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伴【青春經典,三十周年精選復刻版】
商品資訊
商品簡介
「青春是一場從未落幕的獨角戲。」──郭強生
校園文學經典,三十年後重磅再現!
★長篇小說《斷代》前身,性別的啟蒙,初戀的迷惘,成長的跌撞,一九八○年代的我們……純真的最後一哩路上,誰曾經勇敢承諾?
★純摯筆法留下專屬於上世紀的浪漫瘀傷。羞澀軟殼下,某種蠢動正不斷破隙而出,對照今日遍地開花的情感論述,本書是無可忽視的世代迴聲。
王德威、凌性傑 專文作序
王盛弘、林俊穎、侯文詠、孫梓評、馬翊航、張曼娟、張維中、陳栢青、盛浩偉、駱以軍、聶永真──深情推薦(按姓氏筆劃排序)
「大專聯考果真成為人生寄託的終點;校園中的眉目傳情像煞地老天荒的前奏;一頓飯局,一位新老師的亮相都是生命中的傳奇。郭強生顯然好生體驗了青春期將盡的一刻,寫下或誇張、或感傷、或荒唐的點點滴滴。」──王德威
「每一個世代的年輕讀者可以在《作伴》裡瞥見自己的心情,從別人的故事裡察覺青春的難題。所謂成長,大概相當接近劫後餘生的概念。過得去的與過不去的,從來也就只有自己知道。」──凌性傑
◎內容簡介
青春不曾幻滅,是我們自以為懂得了這個世界
總是誠實面對生命的郭強生,
在十八歲那年提筆,為自己與那個時代,留下了如此無雜質的成長書寫。
這樣的一個男孩,如何面對壓抑與寂寞?如何去愛?
又如何預知了屬於他的文學人生?
「對愛的諸般面貌,不論是同性戀或異性戀,
都只能用生命去驗證,沒有簡單的公式。」──郭強生
被菸絲纏繞的氤氳時光,黑板上日日削減的倒數日期。
小小的喜歡、小小的嫉妒與傷心,
混入教室蒸騰的汗與制服縐褶裡,成了他們每一吋呼吸。
各種心緒不斷放大、再放大,
鼓脹於情感對峙間,刺破於聯考與時代禁忌下……
若是一抹嘆息一滴淚就是整個世界了,
那麼自高中升上大學、從羞赧走向世故的他們,
畢了業、失了戀,
接下來還有哪兒可去呢?
「如果這本書還有什麼可以感動我自己的,那就是書裡呈現出的那種熱烈的生活,真心全意地在看世界,以及愛自己周圍的人。」補習街外的等待、租屋處的自作多情、高三下如赤子般的絮語,在作者真誠又夾帶一絲迷茫的書寫下款款延展開來。點根菸是心情的一部份,無關品德教養,每一個青春轉折都真實得令人心痛。心痛但也過癮,那些瑰奇纖敏、或婉轉或澎派的紙上內心戲,當我們成長後再次回眸;是那麼無可替代,卻也不可能複製重來了……
◎精選摘文
「我要記住我十七歲這最後一滴眼淚,我跟自己說。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刻,幾萬人在吶喊與悚叫聲中,懷著期待緊張,共同等候八七與八八交會的一瞬,這種複雜而奇妙的感覺……再見了,一九八七,再見了!」〈傷心時不要跳舞〉
「明明他每天還背著書包來學校,裡面裝的全是高中的書,連課桌椅都還是原來的那一張。再過十天,十天吧──他一咬唇,我還不算畢業,再等十天吧!他一直是這樣想,沒有痛苦,只有涼涼的孤單。」〈高三之外〉
「他忽然很想哼那首〈再見女郎〉,可是發現自己不知道歌詞,而且似乎自己也還不夠那個資格──實在稱不上一個愛情故事啊,可是卻已經有了個隆重的結局……到底別人的初戀是如何起頭的呢?」〈最後一次初戀〉
作者簡介
郭強生
2018年 〈罪人〉獲九歌年度小說獎
2017年 《我將前往的遠方》獲金石堂年度十大影響力好書獎
2016年 《何不認真來悲傷》獲開卷年度好書獎、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
2015年 《斷代》入圍台北書展大獎
2013年 《惑鄉之人》獲金鼎獎
2010年 《夜行之子》入圍台北書展大獎
.....
1991年 《給我一顆星星》獲文建會劇本創作首獎
1990年 《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戲劇首獎
.....
1986年 《作伴》出版,進入文壇
十六歲便在聯合副刊發表第一篇小說,從沒想到能夠一路寫到今天。
台大畢業後,在美國紐約大學NYU取得戲劇博士學位,回台任教創立台灣第一間文學創作研究所。
如今的他是學者,教授,作家,劇場編導,還是多次入圍金鐘獎的廣播人。
天真又認真的牡羊座,沒有臉書,非常低調,只想好好生活與寫作。
對於處女作重新問世,他的反應只有:真的已經三十年了嗎?
相關著作:《作伴(三十周年精選復刻‧限量親簽珍藏版)》《斷代》
目次
【新版自序】認真與天真
【初版推薦序】也是一位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王德威
【新版推薦序】青春斷代史──讀《作伴》 /凌性傑
高三之外
西廂記
作伴
閒事
飄在雨中的歌
知否
最後一次初戀
愛情
八點在等我
親愛的
外找
傷心時不要跳舞
秋看
這些人與那些人
初版後記
書摘/試閱
【作伴】
他在班上一直是最小的,別人十八歲都快靠了岸,就他一個人還在慢慢划他的十七歲。
不只這些,名字裡帶個「小」字,小霖小霖,班上的人都這樣叫他,旁人還以為這是個外號,聽著就像是小一輩的人物。
他一直沒多大改變,身高一七○,近視三百五。晃晃蕩蕩了兩年,依舊不老。他喜歡夏天,一到了夏天,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也許是一個人實在太寂寞,東走走西看看,總想是一覺起來,什麼什麼都不一樣了吧?!他在那時候就差去追太陽那般瘋狂了,到處的闖。合唱團都在炎炎午後和知了一塊兒唱:「千山萬水,萬水千山……」他記得每次唱到這兒就斷了,他們的音樂老師就要示範一次。她說她不是主修聲樂的,可是她也捧著心唱,唱得他後來就在合唱團散後的音樂教室裡獨自也唱,還被老師聽到過一次。那老師愛繫蝴蝶結,頭上是領上也是,鞋上也停了兩隻,她只笑笑沒怎麼下評。後來他不去聽了,因為總是那兩首歌,他以為自己唱得已夠好。他真喜歡音樂,就同自己從不認得五線譜一樣,從也沒人知道。
同學們還是一樣的,「靜者恆靜,動者恆動」。他們偶爾會談起聯考,只有他們幾個在說,真正一旁看書的沒人理他們。他說他要考新聞系,沒有人反駁他;家裡沒人催他讀書,學校裡也沒有,就這樣貪玩了起來。直到柳宗坐到他後面,他才覺得不好意思。柳宗英數很好,不怎麼愛講話,可是和他也聊,同班一年多,他倆還第一次那麼有話說。他覺得柳宗人不錯。羨慕他生活得很有規律,還會教他數學,也喜歡穿黃色的襯衫。
班上的事情很少驚動過他,難得那年暑假,他怎麼那麼主動報了名參加班上的露營──還歡迎攜伴參加哩。大家告訴大家:石小霖也要去,結果柳宗也跟著報名。那次露營空前爆滿。他每次郊遊都找不到可玩的,無聊得很;有水就一個人打水漂兒,有樹就一個人爬上去,對著天空唱歌。唱的還是那兩首,奇怪的是唱到「千山萬水,萬水千山」,他也會停下來,後來根本就忘了後段怎麼唱。就這個樣子,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惹來旁人打聽自己:「有個坐在樹上,很性格的男生是誰?」同學聽了都笑,衝著那些傻女生直說:「就是我啊,就是我啊!」儘管這樣,還是有人電話打到家裡來。洩漏他家電話號碼的傢伙後來自了首,他反倒不在意了。在校園裡,見了自己同學雙雙對對,他異常豁達地過去搭訕閒扯,第二天,人家就會告訴他,有人說他很有氣質。那一陣子,是他最瘦的時候,趁洗澡時候照照鏡子,湊近了端詳自己,果然發現,自己有著兩片希臘雕像式的薄唇,下巴上還有條小溝,臉頰像是削尖的拋物線。後來,他就一直沒能維持那時的體重,小溝溝也沒了。
他一直到了高中,才和女生斷了關係,從小都是男女合班上來的。一個小學女生,和他斷斷續續地,等她上了高中,也是瘋得忘了他。他對這些女孩子很灰心。有時會有同學從郊遊回來後告訴他:「昨天有個女孩說認識你!」他才知道,他那個舊的女朋友,現在花得不成樣子。「啊!你說她呀?醜死了,從來沒有好看過。……也許她去美容過?以前都是她打電話來,我不敢碰。」他這樣子回答,對方聽了當他是玩笑,他不再多說。一個電話打一個多小時的日子是童年,他不急,從此就不再為這個急過。
原來他們紮營的地點在河床邊,石堆磊磊。一路沿著河走來,河水嘩嘩沖著兩岸,就和一行中的女孩子們一樣嘈。大家一個石頭跳著一個石頭,他邊跨邊望腳下的水流中,細悠悠的草髮浮游。原來是女孩子們膽小沒了聲音,才顯得這處的深靜。
當晚安排妥貼,也沒什麼吃的,大夥兒興奮得沒胃口,胡亂遞了幾個麵包咬幾口。班上的人還很顧著他,直問他:「餓不餓?」被別的女生們聽到,全掩著嘴笑。柳宗根本沒吃,一個人坐在一邊喝汽水,他想起來回頭去看他,對方朝他搖搖易開罐空殼,旁邊還坐著一個人。人家說那是他姊姊,在讀五專。
第一天見面,彼此沒什麼話題,早早就入了帳。他們一班的班長、副班長和風紀全和他在一塊兒,旁邊睡的是柳宗。聽了幾個葷笑話後,慢慢聲音消了下去,就剩他一個人愕坐在那兒。屁股下是沒剷乾淨的碎石,靜聽帳外的動靜,很怕一個夜就這樣襲了下來。猛地帳篷被人拉開,伸進一個頭:「我弟弟睡啦?」他看清楚是柳宗的姊姊,不好責怪人家怎麼這樣莽撞,只好拍拍枕在他腿上的柳宗,看見他睡得熟甜。
「別叫他,沒事!」女孩的頭髮燙過,一張臉像是在帳口的一輪月光,柔柔淡淡的。幾秒的空白,黑夜又溜進帳裡。「想不想出去走走?」
和柳瓏沿著河岸走去,西方風聲吹來,都是颯颯的感覺,星星則已經是翻覆在一大片海裡了,忽浮忽沉。柳瓏想再往下游走,他住了腳。有一點怕,因為遠處像是黝黑的一個大洞。
挨著大石頭坐上去,任憑河水嘩嘩奔流在自己腳下。柳瓏和他聊柳宗,說著,說著,竟加一句:「你們倆很像,哈!」她指的是什麼呢?柳瓏說她會看手相,正正經經地便叫他伸出手來。其實根本是胡扯,他煩了說睏,正要跳下石頭,好像被人拉了一下沒拉住。他站在石頭下往上看,柳瓏一雙眼晶晶地在夜裡閃。他一路向營地趕,什麼都不想。他還是怕夜!他知道,他怕夜會那樣就襲了下來。
回了學校還要輔導,他想來想去,竟然忘不了那晚。他沒事打量柳宗,覺得他姊姊和他真不像。那晚回了帳篷剛倒下,原來柳宗醒著的,臥著看了他一會兒,問他上哪兒去了?他不知想隱蔽什麼搖搖頭。柳宗和他平行著躺下,呼吸一波一波。他不知道柳宗究竟知不知道這檔子事?有點後悔當初沒告訴他。
那暑假裡,他膽子大了些,敢穿緊一點的褲子和靴子,衣服更是鮮亮的黃、藍或耀眼的白,大家都不認為看著會不順眼。有時下午泡一下「小美」,走一走書城,柳宗也跟他一塊兒,晚上則約個進度溫習功課,約莫兩個月,就那樣過了。他忘了再提露營的事,沒想到註冊前幾天,柳瓏又打電話來。
第一、二通他沒接,第三通握了聽筒沒開口。到底柳瓏比他大,毫不在乎地說自己的。話裡沒提到柳宗,他心有旁騖;問他柳宗在不在?果然不在。柳瓏約他看電影,他一時沒想到該怎麼引退,慌慌張張搭了句「看哪家?」掛了電話,還呆了幾分鐘,抓了書,就往圖書館去找柳宗。仍然是夜,緊緊抱住了閱覽室的四面大玻璃窗,他逃命似地在柳宗對面坐下,見柳宗看到自己那副德行的驚惶。他沒心情看書,完全在看柳宗,覺得心定了些。柳宗有時抬起臉想問題,迎著他就微微一笑──那表情竟像柳瓏!
開了學,他們班換了教室,靠了大馬路的那一棟。一窗子都是綠,只是下午會西曬。班上有人驚問現在是高幾了!他竟然還是用原子筆把年級塗成三槓。有人則不勝依依地說起和自己天長地久的女孩,在暑假裡怎樣度過了最後一次約會,約定了明年台大見,這似乎有點過分。有些人則還在剪不斷理還亂地苦惱著,真正丟不下了!他覺到班上同學長大了,只是自己仍舊慢別人一拍。他自己都想不清,怎麼和柳瓏出去得就那麼隨便了?他還拿不定主意,平常依賴旁人慣了,不適應擔任起這麼一個角色。
高三不比往常,真的要拚命的。念著都會忘記,為什麼要念,機械而且麻木。他的功課在一起步沒穩下來,一連幾個月都漂浮不定,失常得很。當然這和他的心情及生活脫不了干係。
他一直想起和柳宗在圖書館K書的晚上,他們到了十點,搭了○東在台北繞大圈,雖然是夜裡了,可是多了個伴便不怕。他們挑靠後的雙人座,出了圖書館就不談功課,拉開窗子,真的是好風如水。
柳宗說話依舊是慢慢地,有時眼光直投向窗外,不朝他看,可是他靜靜地聽,時針滴答滴答流過耳際,他們的日子,確實是在倒數呵!柳宗教他快快收心,挑個整數的日子,三百二十啦,三百整啦……仔細地望望自己的前程。
記得那是五月的時候,離現在卻像是很遠的記憶(記憶中一到了夏天,便是要赴考場的那種淒涼)。高三的學長們抱著書。東坐一個,西坐一個,把校園點滿了。沒想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踏進這種生活裡。柳宗怡然自得,抱著書的樣子,總是一番在吃零食的氣象,眼睛瞟瞟課本,偶爾瞟瞟教室外,他則在走廊上,對他招呼地笑笑。
柳瓏和柳宗對他來說,是兩個集合;而他們兩姊弟又自成聯集。是在疑心,於是有了鬼,他自認為他無能力處理自己這樣的一種生活,因為他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九月的暴雨依舊稀奇,四周水瀑傾瀉,困死了一堆週六午後無處可去的人。說是念書吧,大家卻是親得很,搬了椅子坐成一圈。柳宗人緣是很好的,大家和他嘻嘻哈哈的熟悉,是他和柳宗平常欠缺的。聽著一些笑話,實在有趣。九月,還剩三百天。有人這麼說。
一陣雨過後,他奔至走廊上,望見遠遠的景物,像是畫裡的一筆水墨,溼得恰到好處。陽光一片片貼上金磚,亮麗的好景象。他要柳宗出來嗅嗅雨後的味道。進得教室,一片氤氳,柳宗淡淡地叼著一根菸,欲笑還休地抽了幾口。沒人理他,他愕愕地站在原處。
沒事。一整個下午沒事。柳宗和他六點鐘出校門,他沒有回家的意思。「去我家坐坐?我爸媽今晚都不在。」
那柳瓏呢?該是在家了。屋子裡熱門音樂通天響,一推開門,柳瓏和另一個男孩子盤坐在地上,想是她同學,穿著是制服,中分的長頭髮。兩人一起抬頭。「宗宗,我們吃過了!」柳瓏笑得平和:「小霖,今天和柳宗過得還好?」
「好!」他應了一聲。挨著柳宗,有菸味未消。柳宗不把他當外人,鍋碗盆瓢放了一桌剩菜,就他二人對啄。前廳是柳瓏輕輕的笑,和一個陌生的聲音,沉沉地說話。他想把柳宗放下,趕去前廳和柳瓏會合。
幫著收拾了碗筷,四個人前廳坐著。柳宗看報,那二人放唱片,他則是定定地望著柳瓏。「妳為什麼把頭髮中分了呢?」他問柳瓏。
「這樣好看嘛,小鬼!」沒想到那男孩,撩撩自己中分的頭髮代答。柳瓏面有不悅,嬌嗔幾句。
柳宗柳宗,你姊不能這樣對我──他心想。柳宗柳宗,今晚這裡有四個人,四個人哪,我們從來只是一對一的。柳宗,我該告訴你,那一夜,河邊,有風,我和你姊走了好長一段,在夜裡,你姊的笑容像月光,你姊的聲音在電話裡像銀鈴……。
他慘慘地支著頭,望望柳宗,對方該算是給了他善解人意的一笑,他至此再也不打算把一切告訴柳宗了。
門外的音樂不可能停的,房間裡就是柳宗的味道,他的書桌、書架、書櫃子,他的衣服,他的床。「你有菸嗎?」他開口便想驚人,柳宗反倒是還他一個默然的神色,他只好住口。「柳宗,你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問題當然是很傻,柳宗點點頭。他知道這個週末注定要在房間裡蹉跎了,就他和柳宗。
那是他對夏天最後的記憶。九月的晚上,銀河醉人,他卻好像再也沒有了牽掛。
【親愛的】
下午最後的幾堂課,校園裡來往的學生已經開始忙著回家。袁安在文學院旁的小徑上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莫珊珊老遠朝他揮手。
他微帶笑意地看著她走來。莫珊珊穿了件紫色的長毛衣,再一看才知道底下穿的不是長褲,只是長襪,恐怕那上裝根本算是件迷你裙……袁安暗叫:這種天氣!又見她腿側什麼東西走一步閃一下,全身上下機關太多,他索性不研究了。隔一會兒又彷彿記得有同學拿這期的電視週刊給他看,封面上的莫珊珊也是這麼一身紫。當時他只是冷著臉瞟了瞟,沒怎麼往心裡去,沒想到她就穿來上課了。
「越來越邋遢,嗯?」莫珊珊站在袁安面前,伸手就去掀他的領子,隨即又抽回手來。舊夾克的感覺──她想起來這件夾克是她前年送袁安的生日禮物,當天他穿上身就淋了一身雨,後來就老見他冬天披著這件夾克,那場雨彷彿還漉漉地觸得到。「那件外套呢?袖子上貼皮的那件?」她去摸袁安的頸,手指在他髮間搔索。
「留著結婚時穿,好不好?」袁安一把攬過她來,訂過婚了,自然又少一層顧忌,他湊到她耳邊呵道:「好不好,嗯?」
莫珊珊扭了幾下,光笑不語。她覺得自己該給他一點什麼回響的,可是一時想不出,只是空洞地微笑著。倒在袁安的胳臂裡,透出去看到一小片灰濛濛的天空,像是從袁安的身上長出來了雲和樹,碰在臉上有聲音。「噯,今天考得好糟。」她揉揉眼說道。
袁安鬆開她:「考什麼?」她仰起臉來:「期中考補考啊,上次不是出外景,搞了一個多禮拜嗎?」
袁安聽她提起這檔事,不想往下接話,走了幾步才說:「考過了就不要想。」
莫珊珊聽不出話裡的情緒,以為在哄她,於是也歡天喜地攬著袁安的腰,繼續說她的:「劇本又改了。」
「什麼?」袁安停下來。
「本來不是說第十三集要我殺了大帥之後自殺,現在改成先把我關起來,然後葛天豪來救我,一起逃走──」
「我沒看,我有家教。」袁安不讓她再說下去。
莫珊珊心裡也有了數,這種架吵過無數次了,她沒勇氣去翻案,他總有他的理由。
其實袁安也看過幾集的,一齣民初的國語連續劇,片頭就做得粗糙。莫珊珊是五個女主角之一,身著鳳仙裝,梳了兩條假辮子,是大時代的小兒女,可大家閨秀,亦可小家碧玉,總是民初劇的那種混亂。新人排名不會太靠前,五個女主角都要擺個姿勢亮相,蘭花指輕輕指點,完全與生活無關的巧笑一番,接下去就是廣告。袁安好不容易耐著性子看下去,果然莫珊珊的戲份輕,還成天見她學校、電視公司忙得不亦樂乎,他只能裝得不聞不問。
「袁安,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很愛你?」看見袁安剛才的神色,她無法釋懷。
袁安卻笑起來:「台詞哦!」她便打他:「討厭!討厭!」
這個時候莫珊珊又比較有安全感了。當初旁人問她訂了婚有什麼好?她也說不上來。袁安逢人便說:「先訂了放著。」聽得教人心驚膽跳。訂婚半年了,兩人依然是各忙各的,見了面才這樣老夫老妻一番。
「今天晚上小卜那邊怎麼辦?」袁安問道。卜俊強是他們一個學長,今天生日有個派對,有交情在,非要他和莫珊珊到不可。
「我盡量,說好今天補幾個鏡頭的,我想八點以前可以收工,我溜出來。你先去好了。」莫珊珊隨口就一路計畫下來,這種生活她已習慣。
「我過去接妳。」袁安簡單地補了一句。
莫珊珊這一驚,自己都不知該怨該喜?演了這麼久的電視,袁安一次也不肯來公司找她的,她第一天錄影,系上那些女孩子們全來看熱鬧,看她濃妝豔抹,穿紅戴綠,嘰嘰喳喳圍著她,儼然成了在送嫁娘。可是袁安沒來,她覺得很落寞──哪有新郎沒來的道理?她以為袁安生她的氣,可是他第二天只跟她說道:「我幫不上妳的忙,希望也別礙妳的事。」她不敢教他多解釋,只願一切平靜。
「不必了,小卜家我認識路,」莫珊珊低頭謝絕:「我坐計程車過去。」
「沒關係,我去接──」
沒等對方講完,莫珊珊就道:「不多這個事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愣在那兒。莫珊珊眼睛望向別處,茫然地,然後又收回來,注視著袁安。袁安覺得她的眼睛像攝影機,沒有生命似的,光盯著他,但不認識他。
袁安一個人赴小卜的宴,光吃吃喝喝,玩興不甚濃。舞會開始了,他自願端了杯紅茶,帶把手電筒,躲到角落裡幫小卜放唱片。
好不容易幾首活蹦亂跳的New Wave結束,接下來該是慢舞。袁安吃力地一頭鑽進唱盤裡換唱片,沒注意到小卜也招呼得累了,席地坐在他身邊:「珊珊不來?」
「不知道,又是錄影。」袁安的聲音平平的。
「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小卜說完就伸手去拿手電筒,袁安以為他要來替他,沒想到小卜忽然開了電筒去照舞池裡的人。那兩個人摟得正緊,一時好不尷尬,好在熟識,雙方一笑了之。
「哈哈哈。」袁安一旁看著有趣,想起來又笑。
「打得火熱,可是阿財說他不要像你一樣──」小卜說完才警覺了:「他那種人沒責任感,你不同──」
「我知道你們的意思。」袁安受不了別人說話拐彎抹角:「第一、我不該被婚約牽住;第二、我不該讓老婆去演戲;第三、我不該轉系──」
「什麼話,轉系也為你好,應該說對兩個人都好!」
然而這還是為了她。袁安想到這裡,心有點涼涼的,他忽然想到他會晚莫珊珊一年畢業。他在外文系都該升三年級了,可是為了莫珊珊,情願降轉到經濟系。大一大二同莫珊珊在系上雙入雙飛的日子已結束了,他知道一般人對文學院男生的看法,這當然也包括莫珊珊的父母。他不覺得自己衝動,當初念文組家裡就不贊成,這樣一來皆大歡喜。只是從此整件事就有點開始走樣,他在他的商學院,莫珊珊在她的電視公司,他覺得他倆彼此都像隔了什麼縫隙在偷窺著對方,他看到的是一張濃妝的臉。
「等一下去接珊珊啦!」小卜推推他。
「她要我別去。」
「哪有這種事,有人接怎麼不好?」小卜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了:「我說你哦,一開始就板著臉把人家嚇死了。她已經進了這行,你怎麼能不管她?告訴你,女孩子一個人總是有點怕的──」
袁安扭回頭望著小卜,小卜眨眨眼睛等他的反應。袁安沉默了。
他想起那一天,外文系上幾個同學吵著要吃他們的訂婚酒,他和莫珊珊就在學校對面的西餐廳請了一長桌,在座只有他一個男生。他們把喜糖也帶去了,小紅心盒上貼了個「囍」字,熙熙攘攘擠在燙金花邊裡,誰也不讓誰,十分鋪張。
那天他打算把他轉系成功的消息留待飯後公布的,吃了一半,在座有人問起:「珊珊,電視公司那邊妳答應了沒有?」這個問題從她去年演出話劇被星探發掘之後,足足纏了三個多月。莫珊珊停下刀叉,氣弱地說:「我簽了。」他一聽簡直恨得牙癢:「妳到底還是給我簽了,做明星去,嗯?」
她當場就哭起來,內疚?委屈?還是威脅?他都為她轉系了,他教她別簽這個約,她竟然都不能依他。
這以後兩個人見了面都有了底,知道對方也會發火的,連親密時都有一定的規矩可循,只圖眼前平安無事。難道他們就要這樣下去了嗎?袁安把頭埋進膝蓋裡,耳朵也摀起來。他不是真的在和她計較什麼?有的時候他也怕,怕一旦拉破臉,兩邊都是傷痕累累,怎麼忍心?……
「袁安──」
正好一曲終了,袁安抬起頭來:「幾點了?」
「八點五分。」
袁安就憑著還記得《烽火母女情》這個劇名,竟然摸到了第六攝影棚。錄影工作還在繼續進行,紅燈亮著,可是門口沒人管。門旁的大黑板上亂七八糟有人留言:「阿花,我們在餐廳」、「朱嬌麗外找」。他躊躇了一下,拉開門就閃了進去。
迎面來往的都是著了戲服的人,他們並不在乎誰闖進他們的小空間。袁安探索著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看見那個某大元帥的後花園。他光是名不正言不順地伸著頭。
然而莫珊珊竟看見了他,她正和她戲裡的姊姊妹妹們輕羅小扇撲流螢,沒她的台詞,她見著袁安正站在攝影機後,像孩子一樣左顧右盼。他穿了那件袖子上貼皮的西裝外套,嘴角微微掀著,沒什麼心眼。她覺得抱歉,讓他看到這麼一個假造的世界,假山假水,她就混在裡面。──戲裡面沒有一個叫莫珊珊的人!好不容易她和他的目光接上了,她偷空趕緊朝他笑,怕他認不得自己,這才覺得放了心──那個人是袁安沒錯。
八點四十收工,莫珊珊馬上就聽見袁安的聲音喊她,可是一片兵荒馬亂,攝影棚裡翻箱倒櫃,袁安還是湊不進去。她喊他要他等,又做手勢,表示她要去卸妝。
隨後袁安跟來,她一點都不知道。才剛換下戲服,就聽見他們那個很癟三的劇務扯了嗓子在罵:
「你怎麼混進來的?化妝室不准進去!什麼外找,不可以!」愈吼愈大聲,化妝室裡的人笑說不知道又是誰的影迷來胡鬧了。
待莫珊珊好奇一瞧,才知道是袁安在那兒紅著脖子跟人理論,身不強力不壯,光會喊:「我找莫珊珊!」
那個劇務說不通便想動手,霸氣地橫在袁安面前,袁安當然不是對手,就被人在那兒拉拉扯扯,也不叫她。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非常愛他。不是袁安從來不管她的事,他來找她都得這樣拚命,還怎麼管?
她突地就站出來了:「他是我未婚夫!」
一聽彷彿很嚴重似的,並不怎麼妥當。她的單身女郎生活當場就結束了。可是她並不後悔,任裡外圍觀的人交頭接耳。袁安見是她,也不過拍拍衣服,站在原地笑笑,笑得那樣容忍,那樣姑息。
他們本是校園裡的一對郎才女貌,都要來這兒受一番人世滄桑,眾目睽睽演出一場亂世佳人。她並不愛哭,但是面對了化妝鏡,她早已是花容凌亂,眼影化成一團。可是一臉的胭脂還是穩當安詳,整個人依舊花枝招展。她來不及抽張面紙,就咽咽地流下淚來。
「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沒關係的。」
台北開始落起毛毛雨,計程車上的兩個人都記不清剛才的細節了。袁安只記得他一直在喊:「我找莫珊珊!」那樣子一定很醜,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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