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春（簡體書）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寫在《躁春》出版之際
（自序）
自2008年秋冬以來，我連續創作了十余篇反映基層鄉鎮農村題材的中篇小說，今將其中的八篇以書名《躁春》合集出版。我原本在基層鄉鎮工作，文
學只是我的愛好，文學創作無從談起。特別對于小說創作，我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身處基層政府，每天和農民打交道，聽取他們情真意切的
訴求，我百感交集，心潮起伏。農村是一個既廣闊又復雜的天地，在這里，每天都發生著令人回味、令人感懷、令人深思的故事。農民的一言一行影
響著我，感染著我。我從他們焦急的面龐里，讀出了他們的期待和憂慮，讀出了他們的所思所盼。我想，任何一個和農民有真摯情感的基層干部，都
不會對他們的表情熟視無睹。當初，我不曾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沖動促使我拿起筆來，記錄當下農民的喜怒哀樂，記錄起伏跌宕的人生實踐，記錄
即將成為歷史的今天。
后來我知道了，這沖動源于我的農民情結，源于農民對我的愛。或者干脆說，我的血液里流淌著農民的血，骨子里有農民，而農民的眼里更有我。我
沒有上過大學，我的大學文憑全是靠我自學一步步取得的。我的老家在農村，祖輩父輩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1980年秋，就在我的很多同學如愿考上
大學成為天之驕子的時候，我卻因一念之差回鄉當了農民。在務農的四年里，我運過垃圾，在磚廠拉過坯子，還當過村組農業技術員。后來，鄉里招
聘宣傳文化干事，我被考試后錄取了。再后來，我遇到一次轉干的機會，因成績優秀成了國家公職人員。從1987年始，我先后在縣文化局、縣（市）
委組織部、縣（市）委辦公室工作，2004年初到鄉鎮政府當鎮長，而且一當就是八年。
我有農民情結不僅因為我出身農民，更重要的是，我對農民有觀念上的認知和心靈上的呼應。而且，我到基層鄉鎮工作后，這種呼應更為強烈。我敢
說，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農民是最可敬、最可愛、最可憐的人。雖然，他們為共和國的發展創造了最基本的財富，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但是，相比
之下，他們依然貧困。雖然，他們有時也有怨言，甚至不講方式，但那也是有深情的怨言。他們相信黨和政府，對黨和政府一往情深，希望通過自己
真切的表達，得到政府的理解和幫助。至少，農民的這種表達是一種善意的表達，即便算是出格的不很理性的表達。這種表達只有傾訴，只有心愿，
而絕沒有仇恨，沒有對立。如果，我們和農民的感情深厚，能夠認識到這一點，那我們對農民近乎渴求的傾訴就會怦然心動，而不會置若罔聞，更不
會把他們描繪成粗俗無知、纏訪鬧訪的“刁民”。我的這種觀點是隨著我年齡的不斷增大，特別是我在基層政府當了鎮長之后逐漸形成的。
在我的周圍，有很多的農民朋友。有搞養殖的、種地的、經商辦企業的，還有臺上臺下的村“兩委”干部等等。每年夏收秋收，鎮干部還要吃住到村
，一方面聯系群眾，一方面督促農業生產和秸稈防火。在這期間，我有很多的機會到村里去，到農民生產生活的第一線去。因此，我有廣泛了解農民
的方式和渠道。在基層的工作實踐中，我有一個切身的體會，就是農民到鎮政府辦事的時候，都是懷著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有時
，反映的問題得到解決了，他們也并不是笑逐顏開。因為本來這就是政府的職責所在。而假如我到村里主動找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帶著歡喜的表情接
待我。甚至有時我的答復不是令他們很滿意，他們也是和顏悅色，似乎沒什么怨言。你看，坐在辦公室里和走到農民中間就這么大的區別。這讓我很
感慨。我想，農民真的很樸實，很容易滿足。只要你真誠地對待他們，他們也會用真誠回報你。做農村工作就像是在做人，你敬農民，農民也敬你，
你愛農民，農民更愛你。我和一個叫張保進的老村支書是摯友，他連續五十余年擔任村書記無間斷，至今年過七旬，精神矍鑠，仍是村里的“掌門人
”。老張的一番話至今讓我難以忘記。他說，不管你上邊兒來的是什么人，只要你給俺老百姓交心辦實事兒，你就是俺家里人。現在，基層政府開展
工作面臨著諸多困難和問題，但我認為最難的也是最容易的就是和農民群眾交心做朋友。之所以說最難，就是一些干部抹不下這個面子，躬不下這個
身子，放不下這個架子；之所以說最容易，就是觀念一變，風光無限。群眾和你一條心，千難萬險只等閑。因此我認為，做基層群眾工作說難也不難
，難與不難這就是分水嶺。假如我們整天正襟危坐地在臺上念稿子講認識，或者端著不該端的臭架子，下車伊始，夸夸其談，沒有調查研究，就云里
霧罩地講思路，談感想，那農民很快就會對你敬而遠之，甚至連敬也不敬，連看也不看。
我們不能否認，農民有狹隘偏激的一面，但這和他們的身份以及所從事的產業是分不開的。農民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文化素質較低。再加上中國的
農民始終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政治的最末梢，所從事的又是土里刨食的弱質產業，所以在心理上難免不受影響。當真正當家作主和快速致富的理想夢
幻般突然降臨時，我們的農民并沒有從心理上作好準備。農民既有追求幸福的理想和擺脫貧困的渴望，也有浮躁、不安和沖動。他們在追求理想幸福
目標的同時，也會充分地、甚至過分地釋放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情感。這是不足為怪的。問題的關鍵是，我們要正確地分析判斷農民的心理訴求，實事
求是地做出符合他們實際要求的決策。我認為，這是基層政府處理和農民利益關系的一個重要原則。
我在基層鄉鎮工作的幾年里，對我震動最大的一件事是始于2010年春的城中村拆遷改造。按理說，縣政府為這個村制定的拆遷補償標準和改造方案是
極具誘惑力的，但是，一些村民在拆遷時表現出的麻木、冷漠甚至抵制卻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一名鎮干部對一位村民說：“讓你拆遷虧待你了嗎？
你一搬遷不是馬上就成暴發戶了嗎？”沒想到這位村民立刻反駁道：“政府讓我拆遷考慮我的感受了嗎？是我愿意拆還是你們政府愿意拆？！”
這句話引發了我的注意和沉思。說句心里話，政府組織城中村拆遷改造，一方面能夠改善城市的形象，解決城中村村民居住環境臟亂差的問題；另一
方面，通過整合城中村土地資源和綜合開發，可以為城中村村民今后的基本生活提供長期的物質保障。按理說，這項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好事，應該有
順利的推進和結局，但在實際工作中卻極不順利。有的村民打著“反對拆遷，還我家園” 的橫幅極力阻撓，有的私下串聯形成家族式抵制同盟，還有
的干脆將門一鎖舉家出走，一走了之等等。處在拆遷工作一線的鎮干部埋怨說，我們為村民辦好事卻遭他們的白眼，我們圖什么！
在經過深入思考和與城中村村民的廣泛接觸中，我對這些問題有了一些認知。我感到，我們在組織拆遷改造時，考慮最多的往往是村民物質利益的補
償，而恰恰忽視了他們的心理感受和對其精神訴求的尊重。事實求是地說，政府在城市的拆遷改造上往往是急不可耐甚至是急功近利的，無論其主觀
意圖是如何的正確和為民。而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容易忽視村民們內在的精神需求。隨著拆遷工作的日益推進，我發現幾乎所有的村民無不是含淚
離開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的。有的在搬家前上墳祭祖；有的召回在外上學的孩子回家合影留念；有的每天都要到被拆除的房屋廢墟上呆呆地站一會兒
，再看看那個已經不屬于他的家，淚流不止……他們對家園的依賴和留戀足以抵擋任何豐厚的物質誘惑。這種舍棄家園的精神折磨是不曾被他人感同
身受的。
像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每每在夜深人靜之時，這種令人感懷的場景就會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而往往在這種時刻，就會有我與農民的角色互換
。讓自己當一回農民，感受一下農民的艱辛和不易，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們的父老鄉親，就會對他們的憐愛之情油然而生。經常，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
情，一任淚水模糊雙眼，甚至淚流滿面。我由衷地感到，面對浮躁、喧鬧、勢利的世界，與農民為伍，與農民為友，與農民為師，會讓自己有一個完
整的人格構建，會讓我們的心態更平和，靈魂更純潔，內心更強大。
寫到此，我希望所有的人不要再對我們的農民有任何的埋怨和指責。中國是農業大國，“三農”問題是中國的首要問題，而農民問題又是“三農”的
核心問題。沒有中國農民的真正幸福，實現中國夢將無從談起。所以，我需要清晰地表達我的觀點，就是為農民代言，為農民吶喊，為農民呼吁！因
為那是我的良知，是我的責任，更是我堅定不移的創作追求。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但愿我們與農民連接成真正的利益共同體，到那時，和諧大同的社會就會不遠了。

作者
2013年10月26日于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