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喜重行

牡丹……五

我妹妹……一一

綠……二一

世界與大地……三一

有一……五七

早上在此終結……六九

風塵易散……九一

各自歸靜……一○九

將至……一二五

陌生人……一四三

他人之月……一五七

七年……一八一

昨夜大雪……二○三

到時候……二一五

烈火……二三五

這一天……二七三

影子……三○一

重行……三三一

野草……三六七

牡丹

你記得安師奶，她叫你：有人叫你的時候，不要回頭，你說，沒人叫我，你叫我，我要回頭答應你嗎？安師奶是鄰居，她撫著你的臉，說你，真是，唉，有甚麼話，說不出來，她又叫你，阿拙，她扣好你白恤衫的鈕，就這樣吧，阿拙。

安師奶房子已經很舊，快要拆，你覺得安師奶很老，一個人住在那間鐵籠房子，她的房子，不知為甚麼有那麼多鐵籠，窗外建了一個，爬出去，可以晾衣服，露台有一個，種花長草，客廳裏面又有一個，養了一隻米白色倉鼠，倉鼠死了，在籠裏慢慢脹大，你時常説，好香，安師奶打開倉鼠住的小鐵籠，説，你看，你是個專注的孩子，你做甚麼事情都非常肅穆，你看着甚麼很重要的事情發生，屍蟲很細小的蠕動，安師奶説，先有蒼蠅，蟲是蒼蠅的前生，你和安師奶，站在鐵籠前面，安師奶把鐵籠關上，廚房有另外一個鐵籠，放在紗櫃之上，安師奶的雪櫃是空的，她説，雪櫃會冷壞東西，安師奶很喜歡去街巿，街巿有一間榮記電業，她喜歡打開榮記陳列的雪櫃，都是空的，她拍一拍，這一個，日立牌雙門雪櫃，這一個，樂聲牌無霜，這一個，最好的，德國牌子的德律風，風，安師奶話説了一半，忘了，她端了椅子，在鐵籠裏拿了一磅生命麵包，紗櫃裏有你最討厭的牡丹牌花生醬，給你塗了吃，你討厭大陸貨，你覺得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大陸貨，你就可以忘記羞恥，安師奶給你吃麵包，放暑假的時候，安師奶會打開雪櫃，説多涼快，給你欣賞那一個空白漂亮的雪櫃，德律風，她説，你説，根，你重複，德律風根，真的好記性，她搣你的臉，捏得你好痛，你知道，吃完中飯，她要將你放在她那個鐵籠床間，她覺得，每個孩子吃完飯就要睡午覺，也不管你還穿着校服，你説，我要小便，按着褲頭，你鎖上了廁所的門，你還沒有開始小便，安師奶已經拍門，説你，為甚麼要鎖門呀你，阿拙，你開門，你把門開了，走了出來，安師奶説我聽到，你還沒有小便，伸手過來，你小學生穿着藍斜布大地牌橡筋頭的褲子，討厭的大陸貨，安師奶洗又熨，下了漿糊，硬挺挺的，你讀的天台小學，都沒有人穿那麼硬挺的褲子，你每天未回到學校之前，在門口磨磨擦擦，校長行過你停下説，校長早晨，校長説，到校務處來找我，藥箱有止痕膏，任校長走路時，雙手交疊在身後，頭好小，垂着，你見他走遠又擦，校長走回來，按着你雙肩，説，陳若拙，你聽到我的話嗎？你不敢回答，低下頭，校長嘆一聲，説，沒事、，你溜跑回課室，褲子已經皺得和其他同學一樣，安師奶説你，褲子要天天換，天天洗，叫你父親給你再買一條，舊得那麼快，你父親以為我騙他的錢，父親每個月給安師奶三百元，三百元很多錢，你相信，但你天天都是吃麵包，吃芽菜豆腐泡，阿拙，你小便呀，蹩着不好的，會蹩壞，你閉上眼小便，你知道安師奶在你身後看你，好像是一個交換條件，你沒説安師奶也沒有叫你：「你不關門我便不碰你」，安師奶的鐵籠床，是一間小屋子，你很喜歡這一間鐵籠床，從來沒有睡着一間這樣穩當的房子，你一生都再沒有，鐵籠床有木櫃桶，安師奶放她的針黹，你拉開來，還有一隻斷了頭的木頭大象，四腳移動，在斜板上可以自己行走，一個信封，有人用毛筆寫了一個名字，「安定國」，布碎，頂指，蠟球，線碌，白，藍，黑，你推回去，你沒問，那個櫃桶裏面，是不是有一個人，叫做安定國？你的線碌，為甚麼沒有紅色？另一個櫃桶，你知道是放安師奶的文件，你不會拉開，她的身份證明書，宋未遷，安師奶也有她自己的名字，宋未遷，你叫她，安師奶沒有回應，你記得她那一幅照片，頭髮是直的，你沒有見過安師奶直髮，她每次洗完頭都把頭髮用髮捲捲起，宋未遷，你叫，安師奶已經替你脱掉襪子，你的襪子穿一天已經有點黑，有點臭，安師奶洗衣服，她唱歌，洗衣服時就唱，鐵籠床有蚊帳，不隔蚊，有門，但沒有鎖，你以為床應該就是這樣子，有櫃桶，有蚊帳，有門，無鎖，床單紅白格子，你這時很眼睏，安師奶後來買唱機，榮記無線電公司買，星期六你不用上學，安師奶給你换一件父親剛買給你的白恤衫，一件西褲，上學的黑皮鞋，安師奶給你再擦一次，去買唱機，榮記的夥計不理她，女人怎會買唱機，這一次她一直走到老闆面前，那個榮記，她揭起外衫，從內袋裏面拿出幾張大牛，幾張紅底，德律風，她説，德律風唱片機，她突然想起，根，你幾時送貨，有了唱機安師奶就不再唱歌，開了唱機在廚房洗衣服，播來播去「不了情」，噔噔噔噔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睡着，宋未遷，你想你這樣叫過她。

你升中上學，你不再那麼喜歡那張鐵籠床，安師奶那一間鐵籠屋。

你背着書包，在球場與人打架，你不知道哪是甚麼人，他們一班，相識不相識，你自己一個。

輸贏不緊要，男孩子打架，都是輸的居多，你覺得沒有人贏過，背脊瘀，臉有點腫，手腳擦損，用口水抹抹，長高的時候，你很瘦，父親給安師奶的費用，三百加到五百，你有零用錢到外面吃，你不吃，買香煙，一個人在球場抽。

沒有人叫你入黑社會。他們不過不喜歡你，一個人，踩著書包，坐在球場的看台食煙。

我妹妹

「微喜妹妹：學校其實很像監房。我讀F2B班，沒有固定課室，學生背着書包一堂一堂的走課室，上的都是廢柴堂，我每次都坐第一行最後一個位，第六或第七個位，看那間課室有多少位置，有時不夠位置，好像小巴，要外加位置，將教師那張椅子給學生坐，我也坐過這張椅，比學生的椅子稍為高一點，大一點。

有時我望着那些講書先生，我想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做甚麼。

我有時望着自己的手。

「微喜妹妹：老燕讀F2E班，即成績最差的那一班，這些學校F1有八班，到H班，升到F2五班，F3三班，金字塔教育是85321，能夠留下的最會考試，老燕過來我班房借墨盒，他不識人，只大聲在門口叫，有沒有墨盒，沒有人理他，他説，B班好叻咩？這時教地理的袁sir，我們叫他軟蛇，已經站在老燕身後，他聽班裏靜了下來，便揚手説，即借即還，冇壞冇欠，軟蛇説他，你現在借高利貸呀？全班大笑，老燕立即走，我從班房氣窗將墨盒扔出去，聽到墨盒滾動，停了。下了課，我到走廊找，不見了墨盒。

認識了老燕後，我開始留長頭髮。

兩個一起給訓導主任揪入教員室，問，為甚麼會兩個一起病？假紙的簽名都一樣？我們逃學去打保齢球，保齡球很好玩，你要來跟我們一起玩，老燕沒用，忘記了假紙的簽名要兩個樣，我們每人給記一個大過，還要見家長，我説我沒有家長，老燕阿爸開藥行。

老燕不想上學，我也不想，返學真是浪費時間。

「微喜妹妹，很久沒有收到你的信了，你還好嗎？你也升上中學了嗎？聽説你搬了入寄宿學校，寄宿是不是要檢查信件？

上次我和阿爸到西貢探你，他去上海街給你買的衣服，你有沒有穿，他説天氣冷了，西貢鄉村地方，很凍，但我説妹妹不會喜歡紅色大褸，其實我沒有見過你着大褸，但我有感覺，你喜歡藍色，到底你喜歡甚麼顏色？

你要回信給我，每次我收到你的信，都夾着課本書看很多次，上課好悶，我睡醒還沒有落堂，我望看課室的窗，有一株樹，很花的樣子，黑板我也看不清楚，我想我有近視，要問阿爸拿錢配眼鏡。

老燕也近視，他也不戴眼鏡，他說不需要看得很清楚，這個世界很廢。」微 「微喜妹妹：下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十九號星期日的下午，二時半在尖沙嘴五支旗杆，你會來嗎？你從學校坐日號巴士，到了彩虹再轉切號巴十，就會到尖沙嘴碼頭。

你長高了嗎？我已經有五呎八吋了，你會不會認得我，我就會認得你。」

這樣的一個星期日下午，人群在你身後移動，風吹起了你的麥，你穿一件天藍棉布恤衫，一件和我同一牌子的，李牌牛仔褲，我人生第一條牛仔褲，我自己去西貢墟買的，青娘她不會這個，叮條褲做包束西？前面開拉鏈概？你讀F4，比我高三班，我唸的學校，學生很少，只有十七個人，我的學號是717，F1的學號就7字頭，我記得我所有的學號，第二年803，第三年908，不知怎樣排的號碼，我出來就讀了這間學校，寄宿，每個月有四個週末假期，一次越宿假，星期六早上可以走，星期日下午回宿舍，我沒回西貢，沒地方去，沒錢，越宿假留在學校，宿舍只有幾個外國學生，我穿上青娘給我買的新球鞋，我問你，「你那雙鞋子，也是新的嗎？」，你望我一眼，覺得我真是無聊，沒有答我，掏出煙來，抽了一支，見我望着你，有點猶疑，點了煙，將那一包煙遞給了我，也就是，讓我決定，十二歲，我開始做人生的決定嗎，原來我可以抽，可以不抽，「微喜妹妹：你真的想得太多了，你這個年紀，你問我，為甚麼要讓你決定，你不可以代我決定嗎，這樣不就好了，決定就是責任。我想我們可以決定的事情，其實不很多，最多是抽煙不抽煙，上學不上學。這樣想來，我們做人本來沒有甚麼責任，不明不白的生活在這個世界而已。」我還是抽一支煙出來，點了，很辣，舌尖有點麻痺，我皺眉，説，這煙有甚麼好食，你笑了，我不知道你原來不常笑，牙齒很白，門牙有點大，笑容有點熟，我見過，你擦一下鼻子，好像笑令你鼻子癢，這時碼頭微微震動，大洋船響了號，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低沉的聲音，那一天的天色很藍，你拉着我的手，我沒有拿香煙那隻手，説，我們去看大洋船開行，我們便跑去碼頭看大洋船，在海上緩緩開滑，「去英國的」，你説，船上都揚着小英國旗，送行的人向船扔白色厠紙，有人在岸上哭泣，有人揚手，有人抱着嬰孩，舉起説，拜拜，拜拜，嬰孩張開手腳，他以為可以飛，如果他知道，我們會向下跌，不知何時，我的香煙沒有燃燒並且丢棄，你手中也沒有煙，你只是拖着我的手，我將手抽出來，向空中揮揚，説，走，吧，走，遠，不.要.回.來，你回頭望一下我，我垂眼，風將你的恤衫吹得飽滿，這時浪翻得很響，有人吹哨，你説，我們走吧，船已經開行，這時我抬頭，看見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我整個人都很離家出走的樣子，穿着那一件恤衫和牛仔褲，人以為很久沒洗，其實衣服我穿一次洗一次，青娘給我收拾的一行李箱衣服，甚麼花裙，白花恤衫，我從來沒有穿過，行李箱放在衣櫃頂，沒有打開，暑假要離校的時候，再打開，行李箱生了一群小鼠，粉紅色，還沒有張開眼，我望着牠們可會長成急奔的黑老鼠？要放暑假，你説這可好，你可以來我的家了，我説你不要講大話，那不是你的家，那是安師奶的家，你想想説，一樣，又想，其實不一樣。但暑假我沒有去你説你的家，舍監説，你父親説你可以住校，暑期留宿，我們有暑期班，你可以學烹飪和打字，練老師會給你們上書法課，你們寫《詩經》、《論語》，我只是想知道，暑假有沒有外出假，星期日早上十時半，我想去海運戲院和你看早場。我們看了：《星期日與西貝兒》、《蛇蠍夜合花》、《紅沙漠》、《甜美生活》、《斷了氣》、《等待》，後來便沒有再去，你説「很悶」「每次都在睡覺」，我聽到你的鼻鼾聲，奇怪戲院這樣不舒服的地方，都有人可以睡得着，「天祥」的牛油餅你又不喜歡吃。看完戲買了牛油餅和汽水，我們在碼頭看船，你抽煙，給我一支，説，女孩子不要抽煙，後來你就沒有再給我煙，有錢我自己買，沒錢不食。

黄昏的時候，我們坐渡輪，樓下一毫，我們坐樓上，兩毫，我們在密密的柱間等船，聽到船來的聲音，哨子，海浪，跳板放下，人們踏上離開，我望着那鐵閘，那船，那海，我説，我想吃雪糕，你買給我一杯甜筒，軟雪糕很快融掉，我手背都是黏甜的牛奶，你捉着我的手，將我手背的雪糕舔了去。這時我的心狂跳，你見我，可能樣子很驚，你便説，沒甚麼，不要浪費。

我的手背濕濕熱熱的，我們站在樓上，倚着窗子看落日，落日在我們的面前，船的右邊，夏日的斜陽，還是有一點熱，很光很亮，你蓋着我的眼，説，不要看，會壞眼睛，我閉上眼睛，感覺你的手的血，我説，血橙色不是紅色，你説是因為落日，「全世界都變橙了」，我説不，那麼快，從尖沙嘴到中環，我們下了船又再上船，從中環

回到尖沙嘴，這時落日已弱，還是在我們的前面，但已經是左邊了，日頭變紫，黑雲漸攏，岸上開了燈，我心頭一緊，天要黑，這一天已經完了。

學校規定要六時前回到，看門的香伯會簽手冊，遲到要叫他開門。

你送我到學校門口，我給你揮手。

香伯香伯，香伯沒有答應，我沒有手錶，學校門口的陳記士多，拉了鐵閘但裏面開了燈，傳來飯香，已經是吃飯時間了。

我站在門口等。

有蟲鳴。原來晚上的綠，那麼綠，很沉很密，但我可以看得出來，仍然是綠，天空深藍，有星。

香伯來開門，説，你知道現在幾多點。

綠

我來到這間學校，才知道靜，知道綠。

張綺蘿説，第一個晚上在這裏，無法入睡，覺得耳朵很不舒服，有點痛，壓一下耳朵，才發覺，太靜了。原來靜會令人耳朵痛的。張綺蘿唱女高音，説話時有停頓有高揚，有時拉一個音，這……她父親來看她的時候，她就會他……張綺蘿唸F3，住在走廊最後的房間，她説，轉來轉去，我們都是這樣，這樣……轉來轉去……我不知道誰是我阿媽。我沒説我的。

下學期我上格床來了新同學，第一晚過夜在哭，哭得我醒了，我拍一拍她的床板，説，慢慢你會習慣，每一個新人都是這樣。不過你未習慣時，先習慣不要哭那麼大聲好不好，宿舍很多人睡，她哭得更大聲，哭得賓直都醒來，用泰國話不知她説甚麼，她發開口夢都説泰國話，我們叫她沙華地卡，她的襪子很臭，蓮娜向舍監投訴過，舍監叫她，襪要洗，她説我有洗，可能是她的腳，原來就有點甚麼味，她穿襪子睡覺，她説不穿睡不着，這時她脱下襪子，將臭襪扔那新人，扔得好，新人停了哭，賓直又在床上摸來摸去摸襪子，不知她床上有幾多雙襪子，藏在被下，舍監巡房時看不見，我習慣了她的襪子的味道，不覺臭，就睡着。

後來發覺你的襪子沒有味道，我聞了又聞，覺得有點怪，好像沒有味就是臭。

房間只是板間，不到頂，睡上格坐起來，可以望出去走廊，蘇妮妮習慣了，原來她很喜歡講話，在床上伸頭出去，和熨衣服那個人講甚麼無謂話，早上又是這樣，給她嚇死，我知她睡在裏面，早上趕着熨校服，她又遲醒，醒來就一個頭吊出走廊，會説話，你跟邊個？我們熨衣服和洗澡都要排隊，大叫下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