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力量

● 我好寂寞！
我一直認為自己和寂寞無緣，始終那樣深信著。
但是，我錯了，我好像弄錯了。
我只是不斷的壓抑那種情感，埋藏至內心最深處，不去看罷了。
不知何時變得習慣那樣的狀態。
相信自己一點也不寂寞！
可是，內心深處的寂寞並不會就這樣消失無蹤。
反而越積越多，長年以來，一味地掩飾情感。「寂寞的抽屜」快要被擠爆了，終將滿溢。
這就是真相吧？
在快接近五十歲之際，我終於找出自己變得經常莫名嘆氣的原因。
什麼內心的隙縫、虛脫感、失落感，沒有必要去思考如此煩瑣的事，只要乾脆地承認就好。
是的。
我很……寂寞。
好寂寞，好寂寞！
寂寞地不得了。
於是，怎麼樣了？
當我脫口而出的瞬間，我的內心有了戲劇性的變化。
全身起雞皮疙瘩，顫抖不已。
淚流滿面。
等我察覺到時，我已放聲大哭。
從那個瞬間起，我彷彿重生一般。

● 父親的死
某日，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是一封電報。
父親 病危 速回
我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無意識。臥禢在病床，身體插著許多管子。
肺癌末期。
醫生好像有告訴母親和哥哥，卻沒有讓父親知道。
我在病床旁緊握父親的手，父親卻連回握的力氣也沒有。
這令我十分愕然。
父親的身體已經瘦弱得不成人樣，只剩皮包骨。而且因為外貌和記憶相差過於懸殊，使得我不敢正視。
這個人真的是我始終精力旺盛的父親嗎？
我搖搖頭，噤聲不語。
不久，父親停止呼吸。
該如何表現我那時的情感呢？
並非不悲傷。
我哭了。
雖說如此，那和在連續劇或故事中看到的死亡完全不一樣。感覺有點不真實，好像被騙了一樣，彷彿是一場騙局。
我實在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這件事，不願相信⋯⋯或許這樣的說法比較貼近我的感受。
那時我剛滿二十歲。
年輕的我無法面對父親的死亡。
不，老實說，現在可能也是如此。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逃避，始終移開目光。
我愛父親——如果我這麼說，應該是謊話吧。我恨父親——這麼說也不對。
我想我們的關係也沒有密切到我對他又愛又恨。
不知道怎麼相處——或許這樣的說法最恰當也不一定。只有二人獨處的時候，氣氛總是很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我完全沒有過與父親敞開心扉說話的記憶。
被痛打好幾次的時候亦是如此，因為我做了許多被打也是活該的事。離家出走、高中輟學、偷竊⋯⋯是個不成材的兒子、不良少年。
但是，被父親毆打的時候，老實說我完全沒有覺得他是以一個父親的角度在替我著想，那只是一時的衝動。
那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究竟他內心真正的想法為何？

● 寂寞孩童的樂園
根據方才那本傳記，華特．迪士尼二十歲的時候，改造自家的車庫開設了第一間動畫工作室。
「不只是想要在動畫這塊領域登峰造極，除了野心、追求利益、名聲之外，還有其他動機。」
華特．迪士尼將分散各處的家人召回少年時代居住的鄉下家中，希望家人再一次團圓。但是自從哥哥病倒，搬到溫暖的土地後便很討厭冬天，雙親和妹妹也離開那個家。
留下他獨自一人。
妹妹魯絲（Ruth）曾親口證實目送要離開的家人至車站時，華特．迪士尼的模樣。「可能是不忍看到即將遠行的我們，哥哥忽然別過臉，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離去。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大概是受不了自己孤單一個人吧？」
對於像華特．迪士尼那樣害怕寂寞又喜歡社交的人而言，孤獨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為了慰藉，什麼都願意做。
據說「華特．迪士尼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中略）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排遣家人離開後的寂寞」。
傳記的作家將這間工作室喻為「華特．迪士尼的第一座夢幻島」。
夢幻島是什麼？
那是童話裡的彼得潘和孩子們永遠玩樂的夢想樂園。
傳記將這一部分的標題定為「寂寞和孤獨」。
華特．迪士尼不正是藉著「寂寞的力量」翱翔在空中的彼得潘嗎？
於是「第一座夢幻島」最後變成了「迪士尼樂園」。
我們最喜歡的地方、每個人畢生都會想去一次的場所——迪士尼樂園，其實是一個寂寞的孩子建造的。
「寂寞的力量」創造出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夢想國度。

● 缺點就是魅力
日本的藝能界史上，最傑出的偶像是誰？
我想應該是松田聖子。
一九八○年春天出道，改變了偶像的形態。雖然大家對她毀譽參半，她卻對女性的生活方式帶來不小的影響。
我曾有幸與栽培松田聖子的恩人Sun Music藝能事務所已故的相澤秀禎會長談話。
「松田聖子是O型腿，但是我讓她穿迷你裙出道。因為如果隱藏她的缺點改穿長裙一定不會紅。」
原來如此！
換句話說，所謂的偶像，就是能讓缺點變成魅力，使缺點成了優點，雖然有句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我想可以改成「情人是西施」，或者該說「情人才是西施」對吧。
或許這就是一個人的個性吧！聽完這番話，我目瞪口呆。
是個美人胚子又有一副好嗓子——我大致能理解這種毫無缺點的藝人不太有人氣的原因。
大家都著眼於這個藝人的缺點為何？而不是有何優點。
那就是人氣的祕密。
至今為止我採訪過多位藝人，發現了他們的共通點。
有很多人都出生在不幸福的家庭。
較極端的例子是單親、年紀還小時父母親就離異、或者父母其中一人逝世，也或者其中一人再婚，擁有與自己無血緣關係的兄弟姊妹，抑或是從小被繼父、繼母欺負、虐待的人也不少。

● 碼頭工人哲學家．賀佛爾
蒙田帶給後世莫大的影響，其中一位繼承人就是艾力．賀佛爾（Eric Hoffer），這個人的一生十分曲折。
一九○二年，出生於紐約。七歲時母親逝世，賀佛爾雙眼忽然失明。童年過著盲人的生活，十五歲的時候視力恢復，三年後父親逝世，終生單身。賀佛爾成了流浪漢，流離不定。自殺未遂，最後在舊金山落腳，成為港口勞工。
不曾接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只在圖書館，努力自學。將近五十歲的時候出版了第一本著作，之後直到六十五歲為止都在碼頭工作，並一邊發表著作，被稱為「碼頭工人哲學家」。
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人呢！
三十幾歲過著無家可歸隨季節更替勞動的時候，賀佛爾為了淘金上山。他心想，有可能被困在大雪中，於是用一塊美金買了一本隨便什麼都好只要是很厚的書。那本書正是蒙田的《隨筆》，如他所料，他被困在大雪中，在山上的小屋裡反覆閱讀那本書，據說幾乎到了會背的程度。
《隨筆》這本書雖然是幾百年前的法國貴族寫下關於自己的記述，但是每次閱讀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在寫我，每一頁都有我的存在，蒙田深知我的內心深處。（《艾力﹒賀佛爾自傳》）
下山後的賀佛爾，傳聞「開口必引用蒙田的話語」。一起隨季節更替勞動的夥伴，每逢爭執便會問他「關於這點，蒙田有什麼意見嗎」。賀佛爾有求必應，即使到現在，那一帶的季節勞動者還是表示「如果有人引用蒙田的話語，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真的很有趣，對吧。
賀佛爾的著作幾乎都是一邊勞動一邊寫的日記，或者是片斷式的箴言集，蒙田的《隨筆》對他有決定性的影響。
在此引用賀佛爾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日記《安息日之前》中的一小節。
根據保羅﹒瓦勒里（Paul Valery）的說法，近代以後，沒有一個大國能夠維持征服的小國超過五十年以上。如果這句話屬實，那麼俄羅斯的審判將會在一九九○年代來臨。
這真是太驚人了！蘇聯於一九九一年瓦解。賀佛爾居然在十六年前準確說出預言。
他還來不及見到那個結果就於一九八三年逝世，享年八十歲。終生未曾娶妻生子，孤單一人，不斷勞動，日夜思索。這是多麼孤獨的一生啊！和優渥富足的法國貴族蒙田截然不同。
孤獨的思索——兩者的共通點只有這點。難道賀佛爾不寂寞嗎？讀他的自傳得知，他在九歲失明的時候，父親曾帶他去演藝廳聽貝多芬的交響樂，他的父親深愛古典樂。
「貝多芬失聰後所作的第九號交響曲，就好像一塊用神聖的曲調編織而成的錦布」父親如此說完後，哼著那曲調好一會兒。他還說第三樂章尤其壯觀。雖然不知道演奏會持續了多久，但是我仍清楚記得演奏第九號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時，父親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我的背後就好像長出翅膀似的，心情十分激昂。
之後視力恢復出了社會，每當寂寞或沮喪時，等我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哼著第九號交響樂曲的第三樂章。
那首樂章的音樂想必終其一生不斷在賀佛爾的耳邊迴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