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簡體書）

踏上飛機的舷梯，我好像才清醒：就要離開這個 我恨透的曾讓 我萬念俱灰的城市。然而十八年來我所有的故事都和 它有關，那 么刻骨銘心。顏肆見我望著機艙外眼淚婆娑，攬過我 說：“又不是 再也不回來，何必傷感？” 飛機龐大的身軀像一條巨龍在跑道上奔馳，它在 不斷地加速、 加速，我的心臟跳動的頻率也在加速、加速。瞬間那 條巨龍便騰空 而起，不斷地升騰，離地面越來越遠，地面的建筑物 越來越小，直至 看不見。緊靠機艙窗的我一直貪婪地俯視著窗外，我 深知他和她 在我進入安檢區那一刻就已經不在我的視線，可我還 是拼命地尋 覓著他們的身影，盡管這一行為極為可笑。
飛機起飛的那刻，我懸起的心痛得緊縮，原來我 那么愛他們。
然而在這一刻以前，我討厭過他們、抱怨過他們，甚 至憎恨過他們， 盡管他們是生我養我的父親和母親。
十幾年之前，我與父親母親一同生活，三人同床 共枕，分享相 同的空氣。房間狹小逼仄，生活寒酸窘迫，并無浮夸 的繚繞，簡單 又充實。
那時自己尚是個稚童，并不懂得人間冷暖，只是 隱約意識到我 的生活與其他同齡孩子略有不同。何為玩偶何為零食 只是模糊的 概念而已，種種誘人的甜美食物在腦中僅是個輪廓， 好奇也僅是欲 望的最底線。
“媽，我想吃小食品。” 母親背朝著我，沒有任何言語。
“媽，給我買個玩具熊好嗎？” 她仍然秉持著原來的姿態，就像沒有聽見我的話 一樣。
這些我還依稀記得，包括母親那時終日不變的緘 默背影。
這樣的橋段在我心中留下了何等卑微的烙印。
爾后父母離異，我跟隨父親。有關離異雖說法眾 多，但原因卻 都大同小異，是母親紅杏出墻，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 是她轉身背棄 了家庭去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父親為人老實且極懦 弱，不是眾 多世俗女子偏愛的男人類型。他有自己的小風趣和形 式簡單的浪漫。
父母雙方在還沒真正協議離婚時，其實已與通常 婚變家庭一樣，彼此間感情早現斑斑裂痕，名存實亡 。
那時母親開始頻頻徹夜不歸，我蜷縮在角落，望 著黑暗正濃的 窗外，是多么企盼此時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強烈聲響能 夠打破眼前 這黑暗中的寧靜。父親自閉得很，不愿同人交流，也 不善談，又樂 意自欺，他每每和我一樣在焦躁不安中等待著母親歸 來。
我們每天晚上都如此地渴望著耳畔響起我和父親 都熟悉的腳 步聲。母親開門時常常弄得房間噪聲四起，起初我會 欣喜地跑到 門口，迎接母親，又因過分地餓，大聲向她說：“媽 ，我餓，我要吃 飯。” 但這樣的要求我只對她說過一次，印象之中她只 對我說：“吃 你媽吃。”說完她便脫下足以戳死人的高跟鞋，徑自 回到自己房間， 大聲地摔門，之后她在做些什么，我并不知曉。
或許與父親大聲爭執，或許安然睡去。
我的家沒有溫暖又不完美，那時我連最起碼的溫 飽有時都不 能得到滿足。時而因過分饑餓而眼前昏暗，出現明顯 的虛脫癥狀。
我不知向誰尋求慰藉，虛空從胃中直接深入心底。我 并不完全是 無助，只是失落，以及對以后生活的極度恐慌…… 無論任何動物，在惡劣環境下長久地生存都會找 到合理的生 存方式，我也如此。感覺饑餓時便大杯地喝水，時而 見客廳桌上的 字條中夾雜著一堆零散的紙幣，便抽走面值最小的那 張，偷偷地放 人自己的口袋，在下一個母親不歸的夜晚，獨自跑到 樓下的便利店 內買些零食，用來解決暫時的饑餓。因為黑暗而過分 恐懼，時常買 完東西后發瘋一樣跑回家。我的恐懼無人懂得。少時 的我承受這 些難以言喻的痛，對我來說，是何等沉重與殘酷！父 母向來沒有體 會，也不會體會。因為他們忙于“內耗”，而忽略了 我的存在與需 求，所以他們無人知道我的感受。父親偶爾會停下創 作，蹲下與我 視線齊平，摸摸我的發，那是我得到的最好的安慰。
朔方的冬日天寒地凍，前人曾毫不夸張地形容“ 冬天吐出唾沫就是釘”。
那年冬日也是如此。
我同往常一樣，買完食品像身后有鬼追趕一樣急 匆匆地跑回 樓道中。那時所住的破舊六層公寓樓道年久失修，燈 泡全部壞掉， 樓道內黑夜里伸手見不到五指。或許在這樣逼仄昏暗 的小樓道里 常年走動已經習慣，走在樓梯上似乎就有了安全感， 竟能獨自在黑 暗之中行走。突然一束光亮通過窗口射進樓道中，很 刺眼，平日只 有白天才清晰可見的樓梯輪廓競在漆黑的夜中看得一 清二楚。我 本應憑借這束光進人家門，但這光亮吊足了我的胃口 ，想要知道是 誰將那時眼中這龐大的機械怪物駛進我們這偏遠貧窮 的基本上是 工人且又多為下崗工人的平日很少有小車進出的破舊 不堪的老居 民區的小院子內。平日里哪家樓前有車停留，哪怕只 是短短的一 會兒，鄰居們也會投來好奇和羨慕的目光。
而窗外的情景比這車燈更刺人眼目，當我的目光 定格窗外的 一剎那，心像被人剜出般痛楚，我被電擊般茫然地呆 立在黑暗中。
母親姿態忸怩地從黑色轎車里下來，妝容精致、 衣著華麗，與 那些偶然在街上遇見的錦衣夜行的女子出奇地一致。
她與從駕駛 席上一并下來的男人好一陣親熱。年幼的我只覺得這 樣的情景是 那樣不堪人目，母親是那般丑陋。
我無言以對，只是內心無盡恐慌，像失重的小人 兒，呼吸困難，動彈也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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