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大明王朝末年最窘迫傾危時刻
鄭森,潮漳總兵鄭芝龍之子,大儒錢謙益之徒
面對家國覆滅的凶險,周旋於父兄師友的算計之間
做出死生一線的抉擇……
工頭堅(歷史旅行愛好者)
何健(冶堂主人)
邱坤良(北藝大戲劇系教授)
侯季然(電影導演)
翁佳音(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尉天驄(政大中文系名譽教授)
陳芳明(政大台文所講座教授)
楊澤(詩人)
同場站台,豪情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列)
一支深愛不忍的筆,穿透層層累積的歷史迷霧,把鄭成功還原成一個奔波在海上的徬徨青年,有一雙深邃的眼睛與一顆渴愛的心,只想找到自己的家。三百七十年來,鄭成功從未如此真實過。——侯季然
鄭森,幼名福松(暱稱ふくちぁん),1624年出生於日本九州平戶島,六歲以前跟著母親田川氏於日本生活,七歲被父親接回中國。
父親鄭芝龍是海上鉅商、邊鎮大將,卻也曾是打家劫舍的海盜頭子。鄭森飽讀聖賢書,一心躋身為士大夫、協助朝廷「驅逐韃虜」,但自己卻擁有一半「倭人」血統……
崇禎十六年(1643),鄭森二十歲。
面對日漸逼近的清軍威脅,朝廷調遣廣東潮漳署總兵鄭芝龍率水軍前往遼東協助海防,但鄭芝龍抗令不出。鄭森基於忠義之心勸諫父親,鄭芝龍表示出兵遼東對大局無益。在父子一夕交心談話中,鄭芝龍提到他的夢想是能夠不必依賴荷蘭人的中轉,建立中國人自己的海上貿易體系,使百姓安樂、國富民強。
駐守武昌的明朝總兵左良玉藉口糧餉不足,意欲率領大軍東下南京「自行籌餉」,一時江南震動。此舉對鄭芝龍的海外貿易貨源造成巨大威脅,遂派鄭森前往南京活動退兵。鄭森因緣際會拜大儒錢謙益為師,並認識黃宗羲、侯方域等復社文友。侯方域的父親侯恂對左良玉有恩,鄭森與其交心,促成侯方域寫信勸左退兵。經過一番冒險周折,鄭森終於將書信送到左良玉手中,並且成功說服對方。
鄭森無意間認識閹黨人物阮大鋮,但基於公理及對復社的認同而拒絕與其來往。然而父親、老師錢謙益和阮大鋮結盟,商議共謀安定江南的政治布置,鄭芝龍並要鄭森為大局著想與其妥協。但阮為報私仇企圖陷害侯方域等人,鄭森在最後一刻決定報訊救友,因而違抗了父親。
本書特色
*全景呈現鄭家水師艦隊威武懾人的陣法砲列
*靈活勾勒晚明海外貿易與河運經濟的生意命脈
*生動刻畫商賈生計與士大夫思維的矛盾衝突
*巧妙鋪陳官場心計與冷風熱血的黨爭禍端
*細筆雕琢明代文人冶遊世界的風雅與色藝
*感性描繪鄭芝龍與鄭森父子之間的交心與破裂
作者簡介
本名朱致賢,台北人,一九七五年生。拿傳播文憑而偏好於文史。好音樂,不求甚解。著有《滄海月明──找尋台灣歷史幽光》(入圍2011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指揮大師亨利‧梅哲》;編著有《杜撰的城堡──附中野史》;為《音樂時代》、《音樂年代》、《新朝藝術》、《MUZIK》雜誌主筆。
序
序
二○○四年,我到日本九州平戶島上的千里濱海灘,去看一塊石頭。這塊石頭黑黝黝地,略作錐狀,無甚奇特之處。將近四百年前,一位姓田川的少婦,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獨自來此,忽然陣痛分娩,生下了一名男嬰。少婦為孩子命名福松,取其諧音等待幸福之意。
這孩子日後有個響噹噹的名號:國姓爺。
國姓爺誰不認識?從小,我們就聽說過他的各種傳說。他在台灣初嚐了一種好吃的魚,直問「啥麼魚?」從此這魚就被稱為「虱目魚」;他率軍到北台灣,遭遇劍潭魚精和鶯歌妖石,都一傢伙就給鎮殺了……我們的身邊,充滿了跟他有關的名號:國姓埔、延平路、成功大學。
曾經,他是矢志反攻大陸的民族英雄典範。等到標舉復國的年代過去,又聽說,大陸在鼓浪嶼立了他的像,讚揚他收復台灣。有人說他的功業是將台灣收入版圖,也有人說他在台灣建國立都,連日本人都說他是日本血裔海外雄飛的代表。在每個不同的時代,哪怕立場極端對立的不同官府,都要拿他來拉攏台灣民心。
這麼一來,不可避免地使他過於神格化,失去了作為人的面貌,且看清朝的漢臣沈葆楨連「創格完人」這樣到頂的話都搬出來了。可是他實際上脾氣壞得很,動不動就誅殺犯過的部將。他的部隊在海上無敵,卻非常不會打陸仗。他決定攻打台灣這件事,後世大加推崇,但當時人們認為他到海外便是放棄復國,是一面倒地反對的。
我站在平戶千里濱的「兒誕石」旁邊,回到他生命的原點上,忽然強烈地感受到他出身於海外的事實。我不由得奇怪,在反清復明這場「驅逐韃虜」的戰爭中,他一個倭人之子,怎麼能夠在整班漢人文武間建立領導統御的正當性?他的父親鄭芝龍是一代海上梟雄,他為什麼卻走上科舉的仕宦之路?
聚集在他身上的各種複雜衝突霎時鮮明起來:日本血統與中華衣冠、儒家道德與商業務實、追隨父親還是移孝作忠、海洋戰略對抗大陸思維……他實是個無比生動又富戲劇性的人物啊。而他所面對的命題,更是台灣人世世代代糾扯不清的困惑。
之後,我只要有機會就去走訪與他有關的歷史現場。我前往他少年以後的家鄉泉州安海、觀兵弈棋的金門山巔、立營整軍的廈門海港,當然還有台南安平──他最後悲慟於復國不成,抓破臉面,無顏見先帝於地下的辭世之處,我也一次又一次去了。
他寫的詩、題的字,所有關於他的歷史文獻記載,我讀了又讀。
我試著去理解他,理解他的冷風熱血、青年疑惑,以及比國破家亡更為沉重的,整個內在世界的天崩地解。他追尋儒道,而儒道不存。他欽仰父親的經世之能,而時代的浪潮將父親的生命和事業徹底捲走。他日夜渴念著分離十餘年的母子親情,卻只得短暫重逢便又天人永隔。
青年成為孤軍統帥,成為王,成為神,終於失去本來面目。
而在將他從神明還原成青年的追尋中,他與他的時代樣貌逐漸清晰起來。於是我寫下這個故事──一個名為鄭森的青年在無比綺麗,卻又詭譎無常的晚明世界裡衝闖碰撞。越是熱血澎湃越是激起無窮質問,越是腳步堅定越是走向悲壯的結局。
這是一次對他的人格樣貌之揣摩,也是一次對歷史的重新探索。
目次
第貳回 抗令
第參回 請纓
第肆回 拜師
第伍回 訪社
第陸回 遊院
第柒回 勸友
第捌回 遇險
第玖回 諫兵
第拾回 離合
書摘/試閱
張肯堂入了大堂,居中坐下,神色嚴峻,已非適才溫煦的老好人模樣。此番到安海來前,與一干幕僚智囊計議,當時頗有勸他不要親自前來的,怕萬一張肯堂調不動鄭芝龍,有失巡撫威信。但流寇在中原和西北各省奔竄,清兵又入關大肆劫掠,南北音信斷絕,國勢十分危急,因此張肯堂以巡閱為名,慨然動身前來。
他盤算著,福建、廣東兩省撥款給鄭芝龍募兵、造艦,若鄭芝龍有侵吞公款的跡象,便奏明朝廷查辦。若兵、船如實備辦,便責成鄭芝龍即刻出兵。
眾人依次在兩邊站定,鄭芝龍見張肯堂沒有讓眾人坐下的意思,故意打個哈哈,對李嗣京和林文燦道:「兩位大人別客氣,像是罰站似地,請入座吧。」
「撫台大人未賜坐,下官怎敢擅坐?」李嗣京道。
「咱們是議事,又不是審案。您是巡按御史,代天巡守,乃是欽差,怎可無座。」鄭芝龍一邊說著,自個兒就坐了下來。他話裡說的是李嗣京,其實也在自況,蓋巡撫和總兵都是無品級的欽差,最初都是有特殊的事務時才奉敕到地方公幹或征伐,事畢還朝。明末時巡撫與總兵實際上已改為常設,巡撫節制地方文武官員也早就成為行之有年的通例,但因朝廷不敢改動「祖制」,在體制上仍屬欽差而非地方官,就形式言並無統屬關係。鄭芝龍故意這麼說,從大道理上還不容易駁他得倒。
李嗣京看看張肯堂,張肯堂點點頭道:「各位大人都請坐吧。」於是眾人紛紛坐下。
「張大人公務繁忙,遠道而來,著實辛苦。」鄭芝龍道。
「有些事總要親眼看看,才能得實情。」張肯堂道:「何況本撫幾次請總兵大人前來福州,大人都推說有事,想見一面竟是千難萬難。」
「大人言重。」鄭芝龍一派輕鬆地道:「確實是軍務繁忙,走不開身。大人別瞧這兒太平年月似地,其實紅夷倭寇、山賊海盜,剿也剿不完。還得一面督造戰船、操練士卒,這些都是本鎮必須親力為之,責無旁貸之事。」
「如此說來,總鎮大人乃是勤勞王事,宵旰焦勞啊?」李嗣京語帶譏諷地道。
「李大人美言了,這不過是分所應為。」鄭芝龍像是受了稱讚似地坦然受之。
「總兵大人,」張肯堂不願在口舌上耗事,切入正題道:「上年朝廷命你速挑堪用水兵三千,星夜揚帆,飛赴關外覺華島一帶,如今大半年過去了,總兵大人為何還不出兵?」
「大人明知故問了,本鎮前已奏明朝廷。東南海防需人,兵卒未便多調,必須重新選練。遊寨戰船若取現成,萬里驅馳怕不夠堅固,必須從新再造。舊有銃器久經磨耗,火口過寬射擊不準,也須新製。而督造之責,職不容辭,是以始終走不開身。」
張肯堂想,若鄭芝龍仍以船械未備推託,就以玩忽職守責之。於是問道:「如今已備否?」
「盡皆齊備!」鄭芝龍爽快地回答。「本鎮督造大號福船二十隻、中號趕繒船二十隻,都已造就。廣東掌印都司新造大斑鳩銃四百門、彈二萬顆,中斑鳩銃二百四十門、彈一萬二千顆,鳥銃九百門,日前皆已撥到,本鎮點收無誤。此外水兵三千,本鎮日夜操練,已成一支勁旅。我本就有意請張大人前來校閱,張大人這次來得可巧呢!」
張肯堂聽鄭芝龍說得俐落,心想倒要看他一看,別給蒙混了。於是道:「如此甚好,正要瞻仰貴鎮軍容,請問何時可以校閱?」
「都已經準備好了,」鄭芝龍兩手往膝蓋上一拍,從椅子上彈起來,「這就去看,請各位大人移步吧!」
鄭芝龍說走就走,張肯堂等三人倒有些反應不及,見鄭芝龍一個勁兒往外走去,只好離座跟上。
眾人出得署衙,從側邊走出不遠就是碼頭,平日此處商船、民船、軍艦往來停靠十分熱鬧,這時卻只見兩艘嶄新的福船停靠在空盪的碼頭邊。
李嗣京疑惑地道:「總鎮大人,貴鎮的四十隻船呢?」
「碼頭窄,怎停得下四十隻戰船?都已在海上待命了。」鄭芝龍道:「各位大人請登船吧!」
「不能就在岸上看嗎?」李嗣京道。
「要看船操,當然得在海上。」馮聲海道:「在碼頭裡也瞧不出船隻造得好壞,有些船外表光鮮,卻禁不得風浪,一出海就要散架的。」
李嗣京苦笑道:「這個,我是北方人,怕坐不慣海船。附近可有山丘岬崖,可以居高臨下觀看?」
「那可難辦了,附近是有高處,但離海甚遠,甚麼也看不清。」馮聲海道:「好在今日風平浪靜,坐船出海應該是不礙的。」
「今日原想好好操演一番,大人們若坐不慣海船,唉,那也只好作罷論了。」鄭芝龍故意裝出一副十分可惜的樣子。
「哼,出海就出海,鄭帥不怕咱們看,咱們還怕看?」林文燦說著,大踏步從斜搭在碼頭邊的長跳板走上船去。張肯堂想,莫非鄭芝龍故意要他們知難而退?傳聞此人富可敵國,乃是海外通商而來,卻不知是否也由貪贓所得,這船隊非看不可。於是手一比,道:「請!」跟著走上船去。李嗣京見此光景,自然不能獨後,只好硬著頭皮跟上。鄭芝龍見鄭森混在人群裡觀望,招手要他一塊上船。
福船分為四層,底層填塞土石壓艙,第二層是兵士寢息之所,第三層左右各開六個方型的小窗,官廳設於中間,前後則是解纜下椗和炊爨之處。第四層如露台,開有梯穴通往下層,矢石火砲都由此而發。船後又有高聳的尾樓和將台。
眾人踩著跳板登船,鄭芝龍隨即命施天福指揮解纜揚帆,道:「外頭風大,各位大人且在官廳稍坐,待到海上再請到上層看操。」領著眾人下梯進到官廳。這官廳錦幃繡帳地布置得十分華麗,用的桌椅也是紫檀木,關上窗就像一般平地的房舍似地。林文燦不由嘖嘖讚道:「鄭帥打仗好舒服,真叫人大開眼界,回頭我也請撫台大人調我去做水師。」鄭芝龍聞言笑笑不答。
船離碼頭甚是平穩,若不往窗外看還不覺船在移動。鄭芝龍淨說些笑話,從人流水價送上酒餚,仿如富商乘船遊玩。張肯堂等三人起先都說出營看操不宜飲宴,後來禁不住鄭芝龍等人則頻頻相勸,說稍飲可擋風寒,才勉強喝了一點。
不多時,船身搖晃漸強,李嗣京道:「這酒勁道好沉。」走到窗邊一看,只見海面湧動、浪花飛濺,霎時一陣暈眩,忙扶著板壁回座。還沒坐定,忽聽得遠近一片霹靂之聲轟然爆響,心頭一驚,胸口煩惡之感大盛。
「船隊放砲相迎,到地方了。請各位大人移步吧。」鄭芝龍說著,起身領眾人出了官廳,循梯上到頂層。這梯子既窄且陡,在搖晃的艙腹中顯得格外幽暗狹小。出得頂層甲板卻是豁然開朗,四望天寬海闊,長風勁直凜冽。近處海面上,四十艘簇新的戰船井然陣列,旗幟拍動,兵卒衣甲鮮明挺立船頭,煞是壯觀。
鄭森觀望四周,船隊停泊在圍頭灣正中心,與北方南安、石井,東北方的圍頭以及南邊的金門差不多等距。
鄭芝龍又領眾人走到尾樓將台上,手一擺道:「張大人,這便是此番新造的二十隻福船和二十隻趕繒船,一共四十號戰船。」
施天福向鄭芝龍和張肯堂一個抱拳道:「請大人看操!」
張肯堂點點頭道:「請吧。」
施天福轉身高喊:「結寨!」尾樓上頓時三聲砲響、戰鼓急擂,艙板隨之震動,立在桅斗上的旗手也打起旗語。四十艘戰船立即升帆駛動,向著鄭芝龍等人的旗艦迎上來,將之圍在中間。
船隻排成四列,首尾相接如同四道平行的木牆,形成一座水寨。
施天福又高喊:「變陣!」尾樓鼓響數通,船隊轉動,須臾排成一個魚形:二十艘大福船圍著中軍旗艦排成菱形船陣,算是魚身,左右和陣尾後掠的四列趕繒船是魚鰭和魚尾。
施天福再喊:「啟航!」砲響帆升,中軍向前駛進,船隊同時並發,陣形絲毫不亂。
林文燦見船隊進退有法,不由得讚道:「陸兵擺陣,也難整齊。海船操持不易,而能有此法度,鄭帥帶兵真是有一套!」
鄭芝龍微微笑道:「海上風向不定、波濤變幻,難拘一定之勢,操演陣法不過令船隊熟習進退之道,臨敵之際,還得從權應變。」他對張肯堂道:「撫台大人,海戰之道無他,不過大船勝小船、多船勝寡船,大銃勝小銃、多銃勝寡銃而已。又兩軍相峙,上風順潮者利,下風逆潮者不利。」
「喔?願聞其詳。」張肯堂道。
「福船舷高船堅,遇著小船,當頭駛過去就能將之犁沉。且大船上的火砲和弓箭居高臨下,擊小船就如捏雞蛋似地。此所謂大船勝小船;又海上交鋒,火器最先。蓋火器及遠,海上又無從掩蔽。若敵我船隻一般大小,則銃大且多者,自然得利。而不論是衝犁還是發砲,都須順風順潮,才顯得出威力。反之,下風逆潮則船速遲、煙火倒吹,是授敵以大勢。」
張肯堂向舷邊走了兩步,張望陣中較小的趕繒船,彷彿想像著從福船上往下攻擊的光景,一面點頭道:「信然也。」
林文燦問道:「聽說紅夷的夾板船比福船還要巨大,可是真的?」
「是的,夾板船舟長可達十八丈,橫廣五、六丈,豎桅杆五支,設夾板五層,舷側鑿小窗置銅銃數十門。其大銃長二丈餘,銃門如四尺車輪之轂。可謂樓高船堅,遠非我中華船舶可比。」馮聲海答道。
「長十八丈?」林文燦咋舌道:「那豈不是比福船大了一半有餘?」
「一點不錯。」
「若此,敵船大我船小,豈非無法可制?然將軍曾在浯嶼大破紅夷,是以何策?」張肯堂問。
「紅夷夾板船固然難制,畢竟萬里遠來,其數不多、其援不濟。」鄭芝龍道:「要跟它比大,自然比不過,此時便得以多取勝了。以十圍一,順流火攻,或者群擁而上登船肉搏,以己之長攻其所短,可奏全功。」
張、林二人恍然,連連點頭。張肯堂忽指著海上問:「那是甚麼?」鄭森順著他所指看去,見船陣前方有六艘船下了椗停在海面上,仔細一看似乎不是戰船,而是略顯破敗的舊船,船舷邊立著許多人形木牌。
鄭芝龍笑著說道:「大人,這是幾艘靶船,用來操演火器的!」說罷下頷朝著施天福一揚,施天福立時高喊:「列砲陣!」船尾鼓響、桅斗旗舞,魚形船隊向左右展開,成為一個倒寫「人」字般的逆雁行之勢,由中軍正對著那六艘靶船,兩翼斜伸包抄。施天福又一個指令,船隊轉以右舷對靶船,同時艙板下腳步聲響,六十一名黑人銃手從底艙循梯而上,在右舷邊排成三排,熟練地裝藥、填彈、上火繩,然後第一排銃手舉銃瞄準,等待命令。
張肯堂等見了這隊黑人銃手,還在驚奇之際,施天福已大聲喊道:「開火!」銃兵頭領多默手中長刀一揮,二十管鳥銃同時轟然噴出火光,硝煙大作,靶船上的人形木靶片片碎散。第一列銃手隨即退到後排,第二列銃手上前舉銃,立時又是一陣銃響。等第三列銃手也如法射擊完,第一列銃手已然裝填完了,隨時可以再發。
張肯堂等人還不及讚嘆,施天福手一揮,銃兵隨即拆下火繩轉身退開。另一隊兵卒扛著十門大銃上前,俐落地裝藥、填彈。鄭芝龍道:「撫台大人,這便是新造的大斑鳩銃了。」眾人看這大斑鳩銃,與鳥銃十分相似,只是更為巨大。鄭芝龍道:「大斑鳩銃威力強大,但十分笨重,無法單憑雙手施為,須用一根木棒立在地上撐住銃身。」銃兵一如所言,裝填好火藥鉛彈後把銃身架在一根直豎的木棒上,接著得令發火,威勢又勝鳥銃一籌。
鄭森站在眾人後面,正覺煙硝嗆人,忽見李嗣京有些異樣,曲下身子手扶短欄,於是上前問道:「李大人您還好嗎?」李嗣京捂著胸口勉強說道:「還⋯⋯還好,就是有點暈。」鄭森見他嘴唇發白,眼光渙散,知他醉船得凶,忙問:「大人要不要進艙去休息一下?」李嗣京搖搖手,卻說不出話來。鄭森抬頭一看,張肯堂和林文燦臉色也不好,都在強自撐持。
這時大斑鳩銃手已經退下,砲手們推著八門佛郎機砲,簇擁著正中一門碩大無朋的巨砲,在舷邊砲位上就定。
「請眾位大人看我潮漳水師無堅不摧的砲陣,」鄭芝龍道:「這佛郎機砲,鉛彈可及百餘丈之遠。自嘉靖時傳入中國,已歷百年,雖海盜小賊間亦有之,但要如我軍數量之多、演練之精,放眼神州那是絕無僅有。」他又指著正中間的那門大砲道:「當中這門巨砲,乃是我重金向濠鏡澳的佛郎機人所購,重千餘斤,能發二十四斤之彈,及遠四、五里。在佛郎機國也是難得之物。本鎮名之為『龍槓』,請大人校閱!」
鄭芝龍言罷,施天福隨即高喊:「開砲!」頓時舷邊八門佛郎機砲碰隆齊響,跟著左右四十艘戰船紛紛開砲不歇,有如天降雷神,霹靂爆發。眾人舉手捂住耳朵,卻絲毫不減震撼。鄭森直感胸臆翻騰、五內顛倒,腳下艙板震顫欲裂,叫人幾乎站立不住。定神向靶船看去時,只見六艘船上木屑噴飛,不多時便已千瘡百孔、處處洞穿。一艘船上的主桅忽然中彈,嘩啦一下折倒,杆頭倒栽進水裡去,濺起極高的水花。
鄭森雖也熟練鳥銃,但一直有意遠離兵事,像這樣上百門火砲齊發的陣仗也是初見,不覺血脈賁張,對父親也更增敬意。鄭森數著,火砲不過放了三輪,感覺卻是地老天荒一般。
好容易才覺得砲聲漸歇,剛喘過一口氣來,冷不防一聲轟然巨響,如焦雷怒劈直中座艦,正是龍槓砲發。對面一艘靶船應聲從船身中段栗喇斷碎,糜爛一團。鄭森嚇了一大跳,心想虧得靶船上沒有人,否則真不知會是多麼悽慘的光景。
龍槓發後,眾砲俱寂,海上一瞬間又恢復了安靜。鄭森卻猶覺耳中嗡鳴、心跳狂急。海風到處,圍著船隊的濃密硝煙團團飛走,而鄭森鼻中依然聞到刺鼻的硝磺氣味,中人欲嘔。
施天福老神在在,看鄭芝龍向他一點頭,遂高喊:「操演完畢!」號砲響過,四十艘船上的水兵們齊聲呼喝。施天福轉身抱拳道:「大人!砲操完畢!」
張肯堂等三人不能發一語,只有擺手點頭示意。李嗣京忽然趴在欄杆上嘔吐起來,他起先還顧念著官儀掙扎忍耐,卻終於撐持不住一嘔再嘔。鄭森忙俯身幫李嗣京拍背,按壓他掌心勞宮穴幫著順氣。鄭森看看另一邊,張肯堂臉色蒼白,邊扶著欄杆邊撫胸喘氣。林文燦也好不到哪裡去,雖勉強扠腰而立,卻掩不住腳下虛軟。
「唉呀,三位大人醉船了。快扶大人們進船艙裡去休息。」馮聲海趕緊招呼。
「李大人能移步嗎?」鄭森問。李嗣京神情委頓,依然說不出話來,只能淺淺地搖頭。鄭森看看陡峭的梯級,對鄭芝龍道:「爹,大人們很不舒服,怕不好下梯。」
「那就快取凳子來。」鄭芝龍道:「還有醒船湯!」
很快有小兵取來三張凳子,張肯堂卻堅持不肯坐下,只道:「我⋯⋯一會兒進艙去再休息⋯⋯」胃中猛然一股酸水湧到嘴邊,咬緊牙關不肯嘔出,硬是吞了回去。
鄭芝龍看在眼裡,道:「撫台大人,我軍操演已畢,請寬坐吧。海上風浪大,咱們待慣了的不覺有甚麼,頭一回上船都是這樣的,還是坐著舒坦些。」馮聲海則斥責小兵道:「慢手慢腳的幹甚麼吃的,快把水和盆子取來讓李大人淨淨口,伺候大人們吃醒船湯。」
張肯堂向施天福答個禮,算是校閱已畢,這才願意坐下。林文燦見己方三人大為失態,勉強開口破破氣氛道:「看來幹水兵也不是挺舒服啊。不過平日裡便這般操演,不嫌太費火藥了?」
施天福答道:「海上交鋒火砲最先,平日吝於操練,上陣時船讓敵人打沉了,火藥還不是都得白白泡進海水裡去。」
眾人一陣忙亂,三人總算緩過來些。鄭芝龍抱歉道:「大人們委屈了,還是進艙去避避風吧,咱們這就回頭。」一邊交代施天福慢慢返航。
張肯堂等人進了中艙官廳,猶難言語,或以手撐頭,或抱著胸腹,只盼望趕緊回到陸地上。
鄭芝龍等人見此光景,也不多打擾,自往另一個艙間喝酒談話去,留下鄭森陪伴三人以備有事時進來。鄭森走到隔壁,見無人影,登梯走上頂層,不由詫然,原本一望千里的朗朗海天,此刻卻成了白茫茫一片,幾丈之外即已影綽難辨,整艘船像是被塞在一大團棉花裡,與方才仿如兩個世界。
「果然起霧了。」施天福道。
馮聲海見鄭森上來,清咳一聲,刻意大聲道:「不知怎麼回事,忽然起得好大霧。」
「方才還是一碧萬頃,怎麼就霧重如此?」鄭森不解地問。
「海上風波瞬息萬變,森兒今日可親眼見識了吧。」鄭芝龍道:「冬盡春初,陽氣乍生,此間海面常有大霧,並非出奇之事。但似今日濃霧來得如此之速,卻也少見。」接著又向施天福道:「這霧實在太重,別撞了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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