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見

傳奇性「黑手」作家。曾獲中國時報、中央日報、梁實秋文學獎遊牧作家的旅情小說。
筆名逸竹，1954年生於高雄鳥松，高雄工專機械工程科畢業，曾任中華工程公司技師。
以深情專注之筆，寫盡工程人員「陸地水手」的無奈心酸，文字典雅綺華中，可見肝膽相照的磊落，實為台灣文壇唯一的黑手代言人。作品曾獲中國時報、中央日報、西子灣、梁實秋等多項文學大獎。著有散文集：《〔黑手家書〕父子斷崖》、《〔黑手情書〕迷棋》、《一隻會寫情書的駱駝》、《一道馬不停蹄的旅痕》、《紅塵黑手》、《錯身桃花》，以及小說集：《〔黑手小說〕易水寒》。

名人/編輯推薦

注意結構，經營文學，描繪美麗的淒涼，刻意組成感性的語句，觸動讀者的心靈。
──許達然

文字頗具梁實秋先生的散文風格，文字典雅，在幽默中又透露出個人的風骨。
──鍾玲

文字典雅整飭，詞采華飾，以意運筆，頗能真至洗鍊、俐落、生動、剔透之境。
──吳達芸

輯四　薪傳
情人看刀／290
親愛的，我把孩子變乖了／295
鴛鴦飛／300
情婦守則一○○條／305
婆媳教戰手冊／310
情聖一號／315
唇唇欲動／320
楚腰纖細掌中輕／325
流星．蝴蝶．劍／331
威鯨闖天關／336
禁果成熟時／341
我愛櫻櫻美代子／ 347

書摘/試閱

父子斷崖

家屬休息室的長廊裡，一雙雙渴睡的眼，日夜點燃紅燈熱火，觀照不入盡頭那方漠漠淡淡的天地──腦神經科加護病房。
一扇銳利的玻璃門，來回交剪著親情的千絲萬縷，挽留的手勢，伸向虛空，僅能撈取一握險巇的宿命消息，縱橫遊走如掌紋般，難測！
我站在門口，無力垂落和父親你方才牽扯不放的手中餘溫，終於相信，相信父子斷崖的傳說：在通過危聳峭壁時，父與子，其實不能相顧，亦不能相救！

１冷焰
你在裡面，父親，醫生和護士廿四小時照顧著你。
你一向不肯讓人照顧，從來就不！所有等待與你相見的親人子女都知道。所以，當醫生答應可以進去看你時，我們以悲傷的眼神相對，有一剎那的遲疑，該如何勸你橫心面對眼前的難堪？而不准放手！
你好憔悴！父親，你疲倦的，輕輕的和每一個含淚喚你的人點頭，然後緩緩閉上眼睛，又陷入昏睡中。
病床旁邊，心電圖監視器，呼吸控制器，脈搏增壓器等紅黃綠各色螢光數字和波形，標示著生命跡象，不休止的點滴溶入緩流的血脈中，助長你力氣。看著你微微抽搐的手腳，半邊臉和身子冒著細冷汗珠，我替你擦拭，想幫妳蓋上薄被。護士說：「別担心，中風病人正副交感神經失去平衡，所以只流一邊汗，也沒蓋被，他有點發燒，剛打了退燒針。」醫生過來解釋病情，他說：「腦幹神經阻塞，算是最危險的中風狀況。因為腦幹支配呼吸心跳血壓等生命根源，阻塞嚴重時就是腦死！現在先靠儀器輔助監視，再以藥物穩定病情，我們盡力，你們安心的在外面等。」
只能手足無措的放開你，走出加護病房。噓寒和問暖都不能了，父親。
醫生說危險期是兩個禮拜。十四個長日和惡夜，你將命懸一絲，擺盪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上！父親！自你八歲失怙，說起人生世道，你原就走的比人坎嶇，比人辛苦。如今，七十二歲的你，偏又在歲月最後一段路途上落足奇險崖岸！我彷彿看到你側身緊貼孤懸山壁，另一邊是千仞萬仞的深淵，蒸騰著濃霧，試圖攀附的土石紛紛崩落，凜烈霜風正無情欺凌你削弱的身軀！父親，你困頓的神情，讓我明白你掙扎的靈魂，再難抗拒溫暖誘人的永恒黑潮，祇想縱身一躍！而親人泣血呼號的牽你衣袖，讓你躊躇了，是不是？你頻頻回首照你形容雕就面目的骨血子女，不忍他們哀淒的眼中有淚長流，是──不是？
就是這樣孤絕的深情，隱藏在你強悍傲岸的個性裡。我懂，我是長子，早就心折你橫抗生活風雨的豪氣與柔情。你生逢亂世，在異國統治下渡過荒莽童年，無緣識字，祇好翻大地的書冊，春雷穀雨白露霜降等逐篇細讀。你由當長工時的三頓飽開始，慢慢擁有自己的水牛和莊稼，等到土地放領時，原該有權掌握的土地，却因地主苦苦相求而放手。第二次，你仍回那地主家當長工，再讓一滴一滴的汗水重新換回土地。那時，父親，你裸足站在泥巴田裡，厚繭雙手撑開一方緣蔭，遮覆著你六個子女嬉遊成長的天地，如此溫柔！
兒女追趕著歲月的脚步，像秧苗般抽長，却逼老了你，父親，你一定不喜歡！所以你仍逞強扛著榖包，行走在田埂土壠上，仍舊在烈日燒灼背脊時不歇止的為喝水的禾田挑擔灌溉。你意志頑強，不肯承認過度的操勞已經逐日削減你的氣力體魄！六十歲那年，盤踞田園的古榕終於傾頹，你昏迷在長夏火毒的午後。
你孤獨的躺在路旁草叢裡，鬱雲沉雷閃電和西北雨齊來喚你！父親，誰也不懂你是如何回來的，你混身泥漿，入了家門，你和支撐著你的脚踏車一起摔倒，右邊的手脚和半邊臉仍然歪斜著，抽扯著。夏日豪雨後的黃昏，已有寒意，你身子却熾燙如炭火！
第一次輕微中風，你很快的恢復。從那時候起，你是知道了，歲月無情侵蝕的事實，你開始有了心事！你怕會成為子女的負擔；怕一向翼護子女的強者轉換成被照顧的角色，所以，你用完全絕裂的態度，抗拒所有關心的眼神和言詞，父親，甚至你以孝即是順的道理，責我忤逆，聲色俱厲的把兒女和請回鄉下的醫生，一起驅逐！
你像曠野裡孤傲的狼，任何溫情的風吹草動都會惹來你的咆哮，你也像受傷的狼般，聞嗅著藥草的氣味，自己熬著山坡溝邊摘撿回來的草根樹皮。十幾年來，渡過了無數次小病小痛後，你更是否定現代醫學的理論和技術！
父親，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夜，你手脚冰冷，呼吸俱無！若不是急診完備的急救設施，怎能喚回你飄渺的魂魄？讓你的心肺再次鼓動復甦？幫忙推入加護病房時，我溢著熱淚，望向猶自抖顫的你，好想告訴你：好險，真的好險！父親，我們都在懸崖邊緣，剎住了脚步。
我聽到我衝口而出的話語：「阿爸，你會冷嗎？會嗎？」然後，我看見你緩緩搖頭，閉上眼睛，擠出眼角的淚水，涼涼散漫入你臉上細密紋褶裡。

２寒冰
你躺著，雙手攤開綑綁在鐵床欄干上，儀器和藥物透過幾條塑膠管子，持續而穩定的供給你生命所需的養份，依循著規定的探視時間，父親，一天，我們祇有四次謀面的機會。
偶而你沉沉闔眼，心律調整和呼吸輔助的螢幕正顯示著一個完美安詳的深睡，曾經翻騰過的滔天巨浪，彷彿全已止息波濤，父親，我如此感動的看著這些先進的儀器，它幫你活著，讓你疲憊的肉體可以放心休憩。這個時候，我會深情凝視你一會兒，悄無聲息的離開。
更多的時候，你睜著眼，慘淡無言！腦幹中風，並不影響你意識的清楚，因而你被綑綁的事實變得更殘酷！父親，我真能體會你困獸般，桀傲和哀憐交織的眼神！氣切手術使你喉嚨無法出聲詢問，你屈伸手指的表達方式，兒女猜不透。試著放開你的手，你却狂亂的拉扯維持你生命的管子，兇惡的瞪著制止你燥動的醫生護士。那護士說過：「好幾次他想盡辦法要擺脫管子，脾氣好壞，最不合作了。」父親，我懂你心意，如此慘厲的生命方式，是我也寧願捨棄！
你清醒著，却不肯看一眼你的妻子兒女，並且拒絕兒女們謊言裡的善意。大女兒說：「阿爸，你的病已經慢慢好轉，別掛心。」你搖頭！二弟說：「愛忍耐，幾天的艱苦若過去，咱就轉普通病房。」你還是搖頭！心軟的母親拉著你的手，早已淚流滿面，重覆的說：「你會好起來，會啦！」一聲一句都是骨血至親的啼喚，父親，你竟是閉眼搖頭，悍然不顧！弟妹們無言相看的淚眼，淒慘而絕望。父親，請原諒我第一句話：「阿爸，你不想活下去了？對不對！」你持續搖頭的動作乍然中止，第二句話我語音已模糊破碎：「你認為你在拖累兒女了？是不是？你只顧你要當好父親，就忍心叫我們當兒女的無情無義，是不是啊！?」父親，是因為你長子，稟賦了你的個性，才能讀出你一貫的驕傲，可是，我必須更嚴厲的告訴你，上天早已寫就一本蒼生命譜，誰也無權逆天行事！再者，祇要還有一線生機，交到醫生手中，便不容許患者自行放棄。多一次和死神拉扯的急救過程，就是再加重一層自己身體的折磨！終究，我還是告訴你謊言了，父親！我說：「阿爸，醫生和護士看多了，你的病不算嚴重，康復祇是早晚問題，你靜心配合，就一定能縮短受困的時間。」
你點著頭，點著頭，點得我好心碎！
多麼不忍折拗你固執一世的姿態。病房外我常常陷入沉思，對，或著是錯！發病那晚，急診處把你自昏迷中救醒後，我守著你，等待斷層掃描的檢驗報告。夜慢慢走到最深最黑的時候，我只覺得你睡的好平靜，整夜因痛苦而緊皺的眉結已舒解開來，我忍不住俯身疼惜的探望你，才知道，父親，你的魂魄又一次遠遊！
你是決心相應不理了，父親，然而我撕心裂肺的呼喚聲，却引來了急救小組的電擊和心肺復甦等諸般凌虐。甚至我被吩咐必須帮忙壓制你翻滾的身子，讓胃管和肺管能夠自你口鼻強行侵入！看著你搖手求饒，嗚咽著掙扎不休，我心若寒冰，慘烈顫懍的叱你：「阿爸！卡有氣魄咧！大家攏是在救你……。」父親啊！我一顆一顆的淚，熱在鏡片上，一點一點的模糊了我的視線，為什麼我還能如此清楚感覺，你那雙怨毒瞪視我的眼睛。
第十天了，祇要你有些微好轉的跡象，我滴血的心便可暫時止流。你趨於不穏定時，我自己鞭撻的傷口旣深且重！我忘不了那夜你甜蜜沉睡的臉，是我把你叫醒來，來承受人間煉火的燒炙！父親，如今你病榻上每一次痛苦的抽搐，彷彿正無聲譴責我殘忍的忤逆事實。
你是不會原諒我了，父親。
我想起了祖母。父親，你一定還記得，每年春天，當雨水潤濕田園，燕子啣泥築巢時，祖母會一反平日嫻靜的性情，整日胡言亂語指天罵地，或哭或笑的到處晃蕩！我小時候就牢牢記住「桃花瘋」三個字。三月到六月，神思恍惚的祖母成了小村莊裡頑童追逐逗樂的對象。你天性至孝，便任由田地莠草橫生，苦苦跟在祖母身後勸她哄她求她回家，並且忍受祖母手中抽打你的竹枝，扶著她跨過溝渠繞開井邊。黃昏，我放學回來，常常看到你小心的牽著脚踏車，後座上祖母彎腰攀坐著半睡半醒，而你已心力交瘁疲倦不堪！夜裡，你拿著長板櫈，堵住祖母的房門，橫著睡在上頭。父親，你那時的心情，必定是溫柔而絕裂的，執意以親情千絲牽扯祖母的魂魄。而祖母怪不怪你呢？她還是趁你熟睡時幾次從椅下爬出房門，走入竹林水田的月色裡。
祖母八十八歲仙逝，唇角一朵凝結的微笑，是你最常提起的欣慰。父親，今天我親身挽留七十二歲的你，也是如此！若能以命換命，我願捨我十六年健康年輕的歲月，給你。
父親，若你還怨我怪我，請好起來，恢復你的力氣，重重，重重的打我！

３煉獄
不是探病的時間，隔著一扇玻璃門，父親，我就像那醒夜的蝙蝠般倒懸著一顆心，豎起靈異的耳，悚然傾聽宿命走過來時敲響耳膜心鼓的腳步聲。
如果是無助的深更，那腳步聲是護士小姐踩出來的。急促的小碎步，自加護病房內翻翻滾滾的響至家屬休息室門口，輕聲唸著病患的號碼和名字，被叫著的人剎白著臉，顫抖著尾隨護士進入病房內。醒過來的人，互相交換著悲傷悽慘的眼神，如此闇夜，遠遠傳來那一聲聲裂帛般，尖利的嚎泣，入耳倍覺驚心！
幽黯中有人嘆息，有人誦佛，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會是誰將和生離死別如此這般劈面相逢！父親，也因血液裡滲入太多牽掛的情愫，我──也胆小了！
你右側床位的一個年青患者，因車禍傷及腦部，宣布成為植物人後已經一個月了。醫生勸過幾次他的家人放手，然則，無知的軀殼依然堅持心跳和血壓不斷，這一絲微弱的生命跡象，讓他的父母不忍棄絕，試盡任何草藥偏方，企圖在萬死中尋覓一線生機；到處求神問卜，把希望託付渺渺天心，無奈而甘願的承受一次次煉獄折騰！
於是我知道，父親，骨血情絲一縷，原來堅韌無比，可以強渡陰陽兩岸，直入幽冥深處，探索尋繞迷途的魂魄，深情而專注。渾然忘却日削月減的身體折損，忘却巨額支付的醫療費用，那憔悴的父母咬唇忍淚，異口同聲說：「祇要孩子能夠醒來，再苦也沒關係！」
所以，父親，天地神明為我作證，縱或我將粉身碎骨，也請容我護住血緣牽絲，不叫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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