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又西風（簡體書）

郭五一，1951年5月1日隨軍生于四川雅安，祖籍山西。上過山下過鄉，當過工人參過軍，接受了遲來的大學教育，最后從機關下海經商至今。
愛好：讀書、攝影、旅游。

飛入俄羅斯
2011年6月23日星期四

蘇聯曾是我們這代人向往的地方。
還在幼兒園就知道那里是世界的天堂，知道蘇聯人民沐浴著偉大領袖斯大林的陽光，知道那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知道“蘇聯老大哥掙錢掙得多，買個摩托車，一開開到莫斯科”，知道“蘇維埃加電氣化”就是共產主義。我們被告知，那就是我們的未來。
我們從小就知道“金魚與漁夫”的故事，知道列寧、斯大林、普希金、高爾基、加加林，剛認字就閱讀《列寧的故事》、《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時的斯大林被稱為“人民的父親”，那時的蘇聯被稱為“老大哥”。我所在的部隊幼兒園經常可以看到蘇聯顧問，那時每周末組織舞會，蘇聯專家就是中心，我們的女教師都以能和蘇聯專家跳舞為榮。
那時每個上中學的孩子都有蘇聯的通信朋友，學校全面普及俄語，教室里掛著列寧、斯大林的畫像。那時的孩子幾乎都會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共青團員之歌》，幾乎都看過電影《列寧在1917》、《保衛斯大林格勒》、《風箏》、《風從東方來》。那時穿的衣服叫“列寧裝”，士兵戴著蘇式“船形帽”，滿街的蘇聯宣傳畫，街上跑的是蘇制“嘎斯”汽車，天上飛的是蘇制“圖波列夫”、“伊爾”式飛機，國家機關住的是蘇式公寓。北京最大的展覽館是蘇聯展覽館，那里有當時最令人垂涎的莫斯科餐廳。那是個全民膜拜蘇聯的時代，古老的中國被淹沒在蘇聯的文化里。
后來蘇聯漸漸地淡了，我們被告知那里出了修正主義，被告知出了一個叛徒叫“赫魯曉夫”，蘇聯人民又籠罩在“新沙皇”的陰影里。記得六年級的時候，老師組織我們學習“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告訴我們，蘇聯在搞“階級斗爭熄滅論”，“和平演變”，我們要反其道而行之，以階級斗爭為綱。又過了一些年，我們迎來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真正看到蘇聯是在我成年后。1990年，蘇聯東歐出現了大動蕩。那年夏天，我在匈牙利布達佩斯住了三個月，期間到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捷克首都布拉格和蘇聯首都莫斯科短期逗留，親眼目睹了蘇東的易幟，目睹了蘇軍從東歐的撤軍。我曾隨著匈牙利群眾看著年輕的蘇軍士兵在一片噓聲中撤離。想到二戰勝利東歐人民曾載歌載舞地歡迎這支隊伍，不禁一陣悵然。
我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可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時的蘇東，貨幣貶值，一美元在黑市達六七十盧布，而莫斯科高檔旅店一天才十幾盧布。我曾在布拉格著名的“帥克酒館”請所有的飲酒者喝啤酒。一扎生啤酒折合人民幣不過八角錢，引得捷克的百姓不斷地夸中國。那時的莫斯科商品奇缺，紅場的大百貨公司貨架空空，到處可見買面包的長長隊伍。富人在逃亡，我曾遇見一個中學校長，一萬美金要賣掉他在莫斯科郊區的別墅，他說他的很多親戚在西班牙，他要到那里去生活。可那棟漂亮的別墅就連一萬美金也賣不動，蘇聯正在解體，到處彌漫著悲觀的情緒。
一晃20年過去，年初美國一家旅游公司租用俄羅斯破冰船組織到北極點旅游，我們報了名，有妻子劉彬燕、兒子郭悅和我。臨行前和莫斯科的老同學張建聯系，從北極回到莫斯科由她來安排旅游。
旅游公司安排的俄航，凌晨2點半出發，當地時間6點半抵莫斯科。
隱約還是那座機場，還是黎明初升的太陽，只是飛機多了，蘇制飛機已經換作美制波音機，機翼在陽光下泛著清光。出關效率低，等待出關的旅客排著長隊，海關人員拿著護照反復端詳，問話不多，只是沒完沒了地審視，時不時還用放大鏡觀察，不斷地和旁邊的同事商量。不知為何如此警惕，也不知是否專對中國人，大家很壓抑。
總算到了候機廳，莫斯科機場變了。我印象中的莫斯科機場，商品奇缺，基本沒有服務，百姓服飾樸素，一種莫名的嚴肅。如今不同，花哨多了，到處是商品廣告，滿眼華麗的時裝，售貨柜臺擺滿各種西方高檔商品，機場內有了麥當勞和星巴克。
8點轉機飛往北方港口城市摩爾曼斯克。也許是因為那里有俄國北方最大的軍港，檢查得格外仔細。外衣單放，鞋要脫下，腰帶也要解下，特別是攝影、攝像器材，俄羅斯國內出關足足用了15分鐘。導游一再告誡我們，不要著急，不要爭辯，俄國人效率低，旅游開放是近一兩年的事，他們還不適應。
12點20分總算到了摩爾曼斯克。這里機場小，沒幾架飛機，更沒登機橋，旅客步行進關。機場天高云淡，松林回護，空氣清冽，寂靜得有些落寞。走進陳舊的候機樓，屋角堆著建筑垃圾，這里正在裝修。一間小小的行李領取處，只有一條行李傳送帶，好在只有一班飛機，行李不會領錯。有了莫斯科的教訓，我們耐心地等待。一個小時過去，傳送帶終于轉動，行李來了，可少了一件。隨團導游和接機的旅行社人員反復交涉，好在地陪的俄羅斯小姐非常漂亮，大家用半生的俄語和她聊著天，不覺寂寞。等了兩個小時，總算找到行李，令人不解的是機場工作人員大咧咧沒事人一樣，既沒解釋也沒歉疚。
向城區挺進，公路在森林中盤旋。這里的森林有層層疊疊的湖泊，密集的松樹、白樺，遍地黃白色的野花。看見城區了，就在腳下，一道巨大寬闊的海峽從北向南，延伸著無數的峽灣，海峽的東側是城區，沿峽谷坡地層層建筑。
這里建筑怪，幾乎是統一的設計，可以很明顯區分為三個時代。斯大林時代，多為5層的樓房，厚厚的墻壁，窄小的窗戶，方頭方腦。這種建筑已經陳舊，住的多是底層的百姓。赫魯曉夫時代，多是9層到12層的板樓，這種建筑最多，成區成片，像一道道城墻包圍著市中心，住的多是普通工薪階層。到了普京時代，有了近代西式別墅、公寓，但不多，最顯眼的是北海艦隊的軍官宿舍。一路走來，可以看出城市正在衰落，城邊的小區很多住宅已是人去樓空，大片的廠房多已荒蕪。
一座陳舊的港口城市，31萬人口。雖然地處北緯69度，但受大西洋暖流影響，終年不凍。夏季平均溫度攝氏10度，白天最熱的時候可到30度，但晚上會降到零下。每年的12月到1月是極夜，沒有白天；6月到7月是極晝，沒有黑夜。每年有210天冰封期。4萬條河流，10萬座湖泊，向北有北極最大的不凍港，向南有無際的森林和巨大的沼澤。
極地冰多，湖自然多，不僅是北極、南極，也包括中國的西藏。那里是世界的第三極，2007年我曾到黃河源，一個小小的瑪多縣就有4000多個湖泊。
入住唯一的涉外旅館。
這里的旅館怪，房間窄小，幾乎沒有家具，床也就70公分寬，不知高大壯碩的俄羅斯人如何安眠。再就是涉外旅館不能換錢，外幣兌換盧布只能去銀行。可語言不通，道路不熟，哪里找得到銀行？好在可以刷卡，在旅館內尚可消費。旅館不大，地下室有夜總會，大廳掛著廣告，陳列著濃妝艷抹的俄羅斯舞娘，西方旅游文化已經在這里推廣。
安頓好行李，下午4點半參觀當地博物館，旅游公司臨時請來了一位當地的大學教授。
摩爾曼斯克，當地撒米族語言意思為“巴倫支海的貴族”。這里走陸路距離莫斯科1900公里，走海路距離彼得堡1500公里。一戰前不過是一個僅有2500人的漁村，多為撒米人。一戰時德奧海軍封鎖波羅的海，沙俄海軍受到打擊，凸顯了摩爾曼斯克不凍港的重要。這里向西可以直通北海沿岸城市，向東可以直達遠東。1916年通莫斯科的鐵路修通，沙俄成立了摩爾曼斯克行政市，建設北海軍港。“十月革命”后曾一度衰落。
上世紀20年代，有學者在當地考察，發現這里礦產豐富，幾乎擁有“門捷列夫周期表”中的所有礦種，最豐富的是硫和鎳。蘇聯政府重新啟動摩市的建設計劃，向這里大量投資、移民。30年代斯大林“大迫害”期間，在這里建了十個集中營，強迫大量的前沙俄的知識分子和舊軍人來到這里，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到來，十年時間這里百姓的識字率從1%上升到80%，有了現代工業，有了現代軍港。那個大學教授一再強調，“這是一個刺刀下的奇跡”。
摩市在上世紀30到40年代提供全蘇聯20%的海產品，近代以來海洋保護意識提高，海洋捕撈壓縮。蘇聯解體后大量人口遷向南方，摩爾曼斯克一度萎縮。好在近來離這里不遠的巴倫支海發現了大油氣田，石油工人收入高，人口開始回流。這里小伙子多，男女比例失調，相差10%以上，這在男少女多的俄羅斯很少見到。這幾年，很多姑娘到這里定居，人口增加。現在摩市有了三所大學，正在復興。
摩市人引以為自豪的不是這里的物產豐饒，也不是這里的產業振興，甚至不是這里的山川秀色，而是這里的歷史。摩市的知名度源自二戰，被譽為蘇聯十大英雄城市之一。與莫斯科、列寧格勒（彼得堡）、斯大林格勒（伏爾加格勒）齊名。
二戰期間這里是重要的轉運軍港，有1000多艘貨船參與運輸，承擔了盟軍援蘇戰略物資四分之一的運量。為封鎖這一重要軍港，德軍曾組織特種部隊對這里偷襲，并狂轟濫炸整整40個月。期間平均每個摩市人均攤50公斤炸彈，幾乎家家都有親人死難。那是個瘋狂的年代，也是英雄輩出的年代，每個蘇聯人都卷入了那場戰爭，摩市人為自己的先輩驕傲。
下午7點，導游帶我們來到城北緊扼海峽的一處高地，那里有一尊巨大的戰士雕塑，它是摩市人的自豪，著名的無名烈士墓。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紀念雕塑，雄踞山巔，也許有十幾層樓高。一個無名戰士，頭戴鋼盔，身披斗篷，挎著沖鋒槍，雄視山下的軍港。雕塑前的花崗巖地面有俄文鑿刻的記述文字，文字最后標明“1941——1944”。雕塑后方陳列著幾尊二戰時期的大炮，旁邊有紀念館。
站在雕塑前，長風習習，眼前海峽的航道，約10公里寬窄，像大江的入海口，浩浩蕩蕩，直向北方。那里層層山影云遮霧障，山影的背后是北冰洋。
摩市和軍港緊依山包的內側，可以想象，二戰時這里只要幾門大口徑的榴彈炮盡可封鎖航道。那個時期，這里打過惡仗，難怪紀念雕塑要建在這里。我們在高地徘徊，尋找著戰爭的記憶，幾個鮮艷的花圈靜靜地靠在雕塑的基座，鮮花仍在盛開，應是今天剛剛獻上。導游告訴我，這里是摩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學校經常組織孩子們祭掃。
我以前以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中國的專利，其實不然，世界各國都有相應的建筑。我曾在美國夏威夷珍珠港看到同樣的基地，那是亞利桑納號戰艦沉沒的水面，一座水上紀念堂，正面雕刻著珍珠港事件殉難的2403人的名字，有參加過二戰的老戰士義務講解。
俄羅斯經受的戰爭創傷多，類似的建筑也多。看著眼前的雄碑，看著眼前的花環，整整66年過去，不管是蘇聯還是當今的民主俄羅斯，人們沒有忘記，他們不僅構建了這舉世罕見的豐碑，更把這豐碑筑建在每個孩子的心里，英雄的血脈仍在傳承，那鮮艷的花環正是一個民族不屈人格的延續。
也是二戰，也是蘇聯產生英雄的同一個時期，在世界的東方，中國人民也同樣進行了一場全民族的抗戰。22次大型會戰，1000多次中型戰役，3萬多次小型戰斗。正面戰場，國民政府軍犧牲了330萬職業軍人，犧牲了115名將軍。那才是真正的民族崛起，中國人民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被組織起來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抗爭，一個古老的民族經歷著脫胎換骨，神州大地揚起了民族覺醒的大旗。中國人民用自己的犧牲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作出了巨大貢獻，贏得了世界的尊重。開羅會議廢除了近代列強強加給中國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確立了中國在即將成立的聯合國的常任理事國地位，百年滄桑，中國頭一次在世界真正站立。
我們的先人陷入過對日本的沉迷，那里的明治維新曾是一代戊戌、辛亥志士的榜樣；我們的先人也陷入過對蘇聯的沉迷，當年“老大哥”的“輝煌”曾是我們的方向；我們今天又陷入了對美國的沉迷，多少精英到那里尋夢。可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民族英雄紀念碑，讓我們的后代以他們為世界的貢獻自豪，贏得中國人的精神自立？
面對正在走向民主的俄羅斯，面對有著強烈英雄崇拜的俄羅斯，面對正在劇烈變革甚至有些混亂的俄羅斯，我們當何以自處？蘇聯曾是我們的榜樣，今天的俄羅斯呢？

摩爾曼斯克
2011年6月24日星期五

清晨，走出旅館大門，夜總會剛結束，幾個打扮妖艷的姑娘在小伙子們的簇擁下正在退場。這里正值極晝，年輕人最活躍的時候。
一座山城，道路層層臺階，馬路延伸起伏。從高臺下望，向西城區層層沉降，盡頭是海港。這座城市獨特，像無數集合的村莊，一片片小區被河流、綠樹、草坪隔斷，郁郁蔥蔥，悵悵泱泱。
已經八點，北京正是出行高潮，而這里行人很少，城市還在睡覺。我沿著一條小路漫步。白樺樹遮蔽著天空，綠茵中鮮花簇擁，小鳥枝頭鳴叫，一條小河淙淙。走出一條長長的綠色廊道，眼前上百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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