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語文(修訂本)（簡體書）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也是人區別于動物的主要特征之一。一般說來，人們至少掌握一種語言來熟練地與人交往，但大多數人對自己使用的語言習焉不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想對某一語言有深層次認識，說出個子丑寅卯，必須借助于普通語言學的理論常識，解剖具體的語言現象。
語言是人類進化到脫離動物界而獨立時產生的社會歷史現象，《轂·僖公二十二年》說：“人之所以為人，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美]布龍菲爾德《語言論》說：“語言的功能很大，使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頁)不同民族各自有相對獨立的歷史、地理、種族、文化特點，這就形成了全球人類語言的多樣性，語言種類與數量之眾多相當可觀，具有任意性的特點。由于語言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表達概念和思想；發生原理是一樣的，都是口耳之學、聽說語言；故人類語言又有許多共同特征。如都是音義結合體，可以實現跨語言的交際，都可分為語音、詞匯、語法三方面進行分析等。
本書名為《趣味語文》，我們首先要對漢語三方面的特點略加分析，看它有哪些個性。其次，文字是語言的符號，故又稱為書面語言。如果說語言使人類由“人禽混”的蒙昧時代進入了獨立的“上古結繩而治”之“野蠻時代”，人類有了口述歷史，即神話時期；那么文字則使人類社會進入“圣人易之以書契”的“文明時代”，人類有了文字歷史，即進入文明時期。而漢字與漢語的特點密切相關，有不同于拼音文字的個性，又是人類四大古文字中唯一古今傳承的文字，形成自己的漢字文化，也應結合分析。故本書分“語音趣話”“語法趣話”“詞匯趣話”“漢字趣話”四塊，呈四體或四足之勢，希望能較簡單而又相對全面地展現漢語漢字的神州風采!
漢語的語音特點是以“音節”為語言單位。國學大師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指出：“中國語言以單音為根，一音之發，必表一完整之意，與西人之為復語種族不同。其間有二音者，必本于胡語，如珊瑚之類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9頁)這就是漢語單音節成詞或語素的特點。古代僧人在佛經翻譯中，就發現印度古梵語與漢語的這種差別，梁代慧皎《高僧傳》稱為“梵音重復，漢語單奇”。今人在學習英語等西方語言時對此會有深切體會，在印歐語中，如索緒爾所說，音節只是音位學研究的材料。《圍城》六：“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頁)漢語的這一語音特點形成了漢語一音多詞(語素)的個性，它以極簡單的語音成分支撐起了龐大的漢語詞匯大廈．讓世人驚嘆!朱德熙先生《語法講義》說：“漢語的語素絕大部分是單音節的。北京話的音節數大致不超過1400個，可是單音節語素的數目要大得多。因此一個音節往往代表好幾個不同的語素。例如x。lorl這個音節，代表‘仙、先、秈、掀、锨、鮮、纖’等許多語素。”(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0頁)這一特點首先借助“聯想關系”形成了漢人語音聯想的橫無際涯、五彩繽紛。它再與語法特點、文化特點相結合，派生出獨特的修辭學、民俗學、避諱學、音韻學、曲藝學等門類。所以，我們的“語音趣話”篇以此為線索展開。
漢語的語法個性更是廣為人知，它被稱為“孤立語”，因為漢語詞匯在進入句子后并不因語法功能的不同而發生形態變化，有“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特點。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奠基人，德國的洪堡特將梵語與漢語比較后說：“在所有已知的語言中，漢語與梵語的對立最為尖銳，因為漢語排斥所有語法形式，把它們推諉給精神勞動來完成，梵語則力圖使語法形式的種種細微的差別在語音中得到體現。這兩種語言的區別顯然在于，前一種語言缺乏語法標記，后一種語言有明確顯示出來的語法標記。”(《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11頁)既然如此，那漢語靠什么手段來表達語法關系呢?洪堡特也有較好的論述，他接下來分析說：“漢語幾乎一無例外地以非語音的方式來表示形式關系，這個特點使它有別于所有其他已知的語言。”他具體地指出了兩點：一是“運用了一些語助詞”，二是“詞序”。洪堡特的看法已成了經典之談，至今人們談論漢語語法特點，總拈出這兩條。洪堡特還堅持認為：“恰恰是因為漢語從表面上看不具備任何語法，漢民族的精神才得以發展起一種能夠明辨言語中的內在形式聯系的敏銳意識。”(同上，第313頁)與兩個特點相關，我們認為“活用”是漢語的第三大語法手段，是古今相承的語法現象，它借助詞序與虛詞而形成了特殊語義關系，即語境的同化與異化關系，有言簡意豐、以少總多的表達效果。因此，“語法趣話”部分就分“句讀與虛詞”“詞序”“活用”三塊，解剖漢語的語法趣事。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漢語的詞匯特點與漢語史、漢文化史密切相關。在四大文明古國中，其他三國的文明都發生了中斷或轉移變種的情況，唯我華夏漢文化千古一貫，源遠流長。漢文化歷久不衰的奇跡反映在漢語詞匯史上，便是詞義的來龍去脈清楚，書面語材料十分豐富，有案可稽。其次是與歷史文化相適應，從詞匯上可充分展現歷史上不同時期的生產生活狀況、政治經濟制度、倫理道德、禮樂文化以及漢語一音多詞規律所衍生的諸多特點。所以，“詞匯趣談”部分便從“古今演變”“音義訛誤”“典故與文化”“倫理與禁忌”等幾塊安排內容。讀者可從中進一步體察語言與文化的關系，并由詞語及于文化層次。
漢字問題一直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熱點，隨著思想解放運動帶來的學術自由，近十幾年形成了新的漢字文化熱。在充分認清漢語一音多詞(語素)的基礎之上，我們認為漢字是與漢語相適應的成熟文字體系，它有不可替代的區別同音詞(語素)的功能，具有“形、音、義”一體的特點。它“語素音節文字”的性質與漢語單音節成詞(語素)的特點契合如一，以至于徐通鏘先生有“字本位”說。對漢字與漢語關系的深入認識，不斷宣判了“漢字拼音化”假說的破產，還伴隨著對外漢語教學形成了新的漢字熱、書法潮。其次，漢字本身又是寶貴的文化財富，從漢字構形的分析中，可以窺見漢人祖先當時的生產水平、天文地理狀況、文化場景等。例如，大量的“示”部字是殷商或更早時期原始神教、巫覡文化的反映，“水、土、山、石”等部字尤其是名詞材料是上古水文地理狀況的記錄；草木鳥獸蟲魚等部首的字，給今人留下了古代物種多樣性的美妙圖畫，啟迪著今人的環保意識；同時，漢字字體、字式的變遷，又蘊含了綜合性信息。第三，漢字的“六書”特點，還派生出亙古長新的文字游戲、語言與文字相交織的大量趣話。因此，“漢字趣話”即按照“神奇的漢字”“漢字與歷史”“文字游戲”三方面展開。
建國后的語文教育，由于所謂的“徹底決裂論”的影響，出現了從“思想革命”到“文革”浩劫的漫長文明破壞，造成了積重難返的“文教”惡果。一方面表現為兩三代人對漢語漢文化的隔膜以至仇恨，最近的語文教育社會調查，大中學生甚至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樹人，三怕寫作文”的可悲結論。另一方面，是語文教材的面目可憎，空洞的政治道德說教、僵化的應試教材等讓學生及社會生厭，以至前兩年重印開明教材等民國小學課本，竟然讓社會和學生倍感親切；同時私塾等傳統教育魅力重現，兒童文學作家鄭淵潔甚至拒絕當下的學校，代之以家庭教育，不惜甘冒與主流社會脫節的風險。
漢語是地球村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漢字是四大古文字中唯一未中斷使用的文字體系，魅力無窮，奇趣層生。我們理應開發這一富礦，開啟青少年的學習興趣，傳承華夏文明，并讓漢語、漢文化走向世界。歐洲近代文明的導師之一孟德斯鳩在《論趣味》中說：“構成趣味的對象的，也正是我們的精神所感到的這些不同的快樂，比如美麗的、優秀的、愉快的、天真的、精致的、纖細的、優美的、不可名狀的、高尚的、偉大的、崇高的、宏壯的……美麗的、優秀的、愉快的等等的根源就都存在于我們本身，而要尋求它的理由，這就是說，要尋找我們的精神所以感到快樂的原因。”(《羅馬盛衰原因論》附文，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154頁)本書就是“尋找原因”之作，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至今，已十余年。現山東人民出版社打算重印此書，筆者借機作了適當補充和修改，這也是儒學與時俱進的損益之道。在文化發展的新形勢下，筆者不揣固陋，以期對文教事業盡綿薄之力。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本書也定有錯誤及可商之處，本書的理論框架及部分材料源自拙著《漢語與漢文化》，恩師魯國堯先生、蔣紹愚先生曾審閱并給予具體指導，并提供語料。飲水思源，師恩難忘!《趣味語文》初版后，楊光先生撰文指出了十余處錯誤，責編先生及時復印轉寄給我，重印時得以及時改正，在此謹致謝意。此次重版，魯國堯先生又轉寄一批語料，并對書名提出建議，已酌情采納。修訂本質量如何，謹請專家和讀者不吝賜教!
師為公
2014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