿著山的光影前行

我住在離山有一段距離的城市。

一般時候，我沒什麼機會看到聳立入雲的大山，可能大多時間忙於凡間俗務，早忘了身旁及心裡，竟藏著一座偌大無比的山，那般默默無語地盤坐在天地之間。
直到天空被雨水洗滌得很乾淨後的那幾天，一個人穿走在城市的車海與人潮湧盪之間，才驚訝地看著大山在遠方，向我默默點頭示意，像一個老友，有點熟悉又有些隨意的老友，他只想讓我知道，他在遠方看顧著我，不管我是否轉頭就走，還是深情地凝望著他，他的身姿一派輕鬆自若，彷若是個在天地之間蹲坐靜思的禪者，一坐就是千年萬年，坐成一種永恆的想望。
祂名叫大武山山脈，是許多大山聚結一起的統稱，是臺灣龍脊中央山脈最南方的山群，矗立在屏東、臺東、高雄三縣市交界，好像在天地創始之初，他們就在城市的邊界，天地的盡頭，靜默地守候著我們。
我相信原住民的傳說，人們是從大山裡誕生出來的子民，我們來自於眾山的孕育及呵護，並且在陽光與山群之間所形成的光影裡，行走自己的命運軌跡。我們一生所踩踏的影子，如同大山每一寸聖潔靈魂的美麗倒影。
每次開車從高屏大橋那端駛回屏東時，才領悟到「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的詩意。

在我眼前的大山，時而嫵媚青翠，時而婀娜多姿，時而莊嚴肅穆，時而沉默無語，時而藏入雲霧，時而現身紅塵……
從我居住的城市通往大山，185縣道是一條暢通無阻的血脈，把我擠流向崇仰的母體。近十年的工作及經驗，讓我如願以償地以各種距離走向大山，迎入大山。那天我要開向 185縣道最南方的起點，要先走國道三號高架公路，大山便給我一個史無前例的震撼教育，讓我了解多變的山如此多變，一群即言即行的眾山神，聯手施展魔法。
車子開在兩層樓高的高架道路上，是以往開車從沒過的經驗，這時的我如同站立在巨人的肩膀，眺望一望無際的平原。視野裡最清楚的是那座自始至終在我左手邊的大武山脈。我知道他從未變動，他始終在那個位置禪坐著，只是我的車子從遠方的城市奔馳而來，我的雙眼卻誕生了新影像—大山從城市的邊際奮力向我狂奔，眼看著就要衝向我單薄無依的小車，我只能踩著油門急急前行，一路逃開大山的攫抓。
我看見大山在後視鏡裡莽撞衝跑，直到他跑累得氣虛喘喘，坐回大地，回歸到他原來的樣子。不到幾分鐘，大山開始靜如處子，沒人知道他想些什麼，連他最喜歡玩耍的雲霧，都退離得很遠。大山雖然始終沒有攫獲到任何目標，但風與陽光一同擺盪，山的光影還是很快將我擁入他的懷中，直到大山的影子走入我的生命。
我知道，大山和我一樣，有自己一套對待命運的原則，以及對生命非得如此生死循環的強力反抗。但最後大家都不得不收回頑抗的武裝，都只得一派輕鬆大方，蹲坐在天地賜予的位置，雙手合十，等待歲月的來襲。

車子開下國道三號後，我不再居高臨下，山離我近了些，但仍隔了一條繁囂的車道，以及無數人們居住的屋房。我有時在想，城市與自然之間的界線究竟在何處，是不是人們掌控的範圍逐漸擴大後，大山與自然就得節節敗退，退居到城市末端的底線？還是大山他們始終就是在遠方，凝望城市的生死輪迴、興衰盛敗，任由文明的花朵獨自開閤凋零，人們卻只能自求多福？
我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人們在城市的生活，不就是一日復一日，每天抄襲前一天的生活，生老病死的疫疾始終沒有間斷過它的輪迴，歲月在我們的眉宇之間流轉，燙皺我們的臉皮，讓時間在人們臉上書寫密語。我們在文明的溫屋裡過活，卻只得選擇遠離那曾經育我養我的朗朗天地。
我想起老家曾有一塊像山形的石頭，擺放在書桌的一角，那是有人送給父親的禮物。那石看起來確實像隆起的小山，表面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青綠苔痕。如果人們果真忘得了心裡的那座山，何必撿石成山，還時時放在桌上欣賞？
嚴格說來，大山是天地交合的產物，早在盤古洪荒時代，地殼運動旺盛，大地到處是迸烈噴發的溶岩，經過千萬年的凝固，大地的火熱親吻最後才冷成一座理智的山。或則是地殼的劇烈隆起，讓海洋變成陸地，又讓大山沉落到海底，滄海桑田的結果，就是我們現今眼前高聳入雲的山。這樣仰天立地的聖物，豈容是一塊小石可以取代？

車子越過一輛又一輛文明打造的移動鋼鐵板塊，我想，我距離山是愈來愈近了，但文明卻始終近在咫尺，緊緊跟隨。人們的文明總會想盡辦法保護自家人，用一大塊鐵板將自己安安穩穩地包裹在裡面，對外保證安全無虞。只是我多想擁有鳥的雙翼、岩塊的外殼，做為我的交通工具，這樣才既能自由自在移動，又真正穩若磐石百堅不摧。這些終究只是癡心妄想，還是安穩開好車吧！
我的車逐漸拋開所有紅塵喧囂，道路寬闊了起來，大山就在左手邊，伸手就可攬他入懷。田原上盡是茂盛的草原，還有一座座高大電塔，彷若平原上忠誠的衛兵為大地站崗，濃白的雲朵也識相地躲開了，大山此時現出他真正的面目，巍峨的巨大低頭俯看我的渺小，山上翠綠的林木，繁衍成無限大的盎然綠意。
我的車子在185線上的最南方停了下來，我打開車門踩踏在發燙的柏油路上。此刻，天地無限靜好，連風中都飄來一絲絲美好的香甜滋味，灌注我的肺中，新鮮的氧氣按摩過體內每一寸血管，讓我的身體跳起了歡愉的曼波舞步。這裡的空氣不摻雜一點城市的污濁。

我轉頭看了四周，路上只有偶爾疾駛而過的車子，把文明的餘惡拋灑了出來，卻立即被道路兩旁的寧謐，吞吃得一乾二淨。站立在路旁的我，決定走入眼前以及心底那座大山，緩緩沿著山的光影前行，尋覓大山的真貌，窺見居住於山下人們的風情，還有聆聽群山與河流的千古對話。
我對自己的魂靈輕輕許下了一個允諾，我終將守候心底的那座山，踩踏陽光而彩繪在大地的光影，一步又一步，尋覓命運的輪廓。
我忖問自己，真的要出發了嗎？
大山在我身旁點了點頭，彷若示意我可以往前走去。
那天，友人和我說，他曾來185線走過一趟，帶回了不少東西，遠方的大山、飄飛的白雲以及染紅天空的夕陽，都被他帶回家，懸掛在房間的四面牆壁。
大山占了最大的那面牆，只是日復一日，大山不斷快速長大，終於穿破牆面，又回到他那個亙古不變的位置，凝望著吃驚的友人。
我知道，我將帶回的不止是一座山，而是大山周邊所有的動靜，不但有山有水，還有與山水相逢的人們，冠學老師的田園小屋就近在眼前。如果再往山上深入攀爬，還可探究石板屋的身世。我們還可沿著黑鷹飛過的路線，來到摘下星星的夜晚。
我追尋從大山最高處拋灑而下的陽光與陰影，讓他們成為我命運的指南針，在185線上毫不回頭地，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