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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與燕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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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與燕子人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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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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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世界很危險,人類很冷酷,明天很遙遠,
但至少,我們還懂得「相信」……

甫出版立即空降《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
榮獲美國「獨立書商選書獎」年度最佳YA小說!


這可能是一段沒有終點的旅程,
也可能是一場賠率大於勝率的遊戲。
現在忘掉妳的名字,跟上我的步伐,不要輕易發問;
最重要的是,我們絕對、絕對不能被找到……


安娜還記得,那是她第一次了解什麼是「孤單」。七歲的某一天,她的父親一如往常地出門,但卻再也沒有回來,安娜頓失所依,流落街頭。
她遇見了一名高大的男子,雖然看起來有點嚴肅,卻擁有召喚燕子到指尖上跳舞的神奇能力。安娜又驚又喜,決定稱他為「燕子人」,就這樣,他們一起踏上未知的旅程。
為了生存,燕子人和安娜約法三章:安娜必須把自己的名字交給燕子人,在路上她不能有名字,這樣才不會被人記得;只有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安娜才可以向燕子人發問;被找到就等於永遠離開,所以絕不能被找到。燕子人告訴安娜:目前的世界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
他們會溜進住家偷取食物,通過邊界或關卡時,則必須合力演一齣戲,好瞞過士兵的眼睛。他們害怕冬天,因為厚厚的積雪藏不住他們的足跡。安娜也發現燕子人藏著一把左輪手槍,但她選擇不問這把槍的用途。
隨著時間越來越漫長,飽受戰火摧殘的世界也越來越荒涼,他們一路上不期而遇的屍體終於比所能找到的食物還多。但他們還是不願停下來,即使每一步,都像是朝向死亡……

戰爭的殘酷,透過女孩的純真之眼,成了一場帶著奇幻色彩的冒險。當生存成為唯一的目標,他們該如何度過每一個艱難的日子?正如同書中不斷強調的「人類是其他人類在世界上倖存的最大希望」,這個故事教我們「相信」,相信一個人,並相信你也被相信著;相信前方依然有路,相信唯有在最黑的黑暗中,才能望見最閃耀的光芒。

作者簡介

在美國安娜堡長大,密西根大學音樂劇藝術學士,曾於紐約、布魯塞爾、東京從事歌唱與戲劇表演。
加夫利爾在國中時第一次站上舞台演戲,高中時他便將演戲當作一輩子要努力的志業,卻從來沒有把寫作當成人生目標。他認為人應該做當下最感興趣的事,不須受限於既有的人生規劃,而《安娜與燕子人》正是他計畫之外的美麗意外。他透過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在最壞的時代互相扶持的故事,揭露生命最艱難的課題,同時也讚頌生命奇蹟般的可能。這本書引起廣大的討論,很多人都說,它注定會成為未來的經典。
加夫利爾目前定居於紐約布魯克林。

導讀──
因相信而示現的奇蹟
【新北市立丹鳳高中教務主任】宋怡慧


這是一個你永遠無法在現實生活描繪的世界?
為了生存下來,你不能有名字,只能不斷地前進。但是每走一步,彷彿都是生命的一場豪賭,沒人知道這一步是離死亡近一點?還是離生存近一點?
《偷書賊》中死神曾說:「我不斷地高估人類,也不停地低估他們……同樣是人,怎麼有人如此邪惡,又有人如此光明燦爛呢?人類的文字與故事怎麼可以這麼具有毀滅性,又同時這麼光輝呢?」《安娜與燕子人》似乎也在挑戰讀者在絕然黑暗的時代,如何想像「相信人性」這個道德界線。
在人人自危的環境,我們有勇氣跟隨陌生人走向一個未知的旅程嗎?
加夫利爾.薩維特(Gavriel Savit)在《安娜與燕子人》一書,企圖讓讀者走進一九三九年的克拉科夫,德國人因整肅波蘭的知識分子,讓一位七歲的女孩失去了一位熱愛語言、相信獨立思考的父親。安娜應該繼續等待,還是要為了生存闖蕩一次、勇敢一次?在寧查克老太太出現後,女孩決定不再等待,答應一位和父親一樣會多國語言的陌生人,離開了家鄉,兩人相互依存、彼此信任,展開一段逃亡的旅程。這位會鳥語的嚴肅燕子男,教會她閃避炸彈、馴服敵人,卻也讓她真實地重新認識一個殘酷冷血、危險瘋狂的世界。
小說不只揭露黑暗時代人性的幽微卑劣,也讚頌生命因相信而示現的奇蹟。兩者看似矛盾與衝突,一如小說訴說的核心價值:「世界很危險,人類很冷酷,明天很遙遠,但至少,我們還懂得相信……」相信,還是保有一個時代最純美的圖像。
如果,你不再期待人性善良光輝會閃閃熠熠;不再期待明天會更好。
那麼,活下去與死去到底有甚麼區別?
作家挑戰的不是生存如此簡單的意義而已,在情節的鋪陳中,不斷地問著讀者:為了生存,女孩必須把自己的名字交給燕子男,在旅程中她不能有自己的名字,這樣才不會被人記得、被找到。放棄父親許給她的美麗名字,等於放棄了和父親連結過的純真回憶。追隨燕子男就要遵守承諾,變成一位無名氏,為了生存絕不能發生被人找到線索,我們要不斷遷徙,處處提防、時時警戒人心。
漂泊無依的歲月,戰爭與死亡接踵而至,我們要如何期待未來,找到活下去的熱情與力量呢?
一如《命運的十三個交叉口》:「人生只有在回顧時才會發生意義,但我們卻急著瞻望未來。」故事的結局並未告訴我們想要的答案,卻也是小說家想帶給我們的閱讀餘韻:光明的時代是否真正到來並不重要,真正的光明不在現實生活,存乎吾心。在平靜無奇的生活,若能找到人與人相互信任的愛與關懷,醞釀出生活平凡有致的情味,那就是我們能希冀的美麗人生。


 

書摘/試閱

摘文1

1

二○一四年二月。
一想起那一連串發生的事,淺田選手那悲痛的表情馬上浮現眼前。
沒錯,就是那天。五天前發生的意外所帶來的激動情緒終於平復,想想已許久沒泡澡了,於是那天我盡情享受了一頓難得的熱水澡。
在索契冬季奧運女子花式滑冰的短曲項目中,原本看好能奪金牌的淺田選手,竟然犯下難以置信的失誤。
我當時原本也在電視實況轉播中觀看比賽,但後來實在不忍卒睹。事實上,表演的後半段我幾乎完全沒看。我用抱枕遮住臉,發出「啊……」的一聲低吼。
花式滑冰這種比賽,我平時明明都不看的。我連跳躍的種類和名稱都搞不清楚。話說回來,我根本就對奧林匹克不感興趣。
但既然世人都這般狂熱,我也無法完全漠不關心。那天應該是星期三吧。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星期四才對。從浴缸裡起身的我,不經意地將電視頻道轉至公共電臺。我心想,只要看最精采的部分就好,結果就等晨間新聞再看就好了。
但當我回過神來,已是早上。
我的頭髮洗好後任憑自然風乾,結果扭曲變形,難看至極。我的髮質若是洗好後不馬上用吹風機吹整,便會扭曲亂翹,因為這樣的髮質,我吃足了苦頭,所以我明明平時都很注意頭髮……
鬧鐘發出激昂的響聲,不知不覺間已經六點。是我平時起床的時間。廁所傳來沖水聲。母親似乎也起床了。我放鬆僵硬的身體,緩緩從沙發上坐起身。
「啊,妳起床啦?」
母親擦著手,朝客廳走來。
「妳該不會一直在看電視吧?」
電視畫面播出淺田選手悲壯的表情。這已經是第幾次呢?從剛才就一直反覆播出同樣的畫面。
多麼殘酷啊。
如果是我,肯定當場逃離。淺田選手現在應該也是這麼想。
乾脆棄權吧。
「奪牌無望了吧?」
「今日還只是短曲項目,明天才會知道結果。」
不過,要奪牌可能很難吧──我補上這麼一句。
「哦,真教人遺憾。」
母親聳了聳肩,一副真的很遺憾的模樣。接著哼起熟悉的旋律,朝熱水瓶裡裝水。
母親真的很喜歡這首歌。那是父親喜歡的歌。之前明明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離婚收場。母親這種不乾不脆的個性,真教人光火。同時就像胃酸逆流般,不好的記憶就此浮現。但母親卻不停止哼歌,就像是要惹我生氣似的,逐漸提高音量。我本能地朝拳頭使力……不行。我小小聲的低語道,緩緩化去手中緊繃的力量。
算了。先不想這個,我也得開始準備才行。
然而,電視畫面仍在重播淺田選手那沉痛的表情。今天想必一整天都會不斷播放這個畫面吧。
果不其然,在公司裡,大家都在討論這個話題。
「真可憐」、「她接下來會怎樣」、「她運氣真背」,在這類同情的話語交錯下,我耳邊傳來一個聲音說道: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環。這女孩真不討喜。』
那是熟悉的聲音,同時也是極度令人不悅的聲音。我的胃就此瞬間緊縮。
『那是為了博取眾人的同情,而刻意那麼做。淳子,妳不這麼認為嗎?』
接著,我感覺到那隻手朝我的手臂伸來,我急忙一個扭身。
明明不可能有這種事。
因為我和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
沒錯,在此之前,我都已忘了她的事。不,是很想忘掉,盡力朝我的記憶蓋上蓋子。並且很謹慎的過日子,避免讓蓋子不小心鬆脫。
但為什麼她會出現?
我急忙朝耳朵拍了兩、三下,為了確認她不在場,我環視四周。
眼前是我看慣的公司場景。位於埼玉縣與東京交界處的損害保險公司文件審查室。她當然不在這裡。
「沒錯,她不可能在這兒。」
正當我鬆了口氣時……
「妳認為淺田選手會怎麼做?」
有人向我問話。
是派遣員工安川小姐。
「看來是奪牌無望吧?」
從她眼中隱約可以看出不懷好意的期待。
我一直很怕與她對應。她這個人最喜歡看人出錯。由於她那卑屈諂媚的個性,不管她本人多麼渴望,就是無法升任為正式員工。而她總愛纏著比她早一步成為正式員工的我。明明隸屬於隔壁部門,卻專程跑來這裡找我。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棄權。」
安川小姐嬉皮笑臉的說道。雖然我也這麼想過,但我並不苟同。
見我沉默不語,安川小姐再度開口徵求我的認同。
「妳怎麼看?就算是淺田選手,一定也會棄權吧?」
她的眼影看起來就像青黴一樣。
「……這個嘛,或許會棄權吧。」
但淺田選手並沒有這麼做。
隔天,她以最棒的方式展開了完美的復仇。我的臉頰也流下了兩行熱淚。
「太好了!」
儘管已是三更半夜,我仍大聲叫好。
就像是自己參加比賽一樣,我的內心就此完全釋放。
『像個傻瓜一樣。』
但是那聲音再度傳入我耳中。
『那樣根本就沒什麼。』
是佐竹純子的聲音。

2

佐竹純子。是和我一起度過國二到國三這段學生時光的同學。
而我的名字叫「淳子」,和她同音。
雖然漢字寫法不同,但念起來同音,所以常被人混為一談。班上同學也不會想刻意去區分我們兩人。對我們兩人一律統稱「Junko」,當作同一個人看待。
這對善感的我來說,是莫大屈辱。我甚至埋怨起當初為我取名「Junko」的父母。
這也是因為佐竹純子打從國中入學起,就是惡名昭彰,被人瞧不起的對象。
「總之,妳絕不能和Junko走得太近。」
告訴我這句話的,是國一就和我同班的小野。聽說她和佐竹純子同一所小學,小五、小六那兩年還和她同班。聽小野說,由於佐竹純子說謊騙人,班上有人被逼得自殺,所幸最後撿回一命。
從貼在布告欄上的分班名冊上看到佐竹純子的名字,是國二開學典禮當天。
「咦……」
發出這聲失望嘆息的,並非只有我。同班的每個學生都一樣眉頭深鎖。
不過,應該沒人會比我更失望吧。分班名冊上,佐竹純子和我的名字擺在一起。
我的名字是「篠田淳子」。
以座號來說,就排在佐竹純子後面。而且同樣都念「Junko」。
我只感到一股不祥的預感。
至少可以確定,她的座號緊鄰著我,那肯定和我同班。不,非但如此,我們應該還會被編入同一組。
我有強烈的不祥預感。
果不其然,我被安排在佐竹純子隔壁的座位。
最後一排的右側座位。這個離窗戶有一大段距離的座位,就像一處死角。沒錯,一處死氣沉沉的陰暗角落。事實上,我們座位上方的電燈可能是即將壽終正寢,亮光黯淡,已放棄扮演它散發光明的角色。
儘管如此,我與佐竹純子之間還是有段距離。不,應該說佐竹純子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儘管我不時會偷瞄她,但她一直都對我不感興趣。就只有一次瞥了我一眼,之後便不曾再有。
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就此受了傷。
這女生是哪裡不對勁啊?
我就像要撫慰自己受傷的自尊心般,努力對她展開分析。
……原來如此,她這種沒禮貌的態度,就是她「高傲女」的由來是吧。
她有個「高傲女」的綽號。借用小野說過的話,那指的是「自己設下結界,不讓其他同學靠近,不可碰觸的女生」。
……這樣的描述聽起來很酷,不過簡單來說,佐竹純子瞧不起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特別的,是天之驕子。
那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常有的自我膨脹意識,但佐竹純子不太一樣。為了證明自己的優越,她選擇說謊,或是陷害他人。
所以妳對她要小心提防。絕不能和她走得太近。
同學一再叮囑我。
可是……
在近距離下觀看佐竹純子,只覺得她是個很普通的純樸女孩。她的雙眼帶有怯意,雙肩還微微顫抖。就像不想受任何人注意,而極力要融入眼中的風景中一般。
經這麼一提才想到,之前我從未仔細看過佐竹純子本人。在眾多惡評的影響下,她給我的印象就像出現在漫畫裡的那些討人厭的角色,一看就知道是壞蛋。
但如同我一再強調的,實際的佐竹純子卻是個既普通又純樸的女孩。如果你問我「普通」指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但至少不會是「特別」。她的成績也很普通。在兩百五十三人當中,成績排名約莫在第一百名前後。她不特別笨,也不特別聰明。如果無論如何都要我從她身上找出「特別」的要素,那應該就屬她的體型了。
佐竹純子個子很嬌小。當時她的身高連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也沒人認為她日後會再長高。就算仍有成長空間,大概也只有兩、三公分。頂多就一百五十公分高吧。
但她的橫向發展倒是比誰都來得強。算是所謂的肥胖體型。外表看來很粗壯,今後不管是減肥,還是入監服刑,體型恐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心想,造成佐竹純子這些惡評的,或許就是她的體型吧。肥胖有時是人緣好的主要因素,但以佐竹純子的情況來說,感覺正好是反效果。
她的眼睛有一大半被臃腫的眼皮覆蓋,鼻子也活像是脂肪凝聚成的肉丸,但唯獨那對嘴脣特別薄,顯得很窮酸,下巴往前突出。還有像驢子似的大顆牙齒。用「其貌不揚」來形容最適合不過了。
沒錯,若說到佐竹純子有什麼「特別」的要素,就屬她「其貌不揚」的容貌了。
儘管如此,只要留意裝扮和注意乾淨,「其貌不揚」的程度也就會隨之降低。但完全看不出佐竹純子在這方面花心思。她的頭髮活像是熱油炒過的海草般油亮,水手服的領子上沾滿頭皮屑,上脣處甚至還微微長有鬍鬚。
而更嚴重的是她有體臭。
那是從腋下發出的惡臭,而事實上,佐竹純子的制服腋下總是有濃濃的汗漬。
我先前說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普通」,其實不該這麼說。
佐竹純子既不「特別」,也不「普通」。
話雖如此,我並不覺得她有傳聞中那麼差勁。該不會是有人惡意中傷吧?或許是胡亂添油加醋。我甚至產生這樣的念頭。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


……

4

坐上電車後,佐竹純子的事仍不時從腦中掠過。就像蒼蠅一樣,不管再怎麼揮趕,還是在腦中亂飛。
為什麼會這樣?
對了,一定是因為沒睡好。這一個禮拜來,我都沒好好睡一覺。而且前天和昨天,我都熬夜看花式滑冰,所以才會感覺頭腦昏沉沉。
但就算是這樣,為什麼會想起她的事呢?和她一起度過的那兩年,應該都已經被我塗黑掩蓋了才對啊。
但為何現在又……?
當天晚上,我回到位於狹山的市營公寓,已是晚上八點多。
母親一如平時,坐在客廳看電視。可能是在看奧運特集之類的節目,螢幕上出現淺田選手的笑臉放大特寫。
太好了,她又恢復昔日的笑臉。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興奮與感動,感覺心情無比舒暢。
「妳回來啦。」母親向我喚道。
「嗯。」
但母親卻露出略顯緊張的扭曲表情,轉頭望向我。
接著就像在刺探似地,目光閃爍地說:
「妳還記得佐竹純子嗎?」
咦?
佐竹純子?
我就像被人窺見腦中的想法般,露出慌亂之色。
「……為什麼這樣問?」
我的語氣自然變得很粗魯。
「我當然還記得啊!」
說到這裡,我蹲了下來。各種情緒交錯,之前一直極力壓抑的衝動,幾欲就此爆發。
有種睽違數年,又要再度刮起暴風的預感。
母親的眼中帶有怯意,並做好逃離的準備。
她知道我會有這種反應,既然這樣,為什麼又要提到那個名字?
沒錯,剛才母親提到的那個名字,不就是害我……不,是害我們整個家庭支離破碎的始作俑者嗎?
佐竹純子……
我怎麼可能忘了她。
不管我再怎麼朝記憶蓋上蓋子。
不論再怎麼將記憶塗黑。
我都不可能忘了她!
在衝動即將爆發之際,我倏然站起身。接著我深吸一口氣,開口問道:
「佐竹純子……她怎麼了?」
經我詢問後,母親不發一語地將放在膝蓋上的晚報遞給我。

靜岡縣內,去年十一月至二月期間,發生五名男性相繼離奇死亡的案件,並分別從遺體中驗出安眠藥成分。里山一樹(當時六十七歲)在熱海市經營一家小吃店,而其交往對象是同樣在熱海市擔任酒吧小姐的佐竹純子(三十五歲),縣警局認定佐竹純子涉有殺害里山的重嫌,於二十一日上午將其逮捕。
里山在二月九日下午三點左右,俯臥在熱海市和田川一處水深數十公分的地方,窒息而死。外衣和長褲破裂,臉部有遭毆傷的痕跡,從遺體中驗出安眠藥成分。
據里山的朋友所言,里山在遺體遭人發現的數天前曾經說:「我的婚事已經談妥了。」而二月七日上午八點,他說:「我去和她見面。」離開家門後,從六點左右開始,便一直無法以電話聯絡上他。
而根據搜查員警的說法,離奇死亡的其他四名男性,也都和佐竹純子交往過,或是有金錢糾紛。

「那個人回到熱海去了對吧。」母親以痛苦的表情說道。
「是啊。」我應道。
電視上仍舊播出淺田選手的笑臉。真的很可愛。但如果是佐竹純子,她一定會說:
『瞧她得意的。一點都不可愛。妳不覺得我還比較可愛嗎?』
可愛?
她那張臉哪裡可愛?
我注視著大大貼在報上的嫌疑犯照片。這是什麼時候拍的照片呢?不過,這張臉確實是佐竹純子沒錯。
她那其貌不揚的模樣仍舊沒變。如果是我長這副德行,我會考慮去整形,或許還會考慮自殺。
但佐竹純子卻一直用這張臉蛋面對人生。充滿自信,完全沒半點自卑。
我之所以那麼怕她,大概就是因為她這份強韌吧。她要是對自己的長相感到自卑,而跑去整形,我就不會這麼怕她了。
『妳不覺得我長得很像宮澤理惠嗎?』
『也有人說我像山口智子。』
『不,其實我都不像。我比她們都還要可愛。』
滿心以為自己是美女,無比強韌的幻想力。為了不被拖進她的幻想中,我試著用各種方式抵抗。
但她還是不斷反覆的說。
『我問妳,妳不覺得我很可愛嗎?』
吵死了,閉嘴,妳這個醜八怪。
『哎呀,妳是怎麼了?嫉妒我嗎?喂,小淳……小淳。』


5

喂,小淳。
佐竹純子第一次這樣叫我,大概是開學典禮後的第五天。
開學典禮隔天所做的學力測驗,結果公布了。導師把我們一個一個找去,遞給我們一張A6大小的成績單,上頭有各科的分數以及校排名次。
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奇蹟,我竟然校排在三十名內。正當我得意洋洋時,耳畔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喂,小淳。」
我為之一驚,環視四周。
而突然映入我眼中的,是佐竹純子的肉鼻子。
「妳的成績單借我看一下嘛。我的也借妳看。」
佐竹純子突然做出這樣的提議。
咦?為什麼?雖然感到納悶,但我很想炫耀這個充滿奇蹟的成績,在這個欲望的驅使下,我一時大意,就此接受了她的提議。
但佐竹純子在看過我那奇蹟般的成績單後,就只是低聲說了聲「嗯~」
想必是她的成績比我好。我略感挫敗,就此打開她的成績單。
咦?
就算要說恭維話,也沒辦法說這樣的成績算不錯。
校排兩百名。從後面數過來還比較快。我從沒考過這麼低的名次。她常看一些內容艱澀的小說,原本還以為她腦筋不錯。而此時她也像在炫耀般,在書桌上擺著一本谷崎潤一郎的文庫本小說……不,她唯獨國文的分數不錯。接近滿分。
「妳國文真好。」
我如此說道,但佐竹純子卻只是望著我的成績單,沒答腔。
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
「成績單還我吧。」
但她就像沒聽見似地,將我的成績單折好,收進自己的書包裡。
「喂,那是我的吧?」
我將佐竹純子的成績單放在她桌上,再次說道。
「喂,成績單還我。」
但現在即將上課。老師走上講臺。
「佐竹同學,我的……」
「可以請妳安靜一點嗎?」
佐竹純子瞄了我一眼,如此說道。
「已經上課了。」
最後,我的成績單就此一去不回。但不知不覺間,佐竹純子的成績單卻跑進我書包裡。
而且「佐竹純子」的名字以修正液蓋過,上頭改為寫上我的名字。
我母親發現了它。即使我已上了國中,母親還是會檢查我書包。她曾經當過老師,所以她深信,掌握女兒持有哪些物品,是家長的義務。
「淳子,這是什麼?」
母親發現成績單後,怒火勃發。不管我再怎麼辯解,說那不是我的,是我隔壁同學的成績單,她都聽不進去。
「有哪個孩子會做這種事。反倒是妳,竟然會撒這種謊,以後長大還得了!」
我聽著母親又臭又長的訓話,心裡突然想到……這表示我的成績單被改成佐竹純子的名字,而她現在正接受家人的誇獎嘍?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顫抖。
這就是佐竹純子的手段。

所以妳對她要小心提防。
絕不能和她走得太近。
這訓戒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出於好意。
對佐竹純子果然得小心提防。
但佐竹純子就像突破我的心防般,巧妙地闖入我的私人領域。
隔天,當我和班上男生談論學生會選舉的事情時,她突然擠進我們中間,開口說:
「那個東西借我嘛。」
佐竹純子以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四方形,像在撒嬌似地說道。
這手勢的意思指的是衛生棉。我佯裝不知,佐竹純子仍緊咬著我不放。
「小淳,妳剛好那個來對吧?妳應該有吧?」
我就像被人迎頭潑了桶熱水般,臉部發燙。
男生們一臉尷尬,開始與我保持距離。
真不敢相信!竟然在這種時機講那種事!當著男生的面!而且還那麼大聲!
「妳就借她吧。」
傳來男生輕浮的起鬨聲。
「啊,不過,既然說是借,那用完後得歸還嘍?」
低俗的笑聲此起彼落,猛然回神,我發現只有我一個人置身在眾人的笑聲中。佐竹純子已不在這裡。
那一整天,男生們一直用「那個、那個」來揶揄我,女生們也怕要是隨便出面挺我,會惹得自己一身腥,所以只能隔岸觀火。
我忍氣吞聲,就此捱過那一天。
但到了隔天,男生們還是繼續出言損我,甚至有人朝我投以鄙視的眼神。「妳身上帶著血,好髒啊。」也有人對我出言辱罵。
女生們也和我保持距離。就算我主動開口叫她們,她們也只是敷衍的應一聲,然後便馬上離開。
這個時期明明很重要啊。這時期要是不先打入某個圈子,這一整年都會被孤立,所以一定得想盡辦法讓某個圈子接納自己才行。
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周圍已不剩半個人。
不,只有一個人在。
佐竹純子。
她臉上泛起憐憫的笑意,對我說:
「我們今天放學一起回家吧?」


「都是她害我沒朋友,害我不敢去上學,要是沒有她的話,一切會是多麼順利……」淳子憎恨純子,恨她的多管閒事,恨她的自以為是,也恨她與自己同音的名字。但很快地淳子將發現,她們的命運緊緊纏繞一起,不只是因為名字……
粉紅色切開來都是黑的!以女性的嫉妒、猜疑和惡意構築出的悒鬱系黑色小說……看到最後三頁,絕對讓恐怖直達你心!

摘文2

一九三九年,一群叫德國人的人,進入了一個叫波蘭的國家,接管了安娜居住的城市──克拉科夫。這群德國人隨後訂定一項計畫,取名為「克拉科夫特別行動」,以城內的知識分子和學者為目標,安娜的父親也包括在內。
克拉科夫特別行動訂於一九三九年──安娜的第七個年頭的十一月六日展開。那天早上,安娜只知道父親要出門幾個小時。
十一點剛過,父親把她託給福克斯曼醫師,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安娜的父親有要務必須處理時,經常讓她留在朋友那裡。他很信任她,敢讓她一個人留在公寓一下子,但偶爾當然也有必須出門更久的時候,她年紀還很小,有時也是需要別人的照顧。
安娜的父親努力讓她遠離城裡正在發生的事,但戰爭終歸是戰爭,不可能讓孩子永遠不受世態的打擾。街上有穿制服的人,有叫喊的人,有狗,有恐懼,偶爾還有槍聲。一個男人如果喜歡說話,她的女兒終究要聽見有人偷偷說出「戰爭」兩個字。「戰爭」,在每一種語言,都是沉重的字眼。
這個沉重的字眼像一張網緣加重的網子降臨在四面八方,而安娜隱約還記得網子出現前的歲月,但她主要記得的不是某個人的身形或臉孔,甚至不是她好不容易為母親塑造的短暫印象,而是那段時間一座生氣蓬勃的城市充滿生機的戶外生活:在公園庭院閒聊散步,人行道桌上一杯杯的啤酒,或一杯杯的咖啡或茶,母親、情人、朋友隔著迴盪回音的石路呼喚名字,希望在某個親愛的人消失在街角前引起他注意轉頭。那一段歲月對安娜宛如永恆的暖意與陽光,但她了解到戰爭酷似壞天氣──如果壞天氣就要來了,最好不要在戶外遇上。
在最後的幾個月,安娜的父親經常和她待在屋內聊天,當無可避免必須保持安靜時,他們就看書。他的本意是好的,但屋裡大多數的書仍舊超過安娜的程度,所以安娜老是讀同一本書,厚厚一本收集各地兒童故事的書,不管是伊索寓言還是聖經故事,不管是北歐神話還是埃及傳說,每則故事在厚重的紙頁上都有十九世紀風格的溫馨筆墨插圖。
一和那本書分開,安娜就想念起它,甚至在她開始想念父親之前。
十一月六日午後的頭兩、三個小時,福克斯曼醫師對安娜的態度一如既往,當店裡沒人時,便從眼鏡上方逗弄取笑她,當門上的鈴響起時,新的客人進來,他便頓時不理會她。今天的餅乾比以前少了許多,但安娜可以理解──福克斯曼醫師說是因為戰爭而糧食不足,這是安娜相當熟悉的慣例,近來只要有人說到某件事不同以往,似乎都會點出戰爭當作解釋。
安娜仍然不確定「戰爭」的確實意思,但這兩個字似乎至少多少衝擊到她的餅乾補給,因此她實在不能苟同。
那日,店裡很忙,安娜沒見過店裡這麼熱鬧。上門找福克斯曼醫師求救的好像多是穿著大同小異的制服的德國青年。連一些穿西裝的年長男人進來,講的也是嘹喨清脆的德語,雖然分明與醫師說同樣的語言,安娜覺得他們繃緊肌肉往前傾身,而醫師則寬舒地放鬆肌肉。太有趣了,但當安娜太明目張膽注意客人要說的話時,福克斯曼醫師就緊張起來,所以安娜盡量裝出沒有在聽的樣子。
當白晝即將結束時,醫師設法掩飾越來越強烈的焦慮,等到關店的時候,安娜的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接她,福克斯曼醫師便不再加以掩飾他的煩惱。
安娜卻沒有很擔心。她的父親曾經出門更久的時間,每一次都會回來。但街上不時傳出槍響,狗兒吠個不停。福克斯曼醫師斷然拒絕帶安娜回家,在她心上種下了第一顆發愁的種子。醫師以前對她總是很親切,突然變得不客氣,讓人覺得不解。
那一夜,安娜睡在福克斯曼醫師店裡的櫃台底下,沒有毯子保暖,既擔心有人發現,也害怕製造太多聲響,因為在漸漸昏暗的夜晚,滿街都是德國人。
她輾轉難眠。煩惱讓她東想西想,讓她睡不著覺,卻無法讓她不覺得越來越無聊。就在這種永遠進入不了下一刻的時候,她懷念起她的故事書。
書的後面有一則故事,那裡的裝幀裂了,所以很容易就翻開到那一頁。故事描述一個長得瘦瘦高高叫作魔王的死靈。安娜喜歡盯著他的圖片,直到心中的恐懼到達幾乎難受的程度,然後再把它藏起來,恐懼一定會隨著魔王消失,困在書裡面。現在,她好想把折磨人的擔心跟著魔王一塊關起來。
到了早上,福克斯曼醫師為安娜帶了少量的食物,食物給予她慰藉。但到了午餐時間,她就明白醫師不打算讓她留在身邊。他滿口道歉,告訴安娜,如果她的父親回到店裡找她,他會立刻要他過去,但他實在不能讓她繼續留在店裡。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她有什麼資格吵呢?
福克斯曼醫師隨手把藥局的門鎖上,陪安娜走回公寓。一回到家,安娜就發現父親在前一日出門前往福克斯曼醫師的店時,把自己家的門鎖上了。但福克斯曼醫師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他們走到看得見公寓大樓的地方,他就立刻藉故離開,匆匆回到自己的店。
安娜在公寓門口坐了大半天,仍舊有幾分相信父親在回家的路上。她盡力修剪自己的擔憂,鼓勵這份確定在擔心的位置上成長。他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卻沒有回來。
安娜只要覺得信心減弱,就會試一試公寓的門把。她試了一遍又一遍,動作一次比一次慢。她非常肯定父親並沒有把她鎖在外頭,只是她門把轉得不夠用力。
儘管她非常希望這是真的,門卻始終紋絲不動。在和平的歲月,這樣的想像有時是真的,但在戰爭的日子永遠不會是。
安娜覺得自己在那裡坐了天長地久,從某種意義來說,她確實是坐了天長地久,因為,對小孩來說,一個無聊的鐘頭就像一輩子那麼悠長。安娜起碼坐了兩、三個小時,要不是走廊對門的寧查克太太,她恐怕會坐著等候父親,直到戰爭阻止她為止。
寧查克太太經常向瓦尼雅教授(和其他人)抱怨,說教授和女兒深夜講話太過大聲,但安娜的父親相信她只是不喜歡他們帶吉普賽人、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到公寓來。寧查克太太只會講波蘭語,而且每次只講幾句。這位老太太這輩子從未直接對安娜說過半個字,卻屢次當著安娜的面跟她父親提到她,通常是說他沒有好好教育女兒。不用說,安娜見到她不會特別開心,但她卻又是一個相當喜歡認識人的女孩。
安娜開始在公寓門口等待後沒多久,寧查克太太就出門去辦一會兒事。她經過走廊時,目光停留在安娜的身上,她回來時,目光則一直等到她進入公寓關上門後才離開安娜。
安娜不確定寧查克太太想做什麼,但這位老太太開始不時砰一聲打開門,看看小女孩是否還坐在走廊上。每一次安娜看到她,寧查克太太從門後露出的半張臉不知怎地顯得越來越滿意。
如果不是寧查克老太太,安娜很可能就留下來等候父親。
如果不是寧查克老太太,安娜很可能永遠不會遇見燕子人。

***

在克拉科夫許許多多的公寓和房間,甚至咖啡館和小酒館,有安娜父親散布各處的朋友,他們願意以各種語言歡迎她待上一、兩天。但她依舊走回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畢竟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地方,也是他認為安娜所在的地方。
天色逐漸暗下,安娜餓了,當太陽開始朝著地平線沉落,她也開始懷疑那晚要睡在哪裡,這個煩惱對她是一個新的感受──那晚之前,她從小只睡過一個地方,也就是她家公寓上鎖門後那張小床,與父親只隔著一條走廊。
安娜沿著街道走到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外頭,醫師忙著招呼客人,透過大片的厚玻璃窗,她看見他跟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說話,他朝著她的方向往外看,卻好像沒有看見她。
街上很冷。
安娜年紀雖小,在許多方面卻習於表現得像大人,只是在那段日子她始終還是像孩子一樣乖乖聽話。福克斯曼醫師說過,他不希望她到他的藥局裡,儘管她十分相信情況與他所以為的不同,儘管她現在十分絕望,如果沒有人說她可以進去,她就絕對不會進去。
這就是大人所謂的「乖巧聽話」。
安娜在街上靜下心來,守候一個不會出現的父親。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在一條短街上──街道彎曲狹窄,鋪著鵝卵石,頭尾連接到兩條比較重要的大道就沒了。這裡人車不多,除了去藥局與幾間位於一樓店家的客人,大多數在小街來來去去的,是住在這條街樓上的居民,他們不管是出門還是回家,都不會在路上逗留。安娜垂著目光,默默懇求每一個路過的人別看著她,或者祈求經過的人是父親。為了打發時間,她找出裙子拉得出來的脫落線頭玩弄。
最後引起她注意的是腳步聲。那天下午,喀啦喀啦的節奏必定在街上來回了上百次,繞過來又轉過去,來來回回,消失一會兒又再響起,她終於熟悉了他木頭鞋跟敲在街面石頭上的聲音。她訝異地抬起頭,確信她認識這雙鞋子,在她抬起頭後不久,鞋子上方的男人注意到她在注意他。
男人很高,而且非常瘦。他的褐色毛料三件式西裝一定是為他量身訂做,很難想像有其他男子穿這樣的尺碼,這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比手套還要合身。他提著一個老舊的醫生包,皮革也是褐色,比深色西裝略淺一些,上面有黃銅配件,提包側面有紅色的SWG字母組合圖案,圖案褪色了,本來一定跟他深色領帶同一顏色。雖然晴朗無雲,一把黑色長傘放在提包上,就擱在提包的兩個提把之間。
瘦子注意到安娜在看他,便停下了腳步。他從可怕的高度透過金絲邊圓框眼鏡低頭看她,嘴裡啣著一根沒點的菸。他用細長的手指把菸拿開,吸了一口氣準備說話。
恰好就在那一刻,一陣噹噹鈴聲響起,一個年輕德國士兵走出福克斯曼醫師的店來到街上。瘦子猛然朝年輕士兵轉過去,用響亮清脆又極為高雅的德語對他說話,詢問這裡是否就是備受喜愛的名醫的開業地點。安娜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瘦子和陌生人愉快地交談了幾句,士兵擔保店裡服務的品質和熱忱,畢竟醫師是德國人,不能指望這些波蘭醫師比得上他。
在適當的停頓後,瘦子點頭向士兵致謝,目光轉向了藥局。他有一種權威的神采,安娜開始懷疑──士兵一定也在想──自己是否應該知道他的身分。年輕士兵對不明言的長官癖性習以為常,將草草點個頭當成是打發他走的意思,但沒走多遠便被瘦子喚回來。
「Soldat(德語:士兵),可不可以幫我點個菸。」他說。瘦子的長手扣在背後,無疑懶得自己點那玩意兒。
年輕士兵恭敬遵命,瘦子沒有看著他的眼睛,也沒有主動表達謝意,連個答理也沒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菸。
士兵消失在克拉科夫街頭。
瘦子又深深吸了一口菸,轉回頭看著安娜。
「那妳是誰呢?」他用完美的德語說,煙霧隨著聲音逃出了他的嘴。
安娜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動了動下顎,想憑空抓住任何語言的某個字──她知道德國人有德國人叫她「安娜」的說法,卻莫名覺得對一個嚴峻的權威人士用那個字來說她是誰不大妥,她又冷又餓又害怕,絞盡腦汁回想原本那個暱稱是什麼。
瘦子挑起一邊的眉毛,頭往右歪,皺著眉,換用波蘭語。「妳在等誰?」
他的德語響亮清脆,他的波蘭語卻圓潤輕快。他是安娜第一個聽見跟父親一樣會說一種以上語言的人。
她想回答他,也想說話,卻不知能對他說什麼。她想說自己在等父親,但她其實已經不大確定這件事,而對這位陌生的高個子她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就是他不是你會對他說謊的人。
瘦子點頭回應安娜的沉默,改用俄語說話。「妳爸爸、媽媽呢?」
這個問題應該容易回答,只是安娜實在無法回答,因為她不知道。她正準備這麼跟他說的時候,高個子已經習慣了她的沉默,立刻轉到下一種語言: 意第緒語。
「妳沒事吧?」
就是這個問題把安娜惹哭了。當然,其他的問題和其他問題的無解,同樣難以言喻地教人不知所措,同樣教人苦惱。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突然緩和下來──他,一個她當時十分害怕的男人,高高站在那裡,忽然關心起她來了。局勢惡化了幾週、幾個月,她想不起來還有誰曾經問過她好不好,就連父親也忙著為她提供可以接受的「沒事」的說詞,忘了問一問這些說詞是否令她安心。
也許是因為意第緒語。那是什穆立克先生的語言,安娜已經數週沒有見到什穆立克先生。她是個孩子,但不是沒有看見城裡猶太人的遭遇。在瘦子講意第緒語前,她有幾分懷疑意第緒語是否依然殘存。
不過,安娜落淚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只有這個問題她明確地知道答案:
她不好。
見到她的眼淚,瘦子似乎迷惑多於擔心。他再次聚攏眉頭,歪著頭往下看她。瘦子似乎非常好奇。
這人的眼睛非常銳利,非常深邃,即使有個女孩竭力不讓世界見到她的眼淚,也難以不注視著這雙眼眸。他的眼睛跟魚鉤一樣捕抓到安娜的眼神,把安娜的目光帶到自己的身上。
他接下來所做的事,永遠改變了安娜的人生。
瘦子銳利的目光轉向短街兩側結聚的屋簷,安娜受俘的眼光緊緊跟隨。瘦子看見了他要的東西,縮攏嘴唇,朝天空的方向,發出啁啾的響亮哨音。
突然間,一陣振翅聲響起,一隻鳥如墜地的炸彈朝街道垂直落下。牠展開翅膀聚集空氣,減緩下降速度,最後停在潮濕的灰色鋪路石上。牠一蹦一跳,眨著眼睛歪著頭,往上看著瘦子。
瘦子把菸從左手換到右手,往路面蹲下去,高聳的膝蓋幾乎頂到了耳朵。他左手食指指向右邊,伸出與地面平行。
小鳥一時間仍舊動也不動。瘦子又跟牠說話,彷彿呼喚牠的名字,小鳥於是輕輕一飛,飛到他樹枝般的指頭上停歇。
他緩緩轉身,把小鳥帶到安娜的面前,直視她睜大的眼睛,並舉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聲。
沒有必要。安娜唯恐驚嚇到這隻鮮豔美麗又嬌嫩的小生物,不只停止了哭泣,還發現自己又屏住了呼吸。
安娜可以非常清楚看見小動物。瘦子把小鳥送到離她臉只有幾吋的地方,鳥頭和翅膀是鮮豔斑斕的寶藍色,面部和翎頜則為淺橘色,鳥尾分叉很大。牠不是陡然動了一下,就是一動也不動抬頭看著安娜,瘦子好像做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雕像放在手上,每一個都毫無痕跡被下一個給取代。
安娜不禁笑了,還伸出手來摸鳥。她一時以為可以把指尖貼到柔軟的羽毛上,但小鳥突然動了起來,嚇了她一跳,高高飛到天上去,牠不願留在原地被摸。
瘦子的嘴依舊不動聲色,銳利的眼睛卻閃爍著某種勝利之火。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流暢的動作站直了身體,開始過街朝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走去。安娜非常震驚,她居然聽見自己對著空氣問自己的小問題。
「那是什麼?」她說。
「是一隻燕子。」瘦子回答,但沒有轉回來。
藥局門上的鈴一陣叮噹作響,門又關上了。
當瘦子推門走出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時,顯然不打算繼續和安娜交談。他的眼睛──為了捕抓其他眼睛的特製工具──流暢地掃過靠牆縮成一團的她,一步也沒有停下來。安娜還沒奮力站起來,他槍聲似的腳步已經往短街街口走了一半的路。
但他從藥局出來時,安娜已經準備好了。
她以快速混亂又分歧的語言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
她用意第緒語說:「我現在好一點了。」接著用俄語說:「我覺得我爸爸不會回來了。」她用德語說:「我是我自己。」接著用波蘭語說:「現在我在等你。」
高個子在街上沉默了一會兒。換做世上其他男人,他們會嚇得愣住了,而他全然沒有露出特別的表情,只是用一雙深色眼睛打量著安娜。
安娜憋不住了,又用法語補充一句,因為那是她想得到最接近的語言。「還有,我不會說鳥語。」
安娜聽過燕子人的笑聲三次,這是第一次。
「我不會說法語。」他說。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看著安娜,一動也不動,像是等著看見什麼徵兆或訊號會從她小胸腔的擴張和收縮中出現。
安娜覺得自己在空蕩的靜止中沉沒了,這是她第一次說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允許自己清清楚楚地想著這件事:
她覺得爸爸不會回來了。
說出這句話讓她覺得難受,覺得不妥,像是徒手扳開參差不齊的生鏽金屬,像是父親隔著一個擁擠的院子呼喚她,她聽見了,卻還別過臉去。
一切靜止了。
突然間,瘦子下了某種決心。安娜看見他開始大步朝自己走來,很驚訝自己忽然害怕了。
毫無疑問,這個高大的陌生人不是讓人覺得可靠的人,他發出一種威脅感,一種秘密的緊張感,完全不像一般人培養來吸引孩童喜愛的那種特質。儘管如此,他還是有非常吸引她的地方,也許是輕鬆和燕子說話的那一點。當然,這男人很奇怪,但他的怪很尖銳,很熟悉。或許安娜和她的父親沒有自己的語言,或許他們的語言是每一種語言,安娜忍不住覺得在這個高大陌生人的身上找到屬於他們稀有部落的另一成員──一個會許多語言的人。
瘦子走了幾步路,越過馬路朝她走來。安娜害怕不已,但準備好聽到這個陌生人是被派來接她的,準備好被告知只要願意相信他,跟著他,就會被帶回父親的身邊。這個男人是被派來保護她,照顧她,直到她能夠回到她應該在的地方。
她作好了決定。
但男人沒有說出這樣的話,反而蹲下身子,給她一塊餅乾,與福克斯曼醫師平日給她的一模一樣。
只是一塊餅乾。
但在安娜做好了決定的心中,她認為這是一種變體的奇蹟,顯示福克斯曼醫師和高個子之間交接了父職,這個發展勝過那些她想像得到而台詞更多的可能情節,不只美味,而且是一種魔法,有趣的魔法。
高大的陌生人看著安娜咬下餅乾,由衷地感到開心。以一個小女孩來說,她很久沒吃東西了,絕對沒有一樣東西像加了奶油的甜點這麼好吃。整塊餅乾一下就吃完了。
當安娜的注意力離開不可思議就忽然消失的餅乾時,瘦子已經站直了身體,高高站在她的身邊。
過了大半天後,他說:「不要讓人看見妳。」他的目光接著轉回到克拉科夫。「越久越好。」
接著,木頭鞋跟響亮宣告他的行進,他離開了安娜,消失在遠方的繁忙的街道。
也許有點遲,但在七歲的年紀,安娜依舊處於弄清世界真實運作的過程中。在短短的七年歲月,她的生活運作方式穿插著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劇變動盪──母親走了,接著一個戰火中的世界到來,現在父親也消失了。就她的瞭解,這就是「世事」,你知道的不久留,你期待的會消失。對於一個備受照顧的七歲女孩,安娜的適應能力已經變得很強,你對她說什麼語言,她就用什麼語言回答。
因此,當瘦子出現,對燕子說話,憑空變出她最喜愛的餅乾,她怎麼不學習說他的語言呢?而瘦子的語言是一樣飄忽不定、閃爍微光的東西:對士兵,他以瀕於鄙視的權威口吻說話;對空中的小鳥,他用溫和的慈愛說話。
然而,當他看著安娜朝燕子伸出手,或者品嘗餅乾的香甜,他那無動於衷的表情後方有一樣東西──除了閃著光芒教人驚歎的種種,他還有一樣東西,一樣堅實牢固又真實的東西,一樣藏起來的東西。
這是個不見得會說出他的用意或感受的男人。
安娜知道,不同語言以不同明確程度處理表情的細微差別──在某個語言,一句成語可能相當直接表達發言者意圖構通的內容,另一個語言則藉由謙遜的暗喻做為障眼法,深厚的感情或害羞的意見很可能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也就是說,安娜心頭一驚,明白高大陌生人對她所說的言語含有其他的意思,而那驚嚇的威力賦予她力量,自己徒手扯裂冰涼的鐵。
「不要讓人看見。」高個子說:「越久越好。」
安娜暗自微笑。「我來了。」
她做好了決定。

安娜遇見了燕子人,他帶著她走入了一個她無法想像的世界。「不要讓人看見」是燕子人給安娜的第一個溫柔告誡,從此以後,他們將開啟一段無與倫比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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