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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臨淵(全二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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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全二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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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5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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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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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 網路原名《渡亡經》。
★ 長安繁盛,敦煌壯美,世有臨淵,見之忘歸。
★ 隨書附贈:萬字獨家番外、書簽。


駝鈴鐺鐺,在大漠上回蕩。駱駝一搖三晃走過嘉峪關,終點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都城,叫長安。
長安城中有豔麗的美人、熱情洋溢的詩歌,還有一位傳說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大曆國師,臨淵。
國師自大曆建國起就在任,曾有叛軍攻城,太祖受困,是國師登城樓,以一人之力擊退三萬大軍。江山安穩後,國師便隱居太上神宮,終年避不見客。
蓮燈想像中的國師,應該是一位鬚髮皆白、道骨仙風的老人家。等到了神宮,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闔宮上下嚴禁討論國師的年紀——若不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何至於如此心虛?
但事情的發展從她撞破國師洗澡後便急轉直下……
——以後你須事事以本座為先,不問對錯都要站在本座這邊。本座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本座讓你站著死,你不能坐著死。有生之年你都要對本座唯命是從,還有一點最要緊,心裡不能有別人。
——你以為看了你的後背,本座能多長塊肉嗎?天下怎會有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你說什麼?你敢說本座上了歲數?
——你喜歡本座是不是?你對本座動心了是不是?
……
中原有一個詞語,專門用來形容一個人清白一輩子,到了晚年卻未能保住節操。
叫晚節不保。
……
他在人間踽踽獨行了上百年,只為等待與她相逢的瞬間。

作者簡介

尤四姐,現居上海,晉江原創網簽約作者。80後獅子女,偶爾激進,更多時候戀家、散漫、懶惰。愛花愛草愛古言,嚮往無組織無紀律的生活。
2013年,尤四姐憑《宮略》初露鋒芒,其充滿京味兒的幽默語言俘獲大批讀者;2014年,《浮圖塔》名聲大噪,讀者口口相傳,各大貼吧、論壇、微博帳號競相推薦,成為當之無愧的當代經典言情小說代表作品。其後,《鎖金甌》《紅塵四合》《禁庭》等書相繼出版,因高人氣、高口碑而廣獲讚譽。尤四姐亦憑其獨一無二的文字魅力,在短短數年內,躍居時下最具代表性的人氣作家。
已出版:《禁庭》《紅塵四合》《鎖金甌》《宮略》《浮圖塔》等。
微博:O尤四姐O

名人/編輯推薦

國師臨淵,壽同金石,不老不死。
在世人眼中,他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凜然不可輕犯。
在蓮燈眼中,他嬌氣、不講理、臭美、怕疼,還暈血……但是因為長得好看,以上缺點也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目次

第一章
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第二章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第三章
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第四章
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
第五章
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洗澡被人撞破就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
第六章
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第七章
等她報完了仇,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她的洞窟裡去。
第八章
你喜歡本座是不是?你對本座動心了是不是?
第九章
你說什麼?你敢說本座上了歲數?
第十章
大曆不要你,我要你。
第十一章
國師把他的矯情發揮到了極致。
第十二章
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
第十三章
你以後就叫我的名字,本座特許的。
第十四章
我以為你沒臉見我,沒想到你臉皮這麼厚。
第十五章
據文獻記載,《渡亡經》可令人起死回生。
第十六章
哪天當不成國師了,我想做你的面首。
第十七章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震動整條街。
第十八章
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
第十九章
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第二十章
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第二十一章
座上寶刀未老,大器晚成……
第二十二章
師徒兩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第二十三章
我只剩下記憶了,不能忘。
第二十四章
他和她的愛情,始於他百無聊賴的逗弄,誰知欺負著,欺負著,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第二十五章
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說出來,大家探討探討。
第二十六章
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也美不成!
大結局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獨家番外
我早說過的,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書摘/試閱

第一章
瀕死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說法。
彌渡下葬的時候沒有棺材,只有一張破草席。沙子綿軟,無孔不入。她靜靜躺在那裡,聽見洶湧的流沙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湧進她的耳朵裡、落在她的臉上。然後靈魂和軀殼分離,耳邊沙聲震天的時候,神識卻飄浮在高處。可能是停于一株沙棘的頂端吧,俯視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用一片竹篾刨挖她身上覆蓋的沙土。
她被埋得並不深,大概只有兩尺,如果有力氣,一撐身子說不定就能坐起來。可惜現在不行,她控制不了四肢,得有人幫忙。
她從枝頭飄下來,蹲踞在道士對面,仔細端詳他的臉——瘦瘦的,有點髒,但是眉目清和,應該是個好人。他挖得很快,沙子揚起來,壓住他的袍角。終於看見草席的邊緣了,他丟了竹篾兩手去掣,奮力向上一提,把草席拽出了沙坑。
彌渡很高興,歡呼雀躍,向他道謝,他聽不見。他撕開草席上的一個豁口,露出她的臉。彌渡借著月光仔細看,第一次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清自己的長相。和銅鏡中的倒影有差異,原來天庭更飽滿一些,下巴更玲瓏一些。她和這裡高鼻深目的胡人不同,她有柔和的輪廓和五官,同這個道士一樣,都是中原人。
道士拿袖子拂去她臉上的沙土,拍打她,掐她的人中。彌渡起先有點事不關己,後來感覺到疼痛,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附進去,像落進一個無底洞,不停下墜,重重落地,四肢百骸被擊得粉碎。
道士喂了她一點水,燃燒的食道和胃瞬間淬了火,冷卻下來,她能發出聲音了。她張了張嘴,聽見自己悲涼的語調,哀淒喚著“阿耶”。
其實她並不知道她的阿耶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明活著卻被下葬。她的記憶有斷層,是一截一截的。比如她記得某個場景:深幽的庭院裡,累累花樹下,兩個總角的孩子坐在臺階最上層吃胡餅……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彌渡,也許是取自家鄉的某一個地方、某一條河流,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她的記憶裡沒有痛苦。
道士把她帶回他落腳的地方,是鳴沙山崖壁上眾多洞窟中的一個。道士的俗名叫王朗,敦煌人都叫他王阿菩,意思是說他像菩薩一樣慈悲。
一個道士卻被喚成菩薩,這裡佛教相比道教更鼎盛。王阿菩給她食物,她略好些了就坐在棧道邊緣,邊吃邊眺望茫茫戈壁。頭頂是朗朗星光,餅屑落下萬丈深淵。
王阿菩蹲在她旁邊,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從哪裡來。她說:“我叫彌渡,不知道從哪裡來。”
王阿菩看她的目光越發憐憫了,稍後又釋然:“懂得越多,煩惱越多。都忘記了,才能涅槃。”他笑了笑,“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字,以後就叫蓮燈吧。《大正藏》裡說蓮花有四德,一香、二淨、三柔軟、四可愛。希望你四德兼備,從今天起,做一個嶄新的你。”
於是彌渡這個名字就隨著沙坑一起被填埋起來,她喜歡自己的新名字,很潔淨,很光輝。那年她十三歲。
她和王阿菩相依為命,她曾問過他為什麼來敦煌,他說為了完成好友的遺願。
王阿菩的朋友是個有理想的僧人,立下宏願要將佛教發揚光大,夜以繼日在石窟中作畫,畫神眾和伎樂天。但是世人不理解他,他孤身一人染病圓寂,時隔幾個月才被發現。
“他沒有走完的路,我來替他走。雖然我是個道士。”王阿菩笑的時候,唇邊有深深的紋路。這裡的氣候中原人終究難以適應,他來敦煌五年,人已經蒼老了十歲。
蓮燈看著那片牆,牆上繪滿了裙帶飄揚、淩空奏樂的飛天。她說:“這個洞窟裡的神仙有張相同的臉。”
王阿菩的筆尖頓下來,退後幾步審視,悵然道:“我畫的其實一直是同一個人。”他化開顏料,繼續填充菩薩的裙裾。
蓮燈想那個人必定是王阿菩的心上人。她從洞窟裡走出來,遠望城郭,城裡燈火闌珊,還不及天上的星明亮。她坐在沙丘上,腳下的沙子嗚嗚作響,她捧著臉哼唱:“紅狐狸紅狐狸,在戈壁灘上跳來跳去。你的窩在哪裡?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歌聲漸漸低下去,今晚月色分外皎潔,沙丘那頭平整的表面上出現一個黑影,匍匐著,慢慢向前蠕動。蓮燈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不清是什麼,也許是只羚羊,也許是匹駱駝。她噌地抽出彎刀走過去,距離比她想像的要遠,她向前跑,靴子裡灌滿了沙子。走近時才發現是個人,那人趴在地上,兩條手臂保持著向前攀爬的姿勢,一動不動。
蓮燈的膽子一向很大,她用刀尖挑了挑對方的頭髮:“喂,你死了嗎?”
沒有聲息,可能真的已經死了。她很失望,如果是個動物,可以宰了帶回去,給王阿菩加菜。
她歎了口氣,打算離開。因為王阿菩不讓她接觸陌生人,以前白天是不能走出鳴沙山的,直到半年前安西換了都護,才許她晚間在外走動。
她正準備轉身,一隻手按在她的腳背上,沙礫間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救救我……”
原來她還活著,聽嗓音是個姑娘。蓮燈扶她坐起來,摘下水囊喂她。她一定渴了很久,把水囊高舉過頭頂,直著嗓子往下灌。水流得太急了,嗆進她的鼻子裡,她把剩下的水澆在頭上,成綹的頭髮沾在兩頰。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艱難地對蓮燈笑笑:“有吃的嗎?”
蓮燈急忙掏出一塊烤餅遞過去,她狼吞虎嚥吃完了,仰天倒下,又不動了,最後蓮燈把她背回了洞窟裡。
她身上有很多刀傷,有的傷口很深,看得見骨頭,王阿菩說她能活著,簡直是個奇跡。蓮燈在一旁打下手,看著王阿菩替她包紮。血污下的衣裳華美,腰間還別著一柄金銀鈿裝橫刀,看來不是普通人。
王阿菩是男的,只能處理四肢的傷,胸背上的太隱秘了,還須蓮燈動手。蓮燈仔細替她清洗了嵌在肉裡的沙子,然後上藥包紮。她一直不醒,昏迷中譫語連連,蓮燈抱著兩膝坐在她身旁,一直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恢復意識,說她叫曇奴。蓮燈問她:“你是被仇家追殺的嗎?中了那麼多刀!”
曇奴揚了揚眉:“沒什麼,打架。”
於是晚間的沙丘上多了一個人,和蓮燈並肩坐著。她聽蓮燈唱歌,蓮燈聽她講故事。
曇奴繪聲繪色描摹的世界是她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故事裡有豐豔的美婦、熱情洋溢的詩歌,還有一個空前繁榮的都城,叫長安。蓮燈當時咦了一聲:“我聽過這個地方,名字真美。”
“是王阿菩告訴你的嗎?”曇奴說,“你應該知道的,你是中原人,長安是中原都城。”
可是蓮燈對以前的事沒有更多的記憶了,想了很久,尷尬地笑道:“我只記得這個名字。”
曇奴枕著後腦躺在沙丘上:“你真奇怪,為什麼想不起以前?”
蓮燈沒有把自己的來歷告訴她,隨口道:“可能是生了什麼病吧!現在也很好,自由自在,就像洞窟裡的神仙。”
“你沒有父母嗎?王阿菩看不出年紀,但應該不是你父親。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耶娘?”
蓮燈淡淡的:“王阿菩說不知道我的耶娘是誰……你呢?你的耶娘在哪裡?”
曇奴說:“我是孤兒,從小在定王的軍營裡長大。那裡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經過層層選拔成為定王的近侍,為定王效命。我們這些人沒有未來,隨時可能會死,所以不需要父母。”
蓮燈對官階不太瞭解,反正王應該是級別很高的大官。“那你還回定王身邊去嗎?”她問。
 曇奴嗤地一笑:“傻子才回去。我們奉命為定王剷除異己,經過一場很殘酷的廝殺,我受了重傷。他們以為我死了,把我扔在半道上,我為什麼還要回去賣命?”她頓了頓又道:“你可能也是個孤兒,你的名字與佛有緣。”
她說不是:“我以前叫彌渡,蓮燈是王阿菩給我取的。”
曇奴卻有些詫異:“你叫彌渡?姓什麼?”
姓什麼她說不上來,曇奴自顧自道:“我記得安西有位副都護,他有個獨生女,曾經帶到定王府做客,名字就叫彌渡。可是百里都護在兩年前因通敵罪伏誅,妻女也遭連坐……”
蓮燈沒有聽她說完就跑回了洞窟裡,追問王阿菩自己的身世。王阿菩看了曇奴良久:“救你救錯了。”
曇奴面紅耳赤,但知道自己猜得沒錯。王阿菩希望蓮燈有個平順的未來,那些深仇大恨能不追究就不要追究。她父親是個鐵骨錚錚的戰將,不可能勾結突厥。但是朝中風向不穩,利益牽扯太多,她一個孤女,知道了真相也只有徒增煩惱。
蓮燈倒很平靜:“我想去中原看看,明天就動身。”
王阿菩和她相處兩年,能夠猜到她的想法,但他不願意她這樣做:“我救你,是想讓你活下去。你阿耶的案子翻不了,你沒有這個能力。”
其實她的記憶依舊沒有恢復,感受不到刻骨的仇恨。只是有種復仇的天性,要給耶娘一個交代。她搖了搖頭:“我不想翻案,我有我的打算,事情辦完了我還回敦煌來。”
她說得很堅決,沒有咬牙切齒的憤怒,但心沉似鐵。
王阿菩知道難以改變她的決心,很多事從開始就已經註定了結局,他無法左右她的人生。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安排好退路。他瞥了曇奴一眼:“你的命是她救的,如果要報恩,就將她安全送抵長安。”
曇奴正羞愧得無地自容,聽了他的話忙長揖下去:“一切因我而起,敢不如命。”
他又取出一塊木牌交給蓮燈,切切叮囑:“守住自己的秘密,即便是父族母族,亦不能投奔。到了長安,找到這個地方,求見國師臨淵。我和他有些交情,他雖然不問俗事,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一應都會替你安排妥當的。”
蓮燈雙手把木牌接了過來,低頭看,繁複的紋飾中央有四字篆書,婉而通地刻著“太上神宮”。
 沒想到王阿菩不聲不響,居然認識那麼厲害的人物。
關於國師臨淵,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傳奇了。曇奴訝然張大了嘴,繞著王阿菩團團打轉:“我聽說自大曆建國起臨淵就任國師,至今一百六十餘年。如此算來,國師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歲了。他是不是神仙?普通人哪裡能活那麼久,我猜他一定得道了。阿菩結交他時他多大年紀?阿菩與他走得很近嗎,給我們講講吧!”
王阿菩一臉無可奉告的樣子:“人不能太好奇,不該知道的不要胡亂打聽。”又對蓮燈道:“咱們定個三年之約,三年之後你必須回敦煌,助我完成壁畫。長安不是久留之地,時間耽擱得太長,對你沒有好處。記住我的話,三年後回來,我還在這裡等你。”
蓮燈點了點頭:“如果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回來找你。可如果我死了,阿菩要保重身體,別像你的和尚朋友那樣,圓寂了都沒人發現。”
她和曇奴退出來,回到她們的洞窟裡。沒有點燈,月正當空,坐在洞口,銀輝灑在踢踏的靴子上。蓮燈對那位國師一無所知,扭身問:“你剛才說國師有一百八十歲了,人能活那麼久嗎?我沒有走出過敦煌,不知道中原的情況,國師究竟是幹什麼的?”
曇奴道:“你聽說過太史局嗎?掌記載史事﹑編寫典籍﹑起草文書,兼管天文曆法等事。太史局最大的官是太史令,不過那是前朝的舊稱,到了本朝不設太史令,太史局由國師一人掌管。據說大曆開國初期朝政不穩,與太祖共同打下江山的大將不甘屈居人下,曾率大軍欲破皇城。彼時太祖受困,是國師登城樓,以一人之力擊退三萬大軍。國師沒有姓,只知道叫臨淵,常年隱居在太上神宮。連陛下想見他都要移駕親訪,可見是多尊貴的大人物。王阿菩同他有來往,說明阿菩的出身也一定不俗。”
蓮燈聽得雲裡霧裡:“他會呼風喚雨嗎?會撒豆成兵嗎?”
曇奴聳肩道:“那就不清楚了,我想應該是會的,否則如何破三萬大軍?反正不管會不會仙術,天文地動、風雲氣色、律曆卜筮必定精熟。咱們這趟若能求得國師相助,要殺個把人還不容易嘛。”
蓮燈撫撫木牌上的字跡:“王阿菩說他不問俗務,我想他是跳出三界外了,未必願意幫我。一百多歲的人,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所以君王要見,也只得屈尊前往。我們到了長安,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去驚動他老人家。畢竟我是去報仇,牽連無辜不好。”
曇奴忖了忖:“也是,中原人說清白一輩子,最後壞了名譽,叫什麼?”
“晚節不保。”蓮燈想都不想答道。
曇奴說:“對,就是這個!”她雖然也是中原人,但自小生活的環境只教導他們如何賣命,讀書習字概不注重,所以她對中原文化還沒有蓮燈懂得多。不過蓮燈很佩服她的見識,她講述長安可以講得人浮想聯翩。蓮燈覺得有她在,應該會少走很多彎路。可是後來證明對她希望過高了,其實曇奴就是半瓶醋,所見所聞全是道聼塗説,她從來沒有真正去過長安。
王阿菩給她們預備水和食物,靠以前替人寫經的積蓄買了匹駱駝。第二天傍晚她們準備上路了,臨走他沒有去送她們。蓮燈站在山腳下回望他作畫的洞窟,洞裡點著油燈,有亮光傾瀉,但是不見他的蹤影。曇奴悵然問:“我們走了,阿菩會不會寂寞?”
蓮燈沒答話,翻身上駱駝,把曇奴也拉了上去。
駱駝走得很慢,但卻是絲綢之路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河西走廊漫天風沙,換作馬,恐怕經受不住這樣的考驗。駱駝一搖三晃地走過嘉峪關,向酒泉進發。敦煌離長安三千六百多裡,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達。
蓮燈自從被王阿菩救下後,便沒有離開過鳴沙山,突然長途跋涉,感覺很新奇。但沙漠的邊緣依舊是沙漠,沙漠裡也有小山包,山體的岩層比較鬆散,經年累月的風沙侵蝕,留下不同寬淺的溝槽。她們走在六月裡,六月正是最熱的季節,白天不能行動,只得早晚趕路。朦朧中看到這種支離破碎的地貌,就如一座座斑駁的高塔,寫滿了滄桑和荒涼。
駝鈴鐺鐺,在大漠上回蕩。曇奴問她:“你打算怎麼報仇?長安那麼多人,會不會有誤傷?”
蓮燈控著駝繩,月亮的清輝在她眼裡灑下一層浮光:“聽說都護不是小官,要扳倒,總要費一番工夫彈劾。我會想辦法打探,等確定了再動手。”
曇奴哦了聲:“你的身手好嗎?單打獨鬥一次能撂倒幾個?”
蓮燈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打架了,上次還是在一年前,因為一隊波斯馬販子途經月牙泉,把死了的牲口扔進湖裡。乾旱地區的人都知道,水在沙漠裡比金子還寶貴,周圍的人都靠月牙泉生存。腐壞的屍體污染了水源,簡直比挖墳掘墓更可恨。那天她恰好站在山頭往下看,然後匆匆趕去,馬隊有十幾個人,還有一條狗,全被她打趴下了。
她耙了耙頭皮:“二十個沒問題。”
曇奴覺得很意外,轉而用一種自誇的口吻贊許她:“還不錯,至少不會拖我後腿。”
蓮燈回頭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銀牙。
兩個女孩子同行,即便是奔著報仇去的,也走得不慌不忙。路過酒泉夜市的時候四處逛逛,各選了一頂中原人稱作幕籬的帽子戴上。這種帽子的帽檐上綴有細紗,長及腳踝,可以遮擋風沙,比胡人眼睛部位開天窗的紗羅強多了。傍晚走在沙丘上,突然發現半空中有海市蜃樓,又駐足看了很久,看到鱗次櫛比的灰瓦屋舍,還有寬闊的大路和招展的酒旗,景致與大漠不同。不知是哪裡,也許是神仙住的地方。
複向東,走走停停,沒有規定必須什麼時候到達,一直在趕赴的路上。漸漸行至甘州境內,甘州在河西走廊的中段,這裡有大片的綠洲,還有祁連山上皚皚的白雪。氣溫和沙漠也不同,好在甘州的八月還能忍耐,她們便遠遠跟著一隊胡商,在城外的一片開闊地上安營紮寨。她們有自備的帳篷,三根竹竿搭起錐形的架子,上面覆上厚氈,就能在底下將就一晚。邊陲長大的女孩,沒有那麼斤斤計較,她們獷悍豁達,生存能力極強。頭頂一輪月,面前生一堆火,烤餅飄出淡淡的香味時,就覺得很滿足,很快樂了。
曇奴躺在草地上計算:“我們已經走完了一千里,還有兩千六百里。駱駝慢,一天最多走二十裡,換上馬,可以翻倍。這麼算來,兩個月後可以到長安。你說長安十月會不會下雪?”
蓮燈臉上茫然:“敦煌通常要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沒有去過長安,不知道。”
曇奴說:“敦煌下雪時間太短,有時候還蓋不住沙丘。我曾聽宿衛說起,長安的雪下起來很大,有棉絮那麼大。下一夜,就能沒過小腿肚。”
蓮燈聽後倒是很嚮往,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好:“那得多冷啊,到時候還得添衣裳。”
曇奴哈哈大笑:“王阿菩不是讓我們去找國師嗎,連皇帝都要逢迎的人,一定很有錢,不愁沒衣裳給我們穿。”正說著,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她頓住了話頭,和蓮燈面面相覷。
蓮燈提刀一躍而起:“是個姑娘,肯定遇到麻煩了。”她沒等曇奴,一個人趁著夜色悄悄潛了過去。
喊聲是從龜茲人的營帳方向傳過來的,蓮燈伏在一處略微突起的土丘後,看見圈禁牲口的木柵欄裡有兩個人正廝打。魁梧蠻橫的男人摔倒了女人,一腳踩住女人的裙角,獰笑著撕開了女人的衣襟。
曇奴挨在她身邊,咬牙罵道:“畜生!”
蓮燈似懂非懂,但知道絕對不是好事。不過真要相救,還是有些猶豫。看那個女人的打扮似乎也是龜茲人,別人族中的事,隨意插手恐怕會惹麻煩。
可是曇奴沒想那麼多,抽刀便殺了過去。好在那裡偏僻,龜茲男人為避人耳目,特地選了遠離大帳的地方施暴。曇奴的身形矯捷得像頭豹子,只一個錯眼,那龜茲男人便無聲無息地栽倒在了地上。
被剝出一身白肉的女人呼呼喘氣,卻沒有因為見了血大喊大叫。她合上衣襟站起身,扶了扶頭上簪環,用龜茲語咒駡著,狠狠在屍體上踹了兩腳。然後笨拙地翻出柵欄向前狂奔,一面回身招手:“別看啦,跑吧!”
於是隊伍又擴充了,救來的龜茲女人自己買了坐騎,一副要跟她們亡命天涯的架勢。
“那個豬玀是商隊的薩保,薩保就是首領的意思。我叫轉轉,是伎樂……伎樂懂麼?”她兩手相接,波浪一樣環繞在豔麗的臉頰旁,在她們面前載歌載舞,“就是這個,舞樂。龜茲伎有很悠久的歷史,中原人喜歡看我們跳舞,也喜歡龜茲樂。我不能回商隊去了,你們殺了薩保,回去會被他們絞死的。我要跟著你們,我會賺錢,不用你們養活。”
蓮燈有點為難:“我們自己尚且前途未蔔,帶上你不方便。”
曇奴救人是一時衝動,現在也覺得麻煩纏身,便皺著眉頭責怪轉轉:“既然他是商隊的薩保,那你有什麼可叫的?”
轉轉眨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重申:“我是伎樂,不是樂妓!我出賣自己的歌舞,但是絕不出賣身體!你們要去中原嗎?我可以給你們帶路。我去過中原很多地方,江南、長安、洛陽……我還結交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你們帶上我,我很有用處,真的!”
這麼一說,果然是很有用處,能帶路、有人脈,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充當誘餌。蓮燈和曇奴笑起來,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加入。
多個人,也更熱鬧了。轉轉是個風趣的姑娘,她無牽無掛,和她們一樣。三個意氣相投的人湊在一起是緣分,曇奴和轉轉沒有生活目標,一切大方向來自蓮燈。別說蓮燈要報仇,就算要上天入地,她們也願意一同前往。
有了轉轉,一路上再也用不著兜繞了。九月初進入關內道,走得不甚匆忙,一晃眼的工夫到了十月,長安便近在眼前了。
蓮燈沒有來過長安,長安的繁華以前只在書裡看過,身在其中,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她各處留意,仔細觀察,長安貴族女子的裝束比她想像中的開放——上等面料做成寬寬的領褖,領下潔白的皮膚在帷帽垂掛的輕紗後若隱若現,讓她想起壁畫上的菩薩,溫柔豔情,又大氣端莊。
“長安好吧?”轉轉笑道,神情仿佛是在炫耀她的家鄉,“這裡富庶繁華,還有很多詩人和書法大家。長相思,在長安……你們聽過這句詩嗎?”
蓮燈遲遲地看著她:“你有喜歡的人了?他在長安?”
轉轉含羞點了點頭:“只不過是單相思。有一次樂坊邀龜茲樂師獻藝,我在臺上看見一位郎君。小郎君二十上下年紀,生得眉目朗朗,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人如珠玉一樣。”她臉頰酡紅,連聲音都變得旖旎起來,“他穿著繡金的袍衫,烏黑的頭髮高高束著……可惜歌舞散後他就離開了,我向人打聽也沒尋見他的下落,不知是誰家公子,家中可有妻房。”
曇奴哦了聲:“難怪你那麼熱心陪我們來長安,原來是為了圓你的相思。”
轉轉搖了搖手上馬鞭:“也不儘然,長安是個適合發展愛情的地方,這裡滿街都是才情縱橫的詩人,遇不見小郎君也不要緊,我可以另擇佳偶。”
蓮燈和曇奴立刻對她的立場不穩表示唾棄,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倒也懂得變通。不過她們生活的地方幾乎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黃沙漫天養不出她描述的那種長相。如珠如玉究竟是什麼,完全不可想像。
“所以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不管遭遇多大的變故和挫折,哪怕目的不能達成,只要能轟轟烈烈愛一場,也算不虛此行。”轉轉見多識廣,年紀是她們之中最大的,滿腦子纏綿悱惻。蓮燈和曇奴對此一竅不通,她試圖引導她們,無奈再多感悟,也是對牛彈琴。
不過現在委實不是討論風花雪月的時候,長安多客商,治安也尤為注重。這裡是帝國的中心,城防比邊陲強百倍。人口多,房舍也多,正正方方的裡坊,每坊人員都有定數。府兵往來巡邏,看見可疑的便上前盤問。她們一直在敦煌,官話說得不流利,加上轉轉的長相一看就是西域人,於是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那天初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徘徊在街市,迎面走來兩個身穿甲胄的府兵。單手一抬,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從何處來?到長安是投親還是靠友?可有過所?”
所謂的過所,就是通過水陸關隘時必須出示的交通證明。大曆為保證正常的商業貿易往來,實行嚴格的過所制度。她們這一路為躲避盤查大費工夫,可惜抵達長安,最後還是撞到刀口上了。
蓮燈摸了摸懷揣的木牌,原本不打算立刻去太上神宮的,眼下形勢逼人,長安不像大漠,恐怕不好糊弄。京畿遍地兵士,萬一起了衝突,只要他們聲張起來,勢必一呼百應。她們剛到這裡,還是大事化小為好,便拱手道:“路上匆忙,不慎將過所丟失了,正準備去補辦。我們從敦煌來,欲往太上神宮。”
府兵抬眼審視她,仿佛那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是種褻瀆,銳聲道:“你可知太上神宮是什麼地方?”
蓮燈謙卑一揖:“是國師清修之所。我師父是國師摯友,命我來長安拜見國師。”
府兵對她們的身份無從判斷,臉上神情顯得狐疑:“拜見國師?你們?”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覺得不可信,惡聲惡氣地道:“不管去何處,無公文私從關門過,徒一年。關不由門,津不由濟而渡者,徒一年半。拿不出過所就押你們去見官,還有這龜茲女子,可是你們販賣來長安的?”
轉轉眼看毫無通融的餘地,忙賠笑道:“侍官誤會了,奴奴是她們半路上撿回來的,她們是好人。”那兩個府兵不聽她解釋,伸手要拉人,她尖叫著上前阻攔:“慢來,我認識中書令尚定芳尚相公!”
府兵們斜眼覷她:“滿嘴胡謅!先是國師,後是中書令。”沖曇奴一努嘴,“你呢?難道認得當今聖上?”
曇奴是急性子,見他們挑釁便要拔刀。虧得蓮燈瞭解她,搶先一步將她的手壓回去,掏出木牌讓府兵過目:“京畿重地,不敢有假話。請容我們去太上神宮,等見了國師,一切自有交代。”
兩個府兵頓住了,這牌子確實是太上神宮的信物。若果真和國師有牽扯,別說他們,就是上大夫,只怕也不好交代。
“無論如何……”其中一人舔了舔唇道,“還是先隨我們回牙門。我等不敢擅作主張,須回稟上鋒,請上鋒定奪。”
武侯府肯定是不能去的,去了那裡難免要驗明正身。曇奴是定王家奴,她是罪臣之後,轉轉又和商隊薩保的死脫不了干係,這樣查下來,三個人簡直稱得上虎狼一窩。蓮燈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不放她們走,那麼一場惡鬥在所難免。
她和曇奴對視,曇奴一點就通,暗暗握住了拳,準備伺機而起。
正是暗流湧動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達達的馬蹄,一人控韁停住,高聲質問:“出了什麼事?”
那兩名府兵叉手呼將軍:“這三人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末將正要拿她們回武侯府,聽候發落。”
馬上人哦了一聲:“從敦煌來……敦煌距此三千多裡,水路關禁少說上百,竟能避開盤查抵達長安,不可思議。”
蓮燈抬頭看,那是位穿著明光鎧的年輕人,胸前護心鏡在陽光下亮得耀眼。他臉上似笑非笑,神情疏懶而雍容。視線與她相接,唇角笑意漸隱:“來長安什麼目的?城裡有沒有親友投靠?”
蓮燈重新估量雙方實力,事情有點棘手,官職越高越難周旋。只是沒等她回話,邊上府兵向上敬獻木牌:“據說要前往太上神宮,求見國師。”
木牌落進他手裡,他翻來覆去看,沒有要交還的意思。蓮燈也沉得住氣,兩眼只管盯著,語調依舊從容:“還請將軍行個方便。”
那位將軍卻不然,寒著嗓子道:“牌子是死物,來路尚且存疑。國師不是想見就能見的,若你們妄圖對國師不利,到時候守軍項上人頭難保。這牌子先由本將代為保管,待事情查明了,再去太上神宮告罪不遲。”
曇奴哪裡容得他戲弄,縱身向木牌奪去:“要抓就抓我,信物還她,放她去找國師。”
曇奴拼殺起來不留餘地,大漠上的人,一旦結交肝膽相照。在她看來,自己的命是蓮燈救的,她隨時做好了為報恩犧牲的準備,因此招招勢如雷霆。
兩人對壘,曇奴不落下風,蓮燈便沒有相幫。然而打鬥果然引發了混亂,府兵振臂高呼,不遠處一隊巡城禁軍應聲而至。蓮燈將轉轉護在身後,拔出金錯刀橫於胸前,不願意束手就擒,勢必要戰個驚天動地了。
那將軍遇上了對手,一面喝令旁人不許插手,一面與曇奴纏鬥。他起先是不提防,也沒有料到一個女人有那麼淩厲的手段,一時大意了。待後來全力以赴,曇奴在力量上難以抗衡,漸漸露出頹勢。但敗也敗得不難看,徒手不行就拔刀。刀鋒的浪紋寒光四溢,直向對方面門劈了過去。
能做將軍的必然不是等閒之輩,他還是截住了曇奴的攻勢,扣著她的手腕瞥了眼,笑道:“好俊的身手,今日不便,待他日再討教。你們先前不是說要去太上神宮麼,我送你們一程。”
曇奴回頭看蓮燈,大惑不解。蓮燈心裡卻明白,問題可能出在曇奴的那柄刀上。雖然刀鞘纏裹起來了,但內行相刀看刀身,金銀鈿裝刀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因此才會令這位將軍臨時改了主意。
不知究竟是福是禍,她只有盡可能地辭讓:“多謝將軍,實在不敢勞煩將軍。”
他說:“無妨,我賣個人情與國師,和你們不相干。”也用不著向府兵交代,騎在馬上介紹自己:“某是三品雲麾將軍蕭朝都,若國師問起,你們好回話。礙於你們無過所,我須向國師求證。若國師認可則罷,否則數罪並罰,不只關押,還要流放。”
事到如今騎虎難下,曇奴和轉轉審度蓮燈臉色,見她不再推託,方揚鞭跟上了蕭朝都。

太上神宮不在都城內,位於長安東南神禾原。神禾原古來就是福地,諸峰競秀,四時清流不斷,曾是皇親韋氏發源的地方。後來聖上在龍首原建造大明宮,因仰仗國師,于神禾原建太上神宮以奉養。國師不同於平常人,在中原人眼裡是類似於神明一樣的存在。太宗曾說“國師在則天下安”,對於大曆王朝的統治者來說,國師更是心頭明燈。只是這樣聲名顯赫的人不喜浮華,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在閉關。因為太神秘,引發蕭朝都的興趣,所以才想借此機會窺得國師真面目。
既然有神宮的信物,必定與太上神宮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蕭朝都轉頭看那位年輕女郎,三人之中她最冷靜自持。同行的另兩個,一個冒失一個略有風塵味,領頭的定是她。他減慢了速度,揚聲問她:“給你牌子的是何許人?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
獨自跑到大漠畫壁畫,大多是為了避世。蓮燈不知道王阿菩的來歷,他自己沒有主動透露,她也沒有問過他。便垂眼道:“遺失過所是我們的疏漏,和家師無關。將軍追問他,恕我無可奉告。”
倒是個頗有性格的人,蕭朝都牽唇一笑:“送你們來神宮,並不表示過所的事不予追究了。既然有牽連,問清原委是我的職責。”
蓮燈拱了拱手:“將軍親自相送,我等感激不盡。只是家師離群索居久矣,過去的事從來不和我提起,因此他的情況,我不得而知。”
蕭朝都沉了嘴角:“那國師呢?你既然來拜訪他,應當是知根底的。”
其實說來說去,他想打聽的還是國師。她突然覺得這位將軍有些可笑,簡直像個婦人一樣好奇心重。她搖了搖頭:“我們來長安謀生路,臨行家師才給了我那面牌子。我們長在大漠,對中原一無所知,只聽過一些關於國師的傳聞,瞭解的不比將軍多。”
蕭朝都知道從她口中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緘默下來不再說話了。
長安到神禾原有段距離,策馬須花上一個時辰,遠遠看見宮牆輪廓,已經將近日暮時分。
夕陽下的神宮有層詭秘的色彩,飛簷翹角籠在嫋嫋香煙之後,半在塵世半入蓬萊。蓮燈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竹子多,和別處的枯黃蕭瑟不同,層層疊疊的竹葉在寒風裡搖曳,發出巨大的聲浪。殿宇建在無盡的竹林之後,雖稱作宮,更偏向於浮屠,是個陰陽參半的所在。仿佛晦暗中隱藏著一頭不知名的獸,隨時兇相畢露,準備將人一口吞噬。
蕭朝都負手看,國師精通奇門遁甲,人入其境,平常連宮門都難找到。這次倒是很順利,大約知道有人來訪,將那些術數撤了。他上前叩門,宮門開啟一道縫,一名宮人探身往外看,臉上表情漠然。
自報家門是沒有用的,除了今上,國師不接受任何不請自來的到訪。蕭朝都將木牌遞過去:“這三人有信物,求見國師。”
宮人這才開門放他們進去,引入一處別館奉上茶湯,拱手道:“國師閉關不見客,但入關前吩咐某,凡持木牌到訪者,暫且安頓在宮內,待國師出關再做定奪。多謝將軍一路護送,將軍辛苦。”
蕭朝都知道這是委婉的逐客,嘴裡虛應著,一面四下環顧。這宮裡的一磚一瓦都有玄妙,時值仲冬,四野草木凋零,唯有太上神宮內芳菲正盛。國師喜歡鹿,奇石間偶見跳脫的身影,淙淙流水伴著呦呦鹿鳴,倒像誤入了世外桃源。他向來對國師的一切持懷疑態度,可是進了他的道場,看見這與時令有違的景象不得不佩服。即便他是個術士,也是個比較成功的術士。
“國師何時能出關?”他擱下茶盞說,“某在街市上巡檢,恰巧遇見這三人。她們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原本應該拘押的,但她們提起太上神宮,礙于國師情面,特送來請國師處置。”
宮人遲遲看他一眼,話卻應得很乾脆:“閉關時間可長可短,尚且不敢斷定座上哪天出關。座上早就算到有遠客來訪,囑咐某仔細接待。客人一時不便,將軍容情,座上心中有數。”言罷一笑:“將軍也太謹慎了,既然國師認可,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一封過所而已,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太上神宮有國師徒眾及侲子①,但守護門庭、負責灑掃的一般都是宮中派遣的成年黃門。這類人應對官場,有他們四兩撥千斤的竅門。蕭朝都聽後只得頷首:“既送到神宮來,一切聽國師意思。”多留無益,起身抖抖袍角辭了出去。

轉轉和曇奴很高興,在外漂泊好幾個月,終於到了目的地,又恰好是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滿意程度不消細說。
 “哎,真不錯。”轉轉低頭輕聲道,“以前在北裡,連吸口氣都有銅臭味,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踏上神禾原。要是有機會見一見國師,就不虛此行了。”
蓮燈原本猶豫要不要離開神宮,只是見曇奴和轉轉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把話又咽了回去。
宮人對掖著兩手,白胖的臉上笑容可掬:“時候不早了,三位娘子隨我去住處吧!再過三五日,國師應當就出關了。”門上侲子挑了燈籠來引路,他比手說:“請,神宮常年沒有外客,國師閉關前囑託,請阿菩高徒居琳琅界,陪同前來的住琥珀塢。”
一路上三個人互相照應、同榻而眠,突然要分作兩處,實在不太習慣。可是客隨主便,不能要求什麼,不過腳下略緩。蓮燈問:“國師如何知道我們的來歷?”
宮人笑了笑:“因為他是國師。”看出她們不情願分開,也不在意,只道:“三位沒有過所,出了神禾原舉步維艱。敦煌距離長安三千多裡,一路上舟車勞頓,還是先安住下來,再圖後計吧!”
這麼一說也確實是,要是又落入那位姓蕭的將軍手裡,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脫身了。
宮人領她們各尋去處,神宮的邊邊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異常蔥郁。宮人邊走邊道:“琳琅界與琥珀塢相距不遠,也就幾十步距離,往來很方便。不過有句話要知會三位,儘量不要四處走動。神宮是國師道場,很多地方布了陣,要是不小心誤入,轉一天都出不來。”他複笑了笑:“我初來神宮時就吃過這樣的虧,國師的神鹿要餵食,有一天發現走丟了一頭,四處尋找,沒想到入了陣,就再也尋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時有翠微夫人,才將我解救出來。”
轉轉咦了聲:“神宮裡有夫人?國師可以娶親嗎?”
宮人忙擺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國師師妹,因救駕有功封隴西夫人。平時圖叫得順口,都稱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暫且不在神宮內。待過兩日回來了,再為娘子引見。”說著已經到了琥珀塢,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曇奴和轉轉進去,和聲道:“二位且安頓,飯菜我再命人送到園裡來。”
轉轉她們並不像蓮燈一樣心思重,愉快地揮揮手,跟著侲子去了。宮奴複挑燈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當口,天地間彌漫了濃重的深藍,庭院和樹木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黑邊,勉強能看清周圍佈局。琳琅界和琥珀塢不同,溪水環繞,有木橋渡之。這裡沒有院牆,放眼都是怪石,擺得很有野趣。敦煌黃沙漫天,蓮燈沒有見過這樣靈巧的江南式佈局,人在其中,覺得心曠神怡。
宮人同她搭訕:“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說:“還好,剛開始騎不慣馬,坐得屁股疼。”
宮奴啞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學問越多越懂得掩飾,明明很尋常的字眼也弄得羞於啟齒。中原人太講究,不及西域成長的落落大方,想什麼就說什麼,反倒耿直可愛。
蓮燈跟他穿過翠竹林,一間黑瓦紅柱的大木作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氣,屋簷深遠,鴟吻粗獷,沿路民居沒有這樣構造的。宮人拉開直欞門請她入內,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間歇下,缺什麼只管派侲子來同我說。我叫盧慶,是神宮長史,專管零碎事體。來者是客,千萬不要拘禮。”一面說,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爐香,頷首示意,撫膝退了出去。
蓮燈初來乍到,站在這考究的屋子裡有些無所適從。在敦煌的時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這裡才體會到中原人無處不在的精細。她靜靜四顧,看見銅鏡前的白瓷碟子裡有清水養著的九裡香和天竺果,紅白交錯的色彩撞進眼裡,忽然心頭一震,莫名覺得似曾相識。可是再細想,又是茫然一片,沒有頭緒。
也許是以前殘存的記憶吧!她阿耶鎮守安西,畢竟還是中原人。但凡讀過書的,骨子裡總有割不斷的旖旎和鄉愁,家裡的佈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養花,精緻到一把香爐一個碟盞,遵從中原約定俗成的審美。
這麼想來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釋然,到鏡前照了照。雖然一直在路上,臉色相比之前還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養人。梳妝匣裡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揀了一把梳頭,看見長安貴婦把頭髮盤得驚心,自己打趣綰起來,比畫一下,覺得很可笑,便放棄了。
一整天費心費力,實在有點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剛坐到榻上,突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透過門上桃花紙往外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蓮燈屏息側耳,細碎的腳步聲到了臺階上,踟躕徘徊,並不進屋裡來。又等了片刻,依然是這樣,她咬咬牙,提起金錯刀躍了出去。
原本以為有人,可是出門看,只有一頭鹿在屋前。
橋堍的桅杆上吊著燈籠,蓮燈環顧四周,一切如常,那麼聲響是這鹿弄出來的吧!她松了口氣,低頭看,這裡的鹿是豢養的,所以不怕人。見她闖出來,只是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遠。她試著摸了摸它的腦袋,它昂起頭,反轉脖子蹭她的手,無邪的樣子非常討人喜歡。
蓮燈放下防備坐在臺階上,把刀擱在一旁,專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開荷包倒在掌心喂它。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沒有賞臉。蓮燈托著兩手追問:“不喜歡嗎?真的不喜歡?豆子很好吃……”它沒有搭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蓮燈遺憾地收回來,鹿不走,她就抱著膝頭怔怔看它。寒冷的夜裡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種慰心的感覺。
這梅花鹿身上的花紋不像其他鹿那樣密集,疏疏朗朗的,間或飄過來一兩朵雲頭。頭上犄角才長出寸許長,沒有學會成年雄鹿耀武揚威的氣勢。蓮燈和它對視,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裡波光瀲灩,讓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觸摸它,它靈巧地一縱,躲開了。蓮燈悵然看著它走進黑暗裡,忽然有點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一個人寂寞得太久,會不會變得又傻又遲鈍。她撿起塊石子,在青磚上胡亂畫了兩筆,抬頭看,那鹿又出現了,嘴裡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過來。
她很驚訝:“給我的嗎?”扔了石子撲撲手,小心接過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氣。那鹿見她喜歡,便小跑著轉圈,蹄子在青磚上篤篤敲擊,一縱一跳地前行,走了一程頓下來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遲疑追了兩步,它又把她往木橋那頭引,甚至擔心她沒有跟上,中途會停下等她。
奇怪這裡的鹿有靈性,簡直像人一樣。蓮燈跟隨至界口,記起盧慶的話,不敢再追趕,站在橋上惆悵地招了招手。它頓足搖頭,似乎對她很失望。
長安十月已經很冷了,雖然沒有下雪,卻呵氣成雲。蓮燈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會儲備好足夠的乾柴,只要有火烤,絕不考慮曬太陽。這裡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腳有點發僵。正打算回屋裡去,忽然聽見風裡送來一陣笛聲,清脆婉轉,似乎就在不遠處。
蓮燈略通音律,聽曲調不是龜茲樂。自從被王阿菩救活,雖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卻每每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她在十三歲前應該受過不少的薰陶,所以對中原文化有無限的嚮往。站在冷風裡傾聽,笛聲無喜無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聲而去,細細辨認方位,是從琳琅界東南傳來的,但願不太遠。
有時候做事很難樣樣說出條理來,僅僅因為不由自主。
她把盧慶的警告拋在腦後,踏著被露水浸濕的草地過去,漸漸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細想,不知道尋見了又能怎麼樣,大概只為打聽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見那頭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隱入竹林裡。她借著錯落的守夜燈一路向前,越近,聽那笛聲越震心。燈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層寶塔,寶塔遺世獨立,和周邊佈局格格不入。長安的大型建築都有很高的夯土層,她沒有走正門,借由邊緣的竹子從側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開朗。空曠的平臺四圍燃著燈,一塊巨石上坐著個衣袂飄飄的人,這樣冷的天氣穿得非常單薄,有風吹過來,吹起烏髮和潔白的廣袖,恍如謫仙。
轉轉曾和她們說起人群裡曇花一現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來形容。蓮燈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進城,聽龜茲樂師唱過,說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濁泉。西域男人滿臉大鬍子,連五官都看不清,還談什麼美醜。她一度覺得歌詞很可信,現在卻懷疑起來,因為眼前這人實在好看得難以描述。他有頎長的身形、白淨的皮膚,他的手指修長,每一次按壓笛孔都是一幅如詩畫卷。跳動的火光暈染他的臉,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說西域人生得粗獷,那麼今天遇見的蕭朝都算得上中原人裡俊俏的,可是同這個人比起來,依舊有懸殊。曲子心平氣和,人也如其樂,澄澈得仿佛不屬於這十丈紅塵。蓮燈很納罕,心裡掀起了一點微瀾,原本注意力在笛聲上,見了人卻什麼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國師的徒眾,大晚上吹笛子,長安人果然好興致。蓮燈心裡思忖著,笛聲卻戛然而止了。再細看,巨石上空蕩蕩的,吹笛人憑空消失了。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她左右觀望,不見蹤影。風吹過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頂端稠密的枝葉間隱約有銀鈴叮噹作響,她抬頭看,愕然發現一根細如筷子的竹梢上停著那個吹笛的男子,因為站得高,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角度俯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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