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盡快回復”
——故事一則
這項工程剛開始的時候,人們對它還抱著極高的期望,甚至為之激動。但慢慢地,大家逐漸意識到這完全是一樁蠢事,一眼就可以看出,依據就是錯誤的,當初決定啟動這項工程的人應該為這個后果負責。但直到工程啟動一段時間以后,才陸續有人發出反對的聲音。誠然,大家都說這是一個長期項目,也許要好幾代人以后才會看到一點結果。但工程伊始,報紙就連篇累牘地報道工程的進展(其中一個報道的標題是“工程尚未竣工”)。有些人在電話里開玩笑說:“請問這里是星際通訊工程嗎?嗯,我是一個外星人,你們可能有興趣跟我聊聊”,或是說,“這里是星際通訊工程嗎?有人從射手座給你們打你方付款電話,請問,你們愿意接嗎?”這項工程成了公眾茶余飯后的談資。
在使用哪種接聽設備、集中研究哪種信號等問題上,他們已經做了充分的考慮。哪種波長最適合接收天外信息?天外信息會不會更像電視信號,而不像連續的散文?我們怎么知道某個信號是由外星人發出的,而不是自然過程的結果?對最后這個問題的研究誕生了“星際通訊工程”這項副產品,因為那些相信上帝存在,相信上帝是世界的設計者的人長期以來也困擾于這些問題: 不論多么復雜、多么奇妙,所有模式的信號不會是某種未知的機制發出來的嗎?我們怎么能確定信號背后隱藏著一個文明?我們需要某種簡單而又安全的測試,還需要一本復雜透頂的翻譯手冊,尤其是要把任何模糊不清的東西翻譯為有趣的信息的時候。回復信息和接收回信都要花很多年的時間,也許要等上幾代人,而且,即使讓地球人與外星人私底下聊上幾句,他們也不會歡呼雀躍,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解決方法是抽象的數學模式,而不是什么實際的因果機制(眾所周知),因果機制不能解釋。譬如,已知的因果關系都解釋不了質數的序列,任何因果關系都是文明人為某個目的而特意設計的。準確地得出一個序列,將所有非質數排除出去,這似乎并沒有任何意義;也很難想象有些科學定律中的變量只包含質數。如果能發現一個以幾組有序排列的律動開始的信息,那么,我們就能確定這是外星人發的(當然,即使沒有呈現出某種抽象模式,也有可能是外星人發的。但如果他想讓別人明白,最好還是要有某種抽象模式)。神學家們身手敏捷地撲向這個觀點,拿到了他們的第一個國家自然基金會的資助。連他們自己人都把這個項目稱作“尋找上帝”工程,而他們的看法(其他神學家對此有所保留)只考慮宇宙的基本輪廓和結構、銀河系的星群、粒子間的關系、基本物理常數和它們的關系,等等,從而尋求某種抽象的、非因果性的模式。在至今無人居住的荒島上發現數個沙堆,這并不能實現預期的目標,因為我們在某個地方也會發現類似的東西。在大腦皮層的活動或是DNA的結構中發現這樣的模式有什么重大的意義,這個問題引起了人們的爭論。那些認為人類與沙堆沒有本質性區別的人指責持上述觀點的人是人類本位主義。那些建立了托馬斯貝葉斯紀念協會的神學家們都成了進行復雜的概率計算的行家里手,在分配概率的精密問題上都成了可以與人一辯的專家。不用我多費唇舌,大家都知道,“尋找上帝”這項工程最終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
與“星際通訊工程”最初所激起的歡欣鼓舞相關的,是人們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期望,希望外星人能告訴地球人生命的意義和目的,希望地球人至少能知道,他們并不是孤獨的(沒有人解釋過為什么“我們地球人”不向其他星球擴張,卻讓我們和其他星球的生命彼此隔絕)。一俟工程奠基,最頂尖的科學家們便著手開始其他更富挑戰性的工作,而我們,則在地球上靜候消息。他們傾聽、分析、計算、等待,但既沒有發現符合的抽象模式,也沒有接收到任何信息,甚至連不帶這個模式的文明信號都沒有。記者們對口徑統一的“工程尚未竣工”已經越來越沒有興趣,減小了報道的強度。為了使第三次年度新聞招待會不顯得過于冷清,“星際通訊工程”只好邀請校報、婦女社訊等媒體的記者來參加。在記者招待會上,有一位女記者提問,為什么你們一定要期待聽到什么,畢竟你們只是在接收信息,而不是發送信息,說不定大家都在接收信息,而不是發送信息呢?也許外星人也和你們一樣,只是在聽,而沒有發。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工程進展到這個地步,竟然沒人考慮到外星人為什么或是會不會讓其他星球的人知道它們的存在。盡管在會議期間,與會者對這個問題爭論不休,但沒有一家報紙專欄和社論提議建立一個發射站,也沒有人提出外星人會不會建發射站的問題。幾乎沒有人考慮過、意識到過,僅僅是向天外發送信息,宣稱地球人的存在,這可能是很危險的。我們不知道誰或是什么生物會接收到我們的信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應聲來攻打我們、吞食我們,或是把我們當作怪物來展覽,用我們做實驗,或是把我們當猴耍。在暴露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之前,至少應該先聽聽對方的信息,看看對方是否友善可靠,這畢竟是謹慎之策。但如果對方在各方面都比我們聰明、文明,那么,不管他們有什么企圖,都會先發來信號,證明他們是可信的朋友。當然,他們肯定不會發來電視信號,讓我們看他們是如何屠殺、如何吞食其他星球上文明程度不同的生命的。如果他們的確比我們聰明,那么,(從假設上說)他們一定能成功地欺騙所有人,讓他們放棄保持沉默的政策,暴露自己的身份。既沒有人明確地提出這些看法,也沒有人公開地發表這些看法,但一定有人感覺到首先向星外發射地球信號的愚魯(除了愚魯,難道還有什么別的解釋嗎?),居然沒有人提議,除了建設發射臺,還應該設立潛聽哨。
“星際通訊工程”又成為了眾矢之的。大家都在說,“指望外星人向我們發送信號,這簡直是太荒謬、太危險了。不管其他行星、其他恒星、其他星系的文明如何先進,都不會向地球發送信號。因為他們不知道在通訊光波的另一端,會不會有一個更先進的文明正在虎視眈眈地覬覦他們。”人們認為,發射宇宙觀測飛船與發射信號存在同樣的危險,因為外星人能追蹤到飛船向地球發回信息的過程,一時間,記者們對飛碟的報道興趣驟減(即使飛船有良好的設計,通過物理信號也能向地球發回信息,甚至不返回基地,也一定會面臨這樣的危險,因為探測器不論探測到什么,都只有一個反應,我們從中獲得不了什么信息)。有人說,如果籌劃委員會里除了科學家和工程師,再增添幾位心理學家、博弈論理論家,甚至再來幾個街頭小混混,這個工程就開不了工。立法會不會命令徹底停工,公然承認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他們只會削減資金投入。他們沒有批準向星外發射信號。有人諷刺籌劃委員會的成員,說他們有各種理由讓工程繼續下去,譬如,受虐狂,或是精神分裂。總之,這項工程讓他們舒坦愜意。他們就像空蕩蕩的假日旅館里值夜班的人,讀啊,想啊,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自得其樂。工程就這樣靜悄悄地又繼續了八年,八年來,除了幾個缺少題材的戲劇演員偶爾拿它當當笑料,什么也沒有捕捉到。終于有一天,它接收到了第一個信息。
對輿論及相關評論的情緒變化給予認真觀察,向來被認為無益于提高任何人對公眾的知識完備性的尊敬(就公眾的智力來說,一個觀點已經被公認為是假的或不充分的,他們還會采納它,他們普遍無力辨別第一人稱一般現在時的“我相信”和“我知道”這兩個動詞有何不同)。人們不愿意承認自己改變了主意,不愿意承認自己犯了錯誤。那些一開始說“一想到我們什么時候能收到外星人的信號,我就激動得不得了”,后來又說,“接收天外信息,簡直太愚蠢了;誰向天外發射信息,那就太危險了”,收到第一個信息以后,又改口說,“外星人當然發射信號,即使這很危險,但不發射信號對他們來說可能更危險”就是這樣的人。
地球人收到的第一個信號馬上被解密了,是一個求救信號: 我們的星球馬上就要發生超新星爆炸了。我們沒有太空飛船能及時飛出爆炸圈,也不可能疏散所有的人。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們怎么辦,怎么阻止、避免星球爆炸?我們的天文觀測顯示,這種爆炸的發生有時是難以預測的。對這種異常現象,我們找不到任何解釋,我們想,可能有其他文明已經掌握了阻止爆炸的技術。如果沒有人告訴我們該怎么做,來援助我們,我們就注定難逃此劫了。
在接下來的一年半時間里,他們又給地球發來了許多信息,介紹他們的文學、歷史、先人的智慧和哲理、笑話、科學理論和他們的期待。地球人孜孜不倦地研究這個完整的文明的所有成就,為之吸引,覺得自己得到了凈化,變得更高尚了。在很多地球人看來,他們是值得效仿的典范,他們的文明激勵著地球人的心。他們的東西是好的,他們是可愛的。他們把自己的文明全盤告訴別人,是送給其他星球的一份禮物,或是誘餌,想讓別的星球上的人來幫助他們?還是為了保存自身文明的結晶?無人知曉,地球人也不做如此揣測,他們只是靜靜地等候,等著悲劇降臨。整個人類從來沒有如此動容過,也從來沒有這么精神振奮過。
一年半的時間悄然而逝,外星人又給地球發來一個求救信號,他們希望收到回音,即使不知道如何幫助他們阻止星球爆炸,給個回音也行。他們說,他們想知道自己的信息有沒有被收到,有沒有被理解,想知道他們認為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能否得到保存。他們想知道自己死后還有沒有人記得他們,他們的文明是否能繼續下去,他們會不會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們的信息引起了地球人的廣泛爭論,只有厭惡人類的人,聽了下面的爭論才會覺得開心。
“這可能是個詭計,不能回復,要不太危險了。”
“他們的文明程度高,干嗎耍花招欺騙我們?”
“他們發來的信息說不定是被征服的另一個文明的,或是他們以前的文明。納粹還能引用歌德的話呢。”
“就算他們沒有騙我們,其他野心勃勃的文明說不定會偷聽到我們發給他們的信息呢。”
“那我們總不能一聲不吭,讓他們滅亡吧?”
“如果我們能幫助他們逃過此劫,當然應當給他們回信息,告訴他們怎么做,即使冒很大的風險。但我們幫不了他們,也不應當光是為了和他們傷感地道聲別,就貿然地回信息。”
“那我們可以告訴他們,讓他們放心,死后不會被遺忘。”
“為什么一定要身后留名呢?這是多么不理性的欲望啊!這于他們既有的文明有何補呢?如果那個星球的最后一個生命死掉了,是否意味著活著的其他生命毫無意義呢?(或者說,他們死得一干二凈,而其他生命依然活著,是否就讓人心里不舒服呢?)”
“如果我們不給他們回信息,怎么面對我們的孩子呢?”
“如果回了信息,我們還有沒有子孫后代都難說了!”
沒有一個政府回復信息。聯合國發布了一個公告,開頭是一大堆“盡管,然而”,快要結束的時候,又是一大堆“鑒于,所以”之類的詞,躲躲閃閃地表示了它的遺憾。但聯合國的確下了一道命令,聲稱為了保護地球全體公民的利益,任何國家都不得回復信息,以免給其他國家帶來危險。但有的國家違反聯合國的命令,用其他發射器來回信息,但一下子就被發現了,而且他們的信號太弱,不能避免星際的噪聲干擾,到達目的地。
于是,地球人開始無情地觀察,倒計時,等待這一悲劇的發生。看有沒有別的星球去援救他們,聽有沒有別的星球給他們回信息。等待著厄運降臨到他們頭上。等待著兩個星球的天文學家們預測的超新星爆炸的那一刻。有人驚愕,有人祈禱,有人哭泣。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候。
因果信號的有限速度引起了物理學家們的興趣。認識論者開始絞盡腦汁思考所看到的東西一定與看這個行為同步,還是人們可以看到遙遠的過去?現在該輪到我們了。那顆遙遠的星球已經壽終正寢,但我們對它的認識卻尚無定論。因此,人們還在等待。
又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人們還在等待,想起以往的爭論,人類的活動,對宇宙的思考,他們自己,以及別人。詩意地說,一切都是公正的。某一天,地球人會收到一條信息,說,人類將面臨考驗,太陽要爆炸了,因為地球人不愿冒險幫助其他星球的人,而且還如此心安理得,所以,其他星球的人也不會幫助我們。如果地球人援手,他們本來是可以得救的。(到那個時候,人類是否還能舒一口長氣?為什么其他星球人的結果會如此改變我們對自己的感覺?)但宇宙似乎并沒這么詩意。人類沒有收到任何信息。那個星球爆炸的火光照到了地球上(不是應該在一年零三個月前就熄滅了嗎?),他們的信號,他們的戲劇,他們的科學,他們的哲學,他們的希望,他們的恐懼,他們的勇氣,他們的生命,一切的光芒,都黯淡了,熄滅了。
有人曾經認為,發現人類是宇宙中唯一有思想的生命是非常可怕的事,因為那會使他感到,在茫茫宇宙中,他是多么孤獨。而有人則認為,在其他星球上發現文明的存在則會使人類失去最后那點獨特性,使他覺得不再舉足輕重。但似乎從來沒有人想過,讓另一個文明孤獨地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下任何意義,人類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感受?沒有人曾經描述過,當人類意識到宇宙中存在與我們相似的文明,意識到我們與宇宙中緊鄰的每一個星球都隔著無聲的冰冷的墻,該有多么恐怖。永遠的沉默。得不到片刻的安寧,人類只能面對一片人頭攢動的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