澪之料理帖01：八朔之雪

★榮獲2013年度「這本時代小說真厲害！」第1名！
★《澪之料理帖》系列，日本累計銷售突破300萬冊！
★日本於2012年、2014年陸續改編成電視劇，
由人氣女星北川景子、傑尼斯偶像松岡昌宏主演！

生於大坂的女孩澪，幼年時因遭逢水災失去雙親，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在因緣際會下，獲大坂知名料理店「天滿一兆庵」的老闆好心收留，讓她從此與料理結下不解之緣。
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店燒毀，跟隨老闆娘流浪到江戶的澪，幸運地被「鶴家」的店主雇用。然而，分辨不出大坂和江戶口味差異的澪，一手好廚藝不但完全無法發揮，甚至還慘遭客人「退貨」。但她憑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味覺及對料理的熱情，終於做出讓江戶人滿意的料理。
隨著澪的精湛手藝逐漸受到矚目，竟意外惹來江戶第一的「登龍樓」眼紅，並開始以各種手段進行妨礙……。

究竟澪能否克服重重困難，朝著一流料理人之路邁進？
來自大坂的她，又會與江戶的人們交織出什麼樣的故事？

一一克服各項困難的澪，堅強的姿態令人動容！
──紀伊國屋書店梅田總店 木村加奈子

能夠與登場人物一起哭一起笑，正是這系列的魅力！
──ORION書房Norte店 澤村綾乃

主角澪款待客人的那份心意，令人好想學習！
──岩瀨書店福島站西口店 半澤裕見子

愈來愈精彩的故事情節，讓人期待後續的發展！
──三省堂書店有樂町店 清田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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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婚禮——麻辣柴魚鬆

P6
「難得的深川牡蠣，」
強忍住情緒的聲音在顫抖。
從隔壁房間探頭張望的澪看出客人怒火中燒，縮起圓圓的肩膀。
「竟然這樣糟蹋。哪能吃啊！」
男子直接扔下飯錢，粗魯地拉開門揚長而去。他是今晚第二位這麼做的客人。
只見老闆種市向澪搖一搖白頭，要她「別放在心上」。澪氣餒地拿起抹布走向長床几。這裡是神田明神下御台所町的蕎麥屋「鶴家」。剛才那位客人離去後，留下幾乎沒動過的小鍋在炭爐上。
抹在鍋緣上的白味噌正好開始溶進高湯裡，脹得圓鼓鼓的牡蠣從湯裡冒出頭來。再加熱下去牡蠣就會癟掉。現在吃正是時候呀，小姑娘一臉埋怨地望向客人離去的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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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糟蹋」，你糟蹋得才厲害呢！——正當她在心裡如此咒罵時，聽見竊笑聲。在對面長床几上以嘗味噌*1佐酒，一點一點喝著小酒、浪人裝扮的男子，用拿著筷子的手捂嘴，笑得肩膀直晃。年紀三十歲上下。條紋綿布製夾襖雖然整體感覺有點髒髒的，但月代*2和鬍子等修整得還不至於難看。依稀記得種市稱他「小松原大人」，是位老主顧。
「哎呀，對不住。我心裡在想，很少見到有人這麼容易就把心裡所想的全寫在臉上。」
說完這話又笑了笑。
澪有點臉紅，微微一欠身便開始收拾床几。
圓圓的臉蛋配上又圓又大的雙眸，微微朝上的小圓鼻，感覺有點下垂的眉毛。總的來說，就是生得一副悠哉悠哉的長相，連一起生活的芳都說她是「罵了也是白罵的小孩」。但只要和烹調扯上關係，內心立刻萌生一股自己也抑制不住的情感，並表露在臉上。
「明明這麼美味卻連筷子也不動一下，真是個大混蛋——妳臉上這樣寫著。我來嘗嘗看。」
說完，小松原舉筷伸向澪手中的小鍋，挾起一顆吸飽白味噌和高湯的滋味、飽滿柔嫩的牡蠣放進口中。他閉上眼睛，邊咀嚼邊「嗯～嗯～」頻頻點頭的模樣，感覺滿享受的。嚥下口中的食物後，男人瞬間睜開雙眼看著澪咧嘴一笑。

*1加入蔬果、穀類、豆、魚、獸肉等醃製成的味噌。常當作副食品或下酒菜直接食用。
*2日本成年男子的傳統髮型。即將前額到頭頂部的頭髮全部剃光，露出半月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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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
有意思是什麼意思？澪耐住性子等他繼續說。然而小松原沒再多說半句，把錢放在盤子上，起身離去。澪急忙追他追出店門。
缺了半邊的月亮出乎意料地皎潔。十月*吹過明神下的風刺痛了肌膚。
「請留步！」
男人回頭。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請告訴我，是哪裡……哪裡做不好？」
一旦吞吞吐吐地問出口了，接下來的話便如潰堤般脫口而出。
「我做的菜有什麼缺失？我來這家店工作三個月了，今兒頭一次受命下廚卻是那副德行。我愧對老闆……。我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澪說得忘我，渾然不覺自己連鄉音都跑出來。男人以強忍住哈欠的聲音答道：
「我哪知。那種事與我無關。」
「可是您剛剛說『有意思』。不是難吃，而是有意思。」
男人「咦」了一聲，做出扭頭的動作。

*本書所有的月份指的都是陰曆。

P9
「妳的故鄉應該是上方吧。我是不太清楚啦，上方的夥計難道都是這樣當街攔住客人請教怎麼做菜的嗎？」
這句話驚醒了澪。以前服務的「天滿一兆庵」是大阪知名料理店。老闆嘉兵衛絕對不會允許下人做出這樣的舉動。若是在一兆庵，就算是澪也萬萬不會想到去做剛才那樣的事。她感覺被他說中了，自己內心多少有些看輕鶴家。
澪用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賠不是，深深一鞠躬。
返回店內時，種市正好將剩下的深川牡蠣連殼一起放在炭爐上烤。
「今晚大概不會有客人上門了。妳可以先回去。」
「老闆，那牡蠣，」
「是啊，因為不能放到明天，我想說就把它吃了。」
在牡蠣殼的開口淋上醬油和溫熱後放涼了的日本酒。澪從來不曾這樣吃過牡蠣，但當湯汁滴落炭火散發誘人香氣，她立刻口水直流，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吃一個看看。小心燙哦。」
儘管炙熱的牡蠣殼險些兒燙傷指尖，澪還是呼呼呼地張大口將牡蠣塞進嘴裡。一咬下去，牡蠣濃醇的鮮味瞬間迸發，澪陶醉地瞇起眼睛。平常不敢領教的重口味江戶醬油這時卻在提味上出一分力，帶出牡蠣的鮮甜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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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法雖然簡單，可是不錯吃吧？又適合下酒。不少在地人都認定小又味道濃的深川牡蠣就是要這樣吃。」
澪豁然開朗。原來鶴家的客人想要的是這樣的味道。要是我腦子裡想像著帶殼炭烤的畫面，端上來的卻是口味偏甜的白味噌牡蠣鍋，或許也會想扔下錢走人吧。澪垂頭喪氣。
「剩下的白味噌，妳帶回去沒關係。給芳嫂煮湯喝吧。」
澪執意要採買的白味噌看似臉上無光的被擱在架上一角。

神田金澤町。澪的家就位在日用雜貨批發店、藥材店等一間間比鄰林立的商店後面。
大雜院最前面一間、深二間半（約四．五公尺）的室內，擺著兩件疊放的行李和小佛龕。把薄墊被鋪在角落，蓋兩件大棉襖緊挨著芳睡。這是澪在沒有被子的江戶生活中學會睡得最溫暖又安心的方法。
「是哦，牡蠣可以這樣吃哦。」
芳低聲說。
「可我還是覺得牡蠣煮味噌鍋最好吃，不是嗎？何況白味噌和牡蠣非常對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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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強拉棉襖罩住變得冷冰冰的鼻子，一面喜孜孜地說：
「真的嗎？夫人。我也有同感。呼呼呼地吃著抹在鍋子裡溶出來的白味噌，真是人間美味呀。」
剛成為天滿一兆庵婢女的澪年紀還小，成天哭個不停，當時還住在大阪的少東佐兵衛擔心她，時不時便帶她上牡蠣船大啖味噌牡蠣鍋。遠道從安藝國*而來的牡蠣船同時也是大阪秋冬的季節風景。
「說起這事，佐兵衛還真厲害，竟然瞞著我偷偷帶妳上牡蠣船。」
芳溫柔地笑道。一如過去天滿一兆庵老闆娘時代的口吻，讓澪既是歡喜又感到惆悵。
若不是天滿一兆庵遭祝融之災，就不會投靠受命掌管江戶店的佐兵衛而來到這裡。若不是佐兵衛行蹤成謎，江戶店不會倒，嘉兵衛也不會意外喪生。只要能躲過這無數厄運的其 中一個，貴為頭家娘的芳就不必和只是一介下人的我如此依偎著睡在一起。
「話又說回來，鶴家老爺真是大人大量呀。」
芳出其不意的這句話，讓澪在黑暗中一臉詫異的睜大了眼睛。

*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大約是現在的廣島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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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這樣認為嗎？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開始我找老爺商量說想做味噌鍋時，老爺為什麼不反對？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帶殼炭烤的做法？這樣就不會惹惱客人，也不必浪費食材。」
短暫沉默後，芳翻身轉向澪。
「嘉兵衛曾經說，『對無才之人要多多幫忙以免出醜；對有才之人則無需幫忙讓他多多出醜』。當年嘉兵衛不顧我反對，讓女流之輩的妳進入廚房教妳幹活兒時，他是怎麼做的？」
澪也轉身重新面向芳。
「老爺很嚴厲地教導我。我把店內伙食的調味搞砸時，他也什麼都沒教我，常常讓我覺得無地自容。」
「妳瞧，鶴家老爺的做法豈不和嘉兵衛這種培育人的態度非常相近。」
是嗎？澪在心裡咕噥著一面閉上眼睛。下陣雨嗎？屋頂忽然響起劇烈的敲擊聲，澪在棉襖裡縮緊身子。澪討厭下雨。尤其是暴雨。芳察覺到澪的動靜，伸手壓住肩頭上的棉襖。

翌日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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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急匆匆地穿過被夜半一陣驟雨洗淨的街道，從明神下的大街往北走。手裡拿著用重抄紙包裹的油炸豆腐。在平坦的道路上筆直前進，穿過神田同朋町，在成排武家宅邸一角有間小小的稻荷。即以「妖物稻荷」之名廣為人知，直到不久前還任其荒廢的稻荷神社。
或說若參拜必得報應，或說會被狐狸精迷住，不好的傳聞始終不歇。不過約莫三個月前，澪對過度荒廢的景象感到心痛，開始除草修整神社，設法整理到能夠供人參拜。
換掉神祠的水，準備將油炸豆腐上供神狐的澪，忽然察覺在她之前似乎有人來參拜過，神狐的腳邊已供著一塊油炸豆腐。
原來除了我還有其他人會來參拜呀，澪綻開嘴角。把帶來的油炸豆腐疊在上頭，誠心地向神祠合十。與鶴家結緣也是這稻荷神牽的線。她誓言努力不懈以報答種市的恩情，然後抬起頭。
「我也能參拜嗎？」
背後突如其來的問話把澪嚇得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一名高個子青年客氣地對著澪微笑。看似比十八歲的澪年長個六、七歲。前髮往後紮成一束，乾淨利落的素面黃綢感覺質感不差。見他手中提著藥箱，貌似位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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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一鞠躬正要離去的澪因一句客氣的問話而留步。
「妖物稻荷……啊，冒犯了，因為這間稻荷整個煥然一新讓我嚇一跳。是您整理的嗎？」
「我四處拜訪管理者，可是沒有任何人前來，所以就自作主張……」
長年沒人願意看顧的神社讓澪聯想到無處可依靠的芳和自己，無法置之不理。
「應該要正式拜託神官的，我對禮數一竅不通……」
青年向說完這話縮起身子的澪行禮致謝。
「我每回經過神社前都想要這麼做，但連除草都下不了決心。可是像您這樣採取行動遠比擔心禮數之類的卻什麼也沒做要可貴得多。」
楠樹枝頭上的冬渡鳥開始如敲響打火石般「卡、卡、卡」地啼鳴。那聲音聽來恰似在應和，兩人不禁相視而笑。雖然沒有互報姓名就分手，不過他的話已烙印在澪心裡，一時之間感到十分溫暖。

「澪仔，來裡頭一下。」
正午時分，鶴家的三條床几坐滿了等待蕎麥麵的客人。種市一個人忙不過來，便把負責洗碗和上菜的澪叫進廚房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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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想吃女人做的蕎麥麵！」
餓得心浮氣躁的客人氣憤地這麼說，立刻有老主顧代老闆幫忙安撫，解釋澪只負責切調味料、舀湯，不參與製做蕎麥麵和高湯。
種市的蕎麥麵用山藥調和，咬起來扎實有彈性，口感奇佳。鑒於時節，這時候點熱湯麵的要比冷麵來得多。每次舀湯進碗裡，澪就想轉頭背過蒸騰的熱氣。大阪出生長大、半年前才來到江戶之身。不論是用柴魚熬的湯頭或是重口味的醬油，澪始終吃不慣。
每到晚膳時間，為了喝酒而來的客人便大幅增加。 鶴家每晚在蕎麥麵之外會供應兩道左右的下酒菜，天天更換菜色。今晚廚房同樣準備了深川牡蠣等待上桌。
「澪仔，能不能做一道適合下酒的菜，不要炭烤牡蠣也不要味噌鍋。」
澪儘管內心噗通噗通跳，眉宇卻依然低垂著點頭答應。受雇於蕎麥屋卻熬不出蕎麥麵的湯頭，自己都覺得悲哀，也愧對種市。她希望大大出醜後能換來一些些的成長。
「那妳要做什麼？」
「我要用醬油、味醂和生薑煮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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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江戶的途中，嘉兵衛要澪說說自己的「味覺記憶」，她提到的菜餚中有一道是桑名*
的時雨蛤。用味噌桶底殘留的汁液熬煮文蛤肉製成，那味噌汁液的風味近似江戶醬油。澪靈機一動：何不把文蛤換成牡蠣看看。名稱嘛，有了，就叫做時雨牡蠣如何。種市感覺很平常地對兩眼熠熠生輝正在尋思的澪說：
「哦～，牡蠣的時雨煮啊。不錯耶，既是下酒菜，又是我喜歡的菜色。」
已經有了？澪硬是把這句話吞回肚裡。我想到的別人也想得到，並不奇怪。澪儘管感到洩氣依然開始切起生薑。
當報時的鐘聲敲完五響之時。
還有嗎？小松原忽然拉開門探頭往裡看。此時正好沒客人，他不慌不忙地在床几正中央坐下，叫了一壺酒。
「今晚沒有味噌鍋嗎？」
說完，小松原咧嘴一笑。澪想起前一天的失態，連耳根子都漲得通紅，一邊以小但嘹亮的聲音說：
「沒有。可是有時雨煮，您意下如何？」
「是妳做的？」
「是的。」

*日本三重縣東北部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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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來一份吧。話說，為何妳老是一副那麼悠哉的表情？啊～，我知道，是因為妳那對完全下垂的眉毛？」
澪用手指將自己兩邊的眉毛往上推，對如此逗弄她後拿起送上桌的酒喝一口的小松原說：
「若是這樣，那我以後在武士大人面前就這麼做。」
順便極盡所能地嘟起嘴巴，模仿火男面具*。小松原噗哧地將嘴裡含著的酒噴出來。
「糟了，會洗不掉。」
澪不理會正慌慌張張擦拭著衣服前側的小松原，吐了吐舌頭退回廚房。

「啊～，太好笑了。」
芳笑得前俯後仰，還邊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淚水。
「聽了好幾遍還是覺得好笑，太好笑了。」
芳一再要澪講述昨晚與小松原之間的對話，最後笑到直不起身子。見到那模樣，澪心頭漸漸湧起一股暖意。嘉兵衛驟逝至今不滿五個月。澪知道芳經常強忍住聲音暗自流淚。過度深沉的悲傷啃蝕芳的心，長眠病榻的日子日復一日持續著。

*日本傳統面具之一。形似男人用竹管吹火時嘟著嘴、眼睛一大一小的滑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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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看向準備要收拾的箱膳*。大概是芥末溶進白味噌湯裡激起食欲吧，飯碗和湯碗都吃得一空。雖然還不能大意，但照這情況看來，夫人一定會好起來。澪內心為這樣的好預感感到振奮，推開拉門讓屋內的空氣流通。大雜院的狹小胡同照樣滿溢著暖暖的陽光。芳陶醉地望著外頭輕聲說：
「今兒又是好天氣呀。」
「是呀，夫人，名副其實的小陽春哩。」
澪說著，同時拿起棉襖披在那纖細的肩上，芳輕輕按住澪的手。
「我說澪，能不能帶我去一次妳經常參拜的稻荷神社？」
以往不曾感覺像今兒早晨這麼舒服，芳補上這一句後輕輕一笑。
從金澤町到妖物稻荷不到五個町（約五四O公尺）。以澪的腳程一會兒就到了。但今天她顧慮到芳的體力，緩步徐行。大概是神田明神大銀杏的落葉吧，黃色葉子乘著風在兩人頭上翩然落下。
「昨晚聊到的那位武士吃了妳做的時雨煮嗎？他怎麼說？」
快到妖物稻荷所在的十字路口時，芳忽然想到似的問道。澪的眉宇垂得更低，搖搖頭。

*收放個人餐具兼作餐台用的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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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說『有意思』。」
昨晚小松原嚼得一副由衷享受的樣子，把小缽吃得一滴不剩，但最後的評語既不是好吃也不是難吃，只蹦出一句「有意思」。
有意思啊，芳把頭偏向一側。
「鶴家老爺怎麼說呢？」
「什麼也沒說……。倒是其他客人說『味道模糊』。」
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安慰似的說：
「妳來到江戶最先說的就是『水的味道不一樣』。連水的味道都不一樣，那所有一切都不能像在大阪時那樣做。讓妳一個人受苦了。」
澪輕輕牽起芳的手，邀她往稻荷神社走，以免她說出「要忍耐呀」的話。

澪發現妖物稻荷是在四個月前。當時正逢天下祭，全江戶熱鬧歡騰。澪前往寄放嘉兵衛遺骨的寺院祭拜，回程在從不忍池一直往明神下綿延的武家宅邸一角，發現一處令人掛懷的地方。
三十坪左右的基地內超過一個人高的雜草叢生。入口處的朽木估計是鳥居的殘骸。栽種的楠樹長到中等程度，枝繁葉茂，樹下因而略顯陰暗。澪撥開草叢往深處凝視，發現小小的神祠。儘管得想辦法避開蜈蚣呀蛇的，手腳也被草和樹枝戳傷，但澪猶如受到吸引般，一直走到了神祠前。是座小到必須蹲下、彎腰才有辦法參拜的神祠。右前方有尊神狐。老舊又破裂的洗手缽也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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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應該是左右各有一尊神狐，如今只剩下一尊。而這尊也缺耳、斷尾，而且滿布青苔體無完膚。澪伸手抹去神狐臉上的污泥，立刻意想不到地現出溫柔的眼睛。細長的鳳眼定睛注視著澪而笑。澪不禁「啊」了一聲。那雙眸子與她珍藏在內心深處懷念的友人一模一樣。
「和野江好像哦。」
澪喃喃自語，溫柔地撫摸神狐的臉。頭頂上，無數楠樹葉子在風吹下沙沙作響。澪抬起頭，環顧四周一圈。這副荒蕪的景象看來不是一、兩年的事。
「在這麼冷清的地方……」
為了守護半腐朽的神祠，神狐一直坐鎮在此度過春夏秋冬？忽然間，澪深深感受到神狐的孤獨，雙眼泛著淚光。守護得不到任何人看顧的神祠想必很辛苦，也會有膽怯想哭的時候——澪這樣想著看了看神狐，神狐依舊只是慈眉善目地對澪報以微笑。
很想做點什麼。不，是應該要做點什麼。
澪左思右想的結果，決定走訪周邊四個十字路口的哨亭，找他們商量。但個個都勸她「這麼說是為妳好，最好不要跟妖物稻荷扯上關係」，漠然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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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知道人們不想與妖物稻荷有任何瓜葛是因為害怕「遭詛咒」，但澪不怕。雖然不可能整理全部的基地，但澪利用每天上工前的清晨到正午時分過去拔草除根，試圖清出一條通到神祠的路好讓人能夠走近參拜。也顧不得裸露在外的臉和手腳被蟲叮咬得紅紅腫腫。
「飯糰、水還有藥，我放在這裡，隨妳拿去用吧。」
某日突然有人這樣跟她說。是位白髮、個頭矮小的老人。在此之前雖然有人遠遠圍觀，但害怕扯上關係，沒有人主動找澪攀談過。澪挺起身子，恭恭敬敬地鞠躬致謝。
打開竹皮一看，裡頭有三粒三角飯糰並附帶佃煮*蜆仔。飯糰明明捏得很扎實，但一入口便瞬間散開。澪體悟到，這就是靠烹飪維生之人的味道。從此以後，老人每天早上都送飯糰來給她。
花了約半個月整理好地面，為神祠鋪上板子，總算看起來有點樣子了。最後再為神狐繫上紅色圍裙。就在這時，那位老人出現了。
「妳真是了得。」

*傳統日本家庭的烹調方式之一。通常當作佐飯的配菜，經過熬煮，味道甜中帶鹹。食材以海產為主，也有使用菇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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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老人嘆服似的將包著竹皮的包裹遞給澪。裡頭是一如既往的飯糰和佃煮蜆仔。老人開始和道完謝後大快朵頤的澪閒話家常。一聽說澪在兼賣餐的居酒屋洗碗，立刻積極探問她是否有意轉換東家。
「我是在御台町經營『鶴家』蕎麥麵店的種市。如果妳願意，能不能來我店裡幹活？」
隨後並加上一句：這一陣子每天看妳工作的樣子就心想，如果有這樣一位姑娘來幫忙應該不錯。神狐在種市的身後溫柔地微笑著。

「就是這尊稻荷神讓澪和鶴家結緣的啊。」
結束漫長的祈福，芳鬆開合十的雙手感觸良多地說。
「代替我這個虛有其名的夫人守護著澪，真是太感謝了。」
決心留在江戶等佐兵衛回來，但嘉兵衛遺留下的微薄積蓄已見底，如今靠著澪養活自己的芳，內心淨是愁苦。
澪刻意以愉快的聲音回應芳。
「夫人，我每回從神田明神前經過都會想，有這麼多的參拜者，要是一個個答應他們的要求可得花好長的時間。心想怎麼一直輪不到我呀。明知會遭天譴，但我總是會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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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噗嗤笑出來。
澪開心得站起來，展開雙手輕盈地轉一圈。
「不過這裡只屬於我和夫人，相信老天爺一定能聽到您的祈求。」
芳點頭同意澪說的話，再度向神祠低頭合十。澪也急忙在一旁蹲下，雙手合十。
澪一面賠不是「原諒我胡說八道」，一面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神狐的腳邊。那一瞬間她險些兒叫出聲。明明昨天上供的油炸豆腐如今不見了。她用目光四處搜尋但遍尋不著。
在妖物稻荷待了約半個時辰（約一小時）後，芳終於起身。一起身立刻「啊」一聲又跌坐下去。澪驚呼「夫人」，趕緊奔上前。
「沒事，只是忽然一陣頭暈。」
雖然芳隨即剛強地這麼說，但她借澪的手依然無法站起。澪「唷咿—咻」地將芳抱過來，倉皇地四下張望。就在這個時候。
「發生什麼事了？」
澪扭頭朝聲音的方向望去，是昨天的年輕大夫。他不待澪開口便察覺事態似的，快步上前將芳抱起，就這樣抱到楠樹下，為她把脈，翻開下眼瞼察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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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打算站起身子然後就這樣了。」
芳用微弱的聲音向大夫說明，大夫點點頭。澪見他看似在尋找藥箱，隨即如彈跳般站起。
「多謝了。哎呀，我看妳的狀況才更糟。」
男子向慘白著臉將藥箱遞過來的澪微微笑。澪的身子不住顫抖。
大夫從藥箱裡取出小藥丸，連同竹筒裡的水讓芳一併服下。然後轉過身來柔聲告訴澪：
「不必擔心，沒事了。只是血虛的症狀，沒有生命危險。」
澪暗自慶幸的同時淚水也湧出。她緊抿著雙唇設法忍住，但淚水依然從大大的眼眶撲簌簌地滑落，沾濕她的胸口。
「要哭待會兒再哭。先把妳娘帶回家去。不好意思，藥箱就麻煩妳了。」
年輕大夫單腿跪地彎下腰，背向芳說：「來吧，我揹您。」

「不是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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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著茶碗的大夫大吃一驚似的抬起頭。
不是，澪應道，眼睛稍微看了一下被窩裡的芳。
「這位是夫人——大阪人都這樣稱呼自己侍奉的老闆娘。我是下人，名叫澪。」
「初冬時大阪的店遭祝融吞噬，江戶的店也沒了，可是這丫頭依舊稱我為夫人。」
芳橫躺著，用沙啞的聲音補充道。原來如此，年輕人面露似懂非懂的表情點點頭，隨即端正坐姿。
「還沒自我介紹。在下是神田旅籠町的醫生，名叫永田源齊。」
剛報上名字便響起咕嚕嚕一聲巨響。芳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坐起上身。
這真是失禮，源齊趕緊按住肚子。
「哎呀，實在不必叫得這麼大聲。」
澪見他難為情的搔搔頭，忍不住噗嗤笑出聲。接著急忙道歉，捂住嘴巴，像用滾的似地走下土間*。
澪往飯桶裡一看，早上煮的飯水分蒸散得狀況良好。水槽裡放著今天早上向挑擔子沿街叫賣的小販買來的青菜。不過看樣子來不及製作福菜。
「那麼我就此告辭。」

*指屋內沒有鋪地板的泥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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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齊大夫，這會兒澪正要做些吃的，請用完膳再走。」
芳挽留準備要離去的源齊。澪邊在桶子裡把手洗乾淨邊說：
「我要做冷飯糰，很快就會做好，請您務必品嘗。」
「不，那怎麼行。」
澪向客氣的源齊投以微笑。
「還附上上方風味的牡蠣時雨煮。」
種市照慣例吩咐澪將昨晚店裡剩餘的時雨煮帶回家。
上方風味……，源齊喃喃自語，嚥了嚥口水。
「是的，牡蠣時雨煮。」
澪隱瞞在鶴家不受好評一事，吟吟笑著。
手弄濕，抹上炒過的鹽巴，將冷飯捏成圓柱狀，排放在淺盤子上。
筷子前端弄濕沾上炒好的黑芝麻，在圓柱上抖一抖後修整形狀。將牡蠣時雨煮盛在小缽裡，放在四方盆上，端到源齊面前。
「這飯糰的形狀與眾不同耶。」
我嚐嚐，源齊拿起一粒飯糰扔進嘴裡。嗯～地深深點頭後，馬上舉箸伸向小缽。八成是餓得相當厲害吧，他始終沒說半句，直到盤子和小缽裡的食物清空為止。
單憑旺盛的食欲就能帶給身旁的人幸福感。芳和澪偷偷互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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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好吃，真是好吃！好久不曾感覺到自己壽命延長了。」
源齊邊說還意猶未盡似的看著空盤子，兩人見了硬是憋住不敢笑。
「上方的牡蠣時雨煮顏色白皙，口味較淡。」
源齊的話點醒了澪。做菜非常重視色調。大阪的醬油顏色淺，不致蓋過食材的顏色。江戶人是不是覺得染成很深的醬油色才是「美味的色調」？我害怕顏色附著，不知不覺便減少醬油的用量，難道是因為這樣讓客人覺得色調淡的時雨煮在鶴家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美味嗎？
「江戶菜多半太鹹。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常常口渴到受不了。」
芳說得很客氣，源齊聽了立刻想要解釋，身子微微向前探出。
「我猜想是因為江戶人以工匠居多。如木匠之類的因為操勞身體，一年到頭要流很多汗水。一流汗，鹽分便從體內流失。所以自然愛吃鹹味強烈、味道濃郁的食物。」
「哦～，原來如此。」
澪「呯」地重重擊掌。來鶴家的客人之所以喜愛濃重的調味八成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澪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只一昧地認定上方的味道比較好，總有一天會贏得大家的認同。源齊的話無疑令她茅塞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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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大夫來到外頭大街，澪便怯生生地詢問藥錢，縮著身子低頭懇請大夫寬限一些時日。
「藥錢的話，我已經收到了哦！」
澪意會到他指的是飯糰後急忙搖頭。
「源齊大夫，那可不成。」
「行了。倒是，今後若有什麼事，別客氣，儘管來找我。」
源齊爽朗地說完後，踩著輕快的步伐離去。澪對著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人與人之間的情義令她銘感五內，即便源齊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另一頭，她依然無法抬起頭來。路過的孩童紛紛不可思議的仰頭看著俯身哭泣的澪。

「澪仔，妳到底做了什麼？」
在迎接傍晚的客人來臨前的鶴家廚房。
試嘗澪做的滷芋頭味道的種市驚訝地大叫。
「這一道也非常好吃。色澤也美。跟前一陣子做的菜簡直是天壤之別。」
天壤之別，被人這樣說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澪的一對眉毛微妙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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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多加了一些濃的柴魚高湯和加味醬油。」
柴魚高湯，種市瞪大了原本被皺紋埋沒的眼睛。
「喂喂喂，連最要緊的湯頭都從上方換成江戶咯？妳這丫頭真豪邁。」
被誇豪邁，澪手足無措地垂下眉毛。
來江戶生活後她才知道，昆布其實不怎麼受歡迎。人們頂多會在嘴饞時跟小販買油炸過的昆布來吃，或是打結、切絲做成燉菜。幾乎沒有人用它來熬湯。況且澪自己有深刻的感受，就算遵照步驟用昆布熬湯，怎麼也熬不出在一兆庵時的味道。宛如昆布排斥江戶的水似的。
「既然這樣，那就減少進昆布吧？」
澪聽出種市的話中隱含如釋重負的意味，雖然不多但確實有。澪看向堆疊在架上上好的真昆布，如今才明白種市是為了自己才採購這麼昂貴的昆布。
究竟是為什麼？早點兒叫我「別再浪費」的話……。不，不對，澪甩甩頭推翻這想法。白味噌也是如此。種市明知會浪費卻什麼也不說。在澪自己發覺改正之前絕不干預。——老爺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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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對種市深懷感謝，但卻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那天晚上，滷芋頭的銷量很好。因為吃得滿意的客人加點兩次、三次的關係，很早就賣光。
「真是太訝異了，平常根本不會有人追加小菜的。」
種市圓睜著雙眼探頭看向清空了的鍋底。澪也為終於做出讓客人滿意的菜餚，內心鬆一口氣。
夜裡五刻半（下午九時），差不多要打烊的時候，
「不好意思，讓我小酌一下吧。」
小松原一副很冷的樣子走進店裡。
「順便把這個切來吃。切個五段正好。剩下的就幫我留著。」
澪看了看他說完這話拿出來的東西，狀似一條用繩子綁著的蘿蔔。散發甜甜香氣的八成是麴。
種市發出驚呼一聲表示理解。
「對了，今天是那個日子對吧。客倌去過大傳馬町了嗎？」
「就是啊，忍不住就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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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聽著兩人異常愉快的交談一面歪著頭。今天十月十九到底是什麼日子，澪丈二金剛全無頭緒。
「感謝招待呀。我這兒就去切。澪仔，麻煩給客倌拿酒來。」
種市說完這話便去準備打烊，彷彿不會再有客人上門。
小松原愛喝熱呼呼的酒。澪把熱騰騰的銅壺拿來床几。等得不耐煩似的種市接過銅壺便往小松原的杯裡斟酒。小松原也幫種市斟酒。澪稍微退到一旁，等著隨時幫忙溫酒。
「好喝耶，老闆。」
「是啊，又活過來了。」
在兩人喝得酒酣耳熱之間，澪的眼睛也始終不離擺在床几上盛放醃菜的小缽。
她用力吸氣聞味道。近似甜酒的香氣肯定是米麴不會錯。這麼說來，就是麴漬蘿蔔咯？
小松原忽然笑了起來。
「喂，妳這樣吸我哪能喝得安心啊。過來這邊坐吧。」
澪怯生生地在對面的床几坐下，小松原立刻用牙籤插了一塊遞給她：「要嘗嘗看嗎？」她看看旁邊的種市，種市笑著說沒關係。澪在昏暗的燈光下目不轉睛盯著醃菜看，然後緩緩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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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
澪一將牙籤拔出小松原便問她。澪以深思熟慮的表情回答：
「很甜。因為看似麴漬，我原本就猜想是甜的，沒想到這麼甜。」
「澪仔，這叫黏答答醃蘿蔔。」
種市翻倒銅壺用杯子承接殘餘的酒滴，一面說道：
「每年惠比壽講*的前一天，大傳馬町都會舉辦醃菜市集。」
澪心裡想著：好怪的醃菜名字，一面不客氣地將小松原再次遞給她的一段醃蘿蔔吃掉。她喜歡這味道。大阪人向來對米無法抗拒，不只是澪。味噌也喜歡用米醃製成的甜的白味噌。把這甜甜的黏答答醃蘿蔔視為美味的江戶人卻嫌棄白味噌鍋，澪總覺得難以理解。
「妳多大年紀？」
婉拒種市新送上來的銅壺後，小松原問澪。
「十八歲。」
「什麼呀，已經很大了嘛。老闆叫妳『澪仔』，我以為還是小孩呢。不過若是親戚，永遠都當小孩子看待也無可厚非。」

*江戶時代盛行的城市商人節日。主要是祭祀七福神之一的財神「惠比壽」。祈求生意昌隆、閤家平安。過去是陰曆十月二十日舉行（部分地區會在正月裡舉行），但在日本廢棄陰曆以後改爲每年的十一月二十日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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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市叫住在床几上放下錢後站起身的小松原。
「客倌，您好像誤會了，我和澪仔不是親戚關係。不過我倒是很想要這樣一個女兒……，不對，是孫女，要是有這樣的孫女在，心裡不知道多踏實。」
大概是喝醉了，衰老的眼眸看起來濕濕的。
不是嗎？小松原滿臉詫異地交互看著澪和種市。得知種市所言不虛後頻頻搖頭，邊「不解呀」地喃喃自語，在澪的伴送下走出店門。
「澪仔呀，妳可要好好珍惜老闆唷。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緣由，但那老闆不是普通地看重妳，這是肯定的。」
一反平時的揶揄口吻。澪在心裡應允，靜靜地低頭行禮。
夜晚的寒風凜冽，小松原冷得縮起脖子。
「妳小我一輪，是卯年生的吧？當心點兒，卯年生的得為錢辛苦。」
小松原扔下這句話，在月光下快步遠離。

日本橋炭町。
是因為鄰接竹河岸的關係嗎？風中混雜著翠竹清爽的香氣。澪斜視著斜搭在二樓住家牆面的無數竹子屏氣而行。
獨自行走的路，獨自欣賞的風景，讓澪忍不住心酸。但每個月嘉兵衛月忌的日子，她一定會走一趟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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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目的地的店了。面寬六間（約一Ｏ．八公尺），並沒有多大。但出格子配上薄板葺成的通簷乃上方風格，雖不氣派但足堪細細品味。聽說為模仿天滿一兆庵的總店，還特地從大阪運來棟樑修建而成。澪站在如今掛著茶屋布招的那家店門前，悄悄握起雙拳。感覺像是昨晚客人嘔出的穢物還原封不動地留在門口。
「有事嗎？」
越過格子冷不防傳來一聲招呼，嚇得澪整個人彈起似地趕緊離開店門前。她過度驚嚇，一顆心險些兒從嘴裡蹦出。連平時一定會去參拜的竹河岸稻荷都直接路過，逃往白魚橋。明明根本沒必要逃走呀。
在橋中央一帶，澪雙手撐著欄杆調整呼吸。俯視下方可見數艘竹筏漂蕩在京橋川上，可能是下總*來的使者。視線一轉，越過稻荷可以清楚看見前方的茶屋。
不對，不該是那樣不入流的布招。
不對，不該是那樣骯髒的店頭。
澪咬緊牙根按捺住這一湧而上的強烈情感。
那裡原本應該掛著一塵不染的白底印有圓裡一個天字的布招。原本應該由少東佐兵衛擔任老闆的天滿一兆庵江戶店。

*舊國名之一。相當於現今的千葉縣北部和茨城縣南部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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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恨哪，我無法不恨！
澪的耳畔再次響起嘉兵衛臨終時的聲音。
——澪，能託付的只有妳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江戶重振天滿一兆庵的名號。
老夫求妳，當家使盡最後的力氣向下人懇求的身影，澪不敢或忘。
她握住嘉兵衛的手誓言一定做到，然而實際上她和芳兩人每天光是為了餬口就已筋疲力竭。行蹤不明的佐兵衛也全無消息，重振一兆庵的名號根本就是白日夢。
——老爺，請原諒我。
澪緊抿著雙唇仰望天空。為了自己的無能難過得肝腸欲斷。
唷—咿、唷—咿，竹筏舟子的喊聲聽來淒涼。澪嘆口氣，移往對向的欄杆。這裡是兩條河川的交會處，因此架了三座橋，面向京橋川下游的方向呈ㄇ字形。白魚橋的左手邊是彈正橋，右手邊是真福寺橋。這裡是全江戶讓澪最感難過，同時也是最喜愛的地點。
澪姑娘，澪好像聽見有人叫她，一轉頭就看見源齊站在橋邊。
「啊，果然是澪姑娘。」
源齊邁大步走近後，感覺有些不安地窺探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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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臉色很難看，還好嗎？」
「我沒事。源齊大夫出診嗎？」
「是啊。我剛從前面的水谷町離開正要回去。澪姑娘為什麼會在這兒？」
源齊說完，不敢直視似的瞄了一眼京橋川的下游。澪猶豫片刻後開口說道：
「……從這裡看去的風景，很像我成長的地方。」
「大阪嗎？」
「是的，一個叫做四橋的地方。」
源齊用無憂無慮的聲音復述一遍：四橋。
「真巧，這裡被稱為三橋。名為四橋就表示那一側還有一座橋是吧？」
源齊指著與白魚橋對峙的方位。
澪重重點頭。
「夏天一到傍晚時分，大阪人都會出來乘涼，繞行那四座橋。沒想到江戶會有像這樣能讓我追憶大阪的地方。」
澪為免源齊發現她眼眶含淚，面向竹河岸的方向開始過橋。
源齊也跟著走。
「少爺會選擇在這裡開江戶店，或許也是基於這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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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夫人所提到的店……」
澪不覺指著柿子色的布招對話說到一半便有些遲疑打住的源齊說：
「就是那家店。半年前，老爺帶著夫人和我來江戶投靠少爺……」
澪歷歷在目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耗時半個月終於抵達江戶，踩著愉快的步伐走在竹河岸的那一天。嘉兵衛和芳站在店門前驚愕的表情。與茶屋老闆交涉，找上警衛哨，拜託公差尋找之前在店裡工作的夥計。坐鎮在公事旅店*1，使盡所有想得到的辦法。如此得到的結論是：開店第三年，好不容易生意開始上軌道之時，佐兵衛日夜沉迷於吉原*2因而債台高築，最後賣掉江戶店，斷絕一切音信。
嘉兵衛當然不相信這樣的說法，但多次費心勞神縮短了他的壽命，在陽光也照不進的旅店一室裡斷了氣。
「那少爺呢？」
對源齊的追問，澪搖搖頭。
「不過夫人和我都不輕言放棄。」
將「不輕言放棄」化為言語說出口，讓澪察覺到自己內心裡的一點微光。
沒錯，我還沒有放棄。

*1江戶時代提供給為了官司從地方來到江戶或大阪的人投宿的旅館。旅館主人被公認可接受訴訟人委託協助進行訴訟。
*2江戶時代日本公開允許的妓院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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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日日被生活追趕，不安和焦躁快把自己壓垮，但每到嘉兵衛的月忌日澪依然會站在這裡，為維繫心中那點微光而來。不放棄即意謂著她絕不會讓內心裡點亮的希望之光熄滅。而且只要不放棄必能打開一條通活路。不知何故她這會兒能夠如此相信。
「源齊大夫，謝謝您。」
在旅籠町的十字路口道別之際，澪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源齊一臉不解地看著澪。
「何以道謝？」
澪不回答，再一次向源齊一鞠躬。

「澪仔，把青菜帶回去。」
種市對著結束打烊的工作、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澪這麼說。為了方便攜帶，青菜已經數把疊在一起用繩子捆好了。
「可是，」澪一臉困惑地看著青菜。應該是優良土壞培育出的青菜，色澤深，直挺挺的葉子說明了它的鮮度之佳。這樣的青菜，留到明天晚上拿來做菜綽綽有餘。種市見澪躊躇不前，硬是把青菜塞給她。
「我就說行了。每次農家都會多留好多菜給我，作為收取高湯廢料的回禮，明天也還會剩這麼多。趁新鮮帶回去，用不著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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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家每天都會製造出不少的柴魚高湯廢料。淺草來的農家每五天會來收一次。好像把它混在土壤裡就能做出優良的堆肥。
澪向種市道完謝，捧著青菜走出鶴家。月底的夜空中不見月亮，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閃爍著的星辰。澪對著凍僵的手呵氣，兼程趕路回家。
「妳回來啦，很冷吧。」
芳罕見地開門相迎。
「夫人，不早點兒休息身體會……」
澪說到一半，注意到油燈裸露在外的火源和放在那裡的淡紫色布匹，瞪大了眼睛。那是與這個家不相稱、色調優美的條紋棉織布料。
「啊，沒什麼啦。」
芳察覺到澪的表情，邊說邊伸手將布料藏到身後。
「我拜託管事先生給我一些針線活兒做。差不多該做點事兒了。」
芳和澪在大雜院的人際交往絕稱不上良好。也清楚自己的上方口音和言行舉止總讓人敬而遠之。而且懷有苦衷的主僕生活不想被人打擾的念頭強烈。正因如此，芳去拜訪管事討針線活來做更讓澪心裡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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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夫人，您的身體還沒好。」
澪雙手拄在榻榻米上，擔心似的察看芳的臉色。芳執起澪的手，溫柔地包覆在自己的手中，柔聲說：放心，我不會勉強的。
那天夜裡，澪輾轉難眠，眼睛以下全埋進棉襖裡想事情。
芳忽然開始做副業，八成和嘉兵衛的月忌過後想要重整心情有關。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對家計感到不安。明天起就是十一月。轉眼間十二月即將到來。兩人能平安度過第一個年頭嗎？澪不在家時芳八成淨煩惱著這些事。
想到自己被生活追著跑，根本無力尋找佐兵衛的下落，澪便覺得愧對於芳。
澪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擺脫現在的困境。不過，靠著種市的善意，她和芳兩人儘管省吃儉用，好歹可以餬口。
——什麼都想做，到頭來卻一事無成。現在的我能夠做的就是想想鶴家能夠「賣錢」的菜色。
吸引不愛吃蕎麥麵的人也來鶴家光顧——做出這種能夠拓廣顧客群的菜色恐怕是對種市最好的回報。
澪忽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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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客人滿意滷芋頭的味道要求外帶，但裝在木片盒子裡不但湯汁會滴漏，形狀也會散掉。要是有那種方便外帶，且盡可能是在家做不出來的稀有菜色就好了。
想到累了，眼皮漸漸沉重起來，澪墜入夢鄉。在墜入的瞬間，腦中不知怎地掠過種市某個時候的表情。是說要減少進昆布時那如釋重負的表情。
隔天早晨。
稍微睡過頭的澪抱著水桶急急忙忙往外衝。四周飄散著魚乾高湯的香氣。家家戶戶正毫不耽擱地準備早膳的樣子。澪往水井那一頭走去，撞見對門的孩童抓起殘留在竹篩子底部的魚乾往嘴裡放。吃萃取過高湯的魚乾是大雜院常見的光景。
極盡所能上下張大嘴巴的模樣宛如嗷嗷待哺的雛燕，實在可愛。可能是相當可口吧？孩童瞇起稚嫩的雙眼。澪猜測他大約六歲。
就在這時，賣豆腐小販像唱的似地喊著「豆～腐、豆～腐」走進巷子裡。孩童拿起上頭的魚乾被吃光了的竹篩子奔向賣豆腐小販。今天母親要做豆腐味噌湯嗎？澪溫柔地眺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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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魚片在鍋子裡跳舞。澪停下手上的準備工作，不覺膩地看著。
「澪仔，手停下來咯。」
聽見種市提醒，澪急忙道歉開始切起蔥花。
高湯的熬製方法各家店不同，種市的做法是將柴魚片放進滾水中慢慢熬煮約半個時辰。萃取過高湯的柴魚片有時會拿來搾汁燉東西，但大底都扔在專用竹篩子上，讓農家收走。
澪切著蔥花，腦袋邊回想今天早上那個小孩。
澪居住的大雜院居民不會用柴魚片萃取高湯。而是用比柴魚便宜許多的魚乾，且萃取過高湯的魚乾也都吃掉，毫不浪費。
這是她從主婦們在水井邊的談話中聽來的，還有人會用萃取過高湯的魚乾做一道菜給丈夫晚上下酒用。「少掉的味道只要拌味噌就沒問題了」說完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從這樣的家計狀況來看，把熬過湯的上好柴魚片扔掉實在可惜——這麼想的瞬間，澪的手再度停止動作。
假如。
假如用那高湯廢料能做出一道佳餚的話……。
澪圓睜著雙眼看著這會兒正準備把高湯廢料扔掉的種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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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扔掉。
「老爺！」這呼聲聽來宛如慘叫。
那天晚上，澪捧著裝有高湯廢料的竹篩子一走出鶴家，野貓立刻喵喵叫地跟在她後頭。澪向牠道聲歉，把竹篩子摟得更緊，呼著白濛濛的氣疾行在夜晚的道路上。
「是哦，要用這個做菜。」
聽澪詳述原委後，芳陷入沉思。
深得大阪花柳界喜愛的料理店天滿一兆庵。在曾是一兆庵老闆娘的芳看來，將原本該丟棄的食材提供給客人，這樣的前提她很難接受。但另一方面，她也對澪的構想之多感到驚訝。假使能夠實現，既無需增加種市的負擔，價錢也可以壓低。
「用蔬菜的皮呀蒂頭等不要的食材做出來的是自己人吃的伙食。如果妳打算用做廚房伙食同樣的方式來做，那就別做。」
那樣不僅給鶴家添麻煩，更重要的是對客人失禮，這是芳的顧慮。「不過，」芳忽然住口。
要是丈夫嘉兵衛還在世會怎麼說呢？她再一次自問。然後點一點頭，面向屏氣在一旁等候的澪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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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慢工細活兒做出讓食材改頭換面、無愧於客人掏錢來買的菜色，那就去做吧。」
平時嘉兵衛再三叮囑「不要做客人在家就吃得到的菜」這句話與芳的話聲交疊。澪雙手拄著榻榻米，叩頭應允。

「烤帆立貝啊？」
面對澪端來的小菜，今晚最後一位客人小松原露出失望的神情。去除腸子抹過鹽巴的帆立貝柱以兩支竹籤插著在火上稍微烤過，是深獲其他客人讚賞的一道菜。
小聲嘀咕「真無趣」的小松原咧嘴而笑，看向站在一旁感覺有些心不在焉的澪。
「喂，八字眉。每次都端出這樣正經八百的菜，我可是會想念甜甜的白味噌鍋和顏色白皙的牡蠣時雨煮哦！」
澪連自己被取笑了都沒感覺，依舊捧著盆子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種市端著銅壺現身。
「客倌，真是對不住。這丫頭一開始想做菜的事好像就會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喂！澪仔！澪仔！」
種市語帶不耐地對猛然回過神來的澪說「今兒晚可以回去了」。澪無精打采垂著頭向種市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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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有什麼內情耶。看來要比這司空見慣的菜色有意思得多哦。」
小松原目光炯炯，將斟滿酒的杯子遞給種市。種市微微作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結果呢，怎麼著，難道和青菜一起浸煮？」
聽了一陣之後，小松原強忍住笑問道。
「是啊，一會兒加入牛蒡絲做成金平*風，一會兒裹上天婦羅麵衣，對了，還曾經混合蛋汁拿來烤。」
「聽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可是使用的是高湯廢料對吧？感覺好悲慘哪。」
小松原和種市互相斟酒，不理會始終垂著頭的澪，大聊她的失敗經驗。大概覺得說得過火了，種市拿著酒杯的手忽然放下，看著澪。
「不過呢客倌，有一樣我倒覺得很特別。把薯蕷和高湯廢料用研磨缽搗爛，抹在淺草海苔上，再用油炸成金黃色。」
小松原咕嚕地嚥了嚥口水。
「喔～這個應該會很好吃。好想抹一點山葵吃吃看。為什麼不在店裡賣呢？」
「就是啊，我也是這麼說。」

*日本一種家常烹調方式，即將食材切絲，以砂糖、醬油調味，炒成甜甜鹹鹹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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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種市敦促似的眼神，澪開口說：
「薯蕷要用來調和蕎麥麵，不能用很多……。勉強做會影響到價錢。而且不適合外帶。」
我想做出便宜、可口，離開店也能享用的菜色，澪說。
「這也實在太貪心了。」
小松原由衷感到無言地說。

澪歪著頭站在妖物稻荷神祠前。昨天供在神狐腳邊的油炸豆腐再度不翼而飛。難不成被真的狐狸或狸子吃掉了？
「是神狐大人吃的嗎？」
澪一邊這麼問，一邊將有些歪了的紅色圍裙挪正。
——便宜、美味又能讓所有人吃得開心，真好！
澪的想像與未曾謀面的某人吃東西的情景混在一塊兒。光是想像這樣的畫面就讓澪的內心深處產生一股像刺痛又像溫暖的奇妙感覺。
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就有活下去的動力。比方說，即使處境再怎麼絕望，只要懷有對美味食物的想望，人就能活下去。澪比任何人都深知這個道理。
——好想做出美味的菜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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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輕撫著缺耳的神狐，忽然想起之前種市在這裡送她的飯糰。不論米飯炊煮的火候、捏製手法、鹹淡，在在無與倫比。而且隨附的佃煮蜆仔也好好吃。
——佃煮。不，不對。
澪屏氣凝神陷入長考。
若適合配飯又能讓人單獨品嘗就太好了。近似佃煮，但又不是佃煮。
「啊！」澪失聲叫道。
她想到一樣東西。
「就是它？真的就是它嗎？」
神狐對著喃喃自問的澪眉開眼笑。
澪向神祠一拜，隨即有如被人催趕似的朝金澤町走去。由於是大清早，人們都詫異地回頭看向腳踩木屐叩叩叩地奔跑著的年輕姑娘。紮好的髮髻眼看著就要散開，但她無暇去理會。
「梅香？」
聽到疾奔而來的澪提到這名字，芳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兒。
「好懷念的名字哦。經常用來當清口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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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邊氣喘吁吁邊點頭。
所謂梅香，指的是把稱為花鰹的薄柴魚進一步切細，加入醬油和醃梅子一起熬煮到湯汁收乾。
「可是澪，若使用高湯廢料，醃梅子會礙事不是嗎？」
「是的，所以我不加梅子。我打算用柴魚的高湯廢料加入醬油和酒文火慢炒。」
「那簡單說就是柴魚鬆咯。」
「是啊，簡單說就是這樣。」
芳噗嗤笑出聲。
「我總覺得妳這丫頭說話不帶勁兒，少根筋。」
澪眉毛下垂等待接下來的話。剎那間芳領悟到這丫頭希望人家推她一把，再次做起手上的針線活兒，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要用高湯廢料做出接近梅香的小菜應該會遇到很多麻煩。既不夠味兒，要切細也很困難。不過，如果妳認為自己可以，就一定要做出來。」
這是澪最想聽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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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雪的十一月是大雜院主婦們的強力靠山。陽光雖然微弱，但空氣乾爽，十分方便曬東西。其中有些日子陽光會長驅直入巷子深處，最適合曬蔬菜。
將這個季節的蘿蔔和南瓜連皮一起切薄片，攤開在竹篩子上曬乾，如此不但風味變佳，且能長久保存。今天早上婆婆媽媽們也爭先恐後似地把竹篩子斜放在屋子前，將切好的蔬菜攤開在上頭。
「怪了，小姑娘。」
對門的太太見澪攤開在竹篩子上的東西後叫住她。
「妳到底在曬什麼呀？」
是前些時候那位把小魚乾高湯廢料拿來吃的孩童的母親，胖嘟嘟的，誠然一副老實人的樣子。
「這是柴魚高湯的廢料。」
「曬這玩意兒要做啥？」
該怎麼說呢？
婦人再問眉宇低垂的澪：上方人都是這樣做的嗎？
見澪依然垂著眉毛搖搖頭說「不是」，婦人笑了出來。
「妳生了一對很討人喜歡的眉毛耶。」
「常有人說我是不折不扣的八字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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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想起小松原，難為情地說。婦人捧腹大笑。笑過一陣後，拭去積留在眼尾的淚水，換上嚴肅的表情。
「什麼嘛，原來是很親切的姑娘。像我這樣的粗人，總覺得對上方話沒輒。不好意思呀，過去一直沒怎麼跟妳說話。」
該道歉的是一直躲著左鄰右舍不相往來的澪。澪正式向對方問好，得知婦人叫「阿涼」，吃魚乾的兒子叫「太一」。
「妳要曬這個是很好啦，可是這樣放著貓會來搗亂。」
見貓在屋頂上跳來跳去，阿涼如此提議：
「我叫我們家太一幫妳看著。我順便也把魚乾廢料拿來曬好了。」

阿涼是個善良的女人，澪不在家期間，她遵照約定叫太一看顧曝曬物，太陽一下山便幫忙收進屋裡。她身手敏捷的進到屋裡， 並與芳暢談多時。
當晚，芳喜形於色地對回到家的澪說：
「阿涼嫂說，她們一家三口同住，當家的叫伊佐三。歲數同樣四十八，名字也相近*，一定會合得來。」
以四十八歲來說小孩未免年紀太小。芳猜到澪會有這樣的疑惑，放低音量說：
「聽說太一是他們在火災中收養的孤兒。因為這緣故，太一不太愛說話。跟他講話雖然不應，但沒有惡意。」

*原文中，澪稱芳「御寮人（Go Ryonin）」，與阿涼的日文發音「O Ryo」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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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澪緊繃著臉，芳柔聲說：
「我說澪啊，人即使嘴巴上不說，但其實各有各的承擔。正因如此，人活在世上更應該互相依靠、彼此安慰，妳說是不是？」

經過太陽三天的曝曬，高湯廢料變得用手一搓就碎。再用研磨缽仔細研磨讓它變得更細。然後放進鍋中，加入酒和醬油小火慢炒、調味。
「好吃是好吃，」
種市嘗了一口做出來的成品，難以啟齒似的開口說道。
「澪仔，這個味道不耐吃。怎麼不摻砂糖和味醂呢？廚房裡有的東西妳都可以用啊。」
鮮味已被萃取出的高湯廢料若不再加重味道便味如嚼蠟。沒有比砂糖和味醂更好的調味料了。但種市考慮要加的調味料同時也是鶴家蕎麥麵湯頭的重要成分。澪在使用上有所顧忌。而且，若如家常便飯般使用這樣的好貨也會影響到價錢。
算了，既然使用的是高湯廢料也沒什麼好挑剔的，說完這句種市接著如此提議：
「不論吃進嘴裡或咀嚼的時候，都不能感覺粉粉的。下酒菜要顆粒稍微粗一點兒比較好，何不摻入一些咬起來感覺脆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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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採納種市的意見開始嘗試。為了改變口感，她試著將米、豆子、芝麻、樹果等炒過後依次混入。
在天滿一兆庵的廚房工作時只要考慮味道就好，而今還必須時時顧慮到客人的荷包。然而澪卻意外地以這在限制中的味覺創作為樂。
 
「太一，早！」
對門的太一不知道是不是掛記著曝曬中的柴魚高湯廢料，天一亮就探頭往這邊的竹篩子張望。澪跟他打招呼也全無回應。澪見他鼻下垂著兩行綠綠的東西，從袖管裡取出淺草紙*，在太一面前蹲下，輕輕地幫他擦乾淨。
太一不作聲地任憑她擦。圓圓的眸子映現出澪的臉。澪強忍住想要緊緊擁他入懷裡的衝動。
——太一，姐姐也和你同病相憐。
澪嚥下這句話，輕撫太一的臉龐。
「好了，太一，今天也可以麻煩你看著嗎？姐姐會買麥芽飴給你作為答禮。」

*江戶時代著名的再生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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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芳橫躺著虛弱的身影，澪長久埋藏在心裡的話正要衝口而出。但卻沙啞得話不成聲。澪緊靠著芳的墊被，幾度使勁想讓沙啞的喉嚨出聲。然後終於清楚地叫道：
「娘！」
芳坐起上身雙手緊緊抱住扭著身子摟著她喊娘的小姑娘。
阿涼攔下急忙準備進來制止的源齊。面對阿涼用眼神懇求他別打擾她們，源齊只好聽從。
那天夜裡芳發高燒。
登龍樓的廚子們攆她出來時施加的暴力導致她肋骨斷裂。加上跌倒時撞到臉，使得半邊臉腫起。澪遵照源齊指示餵芳吃藥，徹夜寸步不離。
看著那張令人心痛的睡臉，澪的內心不禁湧起一股對登龍樓的憎恨。儘管小松原對登龍樓評價很高，但從模仿茶碗蒸所使用的手段和對芳施暴，大致可看出其作為料理人在品德上的欠缺。
不可原諒。我絕不饒過他。
澪握緊不住顫抖的拳頭，按耐著內心燃起的憤恨。明兒個就上登龍樓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就在澪這麼想的時候，芳忽然醒來看著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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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澪仔細打量芳的表情，芳氣若游絲地說「不可以這麼做」。
「什麼？什麼事不能做？」
「妳這會兒心裡在想的事。」
可能一說話便覺得難受吧，芳按住胸口繼續說：
「妳應該記得嘉兵衛的話吧。就算遭人設計暗算也不要受人挑釁，料理人就用料理來一分高下。澪是料理人，可不能像我一樣做那種傻事。」
真是做了傻事，芳按住胸口呻吟。她看著驚慌失措的澪勉強擠出笑容。
「不過也多虧對方做出這種事我才清楚明白。有朝一日澪做的菜必能打敗登龍樓。不能學我那樣做出有損自己器量的蠢事。可不能降低作為一個人的器量呀。」
腦中忽然閃過十一年前夏天的光景。澪回憶起自己意圖偷取星鰻遭到毆打時，芳對那料理人所說的話。
「——料理的好壞看廚師的器量就知道。」
「沒錯。料理的好壞看廚師的器量就知道。我這個傷與登龍樓的老闆無關。可是上行下效。欺負弱小，為了求勝不擇手段。這樣的想法想必得自於老闆。妳不能與這等人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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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氣力耗盡，芳的聲音愈來愈微弱，說完隨即輕輕嘆口氣。臨入睡前，芳隱約呼喚澪的名字。澪、澪。
澪輕輕按壓大棉襖的肩頭以免受寒，本想喚一聲「夫人」卻打住。
「好好休息吧，娘。」
最後那一聲呼喚輕聲細語，不知道聽不聽得見。淚水積留在芳閤起的睫毛處，從眼尾滑落。

「登龍樓的茶碗蒸吃得夠多了。我還是覺得這裡的合口味。」
因為這個理由而回流的客人三三兩兩地增加。澪和種市才稍微覺得鬆口氣，不料這回換成一群貌似無賴的傢伙開始在店門前徘徊不去。話雖如此，但並非直接威嚇人，只是用令人感覺不快的眼神持續打量每個走進鶴家的客人。即使求助於捕快的眼線也得不到解決。
首先嚇跑了女性客人，外帶用的茶碗蒸又開始出現剩餘。老人家和膽子小的客人也紛紛走避。澪心裡甚至掠過一絲懷疑：難不成是登龍樓的故意刁難？但實在難以想像一流料理店會做出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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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有些奇怪的傢伙。」
再過十天左右今年即將結束的夜晚，又次一鑽過布招進到店裡便這麼說。聽完愁眉不展的澪和種市說明事情的梗概後，又次笑著說：
「放心吧。我這就去稍微管束一下，讓他們不再搗亂。」
種市雙手合十道謝。不過兩人隔天了解到他這麼做反而適得其反。
當天晚上。
收下布招後，澪暫且留在廚房裡準備明天要使用的銀杏。剖開堅硬外殼取出果仁，穿燙後脫去薄膜。正當她對又次的威嚇奏效不見無賴蹤影感到鬆口氣，希望就這樣消聲匿跡之時。
澪感覺聽到門口有人潑水或什麼的聲音，側耳細聽。屋外下起小雨，澪猜想應該就是它吧，又繼續處理銀杏。不一會兒澪聞到什麼燒焦的味道，急忙從廚房往店裡張望。
「啊！」
澪不禁尖叫一聲。熊熊火燄燒毀格子，延燒到內壁，往自己這邊逼近。澪總算能撐住沒腳軟跌坐在地，是因為她想到種市還在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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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老爺！失火了！」
澪奔上樓梯搖醒種市，隨即再度衝下樓拿水桶打水朝火燄澆灌。然而火燄只是稍微搖晃一下。
「來人哪！失火了！失火了！」
澪打開便門朝著黑夜大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連滾帶爬地下樓來的種市也拚命將水甕的水打出澆灌火燄，但火勢完全沒有減弱的跡象。
四周開始騷動，失火了、失火了的喊聲四起。附近的年輕小伙子從便門衝進來。人人手上皆提著水桶。
「這裡交給我們，妳快帶著老爺爺逃出去。」
「可是，」男人怒斥猶豫不決的澪，把種市和澪推出屋外。澪心想好歹也帶著帳房的錢箱走，於是返回店裡將它揣在懷裡，再次往外逃。回頭一看，橙色的火星兒在夜空中嗶剝嗶剝地飛濺。種市跌坐在地上，雙手伸向天空嘶喊著：
「我的店，我和阿鶴的店燒掉了呀！」
雨勢逐漸轉強協助眾人滅火總算令人稍感安慰。結果這場火將鶴家燒毀大半，在延燒到兩側鄰居前總算被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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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財道具和家具用品等幾乎全化成灰燼，種市委靡不振地癱坐在還殘留著焦臭味的災後現場，仰望黎明前黑暗的天空。雨依然持續下著。
繼天滿一兆庵之後連鶴家也……。見澪茫然地任憑雨水淋濕、抱著錢箱呆立不動，有人問她：
「妳沒事吧？」
阿涼的丈夫伊佐三伸傘過來。澪眼神空洞的看向種市，伊佐三點頭表示了解，將傘交給澪。脫下厚棉襖為種市披上。
「原本想早點兒過來，可是太一害怕不放我走。抱歉。」
伊佐三輕鬆地背起猶如木偶的種市站起來。

「遭人縱火的確很可憐，可是我們也差點兒遭無妄之災呀。」
左鄰右舍咒罵代種市四處賠罪的澪，好像全是她的錯。澪只能一個勁兒地低頭賠不是。她默默收拾殘骸，費勁整理，以免看得難受。
她多次被警衛哨的差人找去詢問縱火一事的線索，但她都無法回答。從過去這段日子的發展來看，澪腦中率先浮現登龍樓的名字，但也懷疑既是同行會卑劣到這種地步嗎？而且最重要的是，對於縱火的人，澪內心的恐懼大過憤怒。害怕再遭遇什麼不測。管它是登龍樓或什麼的，都不想再和對方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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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市靠著管事的善意得以住進和澪同樣的大雜院，但他幾乎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一直躺在阿涼從損料屋*張羅來的墊被上，甚至感覺不出有坐起來的跡象。即使如此澪依然用單柄鍋煮粥，附上茶碗和湯匙端到種市的枕邊。
「老爺，請多少吃一些。」
「我這會兒沒胃口。不好意思，能不能先擺在一邊，阿鶴。」
澪心頭一震，看著種市。種市將下巴埋在大棉襖裡，回望澪虛弱地笑了笑。
不要緊的，只是說錯了。
澪如此說服自己。然而種市以嘶啞的聲音又對澪說：
「阿鶴，我要小睡一會兒。」
那聲音聽得澪快要心碎。伸手按了按大棉襖的肩頭後悄悄走出屋外。一來到門口立刻抱著膝蓋蹲下去，強忍著不哭出聲。
鶴家一如其名，是種市已故愛女阿鶴珍愛的家。而今它付之一炬，種市的絕望外人難以體會。初登場便旗開得勝當然會招人嫉妒——澪憶起小松原的話。早知道就不要推出茶碗蒸了。澪內疚得渾身顫抖地哭泣。

*租借各種生活物品兼當鋪的出租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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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鶴家老爺的情況如何？」
回到家裡芳隨即難受地坐起上身問她。被打斷的肋骨情況感覺不樂觀，臉上的腫塊也未消退。這種情況下她不想再讓芳擔心。
澪柔聲說「他睡得很好」，讓芳躺回去。
「妳的眼睛好紅。」
芳伸手向澪的臉頰關心道。
「妳一定有事瞞我。」
澪輕聲說「什麼事也沒有」，握住芳溫熱的手便輕輕將它收進大棉襖裡。八成是源齊開的藥起作用了，芳迅速墜入夢鄉。澪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的睡臉思忖到。
繼承嘉兵衛的遺志，企圖在這江戶重振天滿一兆庵招牌的想法根本就是個錯誤。不但沒那個本事，而且太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才會讓自己珍愛的人暴露在危險之中。
夠了。可以死了這條心了。
有了，可以像夫人以前那樣拜託管事給我針線活做。和夫人兩人完成一堆針線兒的收入應該勉強可以度日吧。就這樣縮衣節食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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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恨哪，我無法不恨！
澪彷彿再次聽見嘉兵衛嘶啞的聲音。
——澪，能託付的只有妳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江戶重振天滿一兆庵的名號。
澪捂住雙耳，心裡反覆默念著「老爺，原諒我」。

空氣中飄散著甜甜的酒香。
難得的是，那是使用酒糟而非米麴製成的甜酒香氣。其獨特、濃醇的芳香令澪格外惆悵。這八小路是設在筋違御門內側的防火通道，因有道路通往八方故以此名稱之。廣場上看好路過行人會光顧的路邊茶屋和攤販林立，冒著騰騰蒸氣的熱食大受歡迎。許久不曾聞到的酒糟香勾起澪對故鄉酒糟湯的懷念之情。
這個時節，大阪人非常喜愛結合酒糟和味噌一起煮成的酒糟湯。由於還加入蘿蔔、胡蘿蔔、油炸豆腐和蒟蒻等食材，不但容易消化，且酒糟的作用讓人即使在寒冷的日子裡身子照樣暖呼呼，始終不會變涼。可是澪在江戶不曾看過這道湯品。
要是此刻能夠喝到它心裡不知道有多安慰。澪閃過這樣的念頭，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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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累了。筋疲力竭。
源齊的診斷認為種市的情況是遭人縱火所導致的暫時性症狀，但澪每當聽到種市叫她「阿鶴」便感到一股椎心之痛。
澪已請管事幫她找針線活但尚無回音，生活還未理出頭緒。連能不能平安度過這個年都沒有把握。澪先繞去口入屋*1，之後漫無目的地走在八小路上，一回神人已佇立在神田須田町的登龍樓新店前。
「老爺，請當心。」
正好一名工頭裝扮的男人掀開拔染印有龍紋的紅褐色布招送一位年過五十的痘疤臉男人出來。
黑色羽二重*2的雙層短外套質料實在精良，使瘦弱的身軀顯得雍容大度。痘疤中有著一對如用刀劃開般的細小眼睛。
「其餘的就麻煩你了。有什麼事就差人來日本橋這邊。」
送行的男人們一齊向聲音尖銳的痘疤男低頭鞠躬。
那位就是小松原提到的采女宗馬。
肯定不會錯，澪一思及此立刻嚇得雙腿無法動彈。這時一位街頭賣藝者從澪的面前橫過，邊舞蹈邊朝登龍樓而去。在這天寒地凍中身上只裹著一張蓆子的乞丐。他跳著怪異的舞蹈，邊以沙啞的嗓音依著節奏唱道：

*1相當於現在的職業介紹所。
*2即以2條細的經線和1條緯線交互交叉織成的絹織物，質料柔軟帶有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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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鋪興隆可喜可賀呀。老闆吉祥可喜可賀呀。新年將至可喜可賀呀。」
貌似采女宗馬的男人細小銳利的眼睛看向乞丐。雖然只是一瞬間，但那眼神冷酷到令人不寒而慄。
「你玷汙了老闆的眼睛，到別處去！到別處去！」
就在店裡的夥計惡狠狠地準備趕走乞丐之時。采女露出滿面十分善良的笑容，從懷裡掏出荷包給那乞丐若干錢。
「那位是登龍樓的老闆嗎？真是大慈大悲呀！」
「不愧是名店榜的大關！」
讚揚之聲在駐足觀看整個過程的人群之間逐漸蔓延。
澪快步離開現場。她噁心到差點兒吐出來。那毫不掩飾的施捨模樣看在澪的眼裡是多麼的矯揉造作，反倒讓她認為采女宗馬這男人器量狹小。若是他的話，八成會臉不紅氣不喘地擅自偷學別人的茶碗蒸吧。
雨天縱火。這種預測火苗不會延燒到其他房舍的行徑即表示他是衝著鶴家來的。其手段之高妙與方才的施捨在澪的心裡奇特地重疊在一起。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既然決定放棄做菜了，也沒有必要再害怕采女。澪一再這麼告訴自己，腳步匆忙地朝金澤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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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進大雜院便見門板斜倚在對門的入口處，上頭披著眼熟的伊佐三的衣服。太一宛如躲在陰影下，獨自蹲在地面畫圖。之前聽阿涼說他發燒，許久不見他那麼有精神了，澪開朗地叫他的名字。
「太一！」
不過太一一看到澪，表情立刻抽搐一下，逃回家裡。澪覺得奇怪往屋裡一看，太一抱住正在準備晚膳的阿涼寬闊的背發抖。
「好像又退回到小嬰兒時代。」
阿涼發現澪在，感到頭疼似的向她笑了笑。太一躲在阿涼的背後悄悄偷看澪。澪見那眼神十分畏懼，受到不小的衝擊。
澪草草問候一下便離開。
「爹和娘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放心吧。」
傳來阿涼勸慰太一的溫柔聲音。
澪忽然聞了聞衣袖。自己沒發覺，但一股燒焦的臭味直衝鼻子。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待在火災現場，焦臭味吸附在衣服布料上一直沒退去。當晚趕赴火場的伊佐三身上一定也沾染了同樣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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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回頭看向屋子裡喃喃道「真可憐」。害太一喚起奪走他雙親那場大火的記憶了。枉費阿涼和伊佐三為了讓他重新開口說話一直堅持不懈地與他接觸，說不定一切又回到原點。
太一，原諒我。
澪在心裡低聲說，悄悄低頭行禮。
才一個月前，一切都看似那樣充滿希望、光輝燦爛，而今卻連一束光亮也不可見。我果真是命該如此嗎？澪目光黯淡地仰望天空。

那天晚上。
聽到五刻（午後八時）的鐘聲後，有人來敲大雜院薄薄的門板。
「這麼晚來打擾不好意思。在下又次。」
這出乎意料的訪客讓澪連忙坐起身。她察看芳的情況，睡得很安穩。大概是藥效發作了吧。
「我馬上來。」
澪如此答應，摸索著整理好服裝儀容後，點亮油燈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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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休息了嗎？不好意思。」
又次被請進屋裡，低頭行禮。一開始先慰問火災受災的情況，之後接著說：
「擅闖這裡深感抱歉，但能不能再請妳做個便當？」
他在門口墊高處坐下，從懷裡取出每次那個布包放在一旁。
澪本想拒絕又改變主意。以後她不再有機會在這個便當盒裡裝滿菜餚。既然如此，她想裝進一些什麼以表達對又次口中的朝日太夫起碼的感謝，並藉以在心情上做個了斷。
澪在水槽和架子上看來看去，感到沮喪。飯桶裡只剩下一點明天要煮什錦飯用的冷飯，沒有其他像樣的食材。
「妳答應我無理的要求了，只是捏個冷飯糰也無妨。還有就是，對了，昆布不錯，前些時候做的那個朧昆布非常合太夫的意，她很高興。」
大概是從省油料費早早上床睡覺的生活情況推測到澪的家計狀態吧。又次若無其事地這麼跟她說。幸好架子一角還剩有昆布。澪邊在水槽的桶子裡洗手，邊向又次點點頭。
「請稍候。」
她利落地將冷飯捏成圓柱形，再用醋沾濕昆布，拿菜刀刮削。想到這可能是她做的最後一道菜便覺實在感傷。但也因此，澪全心全意地削刮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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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準備裝便當，解開布包。
「哎呀！」
一開啟盒蓋忍不住叫出聲。便當盒裡現出江戶紫的皺綢布料。好像是袱紗*1。澪看向又次，又次立刻不自然地別過視線。
這是什麼？
澪拿起袱紗，歪著頭打開它。
打開的瞬間，不成聲的氣息自口中冒出。柔軟的雙層皺綢裡放著一疊金幣十枚。昏暗的室內，只有那上頭匯集了油燈黯淡的光綻放強烈的色彩。
澪用顫抖的手指著袱紗問又次：
「又次，這、這是？」
「裡頭有字條。」
聽見又次簡短地這麼說，澪看向擺在木板地上的便當盒。底部確實有張折疊起來的紙。
澪用顫抖的手好不容易把袱紗擺在便當盒一旁，戰戰兢兢地取出那張字條。
手臂止不住地發抖，怎樣也停不下來。她費力地打開被折疊起來的三椏紙*2。當光滑紙張中央以絹秀的筆跡寫下的文字映入眼簾的剎那， 澪的心彷彿被人緊緊揪住。眼前忽然變得一片漆黑，她急忙用手撐著水槽挺住。

*1一種禮儀用的方形絹布。用皺綢或絹等做成一層或雙層，素面或繡有喜慶圖樣。用來覆蓋贈禮或包裹物品。
*2以三椏這種植物為原料做成的和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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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條上只寫了四個字。
雲外蒼天。
澪忘了呼吸，拚命思索。難道她曾經把那件事告訴過又次？抑或又次從種市那裡聽說過？兩者她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曾經說過新町足洗井的往事。沒錯，只說過澪和兒時玩伴兩人將木屐掉到水井裡的故事。
既然如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澪無法站立，倚著水槽原地蹲下。
上方出身的太夫。
擁有世間少有的美貌。
知道澪在新町廓遇到什麼事的人。
澪憶起當時那令人懷念的聲音。

——小澪，我喜歡妳的『雲外蒼天』。這個好太多了。

野江。
野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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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朝日太夫真面目的剎那，澪用雙手捂住口。若不這樣，一湧而上的激情恐怕要衝口而出。
那天的野江如走馬燈般不停縈繞在澪的腦海。對丫鬟們的行為感到震怒的野江。把木屐扔下水井的野江。邊打量澪的表情邊展露笑容的野江。
那年夏天一別至今，澪一直相信她過得幸福快樂。萬萬料不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得知她安然無恙。
「朝日太夫，」
澪直接抱住又次的膝蓋用力擠出聲音說：
「讓我去見朝日太夫。請讓我見她。」
「這是不可能的。」
男人掰開姑娘的手，斷然搖頭拒絕。
「妳多少也知道吉原是個怎樣的地方吧？花魁是籠中鳥。要不被某處的富豪贖身，要不等到年限期滿。或是妳自己賣身進同樣的遊廓。不是這樣的話不可能見到面。」
澪聽了男人的話掩面哭泣。野江身在吉原的事實讓澪無法忍受。又次默默地看著澪一會兒，迅速伸手抓住小姑娘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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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妳是因為可憐太夫而落淚，那就免了吧。倒不如想想太夫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交給妳十兩這麼大一筆錢。」
澪睜大眼睛看著又次。
男人放開澪的下巴，身子向前看進那雙眸子裡。
「我不清楚妳和太夫之間有過怎樣的過往。只是，太夫交代我，假使妳連做菜的氣力都失去了，那什麼話也不必說就直接回來。」
但要是她做出菜餚裝滿這個便當盒的話，那她一定會東山再起。希望到時候這十兩金幣可以派上用場。據說太夫這樣告訴他。
澪用手背擦拭溢流而下的淚水，心想，真像是野江會說的話。
給放棄做菜的澪十兩金幣便成了「施捨」。這十兩金幣不是施捨，而是希望拿來做生意用。
攤開一直緊握在手中的字條。
雲外蒼天。
對了，一直忘了這檔事，算命仙水原東西預言磨難會降臨澪之後，的確接著說過這麼一段話。
——不過只要熬過這苦難不斷精進，必能仰望湛藍的青空。所有人莫不乞求、澄淨美麗的天空。聽好了，要牢牢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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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一直專注在頭頂上低垂的烏雲，而忘卻了雲層上方那片廣闊的藍天。
看呀！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要仰望那片藍天。
澪伸直彎折的膝蓋緩緩站起。那雙眸子裡不再有淚水。
她拿起便當盒，用抹布擦拭裡面，裝滿飯糰和朧昆布，再用布包好，交給又次。
「請轉告野江……朝日太夫。我一定不會辜負她的心意。我會將她給我的字條銘記在心，努力精進。」
「好的，我必會如此轉達。」
又次露出由衷歡喜的表情。然後接過布包，邊顧慮著不要吵醒芳，邊開門走出去。
「後天就是除夕嗎？一年過得好快呀。」
他喃喃自語，隨即轉頭看向澪，留下一句「祝妳有個好年」後離去。
從把十兩這麼一大筆錢託付給又次可以看出，野江對又次極為信賴。澪走出巷子目送著翁屋的燈籠邊對男人的背影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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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什麼？路邊攤？」
伊佐三一說完便瞪大眼睛。
天一亮澪便將對門的伊佐三拉到門外商量事情。
「是的。我想在鶴家的原址擺攤做生意。像八小路那裡的路邊攤那樣。若能和鶴家老爺商量就好了，可是沒辦法……」
澪在意人在家裡的太一，把音量壓低。太一從那次以後一看見澪就嚇得逃跑。
「遇到那麼可怕的事妳還敢在那裡做生意！小澪，妳這叫胡鬧！」
「不，我反倒覺得那裡正好。」
澪拚命纏著遲遲不肯點頭的伊佐三。
「縱火乃重罪，聽說一旦被發現將處以火刑。對方一定不想被逮到是吧？暫時應該不會去那個地方。所以現在很安全。」
伊佐三頗為佩服似的讚嘆一聲「有道理」。
「妳這話確實有理。不過，左鄰右舍大概不會有好臉色。可能也會有不愉快，不要緊嗎？」
那當然，我已做好心理準備。
得知澪心意已堅，伊佐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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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明白了。這事我今天就幫妳辦好。」
說完「呯」地拍一下厚實的胸脯。
「小澪，」阿涼從門口出現。
「妳若要出門，夫人和鶴家老爺就交給我，不用客氣。」
謝謝，萬事拜託，澪向阿涼和伊佐三一鞠躬。
催帳的人現身狹小的巷弄裡，開始挨家挨戶的敲門。很有歲末味道的忙碌一天正準備展開。
日本橋伊勢町的大阪屋。
澪在夥計們大都出去催收帳款之時出現，熟面孔的工頭立刻飛奔過來。
「鶴家老闆，這場火災真是嚴重啊。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苦衷，原想稍微寬限時日，可是，那個，明天……」
「不，我今天就是來結帳的。」
澪一說，工頭立刻睜大眼睛。在店的後方結完帳，隨即奉上茶水招待。
「要推出酒糟湯嗎？」
工頭不禁流露出欽佩之聲。
「您真是好眼光。鶴家的酒糟湯肯定好喝。我們可是比什麼都懷念啊。生活在江戶的上方人一定會放下一切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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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在江戶很少看到酒糟，」
澪垂著眉宇這麼說，工頭立刻搖手「不不不」。
「酒肆前若寫著『手握酒*』，那就是酒糟。不過，反正提到酒糟，這裡的人只曉得是製作醋的原料，沒聽過有人拿來做菜。」
什麼？澪瞪大眼睛。第一次聽到酒糟可以拿來做醋。根據工頭所言，近來，尤其是在壽司店，帶有紅色的醋大受歡迎。
「不過說到酒糟，還是酒糟湯好喝呀。」
這樣的話，要不要我介紹妳幾家有賣酒糟的酒肆？澪感謝並接受工頭的提議。順利達成造訪這裡的目的，澪輕拍胸脯安了心。
包含今天在內，還剩下兩天。
新年一到，前往神田明神參拜的遊客便蜂擁而至。御台所町想必也是萬頭攢動。一定要設法在元旦讓路邊攤開張。
大阪屋介紹的酒肆同樣位於日本橋，儘管納悶「這麼多的酒糟到底有何用？」，依然用最便宜的價格將新酒的酒糟賣給澪。

*「糟」這個字給人殘餘的、沒有價值的印象，所以講究風流爾雅的江戶人稱酒糟為『手握酒』，即可以握在手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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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四處尋找食材。幾乎所有店家已結束這一年的買賣，連挑擔叫賣的小販都找不到。儘管吃了不少苦頭，還是找到將俗稱荒卷的鹽漬鮭魚分解販賣的小販。把鮭魚稱作「增歲魚」，是江戶正月裡不可或缺的年菜。
想要多一點的蔬菜。澪乾脆去尋找以前常來鶴家買高湯廢料的農家，足跡延伸到了淺草深處。一告知鶴家遭人縱火一事，農家立刻深表同情，賣給她一籮筐的蘿蔔、胡蘿蔔還有白蔥*。其餘的事就留待明天，澪拖著軟綿綿的疲憊身軀踏上歸途。
抵達大雜院時太陽已下山，周圍籠罩在微微的陰暗中。
「啊，小澪，妳回來了。」
正好從種市屋裡出來的阿涼看見澪便跑過來。
「夫人和鶴家老爺這邊都還是老樣子。還有，我家那口子說妳託他的事辦好了。」
「謝謝，真是幫了我大忙。」
澪鞠躬道謝，阿涼隨即轉頭看向種市的屋子壓低聲音對澪說：
「鶴家老爺的腦袋好像還是不太清楚。今兒也一直嚷嚷著『阿鶴在哪裡』、『阿鶴去哪兒了』。」
澪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這樣啊」，悵然垂下肩膀。
回到屋裡，將貨物放在土間，向芳招呼一聲便直接走去種市的屋裡看看情況。澪不在期間源齊似乎來過，枕邊放著藥袋。

*指蔥白部分比較多的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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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鶴，」
察覺到正在察看他表情的澪，種市立刻鬆口氣似的呼喚已故愛女的名字。
「怎麼可以不說一聲就出門去！我擔心妳是不是又遭人誘拐了，一直坐立不安。」
澪小聲地道歉，拿起藥袋。
「我去煎藥。」
「哦，謝謝。我再睡一會兒，稍後再叫我起來。」
說完種市再度閤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開始入睡。澪為免吵醒老人，躡手躡腳走出屋外。
種市脫口而出的誘拐一詞讓澪掛意不去。說起來，澪不曾聽種市說過阿鶴亡故的原因。
或許種市的一生經歷過太多傷心事。怎料到了這把年紀竟會失去作為他情感依靠的鶴家。澪回頭望向身後的屋子，心想總之得盡快做些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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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莖類在架在炭爐上的一鍋高湯裡熬煮。澪邊顧著那鍋湯，邊將酒糟放入研缽裡，加入少許高湯仔細研磨。深夜闃靜無聲的屋子裡唯有研杵叩叩叩地發出聲響。
「好香哦。」
淡淡的酒香飄散，芳起身過來察看澪在做什麼。
「是酒糟湯嗎？澪。」
芳懷念似的叫出聲。
是的，澪點點頭，費力地穩住稍有疏忽便跑到濕抹布外的研缽，一邊繼續研磨著酒糟。芳伸出手幫她扶著研缽。
「我想擺路邊攤賣酒糟湯。」
「路邊攤？」
「是的。我已請伊佐三大哥製做攤車。打算元旦開賣。」
芳隔了一會兒才低聲應道「是嗎」。澪幾度開口又打住、起了頭又停住，反覆多次後她停止手上的動作看向芳。
「也許會再遭人尋釁。也許會有人來找碴，讓珍愛的人遇到危險。」
澪的視線停駐在芳的臉頰上。腫塊雖已消，但遭人痛打的部位已濁黑變色。斷了的肋骨肯定也在發疼。澪緊抿著雙唇按耐住情感，鼓足勇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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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堅持要做。請讓我去做。」
求求您，澪向芳一拜。
芳伸手將澪手中的研杵拿過來。不發一語地開始研磨酒糟。
酒糟在研缽裡漸漸愈變愈滑順。
「油炸豆腐和蒟蒻打算怎麼辦？」
「我想明天出去找。」
「魚呢？大阪是使用鰤魚，這裡不是弄不到鰤魚嗎？」
澪對一臉擔憂的芳說：
「我打算用它。」
澪指著鮭魚切片說。已穿燙過了。
正月裡吃的代表喜慶意味的魚，在上方是鰤魚。將歲末買回來的鹽漬鰤魚垂掛在天花板上，從元旦起一點一點地削來吃。最後剩下的魚頭魚骨拿來熬湯製做酒糟湯，招待下人夥計。在江戶可與鰤魚匹敵的是鮭魚。所以澪打算用鮭魚取代鰤魚。
「而且我用的是這裡的白蔥不是葉蔥，味噌也是搭配這裡的一起使用。」
澪的話聽得芳瞇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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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鮭魚放進鍋裡，倒入黏糊糊的酒糟。再以味噌、酒以及少許醬油調味。做好的湯盛兩碗，一碗遞給芳。
芳喝一口，立刻「啊」地失聲嘆道。接著咬一口蘿蔔，輕輕閉上眼睛。澪也心怦怦跳地拿起筷子。
和在大阪吃慣的味道確實不同，但酒糟的甘甜令舌尖著迷。高湯和味噌的比重也拿捏得很好。若再加入切碎的蒟蒻和油炸豆腐，風味一定倍增。
「澪，我有個請求。」
芳放下碗立刻重新面向澪。
「元旦起這生意，請讓我也幫忙。」
見芳說完這話隨即手拄榻榻米低頭一拜，澪倉皇無措。
「夫人，您這是做什麼！」
「既然妳要重返燒毀之處擺攤，就讓我用這付帶傷的身子助妳一臂之力。這麼做應該能讓對方明白，我們不會屈服於他卑鄙的手段之下。而且，」
芳抬頭注視著澪，毅然決然說：
「害怕遭遇不測而放棄正當的生意不做，不配做生意人。」

隔天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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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早晨第一件事就去看種市的情況，只見他明明醒著卻背對著澪一句話也不說。儘管擔心，澪還是將剩下的事都託付阿涼，前往燒毀後的鶴家察看情況。飄著木頭香氣的全新攤車安放在那裡。面寬六尺（約一八O公分），深三尺（約九O公分）。屋頂下方設有屋簷和凸出於前面擺放器皿的架子。感覺使用起來也很方便。伊佐三傾注心力打造的成果鼓舞了澪，前去向左鄰右舍致意。
「妳到底打算怎麼樣？」
一開口便對澪咆哮，但當澪遞上包在懷紙裡的錢，怒氣頓時和緩下來。因為家家戶戶都有人上門催帳。總算取得擺攤做生意的諒解後，澪走出門外，大大鬆了一口氣。
野江託付的錢還用在這種小地方。澪朝著感覺像是吉原的方位靜靜地行禮致意。
「澪姑娘。」
設法張羅蒟蒻、油炸豆腐和器皿，以輕快的腳步往妖物稻荷走去的途中，有人叫住澪。轉頭一看，源齊面露溫和的笑容站在那裡。
「源齊大夫，您還在看診啊？」
「是啊。生病是不分除夕和過年的。對了，早上我去看過鶴家老闆了，他的情況和之前有些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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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齊以在琢磨似的表情繼續說：
「我猜想他的神志可能恢復正常了。」
太好了，澪說到一半便住口。
神志恢復正常真的是幸嗎？遭人縱火一事，以及愛女阿鶴的去世，也許忘了就不會再感到痛苦。
源齊不知道是不是料到澪的心思，也放低聲音說：
「今後想必會很不好受。」
與源齊分手後，澪快步趕往妖物稻荷。她蹲在神祠前，雙手合十。結束漫長的祈禱，抬起頭看向神狐，只見神狐依舊慈眉善目地笑著。今年最後一個藍天在頭頂上無盡延展。澄淨美麗的天空。
雲外蒼天。
不能忘記。只要活著絕不能忘記。
澪在心裡小聲說，對著神狐點點頭。
那天夜裡。
備料大致完成後，澪吃完晚膳的蕎麥麵，為明天作準備提早就寢。身體明明很疲憊卻始終難以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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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鐘聲開始響起。
「期盼有個好年。」
芳小小聲說。
「我會讓它成為好年。」
澪也小小聲回應。

新年伊始，文化十一年（一八一四年）元旦。
六刻（上午六時）的鐘聲尚未響起。大雜院還處於深深的睡夢中，澪和芳在意著拉門的軋軋聲輕輕走出門外。
「小澪，夫人。」
對面的門打開，阿涼和伊佐三伴隨燈籠的光亮一同出現。
「新年恭喜。」
四人一起交換完新年的祝福，伊佐三隨即取下澪背上裝有器皿的背籃。
「伊佐三大哥，不行這樣！」
「不要緊。我去朝拜元旦日出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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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太一！伊佐三一喚，太一便抽抽噎噎地現身。父親將兒子抱起跨坐在肩上，再用空出的那隻胳臂提起籃子先出發。阿涼搶過芳手上的炭爐，追隨其後。芳向兩人的背影合十。澪抱著沉重的鍋子追上去。
神田明神。若站在其境內最東邊，會看到大海在如浪一般的屋脊對面展開。新年第一道曙光先將大海染成緋紅，讓匯流入海的大川熠熠生輝，再慢慢染上人家，照亮朝拜的人們。朝拜過元旦日出的人們內心懷抱吉祥之兆，以幸福的心情踏上歸途。
出了神田明神走下一階階陡峭的斜坡，鶴家就位在通往明神下大街的半路上。因茶碗蒸而聲名遠播的店付之一炬，其遺址上出現的路邊攤飄著酒或味噌什麼的香味，結束朝拜的人們紛紛好奇張望著。
「請上座。酒糟湯，喝了會讓您全身暖呼呼。」
芳柔聲招呼得正是時候。有一、兩位客人雖然對酒糟湯這不熟悉的名稱感到困惑，但還是點來品嘗看看。
澪在攤子內屏息注視著頭一位客人品嘗時的樣子。男人啜飲一口，睜大眼睛驚嘆一聲。
「這個好喝！雖然以前不曾嘗過這味道，但帶有酒味實在美味。」
看見男人的筷子挾到了鮭魚，眾人不約而同大叫「我也來一碗」。也幸好這是個空有初春之名卻寒徹骨的早晨，預備好的兩大鍋眨眼間便賣完。澪和芳一度先回家，傍晚再搬來大鍋繼續賣酒糟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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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這個身體便一直暖呼呼的，就像去泡過澡一樣。」
早上吃過的客人以此為由傍晚又來光顧。還有客人連喝好幾碗。路邊攤自開張首日生意便好到讓前來關心狀況的阿涼看不過去堅持要幫忙。
就在澪四處懇求休息的店家蒐羅食材，連年假期間都繼續擺攤賣酒糟湯之時，「曾經登上名店榜的店家開始做起有趣的生意」的風聲不脛而走。過不了多久客人便絡繹於途。
「這真好喝。」
源齊邊吐出白色的氣息邊大聲說。
「就連不會喝酒的我也覺得好喝。」
多謝誇獎，澪舒緩臉頰低頭一鞠躬。
「上方好像叫做糟湯是吧？可是酒糟湯這個名字較淺顯易懂又親切。」
「夫人說，元旦開賣，只稱『糟湯』感覺不吉利。」
有道理，源齊佩服地點點頭。
路邊攤的工作做上手了，也習慣應付客人各種狀況的現在，澪只在午、晚膳忙碌時請芳來幫忙。她一直後悔在芳的傷尚未痊癒之時就讓她這樣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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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同是病人的種市掠過她心頭。最近這一陣子忙於擺攤，連要去探望他都不能如願。
源齊被澪問到，停下筷子稍微思索，邊選擇措辭邊這麼說：
「他依舊精神萎靡，但我猜想，恐怕他本人是最想要做些改變的……為了女兒也好，感覺很想做些什麼。」
一直想著要做些改變卻力不從心的痛苦。澪考慮到種市的心情，垂下雙眉。喝完酒糟湯的源齊望著空的器皿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
「要不要考慮做外帶？酒糟滋補養身，又可暖和身子，最適合這個季節飲用了。況且澪姑娘的酒糟湯能讓人打起精神。若能外帶，我也能推薦給我的病患。」
「但盛裝的容器，」
「鍋子或是大碗公都行，帶著容器來的客人，就照這個碗的分量盛裝賣給他。路邊攤大底都是這樣做生意的。」
有道理，澪呯地用力擊掌。

「沒想到還能再幫忙澪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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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涼邊處理外帶的客人邊看向澪喜孜孜地這麼說。龐大的身軀旁少了太一的身影讓澪覺得難過。
「登龍樓的好喝，可是這裡的也好喝。」
客人手捧著碗品嘗碗裡的酒糟湯喃喃說道。澪和阿涼一聽，臉色大變。根據這位客人所言，大約兩天前起，須田町的登龍樓也開始賣酒糟湯。
「怎麼有這麼卑鄙的店。什麼一流料理店嘛！笑死人了！」
阿涼如烈火般開始發飆。
「繼茶碗蒸之後是酒糟湯。實在太沒節操，我都覺得丟臉了。」
澪小聲呼喚阿涼，搖頭示意她別再說了，但阿涼的怒火要平息談何容易。倒是客人出來打圓場。
「我也去登龍樓吃過。好吃是好吃，可是我還是喜歡這裡的。何況，在這樣任憑風吹雨打的環境下吃更讚。」
聽到這句話連阿涼也不禁笑出來，其他客人和澪也同聲大笑。
正有如喝下酒糟湯般，心裡好溫暖。
站在有牆壁和門扇保護的廚房裡工作時不能體會。路邊攤最接近客人，能夠近距離看到客人吃得津津有味或滿臉幸福的表情。讓人深深覺得做菜真好。登龍樓的事雖然令人不安，但若能近距離觀察客人的表情，持續正正當當做生意即可放心。能讓人打起精神的味道，就相信源齊說的這句話吧。澪如此說服自己。忽然間，澪發覺最重要的種市還沒喝過酒糟湯，不禁垂下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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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晨。
澪端著剛做好的酒糟湯來到種市的屋子。打聲招呼後拉開門，便看到種市背對著門口頹喪地坐著。叫聲「老爺」也不見他要回頭的樣子。澪將載有器皿的盤子放在木板地上往種市那兒推去。
溫暖的熱氣和香味逐漸瀰漫屋子裡。
「我現在在鶴家遺址擺攤賣酒糟湯。沒告訴老爺自作主張，非常抱歉。」
澪對著種市的背影一鞠躬，接著繼續說：
「鶴家是阿鶴小姐的家。會失掉那個家是我的錯。雖然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讓阿鶴小姐的家恢復原貌。」
澪說完這段話便靜靜地走出屋外。背後傳來種市啜泣的聲音。
那天日暮時分。
為了晚膳來買酒糟湯的客人在攤子前大排長龍。在攤子陰暗處洗碗的芳突然停止手上的活，低聲呼喚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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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是鶴家老爺。」
澪趕緊看向四周，在前方稍微有點距離處發現老人獨自佇立的身影。
他一動也不動看著客人們品嘗冒著熱氣的酒糟湯，看得入迷。澪刻意不出聲叫他。晚膳時間過去，來客也告一段落，澪讓芳和阿涼先回去，剩下自己一個人。鍋裡的酒糟湯也所剩無幾。正準備拆下表示營業中的掛燈時。
「給我一碗酒糟湯。」
面容削瘦的種市站在澪的面前。
澪答應一聲，將最後一碗湯盛在碗裡附上筷子遞過去。種市用雙手掌心包住碗，仿如在確認它的溫度。啜飲一口。拿筷子挾起胡蘿蔔，再喝一口湯。
澪注意到他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俯面朝下的老人眼眶裡積滿淚水，眼看著就要滴落下來。
「太好喝了，好喝到鼻水都流出來了。」
種市聲音沙啞地說，粗魯地用袖子擦臉，放下筷子看著澪。
「聽說登龍樓又學妳賣酒糟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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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不要緊嗎？澪仔。」
這個嘛，澪歪著頭說，真是靠不住啊，種市微微苦笑。澪嘴角漾起笑容，溫柔地回看老闆。
「酒糟湯與船場湯並列為大阪寒冬廚房裡，東家極罕見會拿來招待夥計的豐盛菜餚。在茶粥呀什錦飯的單調、儉僕飲食中，這一碗酒糟湯不知為夥計們增添多少元氣。我想在極盡奢華的溫暖屋子裡是不太能感受那樣的滋味。」
聽完她的話，種市嘆道「有道理」，再次粗魯地舉起袖子抹臉。一陣風吹來，掛燈的火光劇烈搖晃。種市看向那上頭寫的「鶴家」兩字陷入沉思。
沒道理讓阿鶴永遠寄人籬下，種市如此自言自語後，紅著眼睛看著澪。
「澪仔，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答應我？」
「什麼事？」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這攤子移開？」
咦？澪瞪大眼睛，種市趁此空隙繞到後方，露出以性命相搏的神色將攤子抬起。

 *大阪批發街船場所誕生出的菜餚，用鹽漬鯖魚等魚類和蘿蔔等蔬菜燉煮成餡料豐富的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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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您到底要做什麼？」
澪情急之下拆除掛燈，驚慌失措地追著老闆問。然而種市看也不看澪，以一點兒也不覺得是老人的力氣將攤子往街道上挪。然後拿起放在炭爐旁的小鏟子開始挖地面。澪領悟到種市是懷著清楚的意志要這麼做，急忙拿油燈照亮種市的手。
他費力地持續挖掘被踩踏得很堅硬的泥土。出現一只用油紙包口的小甕。種市抓住甕左右搖晃，將它從泥土中拔出，用手仔細抹去甕身上的泥土。小心地放入懷裡後，轉頭看澪。
「接下來要去澪仔家。」

風夾帶著遠處的狗叫聲吹過巷弄。薄薄的門板像是填補三人的沉默般卡嗒卡嗒大聲地響著。
「這意思就是說，」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芳。
「要在別處開新店嗎？在現在的御台所町以外的地方。」
沒錯，種市對著她點點頭。
「蓋在原處要是再遭人縱火哪受得了，我想找個附近有武士宅邸又鄰近河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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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市說完這話從懷裡取出先前那只小甕，擺在自己面前。拆開油紙，取下蓋子。
澪和芳驚訝得屏息凝氣。
大小金銀貨幣混在裡面滿到上頭來。
「這些錢是我要退隱山林用的。不，其實是我打算給阿鶴當嫁妝，偶爾也能荒唐一下而攢下來的錢。夫人，澪仔，我想用這筆錢再蓋一次阿鶴的家。我這個腰已經不能做蕎麥麵了。但為了死去的女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經營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店。」
說到最後語帶哽咽。「因此，」種市手拄著榻榻米以頭叩地。
「兩人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芳邊拭淚邊看著種市，然後悄悄將視線移向澪。察覺到那目光在徵詢她的意見，澪向她深深點頭。

夥計們返家省親*完畢，惠比壽講也結束，到了這個時期，登龍樓和鶴家在酒糟湯方面的評價可說大致底定。相對於客人絡繹不絕的鶴家，在登龍樓已不再有客人點酒糟湯。這麼一來，相貌凶惡的無賴又開始在攤子四周徘徊了。

*江戶時代起以商家為中心逐漸普及的習俗。一年有兩次，正月十六前後和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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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掩藏內心的畏懼，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擺攤。幸好客人中多半是性子暴烈的匠人師傅，不至於受到明顯妨礙。
那天夜裡，澪趁客人中斷的空檔去水井打水。急急忙忙趕回來的途中，目擊兩個男人在天色微暗中扭成一團，像在打架的樣子。翻滾在地、鬥毆的聲音中混雜了呻吟聲。
「不許你再碰這家店！你去告訴采女，說是土圭之間的小野寺這麼說的！」
壓抑住怒火的低沉聲音傳進澪耳裡。
一人腳步踉蹌地逃走，其餘一人站起身朝這邊走來。澪看見那身影驚訝地大聲叫道：
「小松原大人！」
「喲！八字眉。」
是一如往常不修邊幅的小松原。腰間有佩刀，但不曾拔過的樣子。澪有所矜持地拍拍他滿是泥巴的背。
「打架嗎？」
「嘖，被妳看見了？沒什麼，只是醉鬼的小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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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原尷尬地搔搔頭。「倒是，」男人藉掛燈的昏暗光亮細看小姑娘眼睛。
「才想說妳會不會因為遭人縱火而意志消沉，想不到妳這麼精明，竟然擺路邊攤賺錢。妳這小姑娘真不簡單哩。」
粗魯的言詞中參雜了男人的慰勉之意。澪為免他發覺自己眼眶泛淚，悄悄撇開臉。她忽然想起剛才那句「土圭之間的小野寺」，但由於事先預留了好多話想等見到小松原時告訴他，根本無暇顧到那件事。
「元飯田町？俎橋附近嗎？」
原本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停下筷子，驚訝地大聲問道。澪點頭說是。
「聽說有間價格合適的店要出租。距離這裡有些遠，可是您要來光顧哦！」
小松原剎時面露猶豫之色，但發覺澪的雙眉徹底垂下等著他回覆，便咯咯咯地笑了。
「也對，就去看看妳這對令人讚嘆的八字眉吧。那什麼時候搬？」
「我和老爺仔細討論之後，決定在初午*。」
男人復誦一遍「初午啊」，眼尾皺起。那天是全江戶稻荷神社舉辦慶典的日子。

*即陰曆2月第一個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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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物稻荷的神狐會保佑妳的。」
澪十分歡喜地笑著稱是。這下子已經告知小松原了。
還剩下一個人。
澪抬頭看向渾圓的月亮，祈禱等待之人早日出現。
深夜。澪一邊小心避免吵醒睡夢中的芳，一邊藉著油燈的光亮重新點數袱炒裡的金幣。野江託付的十兩中還剩二兩。這一個月澪賺得二兩。合起來手上共有四兩。
若能夠，澪想立刻將十兩全部歸還。雖然也考慮過向種市借，但若是靠別人湊合來的錢，野江決不會收吧。
「野江，原諒我。」
澪小小聲說，小心將四兩包在江戶紫的雙層袱紗裡。然後在硯台上磨墨，面向重抄紙。內心充塞著想寫給野江的話，遲遲無法動筆。一番掙扎好不容易寫好的信，澪沒再重讀便將它撕碎。應該有其他更想告訴對方的話。
澪從懷裡取出摯友的字條，定睛注視著它。終於想到該寫什麼了，澪的臉頰微微舒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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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最後一天，等待的那個人終於出現在路邊攤。
「我已耳聞酒糟湯的名聲，太好了。」
又次用溫暖的聲音笑著說。澪的內心頓時充滿感動，緊抿著雙唇默默地攪動鍋子。她在又次遞過來的便當盒裡裝進濾除湯汁放涼了的餡料，湯則用酒壺裝滿。這麼一來應該就方便帶走，用鍋子加熱後即可熱熱品嘗。
「啊，原來如此，有動腦筋思考過哦。」
又次語帶欽佩地望著澪的動作。見澪將袱紗放在便當盒上，便向澪投以疑問的眼神。
「裡面有四兩。現在只有辦法還這些。」
「沒有勉強吧？」
「沒有。這是未使用的部分加上買賣賺得的錢。其餘的等搬到俎橋之後再努力歸還。」
一告知將在元飯田町開新店，又次立刻表示「有好消息可以告訴朝日太夫了」，並為澪感到高興。
「今晚我真是開心呀。在故鄉生活久了，原以為早就遺忘這樣的心情了。」
又次捧起布包和酒壺，隨即感到意外地「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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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好像聞到梅花香。」
「不知道哪兒的梅花開了。」
澪也走出攤子外頭，尋找香味的源頭。風中確實夾雜一股甜甜的梅花香。四周看來望去，但太黑了無法辨識。
「本想折一枝梅花送給太夫，算了。我已經有最好的禮物了。」
又次這麼說，指示手上的東西。袱紗裡除了四兩金幣，還有澪寫給野江的字條。
目送在梅花的芳香中漸漸遠去的男人背影，澪回想自己寫給野江的字條。上頭寫著這樣短短一行字。

旭日 昇天小姐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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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末附錄 澪的料理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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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柴魚鬆
材料
柴魚片（乾燥狀態）……50g
醬油……2大匙
酒……2大匙
麥芽飴……1小匙
七味粉……1/2小匙
炒過的白芝麻．紅辣椒……適量
做法
1將萃取過高湯的柴魚片（高湯廢料）盡可能擰出水分，攤開在竹篩子上在太陽底下曬乾，然後用手搓碎。整個過程約需三天。
2徹底乾燥之後，用研缽適度研磨。
3放入鍋中加熱，以醬油、酒、麥芽飴調味，邊注意避免燒焦。
4加入七味粉、炒過的白芝麻、去籽切細的紅辣椒便完成了。
小叮嚀
這是使用高湯廢料做成的環保菜。調味料請依個人喜好調整。不過麥芽飴加太多的話冷掉時口感會變差，要注意。加入松果也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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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颼颼心太
材料
曬乾的石花菜……30g
醋……1大匙
（需要將心太擠成條狀的特殊工具天突）
做法
1仔細清洗曬乾的石花菜，除去髒東西等雜質。
2鍋裡倒入1000cc的水，加入1大匙的醋和步驟1的石花菜，用文火煮約20分鐘，邊煮邊撈除渣渣。要時常攪拌底部，以免焦掉。
3把布鋪在竹篩子上，過濾步驟2。
4將步驟3倒入模型中。冷卻後便開始凝固。
5切塊，以天突壓擠成條狀，搭配個人喜好的醬汁享用。
小叮嚀
曬乾的石花菜和天突等透過郵購可以買到。此外，不壓擠成條狀，切塊直接塗抹味噌再用保鮮膜起來就成了「味噌漬物」。這樣也非常美味。
（心太食譜由松木寒天產業協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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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糊糊茶碗蒸
材料（4人份）
雞蛋……3顆
高湯……500cc
鹽……1/2小匙
醬油……1小匙
味醂……1小匙
酒……1小匙
蝦仁……4隻
百合根……1個
銀杏……12顆
柚子……適量
備料
＊萃取高湯，加鹽、醬油、味醂和酒調味，放涼。（A）
＊蝦去殼，挑除腸泥，灑上少許的酒（額外的分量）。
＊銀杏去殼，穿燙後剝除薄膜。
＊百合根剝開成一瓣一瓣，用少許鹽巴先煮過。
＊柚子洗淨、削皮，只取必要的分量。
做法
1蛋打散，加入A料，用布過濾。
2把蝦仁、百合根、銀杏放入器皿，慢慢注入步驟1。用牙籤等戳破表面形成的泡泡。若是茶碗蒸專用容器會附蓋子，若沒有蓋子，以適當尺寸的小碟子蓋上。
3將步驟2排放在蒸鍋裡，蓋上蓋子用大火蒸2分鐘後，轉為小火續蒸12～15分鐘。
4加入柚子皮再蒸2、3分鐘。用竹籤刺刺看，若汁液清澈即完成了。
小叮嚀
雞蛋大小會些微影響柔軟度，但蛋和高湯只要保持約1：3.5的比例應該就沒問題。將鴨兒芹和柚子皮一起加入，色調很美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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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呼呼酒糟湯
材料（4人份）
鹽漬鮭魚……150g
蘿蔔……150g
胡蘿蔔……100g
蒟蒻……1塊
油炸豆腐……1塊
白蔥……5cm
酒糟……100g
味噌……30g
高湯……1300cc
酒……1大匙
醬油……1大匙
備料
＊事先熬好高湯。
＊蘿蔔和胡蘿蔔順著纖維切成同樣大小的長條柱；蔥切細。
＊蒟蒻用湯匙等分割成一口大小，加鹽搓揉後先煮過。
＊油炸豆腐用熱水稍微穿燙去油，切成細絲。
＊鮭魚切成一口大小，穿燙一下。
做法
1將蘿蔔、胡蘿蔔、蒟蒻加入事先熬好的高湯煮到軟為止。
2酒糟放入研缽中研磨。從步驟1取出100cc的高湯慢慢加入，直到酒糟變得滑順為止。
3在步驟1中加入鮭魚、油炸豆腐、蔥花，接著加入步驟2。
4加入酒、味噌、醬油調味，稍微煮沸一下就完成了。
小叮嚀
上方的酒糟湯使用薄口醬油、白味噌和青蔥，這次的食譜是經過澪修改過的版本。酒糟可暖和身子，袪除感冒。喜歡的話也可以加七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