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重新編排校訂、首部曲以素雅文字梳整童年往事
我不是在寫歷史,歷史如雲,我只是抬頭看過;歷史如雷,我只是掩耳聽過;歷史如霞,我一直思量「落霞孤鶩齊飛」何以成千古名句。……一本回憶錄是一片昨天的雲,使片雲再現,就是這本書的情義所在。──王鼎鈞
離家這等事,該有儀式,
例如手持放大鏡,匍匐在地,
一寸一寸看。
這是部回憶錄,也是一部近代史詩。一段接一段的故事,有如精采有趣的章回小說。從民國初年到一九七八年,歷經抗日戰爭與國共內戰的烽火年代,在台灣見證了台灣文學、報業、廣播、電視的發展,以及白色恐怖。
《昨天的雲》是當代散文名家王鼎鈞以素雅的文字,拈起悠遠的童年記憶。蘭陵王氏望族宅門內的遺人遺事,鄉里名人的流風軼聞;因戰爭失學與逃亡,以及因此意外獲致的文學啟蒙,乃至投身游擊抗戰的經歷。在家國興衰顛沛的歷史中,纏繞著王鼎鈞個人成長的苦悶,也由此種下他往後數十載流離天涯的開端。
作者簡介
1925年生,山東省臨沂縣人。抗戰末期棄學從軍,1949年來台,曾任中廣公司編審、製作組長、專門委員,中國文化學院講師,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幼獅文化公司期刊部代理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人間」副刊主編,美國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華文主編。目前旅居美國。
曾獲金鼎獎,台北中國文藝協會文藝評論獎章,中山文化基金會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1999年《開放的人生》榮獲文建會及聯合副刊評選為「台灣文學經典三十」。2001年,獲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牌。
著有散文「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碎琉璃》、《山裡山外》、《左心房漩渦》、《小而美散文》。小說《單身溫度》。論著「作文四書」《靈感》、《文學種籽》、《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等。
序
小序
我聽說作家的第一本書是寫他自己,最後一本書也是寫他自己。
「第一本書」指自傳式的小說,「最後一本書」指作家的回憶錄。
我曾經想寫「第一本書」,始終沒寫出來。現在,我想寫「最後一本書」了。
*
從前乾隆皇帝站在黃鶴樓上,望江心帆船往來,問左右「船上裝的是甚麼東西」,一臣子回奏:「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名,一樣是利。」
這個有名的答案並不周全,船上載運的東西乃是四種,除了名利以外,還有一樣是情、一樣是義。
乾隆皇帝雄才大略,希望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而以名利為餌,對世人之爭名攘利當然樂見樂聞,所以那個臣子的答案是做官的標準答案,不是做人的標準答案。
倘若只有名利,這「最後一本書」就不必寫了,至少我不必寫。
我向不熱中歌頌名利,雖然在我舉目所及之處也曾出現雍正乾隆。
*
競逐名利是向前看,戀念情義是向後看。
人,從情義中過來,向名利中走去。有些人再回情義,有些人掉頭不顧。
這是一本向後看的書。所謂情義,內容廣泛,支持幫助是情義,安慰勉勵也是情義。潛移默化是情義,棒喝告誡也是情義。嘉言懿行是情義,趣事軼話也是情義。
這「最後一本書」為生平所見的情義立傳,是對情義的回報。無情無義也塗抹幾筆,烘雲托月。
*
我並不是寫歷史。歷史如江河,我的書只是江河外側的池泊。
不錯,池泊和江河之間有支流相通,水量互相調節。
一位歷史學者說,「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這也沒甚麼,小姑娘儘管穿衣戴帽,而出水當風,體態宛然。
也許,歷史是一架鋼琴,任人彈奏樂曲。因此才有書,才有第一本書和最後一本書。
我不是在寫歷史,歷史如雲,我只是抬頭看過;歷史如雷,我只是掩耳聽過;歷史如霞,我一直思量「落霞孤鶩齊飛」何以成為千古名句。
*
或以為大人物才寫回憶錄。但人物如果太「大」,反而沒法留下許多自述,中國現代史上兩位最大的人物連個遺囑也沒有準備妥當。
或以為只有小人物才可以從心所欲寫回憶錄,其實真正的「小」人物沒有聲音,蒼生默默,余欲無言。
所謂大人物,小人物,是兩個不同的角度,左手做的、右手不知道,台下看見的台上看不見,兩者需要互補。大人物的傳記是給小人物看的,小人物的傳記是給大人物看的。這世界的缺憾之一是,小人物不寫回憶錄,即使寫了,大人物也不看。
*
有人說,他的一生是史詩。
有人說,他的一生是一部長篇小說。
有人說,他的一生是一部連續劇。
我以為都不是。人的一生只能是一部回憶錄,是長長的散文。
詩,劇,小說,都有形式問題,都要求你把人生照著它們的樣子削足適履。
而回憶錄不預設規格,不預謀效果。
回憶錄是一種平淡的文章,「由絢爛歸於平淡」。詩,劇,小說,都豈容你平淡?
*
西諺有云:「退休的人說實話。」
退休的人退出名利的競技場,退出是非漩渦,他說話不必再存心和人家交換甚麼或是間接為自己爭取甚麼。有些機構為退休的人安排一場退休演講,可以聽到許多真心話。
古代的帝王「詢於芻蕘」,向打柴割草的人問長問短,正因為這些人沒有政治目的,肯說實話。
所以回憶錄要退休以後過若干年才寫,這時他已沒資格參加說謊俱樂部。
回憶錄的無上要件是真實,個人主觀上的真實。這是一所獨家博物館,有些東西與人「不得不同,不敢苟同」,或是與人「不得不異,不敢立異」。孔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豈捨諸。」
*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詩人瘂弦的名句。白雲蒼狗,變幻無常而有常,否則如何能下「蒼狗」二字?
人間事千變萬幻,今非昔比,仔細觀察體會,所變者大抵是服裝道具布景,例如元寶改支票、刀劍換槍彈而已,用抵抗刀劍的辦法抵抗子彈當然不行,但是,何等人為何等事在何等情況下流血拚命,卻是古今如一。
人到了寫回憶錄的時候,大致掌握了人類行為的規律,人生中已沒有祕密也沒有奇蹟,幻想退位,激動消失,看雲仍是雲,「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一本回憶錄是一片昨天的雲,使片雲再現,就是這本書的情義所在。
這「最後一本書」不是兩三百頁能夠寫完的,它將若斷若續,飄去飄來。
目次
小序
第一章 吾鄉
第二章 吾家
第三章 我讀小學的時候
第四章 荊石老師千古
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禮
第六章 戰神指路(一)
第七章 戰神指路(二)
第八章 戰爭的教訓
第九章 折腰大地
第十章 田園喧譁
第十一章 搖到外婆橋
第十二章 熱血未流
第十三章 插柳學詩
第十四章 母親的信仰
附錄 打游擊,答文史工作者
他們為甚麼接受共產主義
我生命中的七七抗戰
抗戰:由仰觀到鳥瞰
天心人意六十年
遙遠的回聲
書摘/試閱
戰爭的教訓
我不記得在宿遷住了多久。宿遷宿遷,到底幾宿而後遷?
只記得進了宿遷教會之後倒地便睡,足足睡了兩天,偶然起來喝點水。
這兩天,簡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體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頸部到腳趾的肌肉關節都放了假,這幾尺乾淨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間天上。難怪俗語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想那莊稼漢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後,突然躺下來慶祝釋放,才發明了那兩句格言吧。
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如今轉了個彎兒,讓我知道。
這是頭兩天。
母親最愛〈馬太福音〉,說〈馬太福音〉是四福音裡的壓卷之作。
她對我說:「來,你是住在神的家裡,要天天讀一段︽聖經︾。」她教我讀〈馬太福音〉第五章:
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是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的好行為。
忽然,警報,空襲警報中的預備警報,日本飛機要來。
那時,小地方發布空襲警報是派人沿街敲鑼,大地方如宿遷城,是由臂力強健的人搖一個類似轆轤的東西,「轆轤」轉動達到某一速度,發出電來,警報器就嗚嗚的響起來。
除了入耳驚心的警報器,還有觸目驚心的警報球,一個球代表預備警報,兩個球代表緊急警報,三個球代表解除警報。
聽見預備警報響,我跑到大門外向天空張望,沒看見球,只見大人怒氣沖沖把我拖進去。
教會有許多人口,大家慌忙進了教堂,他們是把這個高大寬敞的建築當作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應該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大教堂的目標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報的人進了教堂就跪下禱告。禱告完了,敵人的飛機並沒有來,空襲警報也沒有響。大家再禱告。天空依然很安靜,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講壇後面有一個夾層,頗似戲院的後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沒回家,偷偷的往上爬,從玻璃窗看見了屋頂。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頂是洋鐵皮鋪成的,他們用整個屋頂漆了一面美國國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鮮豔。距離太近了,幾乎蓋到我臉上,花花綠綠,令我眩暈。
這面國旗想必是給日本飛機的轟炸員看的,他一定看得見。城還是可以造在山上。
這是第三天。
第四天,我們讀〈馬太福音〉第六章:
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只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鏽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因為你的財寶在那裡,你的心也在那裡。
這天下午,一隊中學生沿街募捐,穿著明盔亮甲的制服,洋號洋鼓,是一支小小的樂隊。他們進了教會,列出隊形,驚天動地吹打起來。
許多人跑出來看,別人看樂隊,執事看捐款箱,一個很大的木箱,要兩個學生抬著走。箱口鄭重的加了鎖,貼了封條,還有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執事的樣子有些為難。
他說:「我們這裡是教會。」那時候,教會在表面上中立。他說這句話,臉先紅了,我在旁邊也有些羞愧。
領隊的是個女生,面圓腰肥,但是很機伶,對當時的國際局勢也了解,她馬上指一指觀眾:「我來找他們。」
「可是這裡是教會。」執事又說。
「我們只唱一支歌。」女生說著,做出指揮的姿勢。那時抗戰歌曲不多,他們唱的是:
只有鐵,只有血,
只有鐵血可以救中國。
還我山河誓把倭奴滅,
醒我國魂誓把奇恥雪。
風淒淒,雨切切,
洪水禍東南,猛獸噬東北,
忍不住心頭火,
抵不住心頭熱。
起兮!起兮!
大家團結,努力殺賊!
這歌在當時流行,樂隊一開頭,院子裡的人都跟著唱起來。唱完,樂隊指揮趁勢喊道:「各位,抗戰的,愛國的,相信天理的,都到大門外來捐錢!」
她的手向大門一揮,滿院子男女老少像秋風掃葉一樣擁到大門外去,然後樂隊抬著捐款箱退出,在巷子裡用洋簫洋號吹奏「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洋鼓打著拍子。在教會門外,大家紛紛掏出錢來,朝大木箱的小孔裡投下去。
包括那位執事在內。
然後,樂隊整隊,領隊三指併攏向大家行了童子軍禮。樂隊改奏進行曲,抬著捐款箱離開。沒有收據,那時街頭游募多半沒有收據,彷彿那箱子就是國家。
〈馬太福音〉第六章說:
不要為生命憂慮吃甚麼喝甚麼,為身體憂慮穿甚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他。你們不比鳥貴重得多嗎?……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
這是第五天,我讀經的時候心不在焉,忘不了昨天的樂隊,踩著進行曲,從這個幽靜的巷子裡像神仙一樣走出去。
我一向生長在鄉下,宿遷是我到過的第一個城市。它的人口比蘭陵多十幾倍。這些人為甚麼要擠在一起呢,他們過的是甚麼樣的生活呢,這麼多的人家裡是不是藏著一些鄉下沒有的事物呢。
雖然有禁令,我仍然忍不住想跑出去看看。教會的大門整天從裡面閂著,如果有人開門出去,得有另一個跟在後面替他把門閂好。有時候,出門的人找不到這樣一個助手,大門就在他走後虛掩著,這時,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出了門,朝昨天樂隊游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不轉彎,我不能轉彎,一轉彎就迷路了。只要直著向前走,自然可以直著走回來。
走過無數陰暗寂靜的住宅,忽然看見陽光明亮的街道,滿街都是軍人。戰場邊緣,他們都不佩階級符號,分不清官兵,老百姓一律稱為「老總」。老總是清末千總把總的簡稱,泛指下級軍官。用以稱呼士兵,自是「禮多人不怪」了。
看樣子,這些「老總」是出來逛街的。也許他們剛從別的地方開到宿遷來,像我一樣,對這個城市有些好奇。他們剛剛換上短袖的單衣,左袖外緣繡著「揚開」兩個字。新軍服的布料很好,字也繡得端正工整。
他們也許不是出來逛街,而是忙裡偷閒買一點日用品吧。我站在一家雜貨店門外看他們,一位老總進店買肥皂,他東摸摸,西看看,最後滿把抓起幾塊肥皂朝著店主一揚:「我給過錢了!」
我看見他並沒有給錢。店東的兒子想糾正他,可是店東點了點頭。
老總還不放心,鄭重加強語氣:「給過錢了!」那時軍紀森嚴,無故拿走老百姓的東西是要槍斃的,必須貨主明確的表示認可。
店東說:「好,沒錯。」老總這才把肥皂塞進褲袋裡,心滿意足的走出去。
小店東一臉的不服氣,他的父親開導他:「你沒聽說過嗎,當兵的人死了還沒埋,挖煤的人埋了還沒死。他今天還在,明天就難保。中國人正在跟日本的坦克大砲拚,台兒莊一天死一千兩千。你這幾塊肥皂算甚麼,你到他墳上燒一刀紙也比肥皂錢多。」
在宿遷的第六天,母親教我讀〈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這世界有禍了,因為將人絆倒。絆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絆倒的人有禍了。倘若你一隻手或一隻腳叫你跌倒,你就砍下來丟掉,你缺一隻手或是一隻腳進入永生,強如有兩手兩腳被丟在永火裡。倘若你一隻眼叫你跌倒,就把他剜出來丟掉,你只有一隻眼進入永生,強如有兩隻眼被丟在地獄的火裡。
我悄悄的溜出來。這次我換了個方向,背著太陽,我想是向東。膽子練大了,敢不停的走。
終於找到鄉下沒有的東西,一間小小的戲院。叫它戲院未免太小,叫說書的場子又太大了。門口沒人收票,儘管走,走進去,坐下,小女孩來倒茶,這才收錢。小孩子不佔座位,站在後頭沒人管。軍人進去,坐下,不花錢,也沒人來倒茶。
舞台很小,坐著個穿長衫戴禮帽的,操一把胡琴。後台有幾個女孩子,她們輪流出來唱京戲,一段一段的唱,不化妝,也沒做工。這些女孩子個個穿旗袍,領子高,低頭鞠躬都困難,卻又沒有袖子,整條胳臂露出來。下襬掃到腳面,似乎很保守,兩旁偏偏開衩開到腰部,蓋不住大腿。在那時,這是很性感的服裝。
回想起來,我對她們唱的戲全沒留下印象。最令我難忘的是,軍人和老百姓自然分座,這一邊喝茶,吃瓜子,用熱毛巾擦臉,那一邊枯坐靜聽,目不邪視。碰上那個女孩子唱得中聽,顧客可以特別開賞,女侍捧起盤子在旁邊接著,噹郎一塊銀元丟進去,嚇人一跳。女郎唱完了,走下台來,站在那出手賞錢的人身邊,低聲說一句謝謝,再回後台。出錢的人很神氣,坐在他周圍的人都好像沾了光。這一幕總算是個小小的高潮,可是那半壁軍人個個如老僧入定,無動於衷。
這個小戲院也總算是個歌舞昇平的地方了吧,我為甚麼心裡覺得不安呢?而且非常之惴惴。是怕警報忽然響起來嗎?是怕因私自外出而受到父親的責罰嗎?
我匆匆趕回,一路平安,家中也沒有異狀。可是仍然懷著不祥的預感。想了好久才理出頭緒來,小戲院裡的情景刺激了我。一個劇場,兩種人生,這一半如何能面對那一半呢,他們怎麼可以一同看戲呢?他們怎麼一點也不怕呢?
據說,這是第六天。
以後的日子很模糊。也許是第七天吧,沒有讀經的功課,我整天都在打算怎麼溜出去。毫無目的。總有些名勝古蹟吧,也不知道去尋找。
如果這天下午我在外遊蕩,後事如何就很難想像了,幸而我始終沒有得到機會。
午後,警報響了。我們都進了大教堂,教堂裡的長凳子釘在水泥地上,搬不開,我們只好趴在凳子下面。
這回真的聽見了俯衝投彈的聲音,飛機忽然變了調,受了傷似的嚎叫,接著地動山搖。大教堂像個小舢舨,尾巴往上一翹。
也聽見高射砲聲。砲彈和炸彈不同,地面不會震動。
那時,一架轟炸機在翅膀底下掛兩顆炸彈,炸彈用黃色炸藥製造,威力小,要摧毀一個城市,得出動好多批飛機,一波一波輪番轟炸。我們在教堂裡,聽見飛機來了,走了,炸彈轟轟的響,附近的房子稀里嘩啦,沉寂了,可是轟炸沒有完,還有下一波。
兩波轟炸之間,那一段平靜才教人觳觫。你只知道逃過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過下一劫。一根細絲把寶劍吊在你頭頂上。我是甚麼感覺也沒有了,活著和已死沒有多大分別。
警報解除,走出教堂,看見日色金黃。這次轟炸由午飯後炸到晚飯前,夠狠。
這一炸,我是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走出大門一步。以後幾年,我只要聽見汽車馬達聲,立刻魂飛魄散。
大轟炸後,日子過得渾沌,對日出日落全沒有印象。
不能忘記的,是斷斷續續傳進來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蹤。一個警察說,空襲時,他正在街頭值勤,敵機業已臨空,猶見一人行走。依照規定,空襲警報發出後,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對攔阻他的民防人員撒個謊,伸手向前隨便一指,說「我的家就在前面」,可以越過封鎖。
在那種情形下,為甚麼千方百計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時代,人喜歡賣弄自己的小聰明犯規。
警察說,他無法制止那個行人,他自己業已臥倒隱蔽,只能注視那人,為他著急。只見地面裂開,射出火和塵土來,那行人從此蹤影不見了。
那警察簡直以為自己白晝見鬼。
有很多家庭要辦喪事,喪家到處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條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於轟炸,一條腿不見了,孝子希望找回來再入殮。
轟炸時,有兩個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彈了,棋子飛走了,棋盤也飛走了,兩個棋迷還望著歪斜了的桌子發呆。
警報解除後,兩個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盤,回憶那盤沒下完的棋,把殘局擺好,一決勝負。誰料在這個時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們開玩笑。
這次宿遷炸死許多人。那死亡經過平淡無奇的,在死者家屬吞聲時就湮滅無聞了,能夠傳到教堂院子裡來的,都有些曲折聳動。然後,再經過眾人過濾,百中取一,進入街談巷議,然後,千中取一,進入漁樵閒話。最後成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傳,已不是根據受難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戰的需要,而是根據聽眾的興會。不能仔細想,仔細想就會發現殘酷。我在這裡很殘酷的記下幾則故事,可以在茶餘酒後流傳的故事,而遺漏了千千萬萬摧心裂肝的家庭。
魏家老大忽然來了,我們有說不出的驚喜。
魏家和我們一同逃難,中途因意見不同分手。魏家兩兄弟,老二送我們南下,老大帶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兩擔,其中一擔由老大挑著走,暫時保管。
老魏突然出現,使人感到劫後重逢的情味。他對於我們帶著他的弟弟到宿遷來挨炸有些抱怨。他說,由他暫時保管的那一擔行李,半路上被強盜劫走了,有一番驚險。雖然他的臉色沉重,他仍然是我們非常歡迎的客人。
老魏也帶來兩個好消息:台兒莊會戰結束,蘭陵成為後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後,魏家將擇定吉期,為老二成婚。
動身離開宿遷,我才看見轟炸造成的瓦礫。每一片瓦礫,原都是這個家庭一代或幾代的愛心和奮鬥。碎瓦片是真正的廢物,甚麼用處也沒有,垃圾不如。經過了幾天清理之後,瓦礫下不會再有屍體,也許有血,我看見狗在上面用鼻子探測。
一個一個家庭,不招誰,不惹誰,就這樣毀了。飛行員大概從來沒有機會看見他留的彈坑,難怪他英俊瀟灑,一塵不染。
瓦礫場並不是很多。大轟炸時,簡直以為全世界都毀滅了,其實不然,宿遷只是像一張床單上灑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給飛行員看,使他明白他的技倆不過如此。
日上三竿,陽光逐漸強壯。宿遷,我有點捨不得離開,它是我面對世界的第一個窗口,使我看見人生多麼複雜。
陽光下,一個一個宿遷人和我交臂而過,一臉前仆後繼的悍然。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見行事,出宿遷,經東海,轉赴郯城,到南橋。
這些地名從小就熟識,古時的東海郡,後來的海州,現在的江蘇東海縣。古時的郯國,郯子故里,曾子講學處,「感天動地竇娥冤」的故事產地,現在的山東郯城縣。
老魏帶我們走小路,東海和郯城的縣城全沒看見。我只記得滿眼的小麥。投宿是在小村莊的街巷露宿,大人輪流值夜,一路所到之處非常寂靜,真空一般的寂靜,若不是莊稼長得那麼好,你真以為沒有人煙。
歸程十分從容,魏家兄弟倆輪流挑著行李走,不挑擔子的那個就抱著弟弟。一路不斷休息,母親能趕得上大家。看來光景美好,只是大戰後的寂靜還有壓力。
沿途休息的時候,老魏談說家鄉最近發生的事,他提到臨沂的教會。
從三月十三日開始,國軍和日軍在臨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後圍城,攻城,巷戰,雙方抱在地上打滾。傷兵運不出去,全送進美國教會,臨沂醫院的醫生護士也都跟了去。日本兵進了城,見人就殺。他們沿街敲門,趁裡頭的人開門的時候用刺刀刺死,大街兩旁,幾乎家家門框門限上有血。他們要教會把傷兵交出來,教會沒答應。那些傷兵總不能老是在裡頭躲著呀,怎麼個了局呢。
老魏也談到嶧縣的教會。嶧縣縣城在蘭陵之西,只有五十里路。對蘭陵影響重大的兩個城市,一個是嶧縣,另一個才是臨沂。
日軍先到嶧縣,後到蘭陵。嶧縣南關的教會收容了很多難民。有一個日本兵喝了酒,帶著刺刀,來敲教會的大門。大門裡頭院子裡坐滿了難民,有個人站起來把門打開。日兵一刀把開門的人殺了,衝進去又殺死一個老頭兒。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裡的人慌成一團;不敢回話,那日兵又順手殺死一個老太太。那一院子難民裡頭當然有許多壯丁。他們看那日本兵殺了一個又一個,眼也紅了,就到廚房裡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擁齊上,把那個小日本鬼兒亂棍打死。
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罷休嗎?
日本人到教會去調查過,最後承認是他們自己的錯。
我鬆了一口氣。可是老魏說:
教會只有巴掌大,能藏幾個人,還得中國人不怕死,跟他拚,跟他幹!
對於回家,我缺少心理準備。
蘭陵城外有許多松柏,參天並立,排成方陣,遠望很有幾分森嚴。蘭陵王氏在明末清初發跡,開始經營祖宗陵墓,這些松柏,就是古人的傘蓋,這些松林,也象徵祖宗的餘蔭。
戰後歸來,那些松柏全不見了,每一棵樹都在齊腰的高度鋸斷,剩下一根一根木樁。鋸樹的人為了省力省事,沒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鋸。戰爭來了,又走了,四鄉的窮哥兒們緊緊踩著戰爭的背影,搶伐搶運,一夜之間就光景全非了。
松柏不流血,你殺了它它冒出來的是香氣,事隔多日,還有松香附在塵土上逐人。
這種樹林叫「老林」,老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俗語說誰動了誰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誰對誰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這些事情現在都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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