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生詩選集

墮落之後／10

豎琴演奏／12

小露／15

給死亡／30

給死亡／32

句一／33

句二／34

句三／35

句四／36

十四行詩／38

吳哥窟／63

遠雲海／67

月亮和我／68

愛與生活／69

人生是一首歌／70

在靈魂／71

死亡呼喚／72

歌／73

倫敦酒館／74

冷空氣／75

試想一顆樹在田野上／76

句／77

如果我可以做你的盾／78

句／79

蓮／80

畫家的一切／82

托缽僧的心聲／83

我深探／84

問題／85

答案／86

安靜吧，我愛憐的心／87

句一／88

句二／89

句三／90

句四／91

句五／92

幽靈／93

詩／85

收場白／96

句／97

迎客／98

等待／99

送行／100

午夜／101

雨／102

我跟隨清風／103

善良的心／104

醒／105

別離／106

短詩一／107

短詩二／108

短詩三／109

短詩四／110

短詩五／111

短詩六／112

短詩七／113

短詩八／114

短詩九／115

短詩十／116

短詩十一／117

短詩十二／118

樂韻兒／119

墜落之後

一

天堂曾經在面前閃過，

是出奇的接近，

現在天堂已經消逝，

代替牠是一絲嘆息。

有如飛天的天使，

升上高空又再高，

但是最終的結果，

墜落一堆火焰中，

如一亮星在天空，

發出無比的光芒，

但當需要墜落時，

急速地整體墜落。

二

一顆亮星墜落，

從牠的巔峰，

牠發生爆炸，

牠的碎片灑向四方，

還是那麼光亮，

灑向四方，

消散，消散，

落，落，落，

還是那麼光亮，

但牠不可回復原狀。

三

迫壓，空虛，無意義，廢棄，

內裏虛空，內裏虛空，

像鬼一般走着，漂浮着，漂浮着，

跟着空氣，我隨着潮——人類的潮。

四

盲目，無意義，無感覺，

聽見笑聲，看見動作，活動，

我伸手向你，

差點碰着，

一聲尖叫，

淹溺，深深地，深深地淹溺。

沉下，沉下，沉下，

經過以里計的黏泥，

一切變矇矓，我看不見，

我失去時間的感覺。

豎琴演奏

她，

將手均衡地放着，

靜靜地坐着，

預備散放出沒有聽過的音樂，

浸淫在聽不到的音樂如着魔般。

她手指開始蠕動，

輕輕地在弦上撫摸，

有如撫摸他們，

跟着停止。

向弦發出強力一擊，

聲音裏震發出大聲叮噹響，

音弦劇烈震顫，

但很快被平復

悠撫的手指

輕輕觸摸。

再次繼續，

揮出一個圓的動作，

春天來臨了，

還有愛，

和溫柔，

還有心碎

和眾多悲哀，

那憂鬱的音調

把空氣凝結，

填滿我的心。

像銀線一樣那樂韻騰飛，

升上天空，

升上雲際，

升上藍穹，

高，再高，向上飛翔，

升上頂峰，

升往無盡，

不斷往前飛……

下墜

如強大的霹靂

從天空直降，

經歷無盡旅程

直插進無底中，

再深，

還更深，

敲著，敲著，

亂敲，

牠破開為碎片，

互相扣着，

和音的，

牠旋轉

慢慢地，

後快些，快些，

再快些 · 再快些，

顯著急迫，

疾轉，

向上，向上，向上

跟着

顯示

牠的真身。

顯示帶來和平。

手指還在弦上，

慢慢地

帶來雨點，

輕輕地滴下，

在水泉上，

在花朵上，

花朵滿意地點頭，

帶來歡樂，

歡樂無處不在，

還有

和平。

這樣，音樂結束了。

雙手由豎琴垂下，

然後豎琴被釋放。

小露

小露，我聽見你名字聲音，遠遠而來，

清晰，好像一鐘鳴響；聲音本來可愛，

但卻縈困我的憶念，我久已想逃遁

可是不能，喚醒我的淚水，我永遠

難乾的淚，不斷流入我只想你的心。

小露，小露，反覆不停；那回還的聲音

雖然憂悒，卻有一股甜蜜，拉我回還

到我親愛的，像遠海一股聲音呼唤，

幾像一支手在招搖，如要引着我走

向小露，她在那海的遙遠角落等候。

海啊，海啊，那海充滿神秘。但有誰乎，

有誰能帶回我親愛的，美麗的小露？

正是仲夏之夜，大氣潮濕，芬芳，寧靜，

滿心與奮，有如着迷，我被拉住前行

向你，向你，向你……我長久感覺的感情

引導我到我的命運。我拉住一條繩，

緊緊而危險。我泅過港口，登上海島，

陌生，神秘，完全黑暗，它像一個鬼妖

等捕食品。它歡迎我。最初沒有光亮，

但是當我深深走進它中心的時光

五彩的光閃耀。我聽到輕柔的傷悲

來自不止一個方向。譴責，詛咒！這是

傷心斷腸的聲音？我聽見洪亮大笑。

我想我已置身狂瘋情景。不，不；不要。

一會，出於遠方，我看到你站在那處；

走近。萬古一瞬，時間靜止，無憂無慮。

你微笑，未向我，大笑。你唱一支樂曲。

你退後，又出現。我觀望着，一息不出。

你來了，如有策劃，美的愛神，你來了，

向我來了，全身光輝燦爛，泰然嬌好。

警鐘高聲敲響，宣佈那要命的一擊

那無情打擊情人們，永遠永遠剝奪

他們的幸福。一絲機會也沒有，他們

必須度過他們被判定的天大災難。

悲傷惨痛，看着兩心流血，盛於手中

血滴時時不斷流淌，流淌，黄沙染紅。

沒有一人關懷——有人來了又去，喜於

他們自私，有人來了看見，只有咒詛；

還有人來了又去，搖搖頭，感覺奇異

為何發生這麼一件不應發生的事。

命運，靜靜你來，我拉住你的手。黯然

我感覺，奇異地感到，我們已近終點。

歡樂時分我們會忘記，但痛苦時分

會留存，逡巡，糾纏於心，一天又一天。

尋求快樂就是尋求遣忘。要遣忘的

就只有過去。過去是一個人的一驛。

拋開過去，人還有甚麼可留存？那麼

不要尋求快樂，與過去妥協吧。嗚呼！

我們尋求歡樂，與它親近。我們銷魂，

但是如此不能長存，不久精神銷盡。

我陰暗的心回還。你看到，激起風暴。

我已擺平。我聽你的痛苦，這就轉到

我們之間深切的體會。我已看清楚

命運對你不仁，正如它也對我不住。

兩人遭命運白眼，痛苦浸透，讓我們

同心攜手，面對世界，不然就葬沙塵。

早晨，靜謐，我們還是坐着，面對着面。

一條手巾，芳香，飄動。我們保持步點，

雖然疲倦。黎明來臨，我們忍心分開。

一週一週，我們會晤。我們靜靜相愛。

車鳴嗡嗡，疾馳轟轟，行人踏在走道

拍地面的喀嚓比啪，就像野獸奔跑

成群遷移，一直奔向花木場地，往聚

會合那一些走在它們前面的隊伍；

大眾時時走來，成群結隊，快樂欣歡；

他們拋開憂慮，追求採購一天時間，

我們也拋開憂慮，你的手我緊拉住。

我們像走入林中的孩子，瀏覽花樹，

我們帶着一棵回到家裏。我們將它

栽入木桶。我們用買來的紅紙繞裏

花樹身上，祈福。然後我們回到牀上——

我們可以找到滿足的小角落。時常

我們坐起，透過窗戶觀看世界。外面

世界非常平靜。它溫温柔柔地震顫，

與奮受控制的抖動，好似稍有放縱

便會粉碎幻夢，喚醒難以了解的夢。

我們躺處，可以看到天空，黑暗深沉，

有些星星閃爍泛光，決心不想入眠。

一時一時有爆竹的聲音，遠遠近近。

「來，緊抱我，我愛人，寶貝，最親愛的人。」

黎明來了，白畫回來太快。灰霧茫茫，

黎明趕走黑夜。黑夜消褪，泛白清光

在黑暗中閃亮，包圍住它。夜已耗盡。

它須等候，直到適合時份又再下沉

落入白天，回它的路。轟，孩子們遊玩。

城巿醒來，又再準備迎進新的一天。

有時我想斬斷這條結聯，趁它未變

悲劇之前。在突出海中的荒地上面

我們坐着，瞻望未來有甚麼給我們。

屈服，沮喪，無奈，我們尋找不到答問。

你喃喃説：「我們較好分離。」飄浮無地，

我找不出話語。不知不覺，我嘆口氣。

我心受到痛苦刺中，受你悲哀沮喪

撕裂粉碎，肝腸寸斷。時間悽惨，緊張

濃重。雖然船破，還須奮鬥。你的眼神

給我勇氣。赴蹈地火天風，我也須盡

全力為你。那還不夠，赴蹈地火天風

我們也逃不掉難逃的命。一切無用。

好像一支離弦的箭，顛抖，夾人靜寂，

到被迫的靈魂融化於多層薄薄的

靜寂的地方，到啟示錄沉睡而不為

那盲目追尋哭求指導的殘根啟示

到那希望的國度之指點……我永難釋

連龐大庇護所也難拒我些少仇敵。

我以為，我終於來到我的避風港裏，

我以為，我已發現珍貴的一角。天理

難容，如若我曾夢想它是猛烈大戰

幸福告終地場。如若我曾想出一點

即將來臨的，我們的幸福細如髮絲，

脆弱如履薄冰，而在千金一刻之時

完完全全不知危機已經安排就緖，

如若我曾想到我們比那披輕紗的

魔鬼更奇怪的悲痛，那隱約的黑暗

對敵，在某處，無形的，那絕望的悲惨

我至今還莫名其妙的，我絕對不會

走進這時對我似為陷阱之地，不會。

即使隔開我們的海亦難阻止我們

爭執吵鬧，那是我們失敗的一部份。

我們深陷痛苦，更深陷於煩惱，無力，

及愛情，這些都似乎要將我們逐出

這生長於人類的蠢愚的無情冷酷

沒有心肝的世界。我們與命運打賭。

我們生命作抵押，不希望輸贏，我們

只要盡力死守，如若足以智取時間。

如若小心傾聽，勉強可聽天鵝之歌。

天鵝將死，她們知悉命運。她們唱那

她們太美麗動人的歌，她們的歡歌

叫人憶念，她們活過，她們真心愛過。

世界一度更美麗。她們將時間消費，

想像她們如何享受許多快樂日子，

不知時間真價，如此，她們時日荒廢。

她們美麗的世界消褪了，只餘苦味。

唱着天鵝之歌，她們唱出悲哀歌韻，

如要告訴世界，她們如何花費青春，

要警告一代一代，別唱快活的歌篇，

別亂花她們的時間如她們的春天。

我們隱約聽到天鵝之歌，卻只悲嘆

知道我們沒有比命定的更好命運。

天鵝之歌唱完，我們憶起自家的苦痛。

縱然奮鬥，笑對悲傷，我們的心好重。

黑雨穿透門檻，敲打耳膜，將它撕成

千絲。轟轟雷聲，越來越大，就像雨聲。

漆黑，比夜更黑，永遠不停，敲打門窗

這門似已決心要扛那十字架，架上

遠古時候有一救主曾為人類犧牲。

黑冷的夜，好像巨大黑布蒙人眼睛。

即使天已睛朗，這夜還是沒有星光，

沒有聲音，不動，空闊，死寂，靜謐，好像

在一座傾盡所有的雄偉墓裏，或在

一座只有麈埃腐朽的荒廢皇宮内，

稍微感覺到心兒喘不過氣的搏動

它一部一部如用魔鬼的藝術合融。

我坐在地上，在門檻，等待我的命運，

等待寬恕的微光。它來了，但來太晚。

你回到房裏，我寫着一幀分離短箋，

無力，無生命的短箋，被你撕成碎片。

我寫到我自童年以來的許許多多

不幸，憂鬱，我自童年即受悲傷飼哺。

我也寫我對你的希望，及我的所寄

這些似乎已經縮小為無有，失望及

絕望，許多創傷都要聲討我的生死，

作為代價。我思考生死，那最大的戲，

我一向如此輕視的那大戲，我從來，

未曾尊敬死亡，認為死亡時時亂開

玩笑，我也不珍惜生命，它似無意義，

尤其是當時。死對我有如酣睡——無疾，

沒有時間——我願欣然睡死，永遠安眠，

不再醒來，悲哀已將我心割劃太深。

無力，死氣沉沉，空虛，徘徊於那奇異，

宏大，誘人深淵邊緣，有如交易就是

較佳一種談判。淒涼，無奈，失魂，好似

一條孤獨，無盡的路，直到永恒之路。

或如高高的荒原，光耀於太陽好像

已不見的濃雲天空。一個旅人，受傷，

沉重，一步一步走着。但他總在相同

地方。他走又走，沒有寸進，自知無用。

一會兒以後，他奔跑起來，快捷，快捷，

更快，快到忘形，沒有停下問問自己

他究竟為何跑着。隨後，他一跌倒地，

他跌入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知道不是

天堂，亦非地獄，卻是駭人平靜地區。

他可感覺空氣顫動（身外萬物皆無

輕重），他可看見遠方，遠方無窮無盡。

他可看見天空，天空低垂，霧氣迷漫。

黃昏在遠方閃光，地上與天空映放

同樣的光，那是沒有人會死亡地方。

沒有人會受苦，感覺痛楚，興奮。那邊

四大皆空，直到萬般感覺麻木，萬般

情感飛逝，但人並不受縛，如同俘虜。

光不斷在遠處閃耀，可看見在遠處。

到處沒有高山河川，沒有景觀形狀，

沒有鳥獸，沒有人鬼，沒有避難地方。

無窮無盡的空間，地上有一條孤影

遊蕩，似乎在遊蕩，沒有目的地漫行。

起初，孩子樣驚奇，他行走，左觀右視。

他看一眼，也許會發現奇遇或驚喜，

但是無事。不久他的驚喜消散，無精

打采。「平靜。平靜。平静。必須平靜。清醒。

最需平靜。」他的心無所不在——在四面，

在四散的彩雲間，在兩點之間，既然

他的心永不再是一顆，不再是激勵

崇高行為的天真之本源，永不再是

帶來生命之水的源泉，永遠不再是

他一度是的一整個——它已永遠喪失。

無精打采來自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來自惱怒憤慨，接下來是失望傷悲。

失望變成陰暗的絕望。啊，何等絕望！

陰暗如最陰暗的黑。上帝所創，一向

沒有人敢走過的黑，陰暗的黑，黑如

最深的深淵之深沉沉，那深淵只須

一丁點兒火花便足燃亮，傳輸温暖

給悲惨的心。「卑賤。上帝啊，何等卑賤！

人心硬過石頭。可憐，天主啊，好可憐，

我懇求，看你的造物，感受他們悲慘，

你為何抛棄他們？為何拋棄我？殺我。

把我從這地面抹掉，讓我不再度過

那天。因為我已太太倦厭這塊土地。」

聽到一聲：「你會來我這裏。時候未至。」

有如藤與橡樹，橡樹與藤，我們交纏，

讓一滴滴流水洗淨我們。甜蜜欣歡，

隨着痛感呻吟歌唱。雷聲狂暴，但誰

也不注意。甜吻無數，裹於悲傷之衣

你告訴我，你一生的故事哀傷。

「聽我説吧。人家不能罵我反覆無常。

我的故事悲傷，我沉重的心更悲傷。

錯誤造成，希望喪失，只剩我的慘狀。

我誕生之日，父母自豪。我生在富貴

高尚人家。錦衣玉食，我的身邊成隊

僕人，聽候使喚。我度過我稚嫩華年。

但太驀然，命運之神變幻無常，反眼

相看，我們一貧如洗。我們逃出内地

來到人民只愛黄金的小島，我那時

還不到十二歲。飢餓的六張口待養，

我父親無法可施。我必須設法幫忙，

夜間售賣糖果。我夜睡學校課室裏。

奮鬥掙扎無成，直到有一天，我終於

失學。我被學校開除，永遠。我便

到那狂熱國家工作謀生，寄一些錢

回家。一天，我墜入了火坑。那時開始

我已不再是我以前自己。我何以

會將騙子當作恩人？我罵自己無知。

天啊！我所為何事，會被那軟語誘迷

千人由滿足投入迷霧天堂的所坑——

一大謊言！我確付出慘重。我的眼睛

現已張開。慘受奇辱大恥，傷痛情形，

我目睹言語難述的惡毒下流情景，

我目睹人世間的最荒淫無恥，慘受

我罪惡之痛，我後悔莫及。我也幸收

保護我女兒之功，她確是我的生命，

我的負擔，我的快樂，我的歡笑，也成

我的悲哀。沒有她，我一生已無意義。

為她，我苦度比黑死病更黑的日子，

雖無信仰，我飄越過大洋，我受鞭鍼，

遍體鱗傷，我幾狂瘋，我吞下自尊心。

觀望恐怖日子過去，我冒生命安危，

這一切我全為了我愛的女兒。因為，

愛是如此，令人不必計算。痛苦之中

必有光輝，每次犧牲必有偉大成功。

我每望着我的女兒時候，我就知道

我已經由痛苦獲得千倍獎賞。只要

需要，我不應死。那麼，你何必談死？

我需要你，這就是活着的足夠道理。

春天會來。我知道它會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