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文集(第五卷)：散文（簡體書）

徐遲（1914—1996），原名徐商壽，著名詩人、散文家、報告文學家和評論家。20世紀30年代開始寫詩。抗戰爆發后，曾與戴望舒、葉君健合編《中國作家》（英文版），協助郭沫若編輯《中原》（月刊）。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人民中國》編輯、《詩刊》副主編、《外國文學研究》主編。朝鮮戰爭中，曾奔赴前方采訪，寫出許多戰地通訊和特寫。五六十年代，寫了許多反映國家基礎建設工程的紀實文學。新時期，曾任中國作協理事、湖北省文聯副主席。

徐遲在報告文學領域作出了突出貢獻，代表作有《哥德巴赫猜想》《地質之光》《祁連山下》《生命之樹常綠》等。其中，《哥德巴赫猜想》與《地質之光》獲中國優秀報告文學獎。2002年創立“徐遲報告文學獎”，作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的學會獎，專門用于關注和獎勵中國報告文學創作中的優秀作家作品。

評論家唐曉渡：

徐遲先生的創作跨躍不同的時代，前后綿延達六十多年，且涉獵多個領域，毫不夸張地說，其作品不僅是一部連續的的個人心靈史，而且是一部打開的精神現象學，并由此折射著現當代包括文學史在內的歷史進程，以及轉型期一代知識分子曲折的心路歷程；反過來，這些作品又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作為精神－語言存在的徐遲，一個飽經滄桑而又始終敞向未來，敏感、好奇、博學、多思、豐富而純粹的徐遲，一個似乎永遠激情充沛，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徐遲。這樣的徐遲不會隨著他肉體的消亡而消亡，恰恰相反，其中蘊含的生命和存在的秘密，正如他筆下曾經感動了一代人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樣，值得我們反復重新認知、品味。

網思想的小魚（一）

解題

一位老友記起我二十歲人時，有一本小冊子，以《網思想的小魚》為題。我早忘了，他還記得。但在我的許多小冊子上，都可以發現，有很多思想的小魚，落網在它們里面了。好奇怪，已過去了許多時光了，這些小魚都還鮮美如初，亂蹦亂跳的。隨手抓幾條，給你看看吧。

幻想

詩人應有幻想，但不是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可以檢證的科學幻想、社會科學的幻想和自然科學的幻想。然則，沒有現實就沒有幻想，沒有幻想也就沒有現實。

比倒霉還糟糕

什么時候你違反了辯證法，你就要倒霉。

什么時候你的辯證法，雖然注意到了統一的對立，卻忽略了對立的統一，你將要比倒霉還糟糕。

成熟

當青春和美貌離開你的時候，留下來的便是一個成熱的堅強的鋼琴演奏家。在她的成熱的、堅強的、優秀的觸鍵中，便閃出了青春和美貌的最光輝的形象。

人生

在我剛開始的時候，我立刻向了結束而走去。可那還是很遠著呢，沒想到人生會得這樣地漫長。沒想到人的一生又會得這樣的短促，立刻就走到了我結束的時候。那最奇妙的一瞬之間，便走完了這么漫長的一生。

彼岸

彼岸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我最親愛的人在渡口等著我呢，我急急忙忙地向她撲去。

網思想的小魚（二）

河里流著輕柔的水波，有一個釣魚的人在河邊垂釣。小心呵魚兒，你們別上了鉤。但愿他是一個不靈光的釣者，一條魚也釣不著。看！浮子在抖動了。看！釣者甩起了釣竿。一瞬間，他釣上來一條美麗的小鱒魚。可憐的小鱒魚，上鉤了。

舒伯特為它寫過一首歌。舒伯特歌里的小鱒魚是被釣竿兒叼走的。但是釣竿兒算得了什么呢？我是用網的，網的是思想的小魚，也網過較大的魚。二十歲時就老這樣下網了，大約可以下到八十歲。這一張張的稿紙就是有格子的網，有時一網可以打起好幾十條魚來。有時可也打不著一條魚，而打上了一網子垃圾。有時網破了，得修補。網收上來還得晾干。

我在這生活的河流中一次次下網。我在大地之上來來往往采訪。我最怕人家招待，所謂招待，我看就是把我安置在遙遠距離之處的某種藝術。所謂招待不周，就是沒能把我放在最最遙遠地方的意思。有一回沾光，受到了最高級的招待。坐飛機出發就被當作一個VIP（最重要旅客！）到了航空站，有大隊人馬來接送。送到市區很遠的最偏僻的一個山莊里。那里只有樹木和鮮花。那里只有無比的幽靜和空空蕩蕩的大廳和套間。那里是連當地老人都還不知道的別墅。兩道哨崗不讓人隨便進來。在出去訪問時，又有車隊隨同作陪。警車呼嘯著開道前進，所有車輛停下來等隊伍通過了再走。一路上大開綠燈，紅燈根本管不了它。為了一次宴會，讓整個餐廳停業。吃的是山珍海味，直到主客都病了。我盡情地享受了一段時間的清福，拉起網來卻一條魚也沒有，連一根水草也沒得。

在一個極寒冷的夜晚，不得不把自己點燃起來。我的心于是熊熊燃燒，散發出火紅的灼熱的光芒，不這樣就要凍僵了。我只能眼看著我自己被燃光。把這寒冷燒熱了再說吧，管它明晨有沒有我迎接太陽。

我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并沒有失魂落魄。我甚至是非常之理智的，出奇地冷靜的。天呵，我還必須履行我們這一伙人的神圣職責。

但我是有了毛病了。不知我是出了什么毛病，反正我已有了毛病。我掉了東西了？我失掉了我的一半？失了一半就失去一切？以前我富埒王侯，現在窮得像約伯。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現在我成了冒煙的濕柴，冰凍了的湖水，漏底的船舶，斷線的風箏，這些是多么糟糕的事，我現在比這些還要糟糕得多。

女兒只是說：這多的衣服都已穿不得了。現在出門沒有合時的衣服穿，而箱子里、柜子里、包包里不能穿的衣服倒不少。不知怎么來收拾它們，處理它們。

她是這樣說的，我聽見的卻是：多少思想現在可有點兒用不上了。沒有衣服穿自然不行的，裸體可不能出門。沒有思想則沒有關系，照樣滿嘴胡言，走遍天涯海角。書架上，書柜里，本本兒里，用不上的思想也真不少。也沒人來清理，我可不知該如何清理它們呢。

早先我曾經愛過她。她曾經如此純潔而美麗。我從九個女神中選一個為我的妻。后來她也衰老了，只有背影還婀娜，腰還是細細的。我還是愛她，可是她不聲不響，不打一個招呼就走了，并且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生死的界線真是太分明了。去了的再也不能回來。往日我想念出去的人，總能把她（或他）想回來的。如今未去的人怎么樣苦苦地想著她（或他），也未能、永不能把她（或他）想回來。

失去了一半就失去了一切，所以我明顯地老了。寫字、看書早已帶上了五百度的老花眼鏡。我諦聽全靠助聽器，而且左耳右耳用了兩個助聽器，還不太管用。滿口的假牙，要知道，是不能吃芝麻的。喉嚨里不斷歌唱著支氣管炎的呼嚕呼嚕的合唱交響樂。大腦倒是還行，啊，只是為了讓我感到痛苦。

孫子似乎不大理睬我。孫女兒也許在暗中嘲諷我。這沒有什么，代溝尋常事。我還可以活下去的，可是我真的嫌惡我自己了。我這一輩子走了回頭路。我一生繞了一個大圈子，怎么回到了我的出發點？善哉，出發點現已建成了堂皇的終點站。正是在終點站，我看清楚了出發點是這么回事兒！于是我嫌棄了我自己。我已無法再走第二圈，沒有這個力氣了，也沒有這個道理的。

我以為我有豐富的詞匯，敏銳的感覺，出奇制勝的想象力，滿腔的愛和恨，以及自以為是相當不錯的表現能力，但我缺少的是與人共感的本領。沒有搭出一副共感的跳板，就無法讓讀者接受我的心意。這個缺陷，不少人也有。

我想，反不如質樸的辭匯，木訥的感覺，兒童們的天真而單純的想象力，淺薄的溪流似的活潑潑的愛和恨，以及不怕怎么笨拙的表現力，可以還未開口人家早已曉得了，并未走上前去人家先迎過來了。

那總要到來的盡頭怎么還未到來？生之不易，還沒有困死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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