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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容比自由更重要:胡適勵志文選(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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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容比自由更重要:胡適勵志文選(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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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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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寬容比自由更重要》所選胡適的精品美文,語言淺顯易懂,睿智風趣,但又包含深邃的哲學思想,引人深思。內容涵蓋了他對社會問題的種種思考、對親人朋友的緬懷思念、對時代風云變幻中出現的新現象的深刻思考,展現了胡適敢于突破傳統、勇于創新的大家風貌。

作者簡介

胡適,1891年生于安徽績溪,原名嗣穈,后改名適,字適之。現代著名學者、詩人、歷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著有《中國古代哲學史》、《中國哲學史大綱》、《嘗試集》、《胡適文存》、《白話文學史》等。1939年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1962年逝世。

名人/編輯推薦

古往今來,所有的成功者,他們的人生和他們所激賞的人生,不外是:有志者,事竟成。
勵志并非粘貼在生命上的標簽,而是融匯于人生中一點一滴的氣蘊,最后成長為人的格調和氣質,成就人生的夢想。無論從是哪一行,有志不論年少,無志枉活百歲。
這套《傳世勵志經典》共收輯了100部圖書,包括傳記、文集、選輯。我們想為勵志者提供心靈的營養,有如心靈雞湯那樣鮮美;有如粗茶淡飯卻為生命所需。無論直接或間接,我們定會從先賢們的追求和感悟中收獲一份驚喜。

作為近代中國最負盛名的文化名人之一,胡適的影響力至今不衰。他是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他的一生不卑不亢,一直堅持著民主、科學、自由、容忍,是人們眼中的“自由主義斗士”。他有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那里棲息著幸福和真理,他讓人懂得了所謂真正的強大,其實是兼容并包的文化,獨立自主的思想。
胡適曾做過北大校長,有36頂博士帽。他的作品給人一種明白曉暢的感覺,看著不溫不火,實則嚴密,有很強的邏輯性。
讀胡適,請先將自己置于胡適所在的年代,了解他獨立思想的養成過程,感受他的思想方式,還有他平和理性、寬容大度的人格魅力。然后回過頭來,看看今天這個讓人浮躁的社會,這個需要大師的時代,你便會為自己微薄的閱歷和淺薄的知識增加一定的厚重感。胡適曾說:“無目的的讀書是散步而不是學習。”希望讀者能從他的文字中有所啟迪和收獲。

目次

歸國雜感001
不朽——我的宗教008
論貞操問題——答藍志先017
不老——跋梁漱溟先生致陳獨秀書024
問題與主義029
新生活——為《新生活》雜志第一期做的034
我對于喪禮的改革037
“我的兒子”050
新思潮的意義056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065
發起《讀書雜志》的緣起076
先母行述077
論女子為強暴所污——答蕭宜森082
十七年的回顧084
差不多先生傳089
歸國雜感001
不朽——我的宗教008
論貞操問題——答藍志先017
不老——跋梁漱溟先生致陳獨秀書024
問題與主義029
新生活——為《新生活》雜志第一期做的034
我對于喪禮的改革037
“我的兒子”050
新思潮的意義056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065
發起《讀書雜志》的緣起076
先母行述077
論女子為強暴所污——答蕭宜森082
十七年的回顧084
差不多先生傳089
讀書091
愛國運動與求學100
歐游道中寄書106
請大家來照照鏡子117
中國公學十八年級畢業贈言124
漫游的感想126
140寄吳又陵先生書
142我們走那條路
169九年的家鄉教育
185朋友與兄弟——答王子直
186追悼志摩
195慘痛的回憶與反省
203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
209領袖人才的來源
215《四十自述》自序(節選)
218信心與反省
225今日思想界的一個大弊病
230大眾語在那兒
234悲觀聲浪里的樂觀
239紀念“五四”
250追憶曾孟樸先生

書摘/試閱

歸國雜感

我在美國動身的時候,有許多朋友對我道:“密斯忒胡,你和中國別了七個足年了,這七年之中,中國已經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換了幾個了。真個是一日千里的進步。你回去時,恐怕要不認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國了。”我笑著對他們說道:“列位不用替我擔憂。我們中國正恐怕進步太快,我們留學生回去要不認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幾步,又退回幾步。他正在那里回頭等我們回去認舊相識呢。”
這話并不是戲言,乃是真話。我每每勸人回國時莫存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國時,并不曾懷什么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橫濱,便聽得張勛復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國已住了四個月了,所見所聞,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沒見面的中國還是七年前的老相識!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臺去看戲。我走進去坐了兩點鐘,出來的時候,對我的朋友說道:“這個大舞臺真正是中國的一個絕妙的縮本模型。你看這大舞臺三個字豈不很新?外面的房屋豈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戲臺上的布景裝潢又豈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戲的人都不過是趙如泉,沈韻秋,萬盞燈,何家聲,何金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我十三歲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已成了老角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卻還是他們在臺上撐場面。這十三年造出來的新角色都到哪里去了呢?你再看那臺上做的‘舉鼎觀畫’。那祖先堂上的布景,豈不很完備?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頭兒的書信,就此跨馬加鞭,卻忘記了臺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進士’。臺上布景,明明有了門了,那宋士杰卻還要做手勢去關那沒有的門!上公堂時,還要跨那沒有的門檻!你看這二十年前的舊古董,在二十世紀的大舞臺上做戲;裝上了二十世紀的新布景,卻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舊手腳!這不是一副絕妙的中國現勢圖嗎?”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內地住了一個月,在北京住了兩個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兩件大進步的事:第一件是“三炮臺”的紙煙,居然行到我們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撲克”牌居然比麻雀牌還要時髦了。“三炮臺”紙煙還不算希奇,只有那“撲克”牌何以會這樣風行呢?有許多老先生向來學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撲克”來,也會說“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這些怪不好記的名詞,何以會這樣容易上口呢?他們學這些名詞這樣容易,何以學正經的ABCD又那樣蠢呢?我想這里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思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為新思想沒有“三炮臺”那樣中吃罷?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為教的人不得其法罷?


我第一次走過四馬路,就看見了三部教“撲克”的書。我心想“撲克”的書已有這許多了,那別種有用的書,自然更不少了,所以我就花了一天的工夫,專去調查上海的出版界。我是學哲學的,自然先尋哲學的書。不料這幾年來,中國竟可以算得沒有出過一部哲學書。找來找去,找到一部《中國哲學史》,內中王陽明占了四大頁,“洪范”倒占了八頁!還說了些“孔子既受天之命”“與天地合德”的話。又看見一部《韓非子精華》,刪去了“五蠹”和“顯學”兩篇,竟成了一部“韓非子糟粕”了。文學書內,只有一部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是很好的。又看見一家書目上有翻譯的莎士比亞劇本,找來一看,原來把會話體的戲劇,都改作了《聊齋志異》體的敘事古文!又看見一部《婦女文學史》,內中蘇蕙的回文詩足足占了六十頁!又看見《飲冰室叢著》內有《墨學微》一書,我是喜歡看看墨家的書的人,自然心中很高興。不料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任公先生十四年前的舊作,不曾改了一個字!此外只有一部《中國外交史》,可算是一部好書,如今居然到了三版了。這件事還可以使人樂觀。此外那些新出版的小說,看來看去,實在找不出一部可看的小說。有人對我說,如今最風行的是一部《新華春夢記》,這也可想見中國小說界的程度了。
總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國的出版界——這七年來簡直沒有兩三部以上可看的書!不但高等學問的書一部都沒有,就是要找一部輪船上火車上消遣的書,也找不出!(后來我尋來尋去,只尋得一部吳稚暉先生的《上下古今談》,帶到蕪湖路上去看。)我看了這個怪現狀,真可以放聲大哭。如今的中國人,肚子餓了,還有些施粥的廠把粥給他們吃。只是那些腦子叫餓的人可真沒有東西吃了。難道可以把些《九尾龜》《十尾龜》來充饑嗎?
中文書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調查現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書籍。看來看去,都是些什么莎士比亞的《威匿思商》《麥克自傳》,阿狄生的《文報選錄》,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師》,歐文的《見聞雜記》……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書。內中有幾部十九世紀的書,也不過是歐文,迭更司,司各脫,麥考來幾個人的書,都是和現在歐美的新思潮毫無關系的。怪不得我后來問起一位有名的英文教習,竟連Bernard Shaw的名字也不曾聽見過,不要說Tchekoff和Andreyev了。我想這都是現在一班教會學堂出身的英文教習的罪過。這些英文教習,只會用他們先生教過的課本。他們的先生又只會用他們先生的先生教過的課本。所以現在中國學堂所用的英文書籍,大概都是教會先生的太老師或太太老師們教過的課本!怪不得和現在的思想潮流絕無關系了。
有人說,思想是一件事,文學又是一件事,學英文的人何必要讀與現代新思潮有關系的書呢?這話似乎有理,其實不然。我們中國人學英文,和英國美國的小孩子學英文,是兩樣的。我們學西洋文字,不單是要認得幾個洋字,會說幾句洋話,我們的目的在于輸入西洋的學術思想。所以我以為中國學校教授西洋文字,應該用一種“一箭射雙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字”同時并教。例如教散文,與其用歐文的《見聞雜記》,或阿狄生的《文報選錄》,不如用赫胥黎的《進化雜論》。又如教戲曲,與其教莎士比亞的《威匿思商》,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lsworthy的Strife或Justice。又如教長篇的文字,與其教麥考來的《約翰生行述》,不如教彌爾的《群己權界論》。……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日本東京丸善書店的英文書目。那書目上,凡是英美兩國一年前出版的新書,大概都有。我把這書目和商務書館與伊文思書館的書目一比較,我幾乎要羞死了。
我回中國所見的怪現狀,最普通的是“時間不值錢”。中國人吃了飯沒有事做,不是打麻將,便是打“撲克”。有的人走上茶館,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鳥兒到處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議,或是有話談論,倒也罷了。其實并沒有可議的事,可說的話。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處有事,忽然來了兩位客,是××館的人員。我的朋友走出去會客,我因為事沒有完,便在他房里等他。我以為這兩位客一定是來商議這××館中什么要事的。不料我聽得他們開口道:“××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車來的,還是坐輪船來的?”我的朋友說是坐輪船來的。這兩位客接著便說輪船怎樣不便,怎樣遲緩。又從輪船上談到鐵路上,從鐵路上又談到現在中交兩銀行的鈔洋跌價。因此又談到梁任公的財政本領,又談到梁士詒的行蹤去跡……談了一點多鐘,沒有談上一句要緊的話。后來我等的沒法了,只好叫聽差去請我的朋友。那兩位客還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讓我的朋友去領教他們的“二梁優劣論”罷!
美國有一位大賢名弗蘭克令(Benjamin Franklin)的,曾說道:“時間乃是造成生命的東西。”時間不值錢,生命自然也不值錢了。上海那些揀茶葉的女工,一天揀到黑,至多不過得二百個錢,少的不過得五六十錢!茶葉店的伙計,一天做十六七點鐘的工,一個月平均只拿得兩三塊錢!還有那些工廠的工人,更不用說了。還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說了。人力那樣不值錢,所以衛生也不講究,醫藥也不講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鋪里和窮人家里的種種不衛生,真是一種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潔凈,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說了。最可怪的是無論阿貓阿狗都可掛牌醫病,醫死了人,也沒有人怨恨,也沒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錢,真可算得到了極端了。
現今的人都說教育可以救種種的弊病。但是依我看來,中國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簡直可以亡國。我有十幾年沒到內地去了,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學堂。學堂的課程表,看來何嘗不完備?體操也有,圖畫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國文,修身之類,更不用說了。但是學堂的弊病,卻正在這課程完備上。例如我們家鄉的小學堂,經費自然不充足了,卻也要每年花六十塊錢去請一個中學堂學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塊錢買一架風琴。我心想,這六十塊一年的英文教習,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們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處?至于那音樂一科,更無道理了。請問那種學堂的音樂,還是可以增進“美感”呢?還是可以增進音樂知識呢?若果然要教音樂,為什么不去村鄉里找一個會吹笛子的唱昆腔的人來教?為什么一定要用那實在不中聽的二十塊錢的風琴呢?那些窮人的子弟學了音樂回家,能買得起一架風琴來練習他所學的音樂知識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內地常說:“列位辦學堂,盡不必問教育部規程是什么,須先問這塊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們這里最需要的是農家常識,蠶桑常識,商業常識,衛生常識,列位卻把修身教科書去教他們做圣賢!又把二十塊錢的風琴去教他們學音樂!又請一位六十塊錢一年的教習教他們的英文!列位且自己想想看,這樣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樣的人才?所以我奉勸列位辦學堂,切莫注重課程的完備,須要注意課程的實用。盡不必去巴結視學員,且去巴結那些小百姓。視學員說這個學堂好,是沒有用的,須要小百姓都肯把他們的子弟送來上學,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說的是小學堂。至于那些中學校的成績,更可怕了。我遇見一位省立法政學堂的本科學生,談了一會,他忽然問道:“聽說東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這話可真嗎?”我已經大詫異了。后來他聽我說日本人總有些島國的習氣,忽然問道:“原來日本也在海島上嗎?”……這個固然是一個極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學堂畢業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種無能的游民。這都由于學校里所教的功課,和社會上的需要毫無關涉。所以學校只管多,教育只管興,社會上的工人,伙計,賬房,警察,兵士,農夫……還只是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社會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學堂所造成的是不會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這種教育不是亡國的教育嗎?
我說我的“歸國雜感”,提起筆來,便寫了三四千宇。說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觀的話。但是我卻并不是悲觀的人。我以為這二十年來中國并不是完全沒有進步,不過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兩步,所以到如今還是這個樣子。我這回回家尋出了一部葉德輝的《異教叢編》,讀了一遍,才知道這二十年的中國實在已經有了許多大進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們,如葉德輝、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駁康有為,所以這書叫做《異教叢編》。我們今日也痛罵康有為。但二十年前的中國,罵康有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國,卻罵康有為太舊。如今康有為沒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異教續編”來罵陳獨秀了。這兩部“異教”的書的不同之處,便是中國二十年來的進步了。

民國七年一月
(原載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4卷1號)

不朽
——我的宗教
不朽有種種說法,但是總括看來,只有兩種說法是真有區別的。一種是把“不朽”解作靈魂不滅的意思。一種就是《春秋左傳》上說的“三不朽”。
(一)神不滅論。宗教家往往說靈魂不滅,死后須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國天堂的快樂,做惡事的要受地獄的苦痛。這種說法,幾千年來不但受了無數愚夫愚婦的迷信,居然還受了許多學者的信仰。但是古今來也有許多學者對于靈魂是否可離形體而存在的問題,不能不發生疑問。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縝的《神滅論》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質,猶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猶刀之于利。……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馬光也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但是司馬光說的“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還不免把形與神看作兩件事,不如范縝說的更透切。范縝說人的神靈即是形體的作用,形體便是神靈的形質。正如刀子是形質,刀子的利鈍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鈍,沒有刀子便沒有利鈍。人有形體方才有作用:這個作用,我們叫做“靈魂”。若沒有形體,便沒有作用了,便沒有靈魂了。范縝這篇《神滅論》出來的時候,惹起了無數人的反對。梁武帝叫了七十幾個名士作論駁他,都沒有什么真有價值的議論。其中只有沈約的《難神滅論》說:“利若遍施四方,則利體無處復立;利之為用正存一邊毫毛處耳。神之與形,舉體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為盡耶,則不盡;若謂本不盡耶,則不可以為譬也。”這一段是說刀是無機體,人是有機體,故不能彼此相比。這話固然有理,但終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議論。近世唯物派的學者也說人的靈魂并不是什么無形體,獨立存在的物事,不過是神經作用的總名;靈魂的種種作用都即是腦部各部分的機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損傷,某種作用即時廢止;人年幼時腦部不曾完全發達,神靈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腦部漸漸衰耗,神靈作用也漸漸衰耗。這種議論的大旨,與范縝所說“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許多人總舍不得把靈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說靈魂另是一種神秘玄妙的物事,并不是神經的作用。這個“神秘玄妙”的物事究竟是什么,他們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總應該有這么一件物事。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學試驗來證明他,也不能用科學試驗來駁倒他。既然如此,我們只好用實驗主義(Pragmatism)的方法,看這種學說的實際效果如何,以為評判的標準。依此標準看來,信神不滅論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滅論的也未必全是壞人。即如司馬光、范縝、赫胥黎一類的人,說不信靈魂不滅的話,何嘗沒有高尚的道德?更進一層說,有些人因為迷信天堂、天國、地獄、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這種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總而言之,靈魂滅不滅的問題,于人生行為上實在沒有什么重大影響;既沒有實際的影響,簡直可說是不成問題了。
(二)三不朽說。《左傳》說的三種不朽是:(一)立德的不朽;(二)立功的不朽;(三)立言的不朽。“德”便是個人人格的價值,像墨翟、耶穌一類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誠勇猛,使當時的人敬愛信仰,使千百年后的人想念崇拜。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業,像哥侖布發現美洲,像華盛頓造成美洲共和國,替當時的人開一新天地,替歷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后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的種子。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語言著作,像那《詩經》三百篇的許多無名詩人,又像陶潛、杜甫、蕭士比亞、易卜生一類的文學家,又像柏拉圖、盧騷、彌兒一類的哲學家,又像牛敦、達爾文一類的科學家,或是做了幾首好詩使千百年后的人歡喜感嘆;或是做了幾本好戲使當時的人鼓舞感動,使后世的人發憤興起;或是創出一種新哲學,或是發明了一種新學說,或在當時發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后世影響無窮。這便是立言的不朽。總而言之,這種不朽說,不問人死后靈魂能不能存在,只問他的人格、他的事業、他的著作有沒有永遠存在的價值。即如基督教徒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的神靈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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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不用駁這種無憑據的神話,只說耶穌的人格、事業和教訓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說那些無謂的神話呢?又如孔教會的人每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舉行祭孔的典禮,還有些人學那“朝山進香”的法子,要趕到曲阜孔林去對孔丘的神靈表示敬意!其實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與教訓,不在他那“在天之靈”。大總統多行兩次丁祭,孔教會多行兩次“朝山進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嗎?更進一步說,像那《三百篇》里的詩人,也沒有姓名,也沒有事實,但是他們都可說是立言的不朽。為什么呢?因為不朽全靠一個人的真價值,并不靠姓名事實的流傳,也不靠靈魂的存在。試看古今來的多少大發明家,那發明火的,發明養蠶的,發明繅絲的,發明織布的,發明水車的,發明舂米的水碓的,發明規矩的,發明秤的……雖然姓名不傳,事實湮沒,但他們的功業永遠存在,他們也就都不朽了。這種不朽比那個人的小小靈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寶貴,更可羨慕嗎?況且那靈魂的有無還在不可知之中,這三種不朽——德,功,言,可是實在的。這三種不朽可不是比那靈魂的不滅更靠得住嗎?
以上兩種不朽論,依我個人看來,不消說得,那“三不朽說”是比那“神不滅說”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說”還有三層缺點,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說看來,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過那極少數有道德、有功業、有著述的人。還有那無量平常人難道就沒有不朽的希望嗎?世界上能有幾個墨翟、耶穌,幾個哥侖布、華盛頓,幾個杜甫、陶潛,幾個牛敦、達爾文呢?這豈不成了一種“寡頭”的不朽論嗎?第二,這種不朽論單從積極一方面著想,但沒有消極的裁制。那種靈魂的不朽論既說有天國的快樂,又說有地獄的苦楚,是積極消極兩方面都顧著的。如今單說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樣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惡又怎樣呢?第三,這種不朽論所說的“德,功,言”三件,范圍都很含糊。究竟怎樣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樣的事業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樣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舉一個例。哥侖布發見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頭又怎樣呢?他那只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樣呢?他船上用的羅盤器械的制造工人又怎樣呢?他所讀的書的著作者又怎樣昵?……舉這一條例,已可見“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為要補足這三層缺點,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種不朽論來請大家討論。我一時想不起別的好名字,姑且稱他做“社會的不朽論”。
(三)社會的不朽論。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面,是看橫截面,都像一種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后人,后人又影響更后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哪里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里有將來的后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歷史,但是沒有歷史,那無數的個人也決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歷史,歷史造成個人。從橫截面看來,社會的生活是交互影響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那樣這樣的社會,決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決不是這個樣子。來勃尼慈(Leibnitz)說得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里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并且間接又間接的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里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見Monadology第六十一節)

從這個交互影響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上面,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

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系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系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系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和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死,但是每一個“小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一一都永遠留存在那個“大我”之中。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謚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邊“一座低低的土墻,遮著一個彈三弦的人”。那三弦的聲浪,在空間起了無數波瀾;那被沖動的空氣質點,直接間接沖動無數旁的空氣質點;這種波瀾,由近而遠,至于無窮空間;由現在而將來,由此剎那以至于無量剎那,至于無窮時間——這已是不滅不朽了。那時間,那“低低的土墻”外邊來了一位詩人,聽見那三弦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由這一個念頭,就成了一首好詩;這首好詩傳誦了許多人;人讀了這詩,各起種種念頭;由這種種念頭,更發生無量數的念頭,更發生無數的動作,以至于無窮。然而那“低低的土墻”里面那個彈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發生的影響呢?
一個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陽曬干了,化為微塵,被風吹起空中,東西飄散,漸吹漸遠,至于無窮時間,至于無窮空間。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體弱的人呼吸進去,便發生肺病,由他一身傳染一家,更由一家傳染無數人家。如此展轉傳染,至于無窮空間,至于無窮時間。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種的惡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個人叫做范縝說了幾句話道:“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幾句話在當時受了無數人的攻擊。到了宋朝有個司馬光把這幾句話記在他的《資治通鑒》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后,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鑒》到這幾句話,心里受了一大感動,后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說話的范縝早已死了一千五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個窮人病死了,沒人收尸,尸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爛了。那邊來了一輛車,車上坐著一個王太子,看見了這個腐爛發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這一念,展轉發生無數念。后來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拋了,富貴也拋了,父母妻子也拋了,獨自去尋思一個解脫生老病死的方法。后來這位王子便成了一個教主,創了一種哲學的宗教,感化了無數人。他的影響勢力至今還在,將來即使他的宗教全滅了,他的影響勢力終久還存在,以至于無窮。這可是那腐爛發臭的路斃所曾夢想到的嗎?
以上不過是略舉幾件事,說明上文說的“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這種不朽論,總而言之,只是說個人的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言語行事,無論大小好壞,一一都留下一些影響在那個“大我”之中,一一都與這永遠不朽的“大我”一同永遠不朽。
上文我批評那“三不朽論”的三層缺點:(一)只限于極少數的人;(二)沒有消極的裁制;(三)所說“功,德,言”的范圍太含糊了。如今所說“社會的不朽”,其實只是把那“三不朽論”的范圍更推廣了。既然不論事業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兩層短處都沒有了。冠絕古今的道德功業固可以不朽,那極平常的“庸言庸行”,油鹽柴米的瑣屑,愚夫愚婦的細事,一言一笑的微細,也都永遠不朽。那發現美洲的哥侖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頭,造船的工人,造羅盤器械的工人,供給他糧食衣服銀錢的人,他所讀的書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訓練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時的社會……都永遠不朽。社會是有機的組織,那英雄偉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燒飯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糞倒馬桶的,也都永遠不朽。至于那第二層缺點,也可免去。如今說立德不朽,行惡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遺臭萬年”也不朽;功德蓋世固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惡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說得好:“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于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這就是消極的裁制了。
中國儒家的宗教提出一個父母的觀念,和一個祖先的觀念,來做人生一切行為的裁制力。所以說:“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父母死后,又用喪禮祭禮等等見神見鬼的方法,時刻提醒這種人生行為的裁制力。所以又說:“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說:“齋三日,則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這都是“神道設教”,見神見鬼的手段。這種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還有那種“默示”的宗教,神權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們心里也不能發生效力,不能裁制我們一生的行為。以我個人看來,這種“社會的不朽”觀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

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著,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跋)這篇文章的主意是民國七年年底當我的母親喪事里想到的。那時只寫成一部分,到八年二月十九日方才寫定付印。后來俞頌華先生在報紙上指出我論社會是有機體一段很有語病,我覺得他的批評很有理,故九年二月間我用英文發表這篇文章時,我就把那一段完全改過了。十年五月,又改定中文原稿,并記作文與修改的緣起于此。


論貞操問題
——答藍志先
先生對于這個問題共分五層。第一層的大意是說:

夫婦關系,愛情雖是極重要的分子,卻不是唯一的條件。……貞操雖是對待的要求,卻并不是以愛情有無為標準,也不能僅看做當事者兩個人的自由態度。……因為愛情是盲目而極易變化的。這中間須有一種強迫的制裁力。……愛情之外,尚當有一種道德的制裁。簡單說來,就是兩方應當尊崇對手的人格。……愛情必須經過道德的洗煉,使感情的愛變為人格的愛,方能算的真愛。……夫婦關系一旦成立以后,非一方破棄道德的制裁,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緣故,這關系斷斷不能因一時感情的好惡隨便可以動搖。貞操即是道德的制裁人格的義務中應當強迫遵守之一。破棄貞操是道德上一種極大罪惡,并且還毀損對手的人格,絕不可以輕恕的。

這一層的大旨,我是贊成的。我所講的愛情,并不是先生所說盲目的又極易變化的感情的愛。人格的愛雖不是人人都懂得的(這話先生也曾說過),但平常人所謂愛情,也未必全是肉欲的愛;這里面大概總含有一些“超于情欲的分子”,如共同生活的感情,名分的觀念,兒女的牽系等等。但是這種種分子,總還要把異性的戀愛做一個中心點。夫婦的關系所以和別的關系(如兄弟姊妹朋友)不同,正為有這一點異性的戀愛在內。若沒有一種真摯專一的異性戀愛,那么共同生活便成了不可終日的痛苦,名分觀念便成了虛偽的招牌,兒女的牽系便也和豬狗的母子關系沒有大分別了。我們現在且不要懸空高談理想的夫婦關系,且仔細觀察最大多數人的實際夫婦關系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以為我們若從事實上的觀察作根據,一定可以得到這個斷語:夫婦之間的正當關系應該以異性的戀愛為主要元素;異性的戀愛專注在一個目的,情愿自己制裁性欲的自由,情愿永久和他所專注的目的共同生活,這便是正當的夫婦關系。人格的愛,不是別的,就是這種正當的異性戀愛加上一種自覺心。
我和先生不同的論點,在于先生把“道德的制裁”和“感情的愛”分為兩件事,所以說“愛情之外尚當有一種道德的制裁”。我卻把“道德的制裁”看作即是那正當的,真摯專一的異性戀愛。若在“愛情之外”別尋夫婦間的“道德”,別尋“人格的義務”,我覺得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贊成先生說的“夫婦關系一旦成立以后,非一方破棄道德的制裁(即是我所謂‘真一的異性戀愛’),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緣故(如寡婦不能生活,或鰥夫不能撫養幼小兒女),這關系斷斷不能因一時感情的好惡隨便可以動搖”。我雖然贊成這個結論,卻不贊成先生說的“貞操并不是以愛情有無為標準”。因為我所說的“貞操”即是異性戀愛的真摯專一。沒有愛情的夫婦關系,都不是正當的夫婦關系,只可說是異性的強迫同居!既不是正當的夫婦,更有什么貞操可說?
先生所說的“尊重人格”,固然是我所極贊成的。但是夫婦之間的“人格問題”,依我看來只不過是真一的異性戀愛加上一種自覺心。中國古代所說“夫婦相敬如賓”的“敬”字便含有尊重人格的意味。人格的愛情,自然應該格外尊重貞操。但是人格的觀念,根本上研究起來,實在是超于平常人心里的“貞操”觀念的范圍以外。平常人所謂“貞操”,大概指周作人先生所說的“信實”,我所說的“真一”,和先生所說的“一夫一婦”。但是人格的觀念有時不限于此。先生屢用易卜生的《娜拉》為例。即以此戲看來,郝爾茂對于娜拉并不曾違背“貞操”的道德。娜拉棄家出門,并不是為了貞操問題,乃是為了人格問題。這就可見人格問題是超于貞操問題了。
先生又極力攻擊自由戀愛和容易的離婚。其實高尚的自由戀愛,并不是現在那班輕薄少年所謂自由戀愛,只是根據于“尊重人格”一個觀念。我在美洲也曾見過這種自由戀愛的男女,覺得他們真能尊重彼此的人格。這一層周作人先生已說過了,我且不多說。至于容易的離婚,先生也不免有點誤解。我從前在《美國的婦人》一篇里曾有一節論美國多離婚案之故道:

……自由結婚的根本觀念就是要夫婦相敬相愛,先有精神上的契合,然后可以有形體上的結婚。不料結婚之后,方才發現從前的錯誤,方才知道他們兩人決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既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若還依舊同居,不但違背自由結婚的原理,并且必至于墮落各人的人格。……所以離婚案之多,未必全由于風俗的敗壞,也未必不由于個人人格的尊貴。

所以離婚的容易,并不是一定就可以表示不尊重人格。這又可見人格的問題超于平常的貞操觀念以外了。
先生第二層的意思,已有周作人先生的答書了,我本可以不加入討論,但是我覺得這一段里面有一個重要觀念,是哲學上的一個根本問題,故不得不提出討論。先生不贊成與謝野夫人把貞操看作一種趣味、信仰、潔癖,不當他是道德。先生是個研究哲學的人,大概知道“道德”本可當作一種信仰,一種趣味,一種潔癖。中國的孔丘也曾兩次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他又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種議論很有道理,遠勝于康德那種“絕對命令”的道德論。道德教育的最高目的是要人人都能自然行善去惡,“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一般。西洋哲學史上也有許多人把道德觀念當作一種美感的。要是人人都能把道德當作一種趣味,一種美感,豈不很好嗎?
先生第三層的大意是說我不應該“把外部的制裁一概抹殺”。先生所指的乃是法律上消極的制裁,如有夫有婦奸罪等等此處“有夫有婦奸罪”含義似不明。原文如此。——編者注。。這都是刑事法律的問題,自然不在我所抹殺的“外部干涉”之內,我不消申明了。
先生第四層論續娶和離婚的限制,我也可以不辯。
先生第五層論共妻和自由戀愛。我的原文里并沒有提到這兩個問題,《新青年》的同人也不曾有提倡這兩種問題,本可以不辯。況且周作人先生已有答書提起這一層,我在上文也略提到自由戀愛。我覺得先生對于這兩個問題未免有點“籠統”的攻擊,不曾仔細分析主張這種制度的人心理和品格。因此我且把先生反對這種人的理由略加討論。
(一)先生說“夫婦的平等關系,是人格的平等,待遇的平等,不是男女做同樣的事才算平等。”這話固然不錯。男女不能做完全同樣的事,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有許多事是男女都能做的。古來相傳的家庭制度,把許多極繁瑣的事看作婦人的天職:有錢的人家固然可以雇人代做,但是中人以下的人家,這是做不到的;因此往往有可造就的女子人才竟被家庭事務埋沒了,不能有機會發展他的個性的才能。歐美提倡廢家庭制度的人,大多數是自食其力的美術家和文人。這一派人所以反對家庭,正因為家庭的負擔有礙于他們才性的自由發展。還有那避姙的行為,也是為此。先生說他們的流弊可以“把一切文明事業盡行推翻”,未免太過了。
(二)先生說“婦女解放是解放人格,不是解放性欲。”學者的提倡共妻制度(如柏拉圖所說),難道是解放性欲嗎?還有那種有意識的自由戀愛,據我所見,都是尊重性欲的制裁的。無制裁的性欲,不配稱戀愛,更不配稱自由戀愛。
(三)先生論兒童歸公家教養一段,理由很不充足。這種主張從柏拉圖以來,大概有三種理由:(甲)公家教養兒童,可用專門好手,功效可以勝過平常私家的教養,因為有無量數的父母都是不配教養子女的;(乙)兒女乃是社會的分子,并不是你我的私產,所以教養兒童并不全是先生所說“自己應盡的義務”;(丙)依分工互助的道理,有些愿意教養兒童的人便去替公家教養兒童,有些不愿意或不配教養兒童的人便去做旁的事業。先生說,“既說平等,為什么又要一種人來替你盡那不愿意教養兒童的義務呢?”他們并不說人人能力才性都平等(這種平等說是絕對不能成立的),他們也不要勉強別人做不愿意的事;他們只要各人分工互助,各人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四)先生又說共妻主義的大罪惡在于“拿極少數人的偏見來破壞人類精神生活上萬不可缺的家庭制度”。這話固然有理,但是我們革新家不應該一筆抹殺“極少數人的偏見”;我們應該承認這些極少數人有自由實驗他所主張的權利。
(五)先生說“共妻主義實際上是把婦女當作機械牛馬”。這話未免冤枉共妻主義的人了。我手頭沒有近代主張共妻的書,我且引柏拉圖的《共和國》中論公妻的一節為證(Republic,458—459):

假定你做了(這個理想國的)立法官,既然選出了那些最好的男子,就該選出一些最好的女子,要揀那些最配得上這些男子的,使他們男女同居公共的房子,同在一塊用餐。他們都不許有自己的東西;他們同作健身的運動,同在一處養育長大。他們自然會被一種天性的必要(Necessity)牽引起來互相結合。我用“必要”一個字,不太強嗎?
(答)不太強。你所謂“必要”自然不是幾何學上的必要,這種必要只有有情的男女才知道的。
這種必要對于一般人類的效能比幾何學上的必要還大的多咧。
是的。但是這種事的進行須要有秩序。在這個樂國里面,淫亂是該禁止的。
(答)應該如此。
你的主張是要使配偶成為最高潔神圣的,要使這種最有益的配偶成為最高潔神圣的嗎?
(答)正是。

這就可見古代的共妻論已不曾把婦女當作機械牛馬一樣看待。近世個性發展,女權伸張,遠勝古代,要是共妻主義把婦女看作機械牛馬,還能自成一說嗎?至于先生把自由戀愛解作“兩方同意性欲關系即隨便可以結合,不受何等制限”,這也不很公平。世間固然有一種“放縱的異性生活”裝上自由戀愛的美名,但是有主義的自由戀愛也不能一筆抹殺。古今正式主張自由戀愛的人,大概總有一種個性的人生觀,決不是主張性欲自由的。最著名的先例是William Godwin和Mary Wollstoncraft的關系。Godwin最有名的著作Political Justice是主張自由戀愛最早的一部書。他后來遇見那位女界的怪杰Mary Wollstoncraft,居然實行他們理想中的戀愛生活。Godwin書中曾說自由戀愛未必就有“淫亂”的危險,因為人類的通性總會趨向一個伴侶,不愛雜交;再加上朋友的交情,自然會把粗鄙的情欲變高尚了。即使讓一步,承認自由戀愛容易解散,這也未必一定是最壞的事。論者只該問這一樁離散是有理無理,不該問離散是難是易。最近北京有一家夫婦不和睦,丈夫對他妻子常用野蠻無理的行為,后來他妻子跑回母家去了,不料母家的人說他是棄婦,瞧不起他,他受不過這種嘲笑,只好含羞忍辱回他夫家去受他丈夫的虐待!這種婚姻可算得不容易離散了,難道比容易離散的自由戀愛更好嗎?自由戀愛的離散未必全由于性欲的厭倦,也許是因為人格上有不能再同居的理由。他們既然是人格的結合——有主張的自由戀愛應該是人格的結合!如今覺得繼續同居有妨礙于彼此的人格,自然可以由兩方自由解散了。
以上答先生的第五層,完全是學理的討論;因為先生提到共妻和自由戀愛兩種主張,故我也略說幾句。我要正式聲明,我并不是主張這兩種制度的,不過我是一個研究思想史的人,所以對于無論那一種學說,總想尋出他的根據理由,我決不肯“籠統”排斥他。

民國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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