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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我悲傷的故事……。蓮娜・穆希娜圍城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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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我悲傷的故事……。蓮娜・穆希娜圍城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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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貓咪的犧牲,牠養活我們十天。整整十天,我們一家三口就依賴一隻貓生存下來。」

「列寧格勒圍城戰」(1941~1944)被稱為近代史上最慘烈、最血腥的包圍戰,甚至被一些歷史學家形容為納粹德國的「種族滅絕」行動。1941年8月,通往列寧格勒的鐵路線均被切斷,列寧格勒市則被北面的芬蘭軍隊和南面的德軍所包圍,所有對外的連結都被切斷了。872天的圍城戰造成了80多萬平民死亡,由飢荒造成的死亡率便佔了97%。
蓮娜・穆希娜這位當年只有十七歲的俄羅斯少女,在1941年5月22日寫下第一篇日記。當時還見不到任何災禍迫近的徵兆,蓮娜心中掛記著的不是學業,而是男同學沃瓦。女孩們的祕密心事、對同學的好惡感是日記戰前部分的主要內容。
圍城的生活越來越糟,在嚴重缺乏糧食的情況下,人們甚至開始吃起貓、狗,蓮娜在日記寫著:「整整十天,我們就依賴一隻貓生存下來。」她想要買一公斤黑麵包和蜜糖餅,大方地淋上奶油⋯⋯像孩子一樣,她什麼都想要,卻什麼也無法得到。圍城生活將人的道德擊垮而變得殘酷、自私,若不與受撫養的親人分享食物,可以吃得更飽。對蓮娜來說,記述自己如何期待阿卡(同住的老婦)的死亡是日記中最羞恥的部分:「如果阿卡死了,她自己、我和媽媽都會比較好過」,蓮娜寫道,同時大吃一驚:「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寫出這樣的句子」。
蓮娜身處在時間的邊界上──戰爭與和平、童年和青春期,沒有任何過渡,跨步邁入可怕、殘酷的生活。日記是她「僅有的、能為我出主意的朋友」,而我們在這個掙扎於死亡線上的女孩的日記中,則看見了戰勝這個慘絕人寰的時代,她堅韌的靈魂。

作者簡介

Lena Mukhina(蓮娜・穆希娜,1924~1991)

1924年11月21日誕生於烏法,1930年代初期,和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穆希娜居住在列寧格勒。不久之後,母親因為重病,由親阿姨伊蓮娜.尼古拉耶夫娜.穆希娜收養。十七歲那年經歷「列寧格勒圍城戰」,日記記錄了圍城期間在學業與愛情上的苦惱。物資日漸缺乏時,她和養母的生活也走入困境。不管人的意志有多堅強,還是敵不過飢餓的折磨,母親終究離她而去,剩下她獨自面對戰亂與飢餓。1942年6月初,蓮娜離開列寧格勒,直到1945年秋天回去,進入列寧格勒藝術工業學校就讀,三年後順利畢業,取得鑲嵌技師的專業。其後靠著打零工艱苦度日,蓮娜終身未婚,也沒有孩子,因病退休之前擔任布材圖飾的描圖畫師。1991年8月5日逝世於莫斯科。

譯者
江杰翰

1988年生於台北,國立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畢業,目前就讀莫斯科大學語言系碩士班。

前言:圍城嚴冬(摘錄)

圍城!列寧格勒(Ленинград,今日的聖彼得堡[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歷史上再也沒有更恐怖的歲月了。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法西斯德軍進攻蘇聯(СССР)的那個夏日,列寧格勒居民怎麼也沒預料到,再過不到半年,地獄便會降臨……
十六歲的列寧格勒女學生蓮娜.穆希娜(Лена Мухина)的日記,奇蹟似地自那可怕的時日保存下來,當中描述最後一段平靜的日子和大戰初期面臨戰爭迫近的城市,以及平和、手無寸鐵卻長時間飽受戰火煎熬的居民。日記裡不但可見撼動人心的坦率與孩童的純真,更能讀到成熟的練達。作者的天分無庸置疑── 不曾間斷的緊張氛圍攫住讀者,令人不忍釋卷,一口氣讀完。這本日記引領我們共同感受作者的遭遇,體會平凡的市井小民、「小人物」的人生悲劇與英勇氣節── 他們維繫國家的存亡,和偉人們一同寫下歷史。
首先,讓我們簡明扼要地談談戰爭第一年── 包括一九四一至四二年的冬天,也就是圍城中最可怕的「死亡時期」── 列寧格勒及其居民的故事。這樣的歷史背景讓我們得以更清楚地了解蓮娜.穆希娜和她的同學、親友所經歷的許多事件。
城市的面貌在戰爭的最初幾天就已經變了樣。短短幾周內,列寧格勒遍布敵軍轟炸時用以掩蔽的塹壕與溝道網絡,軍人和民眾裝有防毒面罩的袋子格外引人注目。商家店鋪的櫥窗和許多雕像都以木質擋板或沙袋堆垛保護,公寓和機關場所的門窗玻璃糊上了白色或藍色的交叉紙帶,著名的克洛德馬塑像1也離開基座,躲進先鋒宮(Дворца пионеров)的花園裡避難。商店和儲蓄所的隊伍、軍事委員會動員和志願者的行列以及火車站疏散撤離的人群── 一開始,這座城市彷彿驚惶不安的蟻丘。
當戰爭在遠方展開,向列寧格勒進擊,包括蓮娜.穆希娜在內,約有五十萬名列寧格勒居民不只一次來到西部區域建築防禦工事。一九四一年九月初,在蘇軍的頑強抵抗下,威廉.馮.里布(Вильгельм фон Лееб)元帥率領的北方集團軍(Север),依舊成功地由南方和西南方突破這座涅瓦河(Нева)上的城市。九月八日,德軍與自北路進擊的芬蘭軍隊共同包圍了列寧格勒,超過二百五十萬人難逃厄運,緩慢地步向死亡。拉多加湖(Ладожское озеро)成了圍城與大陸的唯一聯繫── 歷史上的冰上道路(Ледовая дорога),日後被稱為圍城列寧格勒的「生命之路」(Дорога жизни)。
九月五日希特勒表示,「今後列寧格勒是次要的戰場。」意味著將不會施以極大的武力攻佔這座城市。德國海軍司令於九月二十九日發布的指示「關於彼得堡的未來」(О будущности города Петербурга)中,預先決定了列寧格勒的傾頹:「建議嚴密封鎖列寧格勒,以全口徑火砲射擊和不間斷的空襲轟炸將其夷為平地。若因為城裡的情況而引發投降的請求,則將予以拒絕,因為居民生存和飲食的問題不能、也不該由我方解決。在這場戰爭中……保留這座大城裡即便是一部分居民的性命,對我方而言,一點利益也沒有。」
但列寧格勒當局依舊擔心德軍突破防守,進入這座城市,因此擬定了「Д計畫」(План Д):一旦面臨德軍直接佔領的威脅,即破壞五萬八千五百一十座設施。除此之外,布爾什維克黨市委會建立了黨的地下組織,以計畫對侵略者的抵抗,防範德軍佔領列寧格勒。
列寧格勒人並沒有立刻發現城市陷入包圍。德軍部隊兵臨城市南郊已經是公開的祕密── 用不著敏銳的觀察力也能察覺。問題在於── 芬蘭軍隊在距離城市北緣三、四十公里處停滯下來,而且並未部署長程火砲。相較之下,面臨砲擊的列寧格勒北方區域比南部及市中心要危險得多,因此市民無法確信列寧格勒已經遭到包圍。直到十一月初,當存糧幾乎消耗殆盡,當局才終於向列寧格勒人透露真相。
沒有人知道這座城市將被圍困八百七十二個晝夜,但列寧格勒人早在九月就已經清楚地感覺到戰爭逼近的氣氛。每日,平靜的街坊遭受轟炸與砲擊,市民被迫一天數次、長時間的待在避難所裡。最初人們對首批遭到摧毀區域的好奇很快地轉變成對轟炸和砲擊的恐懼,接著,在飢寒交迫之下,又被冷漠無感的心理取代。漆黑一片的天氣令人高興,晴天和明月高照的夜晚則因為助長了德軍轟炸的機會而教人討厭。然而,壞天氣並未能拯救城市免於砲擊──在圍城前六個多月裡,僅有三十二天砲彈未在街上爆炸。
飢荒席捲列寧格勒。七月起實施糧食配給制度,一九四一年九至十一月間,麵包的發配額度五次下修。十一月二十日,兒童、受撫養者和職員的配額不幸下探一百二十五克── 這是 著名的「圍城配額」,而勞工與工程技術人員則是二百五十克。肉食、油類、糖和其他食物的配給額度也急遽銳減。夏日和初秋的生活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 曾經,商店與食堂開門營業,無需糧票就能購買一般店鋪裡貨架上的食物。
對許多人而言,就連取得額度內的食物也並非易事。夜裡人們就在商店佔位排隊,但有時送來的麵包只夠滿足上百人的隊伍中幸運排在前頭的二、三十個人。何況,那算是什麼麵包!其中混雜了麩皮、油渣、全麥麵粉、纖維……有時添加物的分量甚至高達百分之四十。列寧格勒人的餐桌上出現了新的食物:包心菜外層的菜葉和榨碎的大豆油粕──戰爭爆發以前,它們是餵養牲畜的飼料。人們開始食用渡鴉、鴿子和貓犬,將木工膠煮成凝凍,把松子煎成餅。一間工廠曾經嘗試以工業中用來代替黏膠的澱粉製品── 糊精── 生產白麵包,但出爐的麵包和甜餅卻會黏牙。人們終究還是找到了方法:將一湯匙像是碎穀物般細散的糊精放進嘴裡,配水吞下,問題就都解決了……
飢荒迫使部分的居民不得不食屍和食人。屍體柔軟的部分被切下食用或在黑市販賣。食人者不只殺害陌生人,有時就連親人和自己的孩子都成為犧牲品。食人行為被列為犯罪項目,而且執法非常嚴格:自一九四一年冬天至一九四二年終,列寧格勒與列寧格勒州計有近二千人因此項罪行遭到逮捕。日後居民糧食供給的狀況顯著改善,食人和食屍的現象才終於消失。(未完)

【日記】
今天是五月二十二日

整夜都在讀文學,清晨五點才睡。今天早上十點起床,繼續硬背討厭的文學,直到十二點四十五分出門去學校。
我在門口看見艾瑪、塔瑪拉、羅莎和米夏.伊利亞雪夫,全都已經通過考試,看起來開心極了。他們祝我們好運。我和柳夏.卡爾波娃與沃瓦打招呼。上課鐘聲還沒響,我們在大廳裡等候。除了沃夫卡.科里亞契卡,男生們都在我們這一組。我問沃瓦來不來得及複習所有的內容,他說沒能全部讀完。我還想再多說些什麼,但他跑去找其他男孩了。
鈴聲響起,我們沿著階梯上樓,走進教室。大家都緊張兮兮,而我卻很平靜,因為我非常肯定自己絕對不可能通過考試── 作者的生平、日期全都混淆在一起,除此之外,有些部分甚至還沒看完。坦白說,比起為自己,我為別人擔心的還多一些。
我和柳夏在倒數第二張課桌坐下,我們前面坐著廖尼亞、楊尼亞,中間則是沃夫卡。開始點名了。我的心思不在考試上,而是想著沃夫卡── 並不是為他擔心,我甚至希望他不及格── 不,我是想和他交往,與他說話,感覺他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盡可能地跟他親近。如果沒能通過考試,他會變得憂愁、抑鬱,我好喜歡看他這樣。當他憂鬱的時候,我覺得他離我很近,好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讓他看著我的雙眼,溫柔地、感激地微笑。而此刻,他就離我這麼近,稍微伸出手,便能觸碰到他擱在我們桌上的手肘。但不,我不能這麼做,他離我好遠,坐在後面的女孩們會察覺我的動作。他的身旁還坐著同伴們,他們會發現,那可就不好了。怎麼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坐著,手撐著頭,讓誰都看不到我正注視著沃瓦。不,不是注視,只是單純地望著他。光是看著他的背、他的頭髮、耳朵、鼻子和臉上的表情,就能帶給我快樂和很大的滿足。沃瓦側著身子坐著,看著正在回答問題的季姆卡,不時和楊尼亞、廖尼亞交談。至少看我一眼吧,為什麼和他們說話、使眼色,卻待我像是個不存在的人呢?不過,我又怎麼能跟他們比?沃瓦不是女孩,我也不是男生。我哪能例外呢?畢竟他也從來不多看其他女孩一眼。我一失神,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而當我再次望向他── 不,我辦不到。我在害怕什麼呢?他,親愛的沃夫卡,就像在劇院那時候一樣,穿著同一套西裝,臉上掛著一樣的微笑。我的膽怯消失無蹤,我知道,他就是我的最愛,我這樣想,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我拿來柳夏抄有文學課重點的筆記本,並在封面上寫下:「祝你通過考試拿五分。」然後碰了一下他的手肘,將我所寫的往前挪給他看。他馬上轉過身來,非常開心地、燦爛地笑了,也祝福我考試順利。我含糊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搖搖頭,想要告訴他,我肯定會不及格。
接著輪到我了。我在第二張課桌前坐下,連一眼都沒回頭看同學,所以沒有見到沃夫卡,也不知道他對我的命運感不感興趣。我坐在位子上,知道自己身後坐著尚未被點到名的同學,還有沃夫卡。真希望那時候沃瓦也能想著我,為我擔心。或許吧,我還真不知道。不久之後叫到他,他坐到我前面的位子。
我拿到很可怕的考題。第一題和第二題我都不會,所以決定稍候片刻,換一份題目,不然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沃瓦坐在位子上,屈著身子,想必是非常緊張,把才寫滿的紙張撕碎、握在手裡,然後撥亂自己的頭髮,思考了一會兒,又再動筆作答。他兩、三次轉過頭來,其中一次我們的眼神交會了,他無助地看著我,我則疑問地望著他。會答嗎?他意味不明地搖搖頭,然後又開始振筆直晝……
我換了題目,瞥了一眼,立刻明白自己還有機會。
一、普希金詩歌的主題
二、感傷主義
三、《當代英雄》的結構
第二題我很熟悉,第三題也是,第一題還需要再想想,不過我知道,文學這科考試是過了。沃瓦已經準備好,他坐在課桌的邊緣,頻頻回頭張望。我非常努力地回想普希金的詩,沒有看他,但還是見到他正在為我操心。他肯定知道我拿了第二份題目,而且看到了我沮喪的樣子。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每當如我所願,有人注意到我,我便會盡可能地讓自己不被發現,因為我害怕身旁的人們會察覺到一些什麼。真是愚蠢,不是嗎?但就是如此。沃瓦看著我的眼睛(在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直視對方的雙眼,這是我一直無法辦到的),問我會不會答。我肯定地點頭,他這才放下心來。
接著,他在格利什卡之後回答問題。他答題精確、清楚而且快速,不必答完,也沒有被問到額外的問題就通過了考試。然後輪到我了。沃瓦離開教室,我只得忘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關心我,在門外看我答題的狀況,還是一高興就忘了我,找朋友們去了。畢竟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想著我。
於是,感覺像是重擔從肩上卸下,兩科考試結束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無所事事,心情平靜了下來。還有三天,還來得及。像往常一樣,我一旦稍微放鬆就很難收心,一天的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聽了廣播《德國民謠》(Немецкие баллады)。我非常喜歡民謠,節目結束之後,一口氣讀完了普希金所有的民謠作品。幸好,這個世界上沒有污穢不潔的鬼魂,不然我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現在已經將近十點了,而我答應媽媽九點就要上床睡覺。她隨時有可能過來,一旦發現我沒有遵守承諾,那可真沒面子,簡直是太慚愧了,但我寫得正起勁,欲罷不能,實在沒辦法結束。
現在我決定要更詳實地寫日記,以後讀起來應該也會覺得有趣吧。天啊,阿卡7進房間來了,而我還沒上床睡覺。「你保證過的,該睡了。」「好,好,好,」我說,「馬上。」然後繼續寫(阿卡走出房間了)。我想要將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寫進日記裡── 所有的,所有的,就像畢巧林一樣。讀他的日記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啊。不過我犯了個錯誤,我寫在媽媽的記事本上。她可能會生氣,但算了,我再想辦法說服她吧,也是時候了,該把東西都放回原位。

16/XI
又是空襲警報。拜託,才晚上七點半,德軍真是說來就來。
今天有點煩。阿卡早上九點出門找吃的,直到五點才回來。我和媽媽本來已經不抱希望,以為她不會拿到任何食物,我們今天也就沒有午餐可吃了。結果阿卡突然現身,她沒有空手而歸,而是帶著五百克肉凍回來。我們馬上煮了湯,每個人都喝了滿滿兩碗。現在我們還能勉強過日子,但如果情況繼續惡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之前──比較起來還真的是不久之前──媽媽在工作的地方不用糧票就能拿到湯,我們學校也發了第一次湯。不過隔天就公布新規定,湯也要按照糧票發放。
一百五十克的麵包對我們來說顯然是不夠的。阿卡每天早上買她和我的麵包,我到學校之前就已經全部吃完,接下來一整天都沒有麵包可吃。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許應該這麼做:每隔一天用五十克米穀糧票在食堂拿一道主菜,當天就不買麵包,這樣一來,就能隔天吃到三百克麵包,實在應該試試。我覺得不太舒服,始終感到身體某個部位隱隱作痛。很快地,這個月二十一日是我的生日,我就要滿十七歲了,怎麼說都要慶祝一下。真不錯,我的生日落在下旬的第一天,所以一定會有糖果。好想吃東西。
等戰爭結束,一切都恢復平靜,可以買到任何東西的時候,我要買一公斤的黑麵包、一公斤蜜糖餅和半升棉花籽油。把麵包和蜜糖餅弄碎,倒入棉花籽油,好好地搗碎、攪拌,然後用湯匙盡情享受,直到再也吃不下為止。我要和媽媽一起烤各式各樣的餡餅:肉餡的、馬鈴薯餡的、包心菜餡的和碎胡蘿蔔餡的。我們還要炒馬鈴薯,吃炒得焦黃、剛起鍋還滋滋作響的馬鈴薯。還有魚湯加酸奶、餃子跟配著番茄和炒洋蔥的通心麵。還有熱呼呼的、表皮酥脆的長麵包,抹上奶油,和臘腸、乳酪一塊吃──而且一定要是大片的臘腸,這樣一來,大口咬下的時候牙齒才能完全陷入配料裡。我們還要吃鬆軟的蕎麥飯,加冷牛奶,還可以把蕎麥和洋蔥一起放進鍋裡炒得油油亮亮再吃。最後,我們要配果醬吃熱騰騰、油膩膩的布林餅和飽滿厚實的油炸餡餅。天啊,我們大吃大喝的樣子連自己見了都會嚇一大跳。
我和塔瑪拉打算寫一本關於我們這個時代蘇聯九、十年級學生生活的書,關於那些轉瞬即逝的愛情,關於初戀和友誼。總之,我們要寫一本自己想讀,但很遺憾地,目前並不存在的書。
警報解除。終於停了,現在是八點四十五分,明天還要去學校,是時候該上床睡覺了。
下次見。

3/I──四二年
除了倒下、死去,沒有其他選擇了。一天比一天糟,這陣子我們只靠麵包過活。我們還有麵包。我想說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還能夠拿到自己的麵包,從來不需要在店裡苦苦等待。但今天早上,都已經十一點了,沒有一間麵包店有麵包,而且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送來。飢腸轆轆、走起路來搖晃踉蹌的人們,從早上七點起就在店鋪間奔波,但,唉,等待著他們的只有空架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幸好我和媽媽把粥跟一塊油渣餅留到今天吃,如果沒有這些食物,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和媽媽今天早上以湯代茶,一人喝了兩碗半的熱湯,所以還能應付沒有麵包的狀況。
不過連買麵包都要碰運氣,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情況才會好轉呢?該是時候了,人們都已經變得如此虛弱。如果這樣的糧食情況再持續一個月,我不知道在列寧格勒有多少人能夠存活,很多人會撐不下去的。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來。今天我感覺到莫名地虛弱,說真的,我不太能站,而且雙腿發軟,頭暈目眩。昨天明明還覺得很好、很有精神,也已經不那麼餓了。這樣的衰弱又該怎麼解釋呢?或許是阿卡的死造成的。
媽媽讓我非常擔心,這幾天她看起來精力充沛,一刻也停不下來,拚了命似地跑來跑去,奔波忙碌,像是喝醉了似的。我生怕在這異常高漲的活力退去之後,她會精疲力竭。但我又該如何是好,怎樣才能預防呢?我不知道。
又或者並不那麼可怕,一切都會順利過去。天啊,如果真能如此那就太好了。
希望能夠趕快處理好阿卡的事情。她現在被放在廚房裡。怎麼都找不到那位雅科夫列夫,沒有他不行,必須要由他開立死亡證明,媽媽還要到某個地方去一趟,然後我們才能用小雪橇把阿卡送到離我們不遠的跑馬場。
對了,忘了提到,今天收音機運作正常,我們收聽了情報局的通報。我軍佔領了小雅羅斯拉夫韋茨,但關於列寧格勒前線卻一字未提。這代表什麼?八成是情況暫時惡化了。在這裡,所有的人都已快要餓死,而在莫斯科,史達林昨天卻還宴請了艾登。真是豈有此理,他們像魔鬼一樣狼吞虎嚥,我們卻得忍受這樣不人道的待遇,連自己的一小塊麵包都拿不到。他們舉行光鮮亮麗的會談,而我們卻過著史前穴居人類的生活,像鼴鼠一般地活著。
這一切何時才會結束?難道我們再也無緣見到春天新生的嬌嫩綠葉嗎?難道我們見不到五月的太陽嗎?殘酷的戰爭已經進入第七個月,超過半年了。

昨天我和媽媽坐在已經熄滅的爐子旁,緊挨著對方。我們都覺得好舒服,爐子傳來陣陣暖意,肚子也很飽足。
屋裡的黑暗和死寂都算不了什麼,我們牢牢地彼此依偎,想望著未來的生活。該做些什麼來吃?我們決定要炸很多的豬油渣,然後直接把豬油抹在麵包上。我們還要吃多一點洋蔥,吃最便宜的米穀,加入好多好多焦黃多汁、浸在油裡的炒洋蔥。除此之外,我們還要烤燕麥的、大麥的、扁豆的布林餅,還有好多其他的。
寫得夠多了,再寫下去我的手指都要凍僵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

五月一日來臨了。六點時,蓮娜當然沒有去買啤酒,今天凌晨她睡得特別香甜。不過稍晚她還是起床了,決定不要錯過啤酒。
蓮娜出門上街,外頭天氣晴朗,沒有一點烏雲。在色彩鮮艷的旗幟裝飾下,街道看起來特別亮麗,彷彿樂隊馬上就要開始演奏,遊行的隊伍也即將出現。那可不,今天是尋常的工作日── 不── 應該說是不尋常的工作日。今年,勞動者主動放棄休假,讓五月一日成為勞動與奮鬥的日子。

商店裡沒有啤酒,根本沒有從供應站運來。蓮娜回到家,已經沒了睡意,就開始聽收音機。她肚子很餓。什麼時候才能領到糧票呢?大概要等到今天晚上吧。沒關係,她安慰自己,今天就會有六百克的麵包了。如果羅莎莉亞在五點之前能夠為她取得食堂的通行證,那麼她便只買今天的麵包,然後為了慶祝節日,在食堂多拿一些食物。這樣的話蓮娜打算買三份粥、一碗湯和一份肉食。

收音機裡傳來一首又一首軍歌、進行曲和新的口號、詩詞。
蓮娜回憶起去年的五月一日,他們從學校走到博羅金諾街,然後就塞住了。接著下起大雪,轉眼間街道上一片濕滑泥濘。漸漸地,人潮散去,大家都匆忙回家。不然還能怎麼辦呢?人們都穿著春天的衣服,女士和女孩們穿的是輕薄的外套,男人和青年們則穿夾克。蓮娜也著秋裝,但沒穿套靴,於是跑回家穿上大衣和套靴。蓮娜還記得,她回到家時,媽媽坐著,正在縫些什麼,而阿卡則在烘烤加了葡萄乾的麵包。蓮娜趕時間,但媽媽還是讓她等一會兒,嘗嘗剛出爐的熱騰騰麵包,阿卡還給了她一些葡萄乾帶在路上吃。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而當時蓮娜並不懂得珍惜。她以為,那就是生活最稀鬆平常而且是唯一的樣貌。她以為,能夠擁有媽媽和阿卡,能夠有她們疼愛,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一切都是為了阿留努什卡── 她們這樣叫蓮娜。最好的那塊食物該給誰吃?先給誰盛湯?阿留努什卡。而阿留努什卡並不懂得珍惜。
直到現在,失去了阿卡和媽媽,她才知道要好好珍惜自己過去的生活。她願意付出一切,只為了回到那個時候。但回不去了,如今,她只能在夢裡見到阿卡和媽媽了。
現在,如果真能如願見到熱尼亞,她一定會將所有能夠讓她回憶起家庭生活的一切視為最珍貴的寶物。光是能和熱尼亞、謝爾蓋一起坐在餐桌旁,將盤子挪近自己,對她來說就已經是無比的幸福。
命運以非常嚴格而殘酷的方式讓她學到了應得的教訓。事到如今,思索這一切,蓮娜對自己說:「你得學會珍惜每一塊殘渣碎屑,要知道所有事情的代價,這樣就能活得容易些。」
「禍福相依。」睿智的俄羅斯諺語這樣說道。當然,經過了這樣的「生命教育」,蓮娜未來會過得比較輕鬆。而且不只有她,對所有經歷過這段可怕的歲月倖存下來的蘇聯人民而言,戰後的生活勢必會變得更輕鬆、美好而且快樂。

十點過後,蓮娜又下樓到合作社去,總算是領到了糧票。接著她去商店,完全不用排隊就買到半公升的啤酒。她把啤酒帶回家裡,又去了最近的麵包店,在鞋店買到一百五十克白麵包和一百五十克麵包。白麵包非常美味,一公斤兩盧布九十戈比,麵包則是一盧布十戈比,很重而且帶著厚皮。買了麵包,蓮娜來到屋子對面的小花園裡,在陽光下吃了一些麵包和白麵包。她覺得白麵包比所有的點心都來得美味。可不是嗎,她從十一月起就沒再吃過白麵包了。十一月她最後一次吃到白麵包的時候,媽媽還在醫院工作,偶爾會帶一塊回家。但那種麵包完全不一樣,灰灰黏黏的。早在戰爭開始之前,她就已經好一陣子沒吃過這麼棒的麵包了。她們只有在過節的時候,才會買這樣高級的麵包。戰爭開打前幾個月,她們過著非常節儉的生活,積蓄不多,而且六、七月她和媽媽還要存錢,打算八月去一趟伏爾加河,所以她們通常吃黑麵包,就連普通的長麵包都很少在餐桌上出現。
那段日子他們主要的食物是燕麥,這種便宜的食物要多少有多少。一整個月,阿卡每天午餐都熬煮非常黏稠、像是粥一樣的燕麥湯,每個人吃上滿滿兩碗,後來蓮娜吃膩了,就連一碗都吃不太下。晚上阿卡也經常炒燕麥,烤黑麵包乾。而她管那叫作苦日子。如今,這些回憶只會令蓮娜苦笑。

目次

004 前言:圍城嚴冬
016 蓮娜•穆希娜圍城日記
018 一九四一 年
236 一九四二 年
454 後記:重建蓮娜•穆希娜的生平
464 年表:列寧格勒圍城大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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