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又見他（簡體書）

★那些女孩告訴我們的愛與痛，那些時光終將帶我們抵達的重逢路口。聯合報文學獎首獎得主陳麒凌長篇力作！我們走了許多的路，有時只是為了遇見最初的愛，與最初的自己。相逢的人終會相逢，這是，年華遲到的回信。
★文壇黑馬陳麒凌臺灣屢獲殊榮，曾獲聯合報文學獎首獎、林語堂文學獎、全球華文文學星云獎。首部短篇小說集《一念，半生》得到瓊瑤、深雪、蘇偉貞以及《時尚芭莎》《城市畫報》等數十位名家及知名媒體推薦，入選2013豆瓣最受關注小說100強，被讀者譽為風格強烈令人過目不忘的女作家。
★臺灣出版大亨《皇冠》集團重點打造對象！
★《回首又見他》以全新角度打造女性成長都市情感劇，重新解讀愛、成功、幸福的真正意義。《皇冠》創始人平鑫濤盛贊《回首又見他》為“近十年讀過的最好的小說”。小說即將由瓊瑤影視集團改編成電視劇！
★主打“找尋”的主題，契合普遍對生活意義感到迷惘的都市女性的內心渴求。人生的風景，不一定是高處最好，但一定是在我們努力去行走，去經歷，把風景都看透后，才最有資格說“最愛”。《回首又見他》，“他”，可以理解為“燈火闌珊處”的“那人”，也可以是經歷了時光的洗禮后，保持初心，卻活得更舒展的“自己”。無論如何，找尋的曲折，重逢的狂喜，都足以打動你我。

第一章<br> 那時風正吹來。<br> 竹子嘩啦啦地搖了一陣子，間隙里掉下碎碎的陽光，橙金色的，一青石板路都是。<br> 俞濱飛一般地穿過，地面有一塊松動的青石，自行車輪跳脫了一下，沒停。<br> 麥藍的家在鎮東，過了這白色的橋就是。他放慢了速度，調整一下呼吸，用手背擦了擦汗，再拿手背擦擦褲子。<br> 青磚小樓，半墻爬著綠蘿，門前老大的那棵細葉古榕遮住了“麥姨士多店”的招牌。陰涼匝地，隨便擺張桌子就有人圍成一圈麻將。<br> 二叔公抱著那把老中阮，久久彈出幾個叮叮咚咚的音。<br> 麥姨托著腮，就是笑也是淡淡發愁的模樣，看著老哥麥海東嘮嘮叨叨地砌牌。<br> 四嬸就問：“麥藍考上好大學，你家獎勵什么？我弟郎的兒子考的是個大專，就獎了一個好大的柯機，還有一個塞進耳朵聽的錄音機。”<br> 明叔也說：“我隔壁屋的那個囡妮仔也考上了，要去北京旅游呢。”<br> 麥姨看了麥海東一眼，有點兒尷尬：“藍子都不愛這些。”<br> 麥海東粗聲粗氣地說：“就是個怪胎，一點兒都不像我們老麥家的人！”<br> 麥姨笑了笑：“她偏愛擦地板擦玻璃什么的，我跟她說，藍子啊，你看你這么辛苦考上了，想要什么我都同意，她就說，那你獎我擦一天地板吧！”<br> 四嬸笑：“那多好啊，多勤快的囡妮仔啊！”<br> 麥海東插嘴：“上不得臺盤的東西，就愛這樣。看人家孩子多有志氣，愛科學、愛體育、愛賺錢、愛唱歌，愛打扮也行啊，抵不到人家的腳肚毛。你說愛擦地將來能做什么，清潔工還是保姆？”<br> 明叔說：“你別小看人家，藍子考上的可是重點大學。”<br> “要不是我盯死她——”麥海東回頭望望妹妹。麥姨趕緊點頭：“多虧她大舅。”<br> 麥海東繼續說：“要不是我盯死她，她能從全年級584名追到第2名？要不是我，你說靠我妹行嗎？一個堂客帶一個孩子，又這里病那里病的，點點兒大的事情就會哭。”<br> 麥姨只好在一邊笑。<br> “我妹就是從小被慣壞了，要不是被慣壞她也不會吃這么多苦頭，對不對？所以我就反對她再慣著藍子，茅針琢人從衰起，學丑容易學好難，囡妮仔要盯死，管得嚴，壞習慣必須斬草除根。”<br> 麥海東瞪了麥姨一眼：“不是說不許她擦地板了嗎，不是高級的愛好！”<br> 麥姨忙道：“高考獎勵嘛就當是。”<br> 明叔說：“老麥，你幾時有空給我做個雞籠架子，我說了多少次給你。”<br> 麥海東搖晃著腦袋說：“你那雞籠架子，街上隨便拉個人都會做，莫浪費了老子的好木工。”<br> 明叔叫：“哎呀，我給你錢就是。”<br> 麥海東繼續搖晃著腦袋：“我不賺你的行不行？”<br> 俞濱把車靠在樹上，穩穩當當地過來問好：“二叔公、麥大舅、麥姨、四嬸、明叔，你們打麻將呢。”<br> 麥海東一揮手說：“班長來了，叫麥藍快下來！”<br> 麥姨有點兒為難：“她忙事情的時候不喜歡人家叫。”<br> 麥海東道：“看你慣的，什么事情，擦地板也算是大事情？”<br> 俞濱笑道：“我上去幫她吧。”<br> 這里他很熟悉，從初一到高三，他一直是麥藍的班長，來找麥藍，有時是催交作業，有時是義務補課，有時是組織活動，有時——有時是沒事找事。<br> 木頭樓梯咿咿呀呀，登了一半就望見麥藍的側影，半跪在地上，從水桶里擰起一塊厚布，細細地擦拭著紅方磚。屋里的方磚被擦得亮晶晶的，散發著清涼的氣息。<br> 她很專注，似乎不知人來。俞濱停住了。<br> 她穿著淡藍色小花的棉布衣褂，夏天的時候女孩子都在家里穿，露出手臂和小腿，寬大涼快。<br> 他覺得她穿藍色真好看，她專心擦地的樣子也好看，落在腮邊的一綹濕發那么黑，而臉又那么潔白瑩潤。他一直知道她很美，別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秘密他懷揣著，有時還會被燙一下。<br> “班長，端一碗涼粉給你要嗎？”麥姨在樓下喊道。<br> 他說“不用了”的時候，麥藍才抬起頭來。<br> “老班長。”她笑笑，看他走來，兩個小笑窩在嘴角閃了閃，抬起小臂擦擦臉上的汗。<br> “麥藍，你剪短頭發了。”俞濱幾乎有點兒失聲。<br> “后面是我媽剪的，前面是我自己剪的，難看嗎？”<br> “不難看。”他的心情有點兒復雜，褲袋里有一個包好的水晶發夾，藍色玫瑰的圖案。昨天他走遍了省城，想買一件禮物給她，這發夾要30塊錢，他錢包里一共就40多塊，但是他想送她。<br> 順便要說點兒什么嗎？昨夜他想了又想，不確定，現在就更不知由何說起了。<br> 麥藍兀自把地上幾點水漬吸干，俞濱笑了：“還是堅決不許人家幫忙？”<br> “對哦，這是私人享受！”<br> 她移開水桶，紅方磚吸水，一會兒就干了，地面光潔涼爽，光腳踩著想必非常舒適。<br> 麥藍正是光著腳輕盈柔軟地走來走去，席地鋪開一卷青竹席，一小盒桂花欖，幾本《園林樹木》雜志，她只愛看這些有關樹啊草啊的書。<br> “麥藍，你什么時候去報到？”<br> “麥大舅說后天去，麥大舅押著我去。”<br> “押你去，呵呵。”<br> “其實我為什么要去啊？”<br> “什么？”<br> “其實，我為什么非要去上大學啊？”<br> “你考上了，Z大啊，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知道嗎？你知道你多有潛力嗎？人家補習好幾年連個大專都讀不上，你真正學起來只需一學期，最多4個月，你就考上Z大了你！”<br> “那是麥大舅逼的，不是我想的。”<br> “那你想的是什么？”<br> “就這樣挺好，哪兒也不去，啥也不想，地擦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躺著，吃橄欖，看《園林樹木》。”她盤腿坐在竹席上，目光穿過窗子，“看看天，看看云彩，吹吹風。”<br> 小樓的窗子敞開著，天很藍，大朵的白云低低地飄著。<br> “你就不想去遠方看看嗎？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我報航海專業，就是想走遍全世界的大海。”<br> “怎么我就沒有你那樣的志向呢？”麥藍放一枚桂花欖入口，“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人，我就是沒志向。”<br> “那也不一定，你覺得喜歡就好。”<br> 麥藍突然樂了：“你知道麥大舅為什么要我報Z大嗎？”<br> “南方的重點大學啊。”<br> “他說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br> 俞濱笑了，他有點兒站累了，但麥藍沒說讓他坐。<br> “熱的話可以光腳啊。”麥藍說。<br> “不用了。”他怕自己的腳臟。<br> “那你要不要躺一會兒席子？”<br> “不用了。”他臉紅了一下。<br> “那你吃桂花欖嗎？”<br> “不用了。”<br> “看雜志嗎？”<br> “不用了。”<br> “那你還不走啊？”<br> 俞濱一怔：“噢，好的，那——就這樣吧，到學校我給你寫信。”<br> “好啊。”她搖搖手，俞濱依依不舍地下樓去。<br> 麥藍躺倒，忽地又爬起來去抱個竹枕頭，這才舒舒服服地睡下來。兩條手臂伸開來，指尖碰到干凈陰涼的地磚，感覺自己好像是睡在水面上的一片葉子，窗外的云和天就在眼前，風一陣一陣地涼啊。<br> 含著的桂花欖，在左邊腮上鼓了一個凸，麥藍閉上眼睛，含含混混地說：“幸福，嗯——”<br> 二叔公的老中阮叮叮咚咚地遠了。俞濱慢慢地踩著車，那水晶發夾隔著布一陣陣地碰到他的腿。<br> 好吧，不急，等她留長頭發，她總會留長頭發吧。他這樣對自己說。<br> <br> 麥藍去學校的前一晚，麥姨很遲才睡。<br> 所謂臨行密密縫，大概就是這樣的。明明箱子已經收拾好了，她突然疑心漏了一件羊毛背心，雖說嶺南氣候暖，但打去就是秋了，有備無患總是對的，藍子是個粗心的孩子，不是冷到打噴嚏，她是不肯添一件衣服的。<br> 然后是常用藥品，吃的東西，尤其是各種口味的橄欖，還有那些零七雜八的東西，針線、指甲刀、手電筒——收拾到手電筒的時候，她又擔心，如果手電筒的小燈泡燒了，藍子該去哪里買呢，大城市買這些小東西聽說很麻煩的。于是又特意拿來一粒新的小燈泡，想了半日，還是放在手電筒蓋里方便，一擰開就能找到。<br> 麥藍的房間已經熄了燈，門半掩著，麥姨很想悄悄進去看看她，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喜歡這么干吧，喜歡悄悄地看孩子熟睡的臉。她想想又站住了，怕吵醒她，又怕自己看了會舍不得。<br> 關了燈，麥姨掀開帳子上床，冷不防一只小蛇似的手臂纏過來，還沒來得及驚叫，麥藍已經咯咯地笑開了。<br> “藍子，你要嚇死我啊。”<br> “今晚要和麥姨睡！”<br> “媽半夜會咳嗽，吵到你睡不好，明天你要坐車。”<br> “就要和麥姨睡！”<br> “藍子，你都19歲了——”<br> “和麥姨睡！”<br> 其實當媽的心底是很樂意的，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綿軟又溫暖。母女倆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夜深了才漸次睡去，而不多久又聽得雞啼隱隱。麥姨躡著手腳，準備起來煮早餐，挨著床沿，腳正找鞋，卻覺腰間一暖，麥藍貼著在后面抱緊了她。<br> “吵醒你了？”<br> 不說話。<br> “再睡一會兒吧，好囡妮，我給你煮雞蛋燙粉。”<br> 還是不說話。<br> “藍子，你放開手嘛，遲了趕不上車的。”<br> 那孩子就是不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媽媽的腰，一根手指也掰不開。<br> 她不再掙扎，就這么由麥藍抱著，兩母女這樣依偎在黑暗里，窗欞外的亮一點點地漏進來。<br> 她那刻很想哭，想起自己這半生和這個女兒，只有這個女兒，女兒也要離開她了。<br> 卻還是忍下去，用平常的語氣，帶了點兒懊惱地說：“藍子，麥大舅一會兒又該罵我了。”<br> 麥藍果然松了手。<br> 麥大舅穿得很正式，明黃色的方格襯衣扣子系到頸根，上車前還特意花5分鐘打了一根酒紅色的領帶。<br> 舅媽說：“等會兒熱死你，扮成一個經理樣。”<br> 麥大舅羞惱了，瞪著眼珠吼：“你鄉下人就是吃多了懵懂湯，去到大城市就得有個大城市人的樣子！”<br> 一行人送到鎮汽車站，浩浩蕩蕩，親戚們一人一句，麥藍應接不暇。麥姨在旁邊笑著，看到麥藍的小鼻頭汗津津的，不聲不響地拿手帕給她擦了。麥藍突然想起一句體己話要悄悄告訴麥姨，竟然近在身邊也找不到空兒。<br> 剛剛好，一輛中巴停下，亂哄哄地被推上去，沒坐穩就開車了。麥藍只來得及在窗口叫聲媽，也不知麥姨說什么，追著中巴跑了好幾米。路上揚起塵土，巴士排出煙，迷蒙一片里她就已經遠了。<br> 轉頭看見麥大舅，側對著車窗玻璃照自己的領帶，扯了幾下，又瞪了一眼麥藍：“外面到處都是壞人，你要跟緊大舅，不要傻呵呵到處望，鄉下人進城才到處望。”想想又道，“要說普通話曉得嗎？城市人都說普通話！”<br> 到了火車站大廳，黑壓壓的都是人頭，麥大舅自己先緊張了，回頭呵斥麥藍：“昏頭耷腦做夢啊，快點咧跟緊我！”未幾步又把右肩的包放到左肩，騰出一只手攥緊麥藍的手。麥藍掙了幾掙，哪里掙得動。<br> 明明是上過了廁所，檢票前10分鐘他又催麥藍去，說什么火車上人多得要死，過道上都擠不過去，人要活活被尿憋死的。<br> 上車的時候，他風風火火錯上了車廂，只得拖著大包小包還有麥藍又奮力來回擠了一通。天氣本來就熱，他一身武裝到脖子上，大汗淋漓，后背都濕透了。麥藍被他強牽著，也是一身汗，沿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好像一只即將被拉上集市的小牲畜。<br> 坐在對面的是兩個中年婦人，車開了就忙著吃東西，一邊嚼火腿腸一邊問麥大舅是哪里人，到哪里去，干什么去。麥大舅面不改色地說，山西的，去廣州打工的。麥藍望望他，囁嚅了一句“不是江西的嗎”，大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br> 她從小就怕他，好像也不是怕，有時候看他兇反而想笑，但在他面前壓力一定是有的，手腳無端就笨起來，拿個水杯也會把蓋子掉在地上，好像給機會讓他罵。唉，他罵人一定要500秒以上才過癮的——他一罵人，麥藍就用手指頭撓撓臉，在心里背圓周率，多數時候背到四五百位他就停了，但有時候要背到千位以上。<br> “麥大舅，賣大舅，在炎熱的夏天里，誰要來買我的大舅。”她轉過頭看著列車車窗，輕輕地翕動嘴唇，好像給自己逗樂了，窗上有一閃而過的笑意。<br> 下午5點，餐車推過，麥大舅要了一份南瓜排骨飯，20塊，他嚷貴，偏又去買，和列車員糾纏了半天要求多給兩塊排骨，人家不肯，他又大喊大叫地和人吵，閑人們一邊摳牙一邊圍攏看。<br> 麥藍就想，自己不在這兒，在車窗外隨便哪棵樹上，這棵高山榕，那棵黃梁木都行，或者是天上隨便哪朵云上，明天這個時候就刑滿釋放了，沒有什么受不了的。<br> 麥大舅的“還不快吃”，把麥藍從云彩上扯回來。南瓜排骨飯放在眼前，麥大舅臉黑黑的，拿了方便面去泡熱水。<br> 對面的婦女說：“你爸真疼你啊，讓你吃熱飯。”<br> 麥藍說：“我沒爸，那是我大舅。”<br> 婦女說：“呀，你怎么會沒爸呢，你爸去哪兒了？”<br> 麥藍說：“沒爸怎么了，我們也過得好好的呀。”<br> “當然不是啦，要是有爸，怎么舍得這么小讓你去打工？”<br> “不是去打工，我是去讀大學！”<br> “什么讀大學，什么有爸沒爸，腦筋塞牛糞了胡亂說話！”麥大舅端著熱面回來了，“有的你吃還不快吃！快點兒吃！”<br> 那婦女說：“這姑娘多乖，又不是小孩，你老罵她做什么？！”<br> 麥大舅說：“長個子不長腦子的東西！”<br> 麥藍默然把飯扒完，說去洗手，往車廂連接口去。有個男人靠在那兒抽煙，以為她要去廁所，悠悠地說：“里頭有人。”<br> 麥藍看著煙從他鼻孔里游出來，問：“抽煙好玩嗎？”<br> 男人說：“就是沒什么好玩的才抽。”<br> 麥藍瞄一眼窗外：“天快黑了，下一站是哪里？”<br> 男人說：“李莊，小站，會停個5分鐘。愛吃粽子嗎？站臺有賣的。”<br> “藍子，藍子！”麥大舅站在過道上，探著身子喊她。<br> 她裝沒聽見。<br> 麥大舅往前走了兩步，想是不放心座位上的行李，又停下：“跟誰說話呢？回來！快回來！”<br> 麥藍慢慢走回來，翻出自己的小錢包。車慢慢靠站，她說：“我要去買粽子。”<br> “才吃飯又吃粽子，不撐死你！”麥大舅罵。<br> “我就要去買。”她小聲卻執拗地。<br> “告訴你別亂跟人說話，外面到處都是壞人！”麥大舅瞪著眼睛，“你別動，我買去！”<br> “我就要自己去買。”她又說了一遍。<br> “那你要快，聽到沒有，快快咧，不要等我發火！”<br> 麥藍下車，黃昏的空氣有幾絲涼意，她憋壞了，使勁地吸了幾口氣。料到麥大舅的眼珠子盯在玻璃后面，故意走快幾步，混在離站的人群里。<br> 她買了兩個粽子，慢吞吞地往回走，看見麥大舅憤怒的胳膊在招呼她快，快，快。火車開始鳴笛，她依然慢慢地靠近車門，在上車前的一剎那，她忽然決定逃跑。<br> 這個角度麥大舅看不見，他會以為她在上車，麥藍輕輕地沿著相反的方向跑起來。與此同時，火車漸次啟動、加速，她才站住，一扇扇車窗在面前飛過，來不及細看，其中定有麥大舅的那扇，他一定看見她了，他要氣瘋了吧。<br> 她微微地笑著，把腳邊的一個易拉罐輕捷地踢遠。<br> 天暗下來，站臺上幾盞燈火，要怎樣享用這樣奢侈的自由呢？不知道，沒想法，走到哪兒是哪兒。<br> 她逛了一會兒鐵路，在車站的小店里看了半天，一包餅干一包香煙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想，這個牌子的煙麥姨的店最多賣8塊錢，這里賣貴了1塊5；這個包裝的餅干，麥姨每包賺5毛，這里多賺了2塊。昨晚還在她身邊呢，想麥姨了，想麥姨的小店。其實經營小店也能生活得很滿足，干嗎非得跑這么遠讀大學呢？<br> 晚上10點多鐘，她困了，候車室有三三兩兩各種類型的人，不知道是否都是壞人，他們臉上沒有寫著壞字。<br> 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值班室里，麥藍問：“大哥，那個長椅子我能躺嗎？”值班室門口的長椅離風扇近，有人值班看著，也還安全。<br> 這一聲大哥叫得人驚喜，中年男人都差不多50了，麥大舅常說麥藍吃多了懵懂湯，是有點兒，她不大能分辨出人家多少歲。<br> “行啊，等車啊，就你一個人嗎？”制服男人態度很好。<br> 麥藍記起麥大舅的話了，不多說，只笑一笑：“那我就躺一會兒了，大哥你幫我看著，有壞人就叫我呀。”<br> 她側身向里，像一只蟲子般蜷起身體，一分鐘不到，就睡深了。<br> 是被吵醒的，半夜，候車室的燈冷清清的，麥藍坐起來，制服男人在推搡著一個老頭兒。那個老頭兒兩手挽著大包小包，明黃色的格子襯衣汗酸褶皺，脖子上還松松耷拉著一條紅領帶。她陡然清醒，叫了一聲：“麥大舅！”<br> “你們認識啊，我還以為這老頭是白撞的。”制服男讓開了。<br> “囡妮鬼，我真是頭世做過啊！”麥大舅高高舉手過來，麥藍以為要打，脖子一縮，不料那大手掌落在她頭上，只輕輕撫了幾下。他望著她，不知生氣還是悲酸：“你可要老子的命了！”說了這句，麥大舅的眼圈卻瞬間紅了。麥藍不敢看他，一會兒忍不住再看，還是紅紅的。<br> 兩人默默地在候車室等到天亮。列車要下午才靠站，報到肯定是遲了，又有什么辦法，麥大舅小心起來，生怕這囡妮鬼再搞出什么，他甚至好聲好氣地哄她，這也太不像麥大舅了。<br> “你要乖，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愿望，隨便你提。”說完這句，麥大舅后悔了，明知道這孩子滿腦子怪念頭，她要是說想回家怎么辦。<br> 麥藍笑了：“真的，那你跟我說說，那個人。”<br> “哪個人？”<br> “就是和我媽生我的那個人。”她叫不出“爸”這個字，這個字好像一直與她無關。<br> “不知道！”<br> “你看嘛，又說隨便我提。”<br> “好吧好吧，我只回答一個問題。”他有點兒忐忑，多年來這是麥家嚴重避諱的話題，也知道不能瞞她一世，但能避一時是一時。<br> 麥藍沉吟了一會兒：“他難看嗎？”<br> “難看死了！”<br> “不會吧，有多難看啊？”<br> “你問到第二個問題了。”麥大舅松了口氣，調侃道，“跟你一個樣子，你把劉海兒梳光光，露出腦門子，戴一個黑邊眼鏡，一撮小胡子，就那么難看。”<br> 見麥藍還在出神，轉過話鋒：“好啦好啦，我餓了，吃飯大事官！”<br> 麥藍這才想起：“我的橄欖呢，這兩天都忘記吃了。”<br> 兩人趕到學校報到已經是次日下午的事了，辦好手續，把行李安頓在宿舍，走出東門吃了頓飯。麥大舅一邊嚷貴，一邊點了很多菜，像把麥藍填飽就可以很久都不餓的樣子。<br> “我要你背熟幾句話，我說一句，你學一句，就像背英語一樣牢牢記著。”<br> “不是吧。”<br> “你不要嫌我念三官經，這是做人的道理。”<br> “哦。”<br> “吃甘蔗，吃一節剝一節，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急。”<br> “吃甘蔗，吃一節剝一節，我干什么要急。”<br> “葫蘆掛得墻上不掛，要掛得項頸上，沒有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br> “葫蘆掛得墻上不掛，要掛得項頸上，我才懶得管閑事。”<br> “吃千吃萬，不如吃飯，零食汽水那些沒有營養。”<br> “吃千吃萬，不如吃橄欖和飯。”<br> “吃飯大事官，天大的事也要吃飽再說。”<br> “吃飯大事官，不吃飽哪有力氣說。”<br> “不跟壞男人做朋友。”<br> “不跟壞男人做朋友，壞男人有的認嗎？”<br> “好人頭上戴項冠，壞人頭上生疔瘡，怎么沒有的認！”<br> “那壞人生了疔瘡，又戴了項冠遮住了呢？”<br> “囡妮鬼，你不會掀開來看看嗎？”麥大舅憋不住笑了。<br> 麥大舅要走了，又是薄暮，公交站牌下等車的人很多。<br> 麥大舅突然想到了什么，拉麥藍到一邊低低地說：“如果有壞男人欺負你，我教你一招狠狠的，用腳踢他下陰，這是男人的致命弱點，用手肘撞他心口，不要手軟，曉得嗎？”<br> “這樣哦。”<br> 長長的公交車搖搖擺擺地停下，人們擁上去，麥大舅也往前沖，卻無故被麥藍拖住手臂。“車來啦，快放手。”麥大舅喊。<br> 她不理，抓得更緊，低著頭，死死地往后拖，像只小蠻牛。<br> “囡妮鬼，老子趕不上火車啦！”他急了，使勁甩開她的手，匆匆上了車，才看見麥藍在站牌下低頭看腳尖，心下一軟，隔著玻璃叫她，她沒聽到，用力揮手，她也不抬頭看。<br> 車走了，麥藍仍舊站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走回校園，兩邊是高大參天的白千層，在路燈下有點兒森森的，她就顯得特別小和孤單。<br> 98金融2班的女生宿舍在中區5棟8樓，樓下是搖曳的紫荊樹，夏天不是花季，只有滿樹豐腴如蘋果剪影的葉子。<br> 她其實不知道為什么要報這個專業，是老師和麥大舅的決定。老師說，這個專業很熱門，有前途。麥大舅說，金融就是金錢，將來去銀行上班，舒服坐著數多多的錢。<br> 將來是很遠的事，遠到好像永遠走不到，她才不去想什么銀行什么前途。她只想怎樣快些把這大學讀完，就像高考前被逼著用功，看起來不拂逆、很聽話的樣子，其實只是為了交差。讀大學也是完成使命吧，這不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br> 麥藍走進中區大門，忽然頭上悠悠飄下幾片什么，路燈下辨去，竟好像雪紡花裙子的碎片，上面不知幾樓傳來吵嚷尖叫聲和腳步聲，宿管主任和門衛阿姨匆匆地跑著上去。<br> “沒有事不要找事。”她自言自語地，徑自走回宿舍去。<br> <div> <br> </div>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