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蘭德與激進啟蒙（簡體書）

本書瑰集了史稱啟蒙運動的精神教父之一、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托蘭德的文稿和研究文章。托蘭德因關于雙重寫作手法的專論，成為西方文史上最早系統表述這一古典傳統的哲學家。而關于對這位洛克的學生、斯威夫特的同時代人雙重寫作手法的論述，也可見學者們對近代西方啟蒙運動的起源及其與隱微寫作的關系的持久探究。

托蘭德（John Toland，1670－1722）。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史稱啟蒙運動的精神教父。

十七世紀中葉以來，英格蘭和愛爾蘭出現了一批被稱為“自然神論者”（Deists）或“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s）的智識人。他們的著述和文章直接啟發并激勵了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史稱啟蒙運動的精神教父——托蘭德（John Toland，1670－1722）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自然神論指的是憑靠自然理性來解釋宗教，暗中否定在當時具有政治法權的基督教會所具有的啟示權威。由于這種新派哲學在當時有違基督教君主政體的政制基礎，從而面臨政治危險，自然神論者們不得不采用“在神學上撒謊的技藝”——亦即掩飾或偽裝的“顯白/隱微”雙重寫作手法來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 為了讓自己的同仁更為自覺地用隱微寫作手法與基督教君主政體作斗爭，托蘭德寫下了關于雙重寫作手法的專論，成為西方文史上最早系統表述這一古典傳統的哲學家。

編者前言：托蘭德的“自由思想”與雙重寫作（劉小楓）

托蘭德文稿

申辯：一封給自己的信

掌管鑰匙的人：論顯白與隱微哲學

論摩西

致大名人的信

追蹤托蘭德

錢平 托蘭德與《論三個冒名頂替者》

錢平 刊而未梓：托蘭德手稿的流傳

朱恩蒂尼 托蘭德思想的古典淵源

海涅曼 托蘭德與啟蒙時代

克萊文 象征的可見性

論摩西

大名鼎鼎的摩西乃是某位大魔法師的子孫，根據殉教者游斯丁（Justin Martyr）的證詞，他天賦異稟并最終成就了一世功名。眾所周知，希伯來人是游牧民族，被法老王（奧羅一世）（Orus I）接納入境，因為希伯來人約瑟（Joseph）在一場恐怖的饑荒中為埃及提供了出色的服務。這位君王賜給他們靠近埃及東部的部分土地，那是一片肥沃的牧場，宜于他們放養牛羊。

不知是否因為被視為異邦人進而未被強迫在埃及軍隊中服役，也不知是否因為奧羅法老給了他們許多豁免權以至于部分本地人也與他們有所交融，甚而也不知是否因為所有的阿拉伯部落都已經加入他們并成為他們的兄弟聯盟（brethren），不到兩百年，他們迅速生息繁衍了起來。他們事實上都屬于同一個民族：而無論之前如何，我發現，他們在那一時間段內繁殖到了這般程度，以至于歌珊地（Goshen）已經不再足以容納和供養他們。進而他們遷徙到整個埃及，使得法老門農二世（Memnon II）有正當的理由懷疑，只要埃及突然被她眾所周知且宿怨最深的仇敵埃塞俄比亞人入侵（事實上這種入侵算得上頻繁）的話，這些希伯來人就可能會謀反。進而，國家的體制（policy）和理性（reason）促使這位君主剝奪他們先前擁有的自由，使他們臣服、自甘為奴，收回他們的特權，想方設法削弱他們。

法老奧羅二世（Orus II）在門農之后繼位，由于殘酷，他被稱作巴西里斯（Basiris）。為了處理猶太人，也為了讓自己永垂不朽為人所記，他制定并實施了建立龐大的金字塔和圣城底比斯的計劃，專橫地囚禁了希伯來人，逼他們從事艱苦的勞動，為他的建筑添磚加瓦；他們的國家非常適宜修建那樣的建筑。

在希伯來人被囚禁期間，著名的摩西誕生于世，當此時，據說法老已經下令必須將所有的希伯來男嬰扔進尼羅河，因為要清除這群異邦烏合之眾，這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可靠方式；所以摩西的母親將他赤身裸體（細細抹了柏油）放在籃子里，棄于尼羅河岸的雜草和蘆葦中，讓他暴露著等死。萬幸，奧羅之女索穆提絲（Thormutis）碰巧漫步游樂，路經此地，甫一聽見那個嬰孩的啼哭，女性的惻隱之心便油然而生，進而興起救這條命的想法。奧羅沒多久就駕崩了，索穆提絲承繼大寶，命令人們照顧撫養摩西，下旨視他為女王養子來教育，希望他以后能統治天下最富禮教、最有文化的國度。一言以概之，摩西被用正確的方式帶大，學習了埃及人最高妙的知識，這也就等同于說他是最有遠見的政治家、最好的自然科學家和他那個時代最有學問的魔術師，此外還得補充一點的是，幾乎沒有跡象顯示他被接受進入祭司階層，在埃及，祭司階層就等同于我們所說的高盧的德魯伊團體。

我們無法，也沒有必要對這位名垂于世的人物在這方面有進一步的了解。對于那些對埃及的情況或狀態不大熟悉的人，在這個關鍵處首先應該掌握以下信息：當時幾個著名的割據君主的政權告一段落，整個國家轉而受到單一主權的統治，這個君主國被劃分成彼此相異、領土不至于過大的行省。這些行省的長官叫做“諾馬克”（Nomarchs），通常從教士階層的當權派中選拔，手中握有差不多全埃及的三分之一。國王任命他喜歡的人去行省或在政府里工作，進而如果我們相信那些談論摩西的作者，通過比較他們這方面的推論和摩西自己的寫作，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摩西的確曾是諾馬克，官至總督或歌珊省長，他的功名和生命都仰賴索穆提絲女王。

那就是在埃及時的摩西，他有閑暇和足夠的機會去學習為人處世，學習埃及人以及他自己民族（總是以激情為主導的民族）的才學與氣質，這些都為他之后領導革命的計劃打好了基礎。

索穆提絲駕崩后，她的繼任者再次對希伯來人施以暴力迫害；這時的摩西不再受到保護，他擔心自己不能再為他曾經的某些謀殺行為找到合法依據，便立即潛逃，隱居到與埃及毗鄰的阿拉伯原（Arabia Petrea）。他偶然來到葉忒羅（Jethro）的帳篷中，這位葉忒羅是眾多阿拉伯部落首領中的一個，在那片土地上安居樂業；摩西沒過多久就開始大顯身手，憑借顯著才干贏得了那位主人的好感，并且娶了他的一位女兒。在這里或許多說一些不算離題：當時的摩西是一個非常不夠格的猶太人，對他后來構想出的那位偉大的神知之甚少，他輕而易舉地與一個拜偶像的少女結合，甚至未曾考慮給自己的兒子行割禮（參見《出埃及記》，4:24-26）。

他在阿拉伯沙漠中為他的岳父和小舅子放牧，在這期間他制訂了復仇的計劃，假裝遭到了埃及法老的不公正對待而倍受折磨，在王國的中央區域散布蠱惑人心的煽動性言論，在那里自我吹噓能夠輕松地成就功名，這種自信來源于他意識到自己過人的才干與能耐，意識到自己民族的天性：由于沉重的壓迫和勞役，這個民族已經燃起了對埃及統治者的怒火。

我們能從他自己或者至少以他名義寫作的人的記載中看到這次革命的歷史，他的岳父葉忒羅似乎是他的同謀，而他仍然留居埃及的親弟弟亞倫（Aaron）和姐姐米利暗（Miriam）則很有可能與他暗通款曲。

無論是否如此，事情明擺著的是，像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一樣，他已經運籌帷幄，知道如何利用他從埃及學到的一切知識來反抗埃及，我指的是，他的偽魔法遠遠勝過了所有那些在法老宮中以耍把戲和搬弄詭計等技藝為業的人。正是通過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天賦異稟（prodigies），他取得了他族人的信任，足以帶領他們進行一次全面的暴動，有大量的反叛者和不滿者趕著他們的畜群加入了這次暴動，里面有埃及人、埃塞俄比亞人和阿拉伯人。

總之，利用所有這一切，通過鼓吹他那無所不能的上帝，夸稱自己與這位上帝頻繁相會，他千方百計將這位上帝引到與自己聯盟的主要反叛者中間。他的行徑見效甚快，以至于跟隨他穿越整個阿拉伯沙漠的能夠使用武器的人達到了六十萬之多，這其中不包括女人、兒童和其他人。沙漠里任何一個角落都響徹他的名字。

經過六天的匆忙行軍，他要求他的人將第七日作為所有人的休息日，敬獻給上帝，這是為了誘導他們相信只要這樣做那位神就將喜悅并守護他們。進而他提出了管理眾人的方針，以懲罰那些膽敢違逆他的任何命令的人。

沒人能在無知方面勝過這些人，因此也沒有人比他們更加靠得住。要確定他們那驚人的無知，我們只需要回憶他們在埃及時的狀態和情況即可，在摩西帶領他們反抗埃及人的歧視時，他們正放牧為業，被他們的君主處罰去干最卑賤的活。

與這樣一群人、一群平民打交道，對于摩西這樣的人來說，只要用上他的技藝與過人才智，基本上是毫不費力的。他順理成章地很快讓他們相信了他的那位上帝——他有時又稱之為主的使者、先祖之神或全能之神——說這一位已經向他顯現，表達了讓他承擔起引導他們的責任與憂患的意愿：他被選為他們的統治者，而他們則是被選中的、受恩寵的民族，只要他們完全信任他告訴他們的一切。以這樣的名義，他進而得以借神之名宣道，將狡猾精微的詭計、難以察覺的手段與洞察自然奧秘的豐富知識混在一起，使得人們稱他為天賦異能者，并且堅信他的言論。這種稱謂（如其所是地可笑且可鄙）總是必然會深刻影響俗眾。

我們有必要回想一下，他曾用來引誘這些平民服從他的權威的手段其實是很常見的；通過這些手段，他讓人們相信上帝白天用云柱，晚上用火柱親自擔任向導，但我們現在已經可以證明，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乃是這個冒名頂替者所有謊言與壓迫中最為粗糙的：在此毫無疑問可以認清的是，他在阿拉伯生活了若干年，見多識廣，肯定明白當人們結伴旅行穿越那一廣袤無人的沙漠地區時，總是習慣利用那些有經驗的向導。這些向導在晚上用燃燒的燈籠，白天則用從同樣的燈籠里升起的煙指路，旅行隊伍可以輕松地辨認這些標志。這樣的向導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根本沒有迷路的危險。同樣的辦法米底亞的亞述人也曾用過，當時許多國家的艦隊也采用這種方式；自然而然地，摩西也采用了這一方式，但卻使之被視為真實的神跡和來自上帝的喜悅與庇護的象征。

此刻，當我將整個故事僅僅視為一個寓言、一個大膽的騙局時，我并不期待所有人都得在這方面相信我，但人們可以看到正是摩西本人要求他的小舅子何巴（Hobab）護送陪伴這些以色列人、為他們引路（見《民數記》，10）。何巴對那整個地區都非常熟悉——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是上帝日以繼夜地為以色列人在云柱或火柱中開路的話，那他們還需要一個更好的人類向導嗎？進而可以看到，摩西用最為強大的利益驅動力慫恿他妻子的哥哥承擔起向導的任務，云柱和火柱僅僅對于這個民族來說是上帝，但對于摩西而言則不是，他深明整出劇情和布局，使得那些人相信全能者實實在在親自顯現在火與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