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卦爻辭文學主題解祕

序文 作者序
《周易》成為「經」，故有《易經》之學。《易經》升格為「經之首」，古代士子人人必讀，故而又衍生出汗牛充棟的《易傳》之作。於是，《周易》是一本什麼書？《周易》該怎麼讀？就產生了易學有「原本原解」，以及「後出新解」此兩大類《周易》研究範疇。
本書從第一層次原本原解的角度切入，傾心思考《周易》的本來面目為何？參易四十餘載，隱居鄉隅東坡之地，一夕忽然大悟：《周易》卦爻辭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文學」創作，占卜只是它的外衣。《周易》是一位胸懷天地義理，歷盡人事情理，借用文學形式與內涵，表現作者博通思想與深刻情性的一部大著作。
可惜，這種全面性的《周易》文學主題觀點，歷代解易注易各家，較少傾力測注，勒成專書。
本人在碩士研究所攻讀《周易》期間，跟隨胡自逢、徐芹庭諸師，廣參義理、象數、數術各派易學，亟思《周易》當新開別門一徑，遂用心於《周易》文學課題，於一九八三年撰成《周易之文學觀》專論。
其後，入大學上庠間或課易，教學相長，更兼習文論，尤於《文心雕龍》化用、明引、衍義《周易》之學，心領意會，輒有所得，遂構《文心雕龍》引易考。今復返歸《周易》原本，援文論文理，細探《周易》卦爻辭文學，總會旁通，費廿載之鑽研，必欲反饋《周易》原本文學體貌。
環顧當代學界一窩風流行一股「地下出土簡帛」對治「傳世文獻」這種研究熱潮，已遍施經史子集四部，《周易》不但不例外，隱隱然且居此熱潮之主流。
於是，有關《周易》卦爻辭的考證，新解疊出，勝義或有。展現的共同特點，大都在字、詞的個別訓詁字義。
例如〈咸〉卦咸字本作「感應」解，一看到出土文獻作「欽」，就搬出一大堆音訓、通假，說成咸、欽、禁、緘都是一個意思，於是〈咸〉卦初六爻「咸其拇」就變成「控制她的大腳趾」，整個〈咸〉卦全用「控制」的概念，從腳趾頭一直控制到舌頭、臉蛋。照這種解法，讀《易經》有何意思？又因為找到〈遯〉卦的「遯」字，出土簡帛作「豚」，立刻堅持九三爻辭「係遯，有疾，厲」應該是「把小豬捆起來，如果生病，很危險」，「遯」字實解作小豬。
諸如此類的解釋《周易》方法，很容易有「見樹不見林」的盲點。須知《周易》是一部有完密「結構系統」的大書，每一卦更有「主題統一」的寫作形式。《周易》的重點在「辭」，聖人之情表現的「情」也在辭。這個「情」有情事、情偽、情理、辭情、情性、情采，當然也有今人所謂的「情感」在其中，近屬「多元意義」的存在本質。
所以，《周易》的卦爻辭，每一字每一句，都要從「上下文義」，以及「主題統一」的角度理解，始能得其真義。絕然不可以只作卦爻辭個別字義的考證，或者語辭、章句的白話譯解。本書的寫作，時刻提醒自己這一分際，必以「主題」為歸，據「整體」為導，乃額其書名曰《周易卦爻辭文學主題解祕》。
憶自入大學講堂授易，三十年以來，諸生二三子或有共研易道，商榷易理，殊得教學相長之樂者。例如「梅鳳」學位論文，專攻《周易折中》，深得李光地案語之要，「皇穎」習《尚氏易學》，爬梳尚秉和象數案語，嘗多所啟發。「可欣」精於數學，主動要做虞翻象數易研究，亦出入於案語之奧妙。於是，有「心柔」繼述，首攻《周易》評點學。
「妙妘」有感於本家游酢易學源流，乃求為考述之，做《游酢易學研究》，此文學義理之易，今則方興未艾，「復孔」有意再探之，擬成「周易文學與義理」之論，甚可期待。
至於術數之祕，在易經與神道之間，「詠瀚」家居瀛台之南，自小受民俗染習，有志於火珠林占卜，乃囑其作《易冒》研究。而「仕傑」習易多年，志慮精純，兼參易學二宗，可以攻錯「卦變論」歷代諸家說之闕疑。其餘撮取通議旁論者，請不贅述。
總之，諸生有志參易，先後來學，負笈八卦山下，我嘗戲言：入彰化師大，居八卦山下，讀中文古籍，如不參易，豈非枉負「名山」之所託？有懷教學期間，諸生欣然往來質論問易，盡得洙泗之樂，乃信吾道不孤，易學儼然亦自有天地之心，河洛之趣。
序于太平東坡之隅

導讀 導論
一、當前易學研究盲點
本書在詮解每卦之後，必據卦爻辭通篇串講，將每卦卦爻辭敘事事件及其涵義做一有結構之整體解釋，既非白話翻譯，也非各爻孤立無連貫文義之訓詁，讀者初閱單憑此解，大概可以初步理解每卦文學與易理要義，這一部份的文字，已另外集結成一冊《易經原本原解》此書。
在前述每卦原本原解之前，本書先進行每卦精密分析，或字義訓詁，或上下文意總會，或詞義異同比義，或史事參證，或術數易學旁證，或《周易》本經條例疏解，或卦與卦之易理同異分析，尤其重點評述每卦卦爻文學敘事旨趣，以及文學技巧賞析，將《周易》全書當做文學主題卦解，此為本書與歷來古今易學著作如林之最大不同處，幸讀者察之。
關於《周易》全書的形式與內容，前賢舊解其實已經談過太多了，但是若從「新角度」而論，近代比較能突破舊解、有大膽講法，要屬李鏡池《周易通義》此書提出來的三個重要見解最有啟發性：
其一：《周易》每一卦大多是有一個「中心」內容，不是雜湊的。用今人文學理論來說，就是《周易》每一卦大多有一個中心「主題」。
其二：不但有主題，每一卦六爻的內容也是「按先後層次排列的」，這一觀點再次申明《周易》卦爻辭不是雜湊而成，而是經過精心編排，敘事有層次順序，易言之，《周易》卦爻辭有高妙的寫作技巧。
其三：更重要的是，李鏡池認為《周易》卦爻辭凡是屬於「非筮辭」的部分，雖然份量較少，反而是具備了《周易》作者的思想、主張，是瞭解《周易》作者哲學思想、政治主張的重要依據。這種說法，證明《周易》經文卦爻辭不只是「占筮」，還內涵思想哲學，《周易》不能只當作占卜看。
經由以上三點對李鏡池《周易》創說的分析理解，可以總括為：《周易》是專門一位作者用敘事層次技巧，敘事主題集中，表現了作者的思想與主張。如此性質的一部大著，形式內容兼備，即可視作猶如一部文學創作，展現了文學與思想的結合。
那麼，要問《周易》真的有本來面目嗎？如果有，那一種研究才是得到《周易》本來的面目？
按照李鏡池否定傳文解經的說法，《周易》傳文不會是本來面目，可以不必再提。若問《周易》經文呢？李鏡池《周易通義》前言已經品評過二千多年以來歷代易學家的舊解，認為能夠還原《周易》經文本來面目的，可說是「未見一人」。接著，李鏡池再對「現代」易學家的研究成果也做了精要的概括。李鏡池《周易通義》前言這樣說：

現代對《周易》的研究，比之古代是有很大進步的。以郭沬若為代表，開始了用馬列主義觀點研究《周易》，他所寫〈周易的社會背景與精神生活〉一文，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摘引若干卦爻辭，以分析古代社會，頗著成績。與郭氏一樣能注意社會條件與社會意義進行研究的還有聞一多，他著有《周易義證類纂》。由於作者既「以鈎稽古代社會史料之目的」治《易》，又精於訓詁，雖只解九十事，而精義頗多，且較郭氏為詳。高亨所著《周易古經今注》，在文字訓詁上，費了不少工。他繼承了清儒樸學家的傳統而又能超脫了「象數」，「義理」的拘束，因而在辭語訓詁上取得較好成績。（頁九）

這段話對「現代易學」多有肯定之語，言下之意，頗能看出現代易學家對《周易》字詞有新解，這是《周易》經文「訓詁」範疇的成績。
李氏又說現代易學另外一項進步，專指能用馬列主義解易，從唯物觀點，特別注意爬梳《周易》經文的「社會條件與社會意義」，須注意這種內涵，確實是歷代易學舊解《周易》經文幾乎不曾探究過的新解，即使《周易》傳文，過去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解法，可稱之曰新派《周易》思想義理研究。
這樣說來，不論是訓詁，抑或是思想，現代易學家比之古代已經「取得很大進步」的研究成績，是否就表明這樣的成績就是《周易》經文的本來面目呢？李鏡池的回答明顯是否定的。於是，李鏡池分析追究「現代易學家」導致「不明」經文本來面目的主要原因，就出在沒有做出《周易》整體統觀的研究視野。李鏡池《周易通義》前言云：

但是，在今人的研究中，由於不明《周易》的組織體例，所以往往未能統觀全書，從整體加以解說，而普遍存在尋章摘句，望文生義、孤立零星地進行注釋分析的毛病。有時在解不通、感到前後矛盾的地方，則隨意改易原文。這些都是不可取的。（頁十）

這一段話明確指出現代易學家即使「訓詁」經文字辭有再好的解釋，放到經文上下文義脈絡看，就顯得格格不入，對不起來，因此，新「訓詁派」的現代易學家，最終只是做些「孤立零星」的個別字詞之分析解釋，不能將那種解釋「統觀」與「整體」，也就是不能做到李鏡池強調將每一卦的「主題」配合起來解釋。這種情形，個人以為愈到了後來，出土《周易》帛書竹簡的新時代，所犯的類似缺失，乃更加嚴重。加上二十世紀初發現的甲骨文，以及本來已有的金文文獻，凡是新派訓詁易學可供研究依據的《周易》經文字詞個別訓詁的新解，幾乎已到「人云亦云」的泛濫歪風，並且，蠻橫地自以為凡是根據「出土文獻」的經文字詞新解，依稀就是自認為《周易》經文的「真面目」。
今天再度根據李鏡池上引這段話對新派訓詁提出的「警示」，反省任何現當代易學的新訓詁都要考慮《周易》經文每一卦自有這一卦的中心「主題」，再新的解釋，也不能零星孤立自解，超出每卦的主題。
應該說，李鏡池敢於說出《周易》是「主題」寫作，《周易》是有整體觀、有系統的組織，尤其《周易》是有「作者」的思想與各種主張，這些認識，一舉巔覆了《周易》只供占筮的老觀念，重新定位《周易》此書新的「性質」，大大不同於前賢舊解與現當代易學家，可以說，這應該是《周易》本來面目的較近事實，標識著新觀點現代易學研究者走向正確認識《周易》性質與體例的一大步。
（節錄）

3.〈屯〉卦
〈屯〉卦主題敘述有天地之後人事開始的可能狀況與困難遭遇，包括未來希望，人生努力目標等等。須知，〈乾〉卦講天，〈坤〉卦述地，〈屯〉卦一定是講「人」的初生處境，所謂人文世界的開始就是屯，〈屯〉卦的主題就在描述人生的開始。
人生的開始，會想到遇到或期望什麼事？〈屯〉卦括舉最重要的四項分別是：
⒈居貞--暗示引申房子。
⒉建侯--升官。
⒊求婚--立家。
⒋求食--進一層求財富。
此四項需求做為人生目標的基本方向，幾乎與現代人滿心期待的「五子登科」沒啥差別，只差別在〈屯〉卦是採用文學「隱喻」的手法暗示讀者自己聯想。因此，〈屯〉卦首先要摸清楚卦爻
辭用來作隱喻的「象」有那些？以及這些象安置在不同的爻位，代表什麼聯想意義？
從卦象 ☵☳看，〈屯〉卦是由長男☳與中男☵構成，〈震〉象長子若父，故而〈屯〉卦緊次於〈乾〉卦、〈坤〉卦父母之後，一開始即有象徵「長男承家」「立嫡為長」的古代社會倫理思想，這是沒有文字只有卦畫的〈屯〉卦聯想。
結果案照這個象品賞〈屯〉卦卦辭敘述利建侯，即有「長子帥師」的句子，暗指尊長子為首之意。
再看〈屯〉卦六爻爻辭所述之事，若求婚、打獵（即鹿）、騎馬等也都與〈屯〉卦長男卦象的「隱喻」產生配合聯想。所以，從〈屯〉卦「主男」的象，做為文學隱喻，影射的「義理」就是「男在外」要成家、立業、建侯的一段人生歷程描寫。由〈屯〉卦之「象」到〈屯〉卦之「理」，不必看卦名，單看象的完全配合就能想到屯卦主題。
今若再看〈屯〉卦卦名取名曰屯，與〈屯〉卦主題也是一致的。屯，從 貫一，象徵草木從地上開始冒出。初生之草，一切充滿生機，舒展開活，懷抱未來無限希望，故用「屯」字。《周易》作者深知「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文心雕龍•指瑕篇》此句要求文章
首在用字與用詞的考究。因此，用屯字最能代表人生世界發展階段的「開端」歷程。
〈屯〉卦從有文字的卦名「屯」字分析，與〈屯〉卦六爻爻辭敘事都與人生希望的四件大事主題完全相符。由以上分析，從而可知〈屯〉卦無論是卦象卦畫，或者卦名，都是與「主題」一致，這是繼〈乾〉卦、〈坤〉卦敘述天地道理之後，《周易》全書人事主題描寫的開始。
把握以上所述〈屯〉卦這個「人生開始」的主題之後，再欣賞〈屯〉卦卦辭與爻辭的文學敘述就能豁然開朗，清楚明白了。
首先，〈屯〉卦卦辭敘述人生目標的第一階段成果在「建侯」。就是由最基礎的百里之長做起，此猶如今人自期必先擔任一戶之主，要從一家之長做起一般。想到男子先成家後立業的素樸人生，古今觀念大體一致。所以，〈屯〉卦卦辭直接表白敘述，直言直說人生的願望就是如此，提示向前行，要行得正，學習元亨利貞四德皆要具備，也要行得久，先立下「建侯」為初步目標，再一步一步向「逐鹿中原」之路邁進。〈屯〉卦卦辭完全採用直說「敘述」語言，無須再用什麼深奧的「隱喻」去暗示，充分表現《周易》作者大有用志於「天下」，努力拓展人生的意思。
當然，〈屯〉卦既然是從「初生」寫起，若是太過躁進，貿然獨行，乃必須自我警惕，加以禁止。故而〈屯〉卦卦辭加了一句「勿用」，暗示勿太過大用，先由近及遠，由小及大，勿過於用大事，導致奮然躁動而遭險。這一句「勿用」口氣堅定強勁，是敘述文氣的一種表現。
〈屯〉卦繼卦辭先點明初步成果在「建侯」這個目標之後，六爻爻辭就環繞著這個建侯主題，從人生初步開始，案照〈屯〉卦爻位的漸進變化，展開主題分享的敘事描寫。分別是：
初九爻辭開始敘述君子，人生建侯的開始，一起步階段，皆不宜躁進。首先，君子必先安內才能往外發展。所謂安內，就是先要有「居處」，有了居處，其次要有女人主婦能掌理中饋之事，才可以做到男主外，女主內，而後君子也才可以放心往外征逐，謀建侯之功名。因此，初九爻辭採雙線敘述，一是「居」，二是「建侯」，但是此二事何先何後？正考驗君子是否能把握事情發展時機的能力。所以，初九爻辭有「盤桓」的用詞，意指心思徘徊不定，或進或止該如何先做？象曰為此爻給了一項提示，說出一個「正」字，告誡君子不論是「居」或是「建侯」，都要用心正，行事正。象曰這個「正」字，即正道而行之意，用來對應初九爻辭的「盤桓」不定之意，可謂最佳的人生指導。
結果，初九爻的君子很能想通由「安內」到「外進」的正道之理。所以，六二爻辭決定從「居內安家」開始做起，遂有六二爻描寫大隊車馬，喧喧鬧鬧，進行搶婚的過程。六二爻這趟搶婚描寫，極盡文學用詞之妙，分別用了三個如字，依次是迍如、邅如、班如，描寫車馬的行走是小心徘徊，艱難前進，馬聲與人聲嘈雜喧騰，象徵情緒高昂興奮的娶妻心情。因為，要娶的女子，並非來者不拒，而是守貞了十年不嫁，今始答應迎娶的貞靜女子，其間的理由是什麼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者，即娶妻的君子一定是志向堅定，用精誠之心感動女子。而應娶的女子也必然是守貞持正，有婦道婦德的人家，並非桑間濮上之遊女。〈屯〉卦六二爻辭分主客雙重身分，採取一來一往的男女心情對比，由車馬難行的意象，暗示未來人生漫漫長路必會出現的困難。所以，乘馬屯邅是動作隱喻，影射人生如乘馬在大地艱難奔行，唯有走對「正路」（即正道）始克化險為夷。
〈屯〉卦六三爻忽然插入一段意外的事件，發生在大隊車馬搶婚的過程中，如此安排敘事，正在考驗君子迎娶的意志是否堅定，象徵由君子人生「盤桓」到「志正」的變化歷程。所以，〈屯〉卦六三爻辭暫時切斷搶婚情節，改為描寫看到野鹿竄出，心生貪念，就想追逐捕獵。結果，幸好君子自知警惕，不可節外生枝，做出情況不明的追求，錯過了這位好女子十年守貞不嫁，今始答應聘娶的良時佳機。此六二爻敘事表面看似不像〈屯〉卦六爻搶婚事件的描寫，但是內在肌理其實深含「映襯」對比的手法，與搶婚事件密切有關。
所謂映襯，是指六三爻藉由追逐野鹿茫然陷入野林之中，沒能得到「虞人」的引導，必然不能成功的敘事，對比君子搶婚，已經策劃很久，已經等了十年，絕不是貿然失措的行動。即將野鹿映襯婚媾，產生正反之對比，從而凸出〈屯〉卦講述婚媾之事要堅守「正道」之理，恰恰正是〈屯〉卦六三爻辭用心描寫即鹿無虞之作用。案虞，虞人，掌禽獸之職。此爻描寫君子沒有虞人的帶領，盲目竄入野林狩獵，實屬「無謀」之舉。反之，此爻敘述君子若能知「幾」，自警而不入，強調君子能知自戒，凸出這個「幾」字，把君子「知幾」當作人生作為的指導綱領，明顯可見《周易》作者的卦爻辭已經有了很高深的「哲理」概念，卦爻辭不純然只是「象」的隱喻，卦爻辭也已經有了「形上概念」的人生哲理敘述，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周易》卦爻辭文學寫法，將文學形象與文學義理雙線並置描寫敘述，展現《周易》卦爻辭的文學手法高明之處。
於是，〈屯〉卦經過六三爻的即鹿「意外衝突」敘述，發展到六四爻又繼續回歸到人生初始的願望描寫，繼續配合「主題」敘述，敘事搶婚歷程又向前一步，到了「往吉」的階段。因為六四爻居上卦之始，已走出下卦，而且渡過了六三爻意外即鹿而不入的困難小插曲，重新開展上卦第一爻的起點，於是婚媾事件乃愈來愈明朗化了，也愈來愈近於成功階段。六四爻敘述採用「重複」描寫，加強「駕馬鮮明燦爛」的意象，暗示這是「光明正大」名門正朔的婚媾迎娶。當然一切有利於向前而往，也當然包括婚娶的有利進行。象曰用一個「明」字形容這趟搶婚事件的光明正大，真正用詞妥帖正確。
〈屯〉卦到了九五爻，必然要案照《周易》有「九五」之尊的條件，進行「結果」敘述。〈繫辭上〉云：「三與五同功而異位，三多凶，五多功。」此即聖人歸納的爻位條例，有「尊五」之例。據此，〈屯〉卦描寫婚媾事件也不例外，在〈屯〉卦九五爻辭敘述「屯其膏」用「膏」字意
象，指雉膏一類之食物，謂膏肉，象徵成果，包括婚媾這件事，當然，也可引申到人生初步奮鬥所謂初步階段的收獲。膏之意象，完全是隱喻手法，不可用實物限定之解，必須用「文學」暗示理解之。
當然，所謂膏肉，只能算是一點小成果，不能說就代表人生一切。所以，〈屯〉卦六五爻辭再用對比技巧點明「膏」意象的象徵是指「小事成」，但是「大事」可能是凶。如此的大小對比，重小略大，恰恰正與「屯」卦主題「開始人生」的「屯始初生」之意互相呼應，這一爻最終還是不離〈屯〉卦的「主題」敘事。
最後，〈屯〉卦上六爻已經到了事件結束收尾的「爻位」之時，案照《周易》條件，即有「初辭擬之，卒成之終」的易例，因此，〈屯〉卦上六爻第三次重複「乘馬般如」此句敘述，但是另外加重「夸飾」語氣，描寫大隊車馬艱難奔行搶婚的過程已達到極限，而有「泣血漣如」的驚心動
魄之象。泣是指無聲出涕，描寫女子出嫁，哭泣離別父母，傷心至極之情，泣而有血並出，乃極力夸飾描寫之技巧，亦不必實指，仍自「隱喻」之象加以聯想，全卦〈屯〉卦由初爻而上爻，由內而外，由近而遠，由「盤桓」而得「泣血」之過程，歷歷如畫，形象逼真，事件統一中暗藏矛盾衝突，〈屯〉卦真可謂「主題」事件描寫的典型例子，是《周易》文學敘事極成功的卦例。
〈屯〉卦經由以上的分析解讀，知道卦爻辭敘事，當分表面敘事與敘事背後暗含的意思兩項層次。而貫通此二項層次之間的重要橋樑就是「比喻」，而比喻正是不折不扣的文學手法。只有案照文學形象比喻的角度，才能將每卦六爻爻辭串連一起，使成為有連續、有一貫性的敘事事件。
而當每卦六爻的事件是一個整體時，也才能真正領會每一卦確實都會有一個「主題」。
而更重要的基本認識乃是每一卦的主題，多半富含深刻的人生或「哲理」意味。譬如〈屯〉卦先不看主題，從六爻爻辭表面敘事都在描寫「匪寇婚媾」的過程，但是婚媾絕不是〈屯〉卦主題，而是一種事件「比喻」，〈屯〉卦主題是藉由婚媾要雙方有「正應」，婚媾要知道時機是否合宜？婚媾代表凡事起步艱難，要特別堅守正道，由小而大等等這一連串環繞「婚
媾」事件的聯想，才真正是〈屯〉卦要表現的內涵，而這就是〈屯〉卦主題。黃壽祺《周易釋注》解此卦之後，做了一段總論，頗能把握〈屯〉卦內在暗含的義理精神，可備一參。。黃壽祺《周易譯注》云：

卦中六爻，通過不同的物象，揭示處屯之道，初盤桓，以居正不出為利；二屯邅，似女子守貞待字則宜，三即鹿，當退不當進，四求婚，親下獲吉；五初創局面將通，但不可疎忽，須守正防凶；上雖泣血，但大勢已通，必將化憂為喜。綜言之，六爻均圍繞物初生、時之草創，明其吉凶利咎，大旨無不強調居正慎行。從哲學內涵分析，全卦所明初生、艱難本旨，是勉勵人沿著草創之時的發展趨勢，不斷開拓、進取，以求得元亨為最終目的。〈大象傳〉申言君子以經綸，即體現奮發圖治、處屯求通的精神。《宋書•謝靈運傳》所謂：「圖屯難而思撫。」正與此義合。可見，〈屯〉卦的積極意義，是以樸素辯證的哲學觀點，指出初生事物的發展前景，展示君子有為之時「開屯致通」的途徑。

細讀此段的解讀，不外乎三項要點，第一〈屯〉卦六爻爻辭前後敘事都有連貫，是一體的事件，第二、六爻的敘事事件，譬如有時說女子待嫁，有時說君子狩獵，有時又說泣血，表面看似不相干，其實都只是供作「比喻」描寫。第三所謂比喻描寫目的就在表現〈屯〉卦全卦「居正慎行」的主題，第一與第二此兩項最終目的就在完成〈屯〉卦的「哲學內涵」。
簡言之，解讀〈屯〉卦具備的三要素就是：比喻、主題、哲學義理內涵。
以此類推，《周易》全書六十四卦的每一卦也都具備如此三要素，從而更加相信《周易》是一部文學主題的寫作方法。（譯解參見《易經原本原解》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