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他就是在地獄裡幽微閃爍的螢火蟲之光……
韓國kyobo、英國Amazon書店讀者★★★★★驚世推薦!
我不是用筆和墨水寫這本書,我用的是血淚和骨頭。或許這些故事像沙漠一樣貧瘠、像荒野雜草一樣粗糙,或是像石製工具一樣不堪,但親愛的讀者,請您讀它吧! ──潘迪
在這裡,「階級成分」不好的人,連努力的資格都沒有;孩子害怕馬克思肖像,父母就等著被流放;即使一輩子忠黨愛國,死前卻依舊一無所有;就算父母臨終,想見最後一面,沒有「通行證」也寸步難行;甚至表達情感的自由都是一種奢求,偉大領袖駕崩,連你致哀的次數都有人偷偷記錄……
對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這個地獄就叫作「北韓」。歷經無數次生離死別,作者潘迪親眼目睹諸多不公不義,決心為同胞發聲,暗地裡將他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不同於坊間關於北韓的書籍多由西方新聞記者採訪撰寫或是「脫北」者的回憶錄,潘迪是第一位目前仍然生活在北韓的作者。他冒著生命危險,將秘密撰寫多年的手稿小心收藏,最後夾帶在《金日成選集》中才得以「偷渡」到南韓公諸於世。
七篇故事,也是對北韓的七個控訴,潘迪用生命凝鍊,以憤怒提筆,一手揭發北韓五十年來的專制、謊言與民不聊生的真相,也帶領我們深入這個外人難以想像的險惡國度。儘管沉痛到讓人不忍卒讀,但只要多一個人看到,就能為這個墨一般黑的地獄深淵,點燃一絲希望之光。
作者簡介
韓戰期間,他曾隨家人遷居中國,之後返回北韓,立志成為作家,在擔任工人之餘,利用閒暇時間寫作。20多歲時,文章即獲刊於北韓雜誌,後並成為北韓官方認可的「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會員。
1994年金日成死亡時,北韓發生嚴重饑荒(北韓國內稱之為「苦難的行軍」),潘迪的許多親友相繼死去,也讓他決心揭發北韓當局試圖隱藏的真相。
潘迪期盼透過文學超越國界的力量,讓世人能夠正視北韓社會的現況。他在交出自己的手稿時表示:「我的作品若能在南韓出版,我便心滿意足了!」而他的夙願在二○一四年得以實現,並引起美、英、法、德、義、瑞等歐美各國激烈競價。一如前蘇聯異議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的經典巨著《古拉格群島》,《控訴》的問世,勢必將成為見證人性光輝和文學良心的不朽之作!
序
秘話
北韓現役作家之北韓體制批判小說,
是這樣傳到南韓的
★ 《月刊朝鮮》記者 金成東
作品比身體率先一步逃離
厲聲痛批、極力嘲諷北韓政府體制之北韓現役作家的小說在南韓出版是南、北韓分割六十八年以來第一次。來到自由世界的脫北者們,在融入南韓社會後針對北韓體制提出批判的作品雖不難見,但是像這次這樣,作者目前仍身處於北韓,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擔保,向以高壓式手段壓制人民、反民主的北韓體制提出告發的作品,倒是頭一遭。
北韓作家潘迪在親友的幫忙之下輾轉帶到南韓的這本小說,它的書名便是《控訴》。《控訴》顧名思義是把一九九四年七月金日成死亡之前以及之後,社會上階級歧視、高壓統治下的北韓社會歪風,以及首領獨裁體制所帶來的社會上各種矛盾情結等,藉由尖酸嘲諷的手法將它告發於世。
《控訴》約有七百五十張二百字的手稿。或許是要告訴大家稿子是從很早已前開始起筆的,在褪色的原稿上不難看到作者親手用鉛筆一筆一筆留下強勁有力的筆跡。原稿是由〈脫北記〉、〈幽靈之都〉、〈駿馬的一生〉、〈咫尺萬里〉、〈伏魔殿〉、〈舞台〉、〈紅蘑菇〉等七部短篇小說集結而成。這些短篇小說雖然探討不同故事題材以及事件,但主體上,還是由批判金日成時代這個大主題串聯在一起,屬於短篇集形態。
在每部作品尾聲,也就是每則故事的最後分別記載著「一九九三年七月三日」等日期,據推測應該是稿子完成日期。以此研判,最早的作品〈脫北記〉應該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完成的,由此可知,作者潘迪打從很早起便開始著手撰寫一些對抗體制的小說。
在這些短篇小說裡,若以時間點來看,最後完成的作品便是描述用假仁假義來包裝獨裁者金日成首領殘酷面的〈伏魔殿〉,也就是在金日成死後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由此可以得知作者潘迪身在北韓當地,不僅針對北韓金日成時代,甚至不曾停歇地針對緊隨其後的金正日以及金正恩時代繼續執筆寫下批判小說。
決定告發北韓體制的原因
潘迪所屬的北韓文人團體「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是北韓公認的作家團體。負責管控包含北韓文學在內的所有藝文界最高管理單位,是金正日在上繼承者課程時,擔任部長的朝鮮勞動黨宣傳煽動部。義務加入朝鮮文學藝術總同盟的作家們,一律得接受朝鮮勞動黨宣傳煽動部的指導與檢驗,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是隸屬於朝鮮文學藝術總同盟的一個文學組織。
基於這個組織結構,在北韓並不是文筆好就能成為作家,出身成分也是考量的關鍵要素。此外,作品發表的機會和篇幅也很少,這也就是作家在北韓社會裡地位崇高的原因之一。
身在北韓時便是詩人兼劇作家,後來脫北來到南韓,並在二○○四年發表十二首詩,正式步入文壇的自由北韓廣播電台金聖珉先生也曾是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的一員。
二○○八年,因推出詩集《以百元販售我女兒》而引起廣大迴響的張鎮昇先生,在脫北前也曾是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成員。在北韓成為作家的傳統管道便是在中央所發行的報紙或雜誌裡發表自己的作品,而潘迪正是經由這個管道晉升為作家的。
潘迪在幼年時期經歷過六二五南侵戰爭。文筆不錯的潘迪在二十多歲時便開始嶄露頭角,繼而在北韓雜誌發表過他的文章。有一段時間他曾放棄文學之路投身於勞動現場,然而始終無法放棄夢想的他,只要有空便執筆撰寫文學作品。可謂是囊中之錐,他的才華逐漸為周遭人所發覺,繼而受到認可,並成為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的一員,曾經有多部作品刊登在朝鮮作家同盟中央委員會的期刊裡。
一九八○年代末到一九九○年代中,他曾經歷所謂的「苦難的行軍」,親眼目睹身邊許多親朋好友相繼死去的慘狀。見到這種情景,身為作家不禁對自己所處的北韓社會產生深深省思,而作家所擁有的武器無非就是文筆。
從此之後,他開始把深受飢渴所苦、因體制矛盾而面臨死亡或為了餬口飯吃而離鄉背井者的慘酷情景一一記錄下來。為了告發這個體制而提起筆桿。
讀者只有一人
有感於北韓式社會主義矛盾以及憑藉出身成分來區分人民,眼見因人類史上最可惡的連坐罪而深受其苦呻吟不斷的北韓居民的慘狀,作者決定把自己的角色定位為北韓居民的代言人,將所見所聞告諸於世。眼見北韓居民生活在慘不忍睹的現實生活中,卻無法向任何人訴苦,於是將一個個真實案例收集起來,再將它們融入自己的作品裡,開始提筆書寫「現場告發」之文學作品。若要同時兼顧作品性以及事實之告發,其實有相當大的難度。但他身為作家,在不偏離事實的情況下傾全力完成的這部作品,不僅具有高完成度,同時也兼顧到作品性,整個過程可謂是伴隨著分娩時必經的產痛,相當艱辛。
隨著時間流逝,一件件作品相繼完成,然而讀者始終只有一人,也就是作者本人。潘迪清楚明白在自己所處的北韓社會裡,他所寫的小說讀者只能有他一人。於是靜候良機,期許有那麼一天自己為了告發北韓體制而寫的作品,將得以在自由世界裡流傳。而這一天則是從一名近親決定逃離北韓時開始的。有關潘迪的作品手稿取得過程,根據取得原稿的「被綁架者人權與北韓難民市民聯盟」(Citizens Coalition for Human Rights of Abductees and North Korean Refugees)都希侖代表的證詞,整理如下:
從北到南,手稿取得過程
某天,與潘迪頗有交情的一名女性親屬前來找潘迪,小心翼翼地向他透露三天後即將逃離北韓前往中國。潘迪並不是沒有考慮過逃離北韓,只是考量到攜家帶眷將伴隨諸多束縛。但他退而求其次,認為這名親人的脫北或許是把自己的作品公諸於世的大好機會,於是向她提起自己在過去所寫的作品。由於對方下定決心逃離北韓,因此認定向她提起自己的作品應該也無妨,況且兩人還是值得信賴的近親。
潘迪把批判北韓體制的小說和詩詞原稿交給打算孑然一身離開北韓的這名女性親屬,接到原稿的親人表示自己目前還不能確信是否能安然逃離北韓,等她找到萬無一失的逃脫路線之後再回來拿稿子,留下這一句承諾後便離開了。
期許有那麼一天勢必要把它公諸於世所寫下的作品,而今潘迪卻得再次把它藏在無人知曉的隱密之處,然後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
另一方面,潘迪的親人固然成功跨越邊境來到中國,卻不幸被中國邊防軍所逮捕。值得慶幸的是這個部隊根據潘迪親人的衣著,認為她有別於其他脫北者,或許出身於有錢人家,並研判她是幹部家婦女,因此沒將她遣返,反倒是要她付出人民幣五萬元相當於韓幣一千萬圜的紅包。
眼下暫且免於被遣返的這名女性表示手頭上沒有這麼大筆錢,於是拜託對方讓她與外部聯絡以方便籌錢,於是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期間,該部隊的副隊長因公前往延吉之際,與他相識的一名脫北偷渡掮客見了面。副隊長向掮客表示自己的部隊逮捕到一名女子,請他代為聯繫,若有人願意為她付出這筆錢就會釋放她。
而此人正巧是和都希侖代表頗有交情的一名朝鮮族掮客。這名掮客立即將此事告知都代表,表示金額方面他可以出面和對方再談談,就當作是救一個人,請他幫忙想想辦法。其實都代表所帶領的團隊也是阮囊羞澀資金緊缺,儘管如此,他幾經苦思決定去找一位偶爾會對「被綁架者人權與北韓難民市民聯盟」伸出援手的一位先生,並向他述說起整件事。這位先生叮嚀日後事情若有好轉務必要把這筆錢還給他,說完就交給他一千萬韓圜。藉由這筆錢,都代表把那名被關在中國部隊裡的潘迪脫北女性親人救出,並帶回南韓。而都代表就是這樣與潘迪輾轉聯繫上的。
來到韓國的那名脫北女性自進入脫北者教育機關Hana院以後,都代表便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除了這名女子之外,雖然曾為許多脫北者伸出過援手,但幾乎沒有人在離開Hana院之後與都代表聯繫。
用《金日成選集》掩人耳目,把稿子帶回南韓
但這次不同於以往,那名女子在離開Hana院之後主動聯絡都代表。經過多次聯繫,都代表為了見她一面而來到位於京畿道城南的女子家裡。那名女子拿出一個白色信封,表示那是她僅有的一切藉以表達她的感激之情。都代表將那個信封還給她,雖然只是一部分,但總不能收下政府為了幫助她在韓國定居而支付的這筆輔助金。
那名女子也是一意孤行,但在此同時,開口請他再幫忙一件事情。換言之,希望他能代為跑腿,而跑腿的代價便是請他收下那個信封袋。於是都代表開口問她究竟要他幫忙什麼,就在那個時候聽到潘迪這個名字。女子表示「當時我若帶著那份稿子出來,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條,此外潘迪也是難逃一死。」並表示「自己答應過他日後一定會回去把手稿帶出來,對方想必正在等著。」同時,她也把潘迪在北韓的身分地位等細節一一告訴他。
都代表感到此事非同小可,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件小事。當時那名女子也把一封寫給潘迪的信交給都代表,表示只要把這封信交給潘迪,潘迪就會明白並將稿子交給前去找他的人。
都代表拿著那封信和白色信封袋,心想不妨放手一搏。但事情沒有預期那麼順利,當時邊界的情況不是特別好。要找到一個可以前往潘迪居住之地的人談何容易。但是,一個「必然的偶然」發生了,都代表的一名中國友人表示要去拜訪住在北韓的親人。詢問一下地點,發現潘迪居住的地方正巧包含在他的造訪區內。基於潘迪的社會地位,因此可以住在頗有規模的中小型都市裡,以距離而言,中國友人表示可以利用午餐或休息時間短暫造訪。都代表再三叮嚀中國友人,倘若潘迪把手稿交給他,務必要用《金日成選集》或《金日成力作》等北韓宣傳用冊子層層包好,將它偽裝好再帶出來。
那名中國友人在潘迪女性親人成功脫離北韓的好幾個月後前去造訪潘迪,並將裝在塑膠袋裡的信件交給他。
讀完信,潘迪沉思片刻,緊接著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把深藏在唯有自己知道的隱密場所裡的一疊文稿取出來。根據中國友人日後轉述,當時他的表情似乎是訴說「不管怎麼做遲早都是一死,一副無路可退豁出去的模樣。」而潘迪的原稿就這樣在《金日成選集》的層層堆疊之下經由中國輾轉交到都代表手裡。
若不是冒著性命危險,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目前南韓約有二萬五千多名脫北者,其中有相當多的脫北作家透過他們的作品對北韓世襲獨裁體制所破壞殆盡的北韓社會提出批判。
二○一二年加入國際筆會總會的「流亡北韓作家筆會」裡就有二十八名脫北作家加入。
二○一二年九月,於慶州舉行的第七十八屆國際筆會文化論壇裡,都明學先生把他在北韓從事文學作品時的寫作過程等親身經歷娓娓道來,並有如下描述。
「我想要寫一些充滿真實性、自己想要寫的題材和作品。二○○四年八月被保衛部員逮捕並強行拉到慈江道山中。明知道不可能在北韓出版,卻為了讓自己心安而寫下嘲諷現實生活的詩句,結果被冠上反動作品的帽子繼而引發問題。在牢房裡被軍靴踢到半死,晚上根本不得安眠。」
都先生不過是寫了諷刺詩而已,卻得承受在文明世界裡難以想像的巨大痛苦。而潘迪的作品已超越諷刺,直截了當地針對北韓體制提出近似告發狀的文章。不僅如此,一九九四年金日成死後,金正日下令北韓文人撰寫所謂的「首領永生文學」,於是乎,追悼金日成的詩詞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即便是在這段時期,潘迪不僅僅要告發金日成,甚至在自己的文學作品裡加入了嘲諷。
而這些作品若不是賭上自己的性命,否則根本無從下筆。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以對抗高壓暴政統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或許也意味著他已預感採高壓手段的政治體制,它的末日即將來到。從這個觀點來看,北韓內部現存的異議作家的文章出現在這個世上,便是前所未有的變革之始。在此同時,也可以把它視為牢不可破有如銅牆鐵壁般的世襲獨裁政權如今已產生龜裂,可謂是大事一樁。
以性命為擔保,讓作品率先逃離北韓
潘迪的北韓體制批判小說集在韓國國內出版,不免讓人聯想到舊蘇聯時期因撰寫批判蘇聯共產體制的小說並在國外發表為由,繼而遭到流放的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索忍尼辛在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志願參軍赴前線擔任砲兵軍官,他寄給友人內容中批判史達林的信函被截獲,於是在一九四五年遭到逮捕,接下來在勞改營待了五年並流放三年,前後共度過八年流配生涯。一九五七年獲得平反後,於一九六二年發表以過去八年流放生活為素材而完成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從此晉升為世界級作家。換言之,他的處女作成了代表作。
但之後發表的所有作品因帶有反體制傾向而引發問題,導致他的作品在蘇聯國內出版受到層層阻撓。為抗議這一點,他甚至寫了一封信到一九六七年所舉行的蘇聯作家大會,號召廢止檢查制度。後來他的作品在國內出版終究還是受挫,於是繼《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之後,獲諾貝爾文學獎青睞的《癌症病房》等主要作品相繼在國外發表。隨著他的作品在海外出版,蘇聯作家協會於一九六九年將他除名。
之後,索忍尼辛因為將他的另一部代表作,亦即,把蘇聯集中營不為人知的內幕公諸於世的《古拉格群島》在國外出版為由,因此在一九七四年被自己的祖國蘇聯強制驅逐出境。
身為作家被迫離開祖國,它所帶來的創傷絲毫不亞於死亡。從某個角度來看,不是在祖國而是在海外出版自己的作品,這一點固然是他們兩人的共同點,但相較於冒著性命危險寫作的潘迪,索忍尼辛或許幸福一些。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索忍尼辛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公開使用自己的名字,反觀潘迪,他所處的境況卻非如此。
作家潘迪尚未逃離北韓,但在那之前,反倒是讓以自己性命為擔保的作品率先逃離,因為他深信相較於內部力量,來自外部的力量更能為自己所處的高壓式奴役制社會帶來變化。據說潘迪在交出自己的稿子時表示「我的作品若能在南韓出版,我便心滿意足矣!」這句話似乎在殷殷期盼世人能夠正視充滿暴力壓抑的北韓社會的真面目。
書摘/試閱
幽靈之都
國慶日前一天,整個平壤市變得沸騰不已。打從三個月前便開始加緊腳步籌備慶典活動,如今已邁入最後一天,一切也就不言而喻。
當電車抵達「豐年站」,終於騰出一個狹小的位置得以讓韓京熙坐下。地鐵絲毫不亞於地上交通工具,裡面同樣也擠滿人群。當地鐵每抵一站,就有成群結隊的軍人、大學生、手持假裝物1 材料的勞動青年、手握花束的一般市民、身穿制服的中學生以及手持木棒的少年團團員一窩蜂地上、下車。從他們的裝扮或模樣看來,全都為了參與百萬群眾表演的操練而來。
眼見座位逐漸被擠壓而縮小,韓京熙不斷扭動壯碩的身體好讓自己坐得寬敞些,在此同時,絲毫不敢把視線從兒子的臉龐移開。與公事包一起緊抱在胸前的三歲兒子,就像是被膠水黏住般緊緊貼在她的懷裡。一邊臉頰緊貼在韓京熙豐滿的胸部,睜大雙眼來回掃視周遭人群,在兒子病態的視線裡籠罩著濃濃的不安與恐懼。當電車再次啟動,原本因熱氣與噪音令人窒息的空氣變得較為清爽,心情也隨之舒坦了些。就在此時,韓京熙的耳旁突然傳來託兒所保母高分貝的嗓音。不論是從體型還是粗獷的性格來看,總讓人覺得和韓京熙酷似姐妹的託兒所保母居然當著下班後前來接小孩的眾多家長面前,趁著將兒子抱還給韓京熙時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
「海產店經理!經理妳該不會對這孩子提到『惡陛』 吧?我是指把不聽話的小孩用皮製網子緊緊包住,然後丟到井裡的那個惡陛。今天他又在睡夢中直喊『惡陛、惡陛』,醒來時全身被汗水濕透,哭個不停。我很納悶在經理這麼壯碩的身體裡怎麼會生下這麼虛弱的孩子!」
「哈哈,如果長得像我就不會這樣了。看樣子他是為了折騰保母,所以才會像另一個人吧?」
韓京熙試著露出笑臉。三十六歲的韓京熙雖然以膽大豪邁的女經理廣為人知,但是當保母一語道破「惡陛」時,難免還是讓她亂了分寸。想當然,保母的話不過就是拐彎抹角地說出她心中的不滿,好讓韓京熙想想辦法哄哄哭鬧不已的小孩。儘管如此,韓京熙卻只能接受字面上的意思,因此耿耿於懷,不禁在想「是不是保母發現了什麼?若不是如此,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說中惡陛?管他的,被她發現了又怎樣?純粹是心胸狹隘之人胡思亂想罷了。」
韓京熙於勝利站下車,在通往住家的路上,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念頭。直到抵達赤衛隊隊員 正在高呼萬歲進行校閱訓練的金日成廣場附近時,才讓她停止這個念頭。越過赤衛隊隊員們的頭部,便能把位於五號公寓六樓的自家窗門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從這裡穿越廣場便能直達家裡,但今天卻不行,
並不是因為校閱訓練者,而是一旦走進廣場,像今天這樣睜大雙眼還沒睡著的兒子肯定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到那個「惡陛」 。
「這小子!偏偏長得像弱不禁風的爸爸……」
韓京熙不由自主地怪罪起兒子,然後繞道將腳步轉向童裝店的方向。說真的,不論是消瘦的外型還是豆芽般的膽子,簡直就和他爹如出一轍。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小孩怎麼會因為看到區區一副肖像就會嚇得驚厥呢?若不是因為先生阻攔,韓京熙老早就想帶這孩子去看醫生或試圖找出其他對策。礙於先生一直要她噤聲不要張揚出去,因此她也只能如此。雖然只是個三歲小孩,但身為宣傳部指導員的兒子,倘若因為看到馬克思肖像而嚇出病,這種事一旦傳出去絕對不可能輕描淡寫地帶過。況且最近剛好邁入國慶日慶典的最後準備階段,人心變得惶惶,即便是大半夜裡被叫出去,也只能隱忍在心趕緊跑出去。此外,慶典過後緊接著又將有一場大規模總和事業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惹是生非,一切等安然度過僅剩數日的慶典活動後再作打算,這就是先生對兒子病況所能做出的唯一一個應對措施。
走在路上的韓京熙,突然覺得懷中的兒子變得特別沉重。過去幾天以來,天空的烏雲密佈又散去,而此時突然吹來一陣南風。吹落滿地的枯黃柳葉以及塑膠碎片被風吹得滿地滾動,當她走出童裝店後面的小巷,寬廣的中央道路頓時映入眼簾。即將舉行慶典活動的這條大道,不免讓人聯想到鬃毛直豎、張開血盆大嘴高聲咆哮的猛獸。高掛在馬路兩旁多不勝數的旗幟激烈地飛舞著。處處可見的各種大型慶祝看板以及標語散發出點點紅光,火紅燦爛得令人眼花撩亂。從每個要道傳來「糾察隊」們強而有力震耳欲聾的哨音……發出不知所云的聲響卻響亮到足以讓整條街道為之人仰馬翻的深藍色廣播車呼嘯而過。每隔一段時間,為了起降而低空掠過城市上空的恆多發性 飛機引擎聲,同樣也發出前所未有的噪音,擾亂人心的轟鳴聲(當飛機低空飛過時發出足以撼動大地的轟隆聲)彷彿像是奮力催促人們走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如同人行道上的其他行人,韓京熙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一回到家裡,她率先將兒子的玩具擺放在房間地板上。
「明植,來,玩這個好不好?硿噹硿噹 嗶~嗶~嗶~~」
趁著兒子將所有的心思放在玩具上,韓京熙趕緊在每扇窗戶上掛起藍色窗簾。她家位於公寓六樓最前方,屋內所有窗戶分別朝南或朝西。從朝南的窗戶可以看到掛在廣場西邊武力部辦公大樓側牆上的卡爾‧馬克思肖像。從面西的窗戶可以俯瞰掛在廣場主席台後方的金日成肖像,如今絕對不能再讓明植看到這些肖像。但僅僅以先前懸掛的白色尼龍窗簾,根本不可能百分之百遮住它們。不能遮住也就罷了,透過窗簾隱約投射而入的畫像反倒增添一股毛骨悚然的氛圍。對曾經看到近在眼前的馬克思肖像而受驚的明植而言,由於又添加了一股想像力,因此看起來格外恐怖。
大約在上週六晚間,在金日成廣場舉辦了一場市民崛起大會,藉此激勵大家積極參與慶典籌備活動。由於慶典迫在眉睫,大會特地配合市民的下班時間。那天兒子不巧感冒,韓京熙只好抱著兒子過去。不知道他的身子骨是不是天生就虛弱,總之動不動就感冒。他的背脊摸起來發燙,由此不難猜測正在發高燒而且燒得非常嚴重。韓京熙所屬的中區隊伍位於廣場左側最前方,馬克思肖像剛好就在頭頂向下俯瞰。廣場上的路燈還沒點亮,透過黃昏時分昏暗朦朧的光線,肖像中的暗紅色面孔隱沒在如雲腳般的毛髮裡,就算好端端的一個人看了它也會覺得毛骨悚然。或許因為如此,韓京熙的腦中突然想起大學時讀過的《共產黨宣言》裡的第一節內容。
「一個幽靈,一個名為共產主義的幽靈,正在歐羅巴 遊蕩。」
難道當年馬克思是在撰寫自傳嗎?那段描述居然和眼前的馬克思肖像不謀而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說真的,那根本不像人,活脫脫就像是存在於驚悚神話裡酷似幽靈的樣貌。想當然,也許是惴惴不安的心情導致韓京熙產生如此陰森的想法。大會進行過程中,韓京熙唯恐兒子惹是生非,自始至終一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而這一切終究不是杞人憂天。當大會開始,擴音器裡突地傳來主持人的聲音,不知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還是聲音太過刺耳,兒子發出嗚嗚聲哭了起來,韓京熙焦慮不已。雖然目前還很安靜,但總覺得四處傳來斥責聲,責怪她參加這麼重大的活動怎麼能帶孩子過來。情急之下韓京熙趕緊把背後的兒子抱進懷裡,然後以權宜之計低聲嘟囔著。
「惡陛!惡陛!」
兒子的哭聲絲毫沒有停歇。這次她將兒子舉起來,讓他的視線對上馬克思肖像,然後反覆嘟囔著。
「惡陛!惡陛!」
那一剎那,兒子的哭聲突然止住,韓京熙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但就在下一瞬間,兒子一個勁地把臉往自己的懷裡塞進來,從他那火燙的身體可以感受到一陣陣不尋常的痙攣。
「明植,明植啊……糟糕!這孩子!」
韓京熙嚇得不知所措。口吐白沫的兒子,眼睛不覺已翻白。還好當時醫生就在附近,否則很難想像那天韓京熙會遭遇什麼樣的慘況。在那之後,明植又在家裡發生過兩次驚厥。而這次則是輪到從窗戶投射而入的「惡陛!」嚇壞他。其實第二次驚厥是可以預防的,這一切全都是因韓京熙一時疏忽所引起。不只是西面,連北面的窗戶也要加掛一層窗簾,但她卻沒有。在受過一次驚嚇的明植眼中,就算是從北邊窗戶投射而入的金日成肖像同樣也被看成「惡陛」。
眼前,還好兒子的心思全都放在玩具上。韓京熙雖然把第二層窗簾全都放下了,但心情卻是相當複雜,總覺得窗外又將傳來街頭黨秘書 尖如芒刺的聲音高喊「六樓三號!」,導致她的心情七上八下。如果不出她所料真的傳來那個聲音,那麼這將會是第三次,針對雙層窗簾一事,這次街頭黨秘書想必不會輕易退讓。
「六樓三號!」
難道是自己幻聽?
「六樓三號!」
「啊!是!」
韓京熙拉長聲音佯裝出開心的語氣。
「請妳下來一下。」
「終究還是……」
韓京熙一把將明植抱起,順著樓梯走到屋外。
「經理同志,妳真的要這樣嗎?」
雖然年過四十好幾,街頭黨秘書的雙唇依然鮮紅,戴著沒有度數的白色鏡框眼鏡,他的聲音打從一開始便顯得很冷淡。
「秘書同志,是不可以。但……」
「別說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不必多說什麼!」
明明表示不必多說什麼,街頭黨秘書卻長篇大論地說個不停。
「經理同志難道對白色尼龍窗簾有意見嗎?這次慶典將會有非常多的外國人參加,我們這個社區正巧位於中心街道上,黨部出於關照才會分發這些窗簾,雖然有收錢不是平白無故白送給你們,但是……」
「事情不是這樣的,全都是因為……」
「妳看看,別家的窗簾都很一致,只有妳家的窗戶很顯眼!」
街頭黨秘書舉起直挺挺的食指來回指著,睜大雙眼以嚴厲的眼神睥睨韓京熙家的窗戶。
「總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就像我剛才說過的……」
「妳每次都說事情不是這樣不是那樣的,總之這些我管不著。經理同志為什麼老是一意孤行呢?在團體生活裡背離或不合群也就罷了,居然還這麼理直氣壯?」
「有必要說得這麼嚴重嗎?」
「這麼嚴重?」
一個小如老鼠氣息般的反抗卻換來街頭秘書大如大象鼻息般高昂的嗓門。
「妳想看嗎?真是的!」
街頭秘書突然拿起原本夾在一邊腋下有著紅色封面的「工作日誌」,來回翻看。
「因為你們家還信得過,所以我就一五一十全都告訴妳好了。『五棟六樓三號住家,每天下班以後,從晚間六點到隔天上班時間懸掛藍色雙層窗簾,感覺十分詭異,不知道是不是與外部聯繫的暗號。』檢舉日期九月六日。」
街頭秘書把日誌本闔起,在此同時抬眼睥睨韓京熙,然後繼續說道。
「妳明知道這種舉報不可能只傳到街頭秘書這裡,難道妳還敢說出有必要……這種話?」
韓京熙的眼神變得直愣愣的,但隨即在她的內心深處升起一股莫名而巨大沉重的東西。一般而言,膽大豪邁的人在需要忍耐或自制時,總能利用這種特質把持住自己。但一旦超出極限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原本的膽量就會加倍爆發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與外部聯繫的暗號?哈哈哈。」
韓京熙終究還是爆笑出口,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
韓京熙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
「媽媽!」
懷中的兒子因韓京熙突如其來的笑聲而發出驚嚇聲。在此同時,這次輪到街頭秘書的眼神變得直愣愣。
「管他的,我就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你好了。」
邊說邊將兒子向上捧起,韓京熙的聲音裡充滿了氣勢。大笑一場之後,心中所有的顧慮彷彿像是經由一個粗大的篩縫 篩落過,只留下猶如石塊般的膽量。有什麼好怕的?
韓京熙從頂著碗蓋頭 就讀人民學校時期起,從不曾讓劃有兩三條線的幹部標誌離開過她的手臂。大學時以及進入社會後,幹部這個頭銜就像針和線一樣從不曾離開過她,與她如影相隨。就算偶爾犯下小小失誤,被害者遺族 這個強而有力的背景總能讓她毫髮無傷地挺過去。至於她先生,姑且不論外貌如何,他畢業自響噹噹的革命學院。先生那膽怯小家子氣的性格雖然很容易為了小事而心驚膽戰,但這件事攸關襁褓中的幼兒,豈能畏首畏尾!兒子充其量只是因為看到馬克思肖像而害怕,難道有反對他的思想不成?
「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你又會怎樣?哈哈……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被懷疑成間諜更嚴重的?」
韓京熙好不容易克制住不可壓抑的笑聲,然後從發生於廣場上的事情,一直到明植的病況以及有關雙層窗簾的事情,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
「既然如此,看不到馬克思肖像的這扇窗,又為什麼要遮住呢?」
「因為從那扇窗可以看到掛在那邊那個主席台上的偉大首領的肖像。」
「那幅肖像又怎麼了?」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緊接著,韓京熙把明植看到金日成肖像後也曾引起驚厥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什麼?看到偉大首領的肖像也會?」
街頭秘書的白色鏡框突然反射出一道強烈的光芒看起來格外刺眼,但如今韓京熙的膽子已壯大,因此看在她眼裡也無動於衷。
「總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窗簾的事就請您體諒一下,總不能老讓他看到那幅肖像。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明天慶典當天當然不會把它掛上去。」
「不行。」
街頭秘書沒有一絲猶豫一口否決,緊接著又以尖銳的語氣說道:
「這不是單純的窗簾問題而已,整件事攸關黨的唯一思想體制。眼前即將有一場活動總檢討在思想鬥爭的氛圍下進行,這點經理同志想必也已知道,那麼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韓京熙想要答腔,卻開不了口,因為街頭秘書早已像隻口叼獵物的禿鷹般朝向大東門劇院的方向揚長而去。
面對「通敵」的質疑,忍不住說出了真相韓京熙,又會得到什麼結局?以骨執筆,以血長書,轟動全世界,北韓作家潘迪的沉痛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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