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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單身的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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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單身的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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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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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內容簡介 《我單身的最後一年》是王文華十年來第一本小說。

王文華以《蛋白質女孩》、《61 x 57》、《倒數第二個女朋友》等小說成名。但
近十年來,他的創作主題偏向企管和自傳,這是他久違了的文學作品。

這是一個關於單身、婚姻、家庭的故事。描述在不景氣的大環境,一群年輕人在自我、感情、事業上的追尋與迷失。

陳明麗和她的朋友,都是有想法、有個性的女生。

她們尋找相同的東西,卻做了不婚、晚婚、結婚、離婚等不同選擇。並在這些選擇之間舉棋不定、匍匐前進。

故事分12章,寫一年的12個月。

在春夏秋冬、喜怒哀樂之間,明麗慢慢體會到:單身不一定自由,結婚不一定圓滿。家庭有時是避風港,有時是暴風圈。生命中最難交往和分手的對象,永遠是自己。

這本小說從2018年5月1日起在王文華的臉書連載。書中文字,成為網友轉傳的名句,比如說:

「這是我要的夜晚,我為過去的選擇買單。沒有人想當孤島,但有時自然就脫隊了。如果我『剛好』一個人,那我就『好好』一個人。好的紅酒,不也是一個人,靜靜待在瓶中,10年、20年……她開瓶,叫醒了瓶裡的精靈。我是陳明麗,我是阿拉丁。今晚,我是自己的神燈。所有的美好與痛苦,即將芝麻開門……」

「我知道你是,勇敢的女生。但有時候,軟弱一點,才能找到幸福。」

兩個月的連載,引起跨越性別、年齡的讀者們深度的討論,以下是具有代表性的讀者留言:

「這麼洞悉女性初老心理的文字,真的是男作家寫的嗎?」

「我忍不住覺得作者很賤……康!!!哪裡痛往哪裡寫啊!」

「我身邊有許多明麗,所以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不願妥協,但也找不到理想的伴侶。」

「我們看著明麗這樣的榜樣,希望也成為獨立、聰明、自信的,新生代女性。只是在這過程中,大部分男生對女生的看法、價值觀沒有進步。」

歡迎你跟著這群網友,一起進入明麗(其實也是你)的世界……

 

作者簡介

王文華
作品包括《蛋白質女孩》、《61 x 57》、《倒數第二個女朋友》等小說。
和《空著的王位》、《創業教我的50件事》、《開除自己的總經理》等自傳。

書摘/試閱

《我單身的最後一年》第一章
一月

1

阿成LINE明麗,「介紹個男人給你。」

「對我這麼好?」明麗回。

「他剛從美國搬回台灣。」

「幾歲?」

「比你大一輪!」

「那怎麼還沒結婚?還是離了?」

「從沒結過。」

「同志?」

「據我所知不是。」

「『不是』,還是『據你所知』不是?」

「這種事我怎麼確定?」

「脾氣怪?」

「比我好多了。大家都很喜歡他。」

「還是有心靈創傷?」

「喂,很囉唆耶,到底有沒有興趣啊?」

 

2

阿成推門走進餐廳,坐在角落的明麗站起來。

他的朋友叫小周。短髮像剛除過草、被雨淋溼的草地。明麗說:「你看起來好像還在當兵。」 。

「別被他外表騙了,他老到可以當總司令。」

「沒錯!」小周對明麗說,「我大你一輪!」

哎喲,阿成,你怎麼把我的年紀告訴了他!

三人坐下,阿成刻意讓明麗和小周面對面。

「剛才這樣說不會失禮吧?阿成應該有告訴你我幾歲吧?」小周説。

「沒有。他只說你很有型。」

小周皺眉,「哪個部分?腳底嗎?」

服務生來點菜,明麗和阿成很快決定,小周猶豫不決。

「這個麵是無麩質的嗎?」小周問服務生。

服務生茫然。

「麩質,就是小麥中的蛋白質。我過敏。」

服務生向明麗求救。

「嗯……應該是一種過敏原吧……」明麗傻笑。她懂「膚質」,不懂「麩質」

「沒關係,」小周笑笑,「那我點飯好了。」

「我們是不是見過?」小周問明麗,「在阿成的婚禮?」

「好像沒有……當天人太多了。」

「可能有一半是阿成的前女友!」小周笑,「所以阿成老婆最後得說:『謝謝所有前女友,讓阿成變成更好的男人』――」

「別糗我了!」阿成打斷。

「阿成嫂真幽默。」明麗笑。

菜上來,只有小周拿起手機拍。明麗好奇這個看起來很美味的中年男子,為什麼未婚。

「你一直在科技業?」她旁敲側擊。

「沒有,我本來做金融。」

「怎麼會轉行?」

「金融業太無聊了!」

「明麗就在金融業。」阿成幸災樂禍。

「對對對,我也覺得金融業超無聊的。」明麗附和。

「所以做了幾年後出國念書,念完就轉行了。但轉行後發現,科技業也不太有趣。」

「任何工作做久了都不有趣,」阿成説,「我在賭場上過班,夠有趣了吧?一個月後我就受不了!」

「因為日夜顛倒?」

「因為重複。」阿成說,「我在那認識了一些電影明星,他們也說,工作只有走紅地毯時有趣。」

小周說:「真的!我有幾位朋友在演電影,大部分時間,他們做的事跟我們一樣枯燥,一個鏡頭拍50次。還不能像我們朝九晚五,在辦公大樓吹冷氣。

「認識那麼多明星,怎麼還單身?」 明麗問。

「認識明星,跟單身,有什麼關係?」

「身旁如果有這麼多美女,應該很容易找到對象吧?」

「這麼說的話,演藝界的人應該都已婚了喔?」

明麗笑。

小周反問,「金融業條件好的男人很多,那你為什麼還單身?」

「她也是『一個鏡頭拍五十次』,太挑了。」阿成說。

明麗搖頭,「太挑兩個字,簡化了。就像女人說No,男人就說她ㄍㄧㄥ。」

小周點頭,「其實我們只是沒遇到合適的人。」

明麗附和,「但合適這東西很狡猾,一眼、一時都看不出來。有時遇到,卻不知道。」

「聽起來你遇到過?」小周逼視明麗的眼,明麗回看著他。

四目相對被阿成打斷。「我遇到過,而且還娶了她。」阿成説,「你們要有心裡準備,合適的人就像在金融業上班,通常很無趣。」

「這麼悲觀?」小周説。

「而且也是『重複』的。」阿成說,「但合適的人也像金融業一樣,會付你好的薪水,給你舒適的環境,很穩定。」

明麗問小周:「你『合適』的標準是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標準,在一起自在就好。」

「這才是最高的標準!其他條件都還容易,因為可以量化。自在……就完全是自由心證了。 」

「不好嗎?」

「沒有不好。所以我說合適很狡猾。因為不同階段、不同時段、甚至星期一和星期五,你對自在的感覺都不一樣。」

「我現在還滿自在的。」小周說。

「怎樣的人會讓你自在?」明麗問。

「柔軟一點的人。我過去的對象都太強勢了。 」

「柔軟的女人很多啊! 」明麗說。

「你幫我介紹?」小周說。

阿成放下水杯,差點嗆到。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急忙問:「你對柔軟的定義是什麼?」

「不要像刺蝟一樣,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怎麼不早說?」阿成用玩笑來化解尷尬,「明麗可以參加海軍陸戰隊!」

「真的!我早上起來頭髮都跟刺蝟一樣。」明麗嚇他。

「要不要我送你一罐潤絲精?」小周問。

「一般的沒效,要工業用的。」

小周笑了出來。

「既然標準是柔軟,為什麼過去的對象都強勢呢?」

「追她們的時候她們都很溫柔,交往後才變強勢的。」

「對象會改變,跟當事人本身也有關。」

「沒錯,也許交往後她們發現我外強中乾,就開始變強勢了。」

明麗聽出他可以開玩笑,便說:「那我先說喔,我很強勢,沒事不要追我! 」

「好,我會自制。 」

小周拿起湯匙,吃了一口無麩質的燉飯,慢慢咀嚼。

明麗捲起有麩質的麵,慢慢放入口中。

他們沒有說話,但各自的刀叉鏗鏘地響,像是在繼續討論著彼此是否合適。


3

走出餐廳,下著雨,典型一月的台北。

「要不要去喝點東西?」阿成號召,「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廳。」

「好啊!」明麗響應。

小周看了錶,搖搖頭:「我也想喝,但你們去吧,我待會還要洗牙。」

「蛤?」阿成反應。

明麗面不改色,但心裡也噗哧大笑。

「洗牙。」

「牙哪一天不能洗?」阿成抗議。

小周説:「這醫生很難約,約了很久才約到今天下午。」

「洗牙有什麼難的,我幫你洗!」阿成戲劇性地抓住小周的肩膀,伸手抓他的牙,「我還順便幫你刮鬍子。」

「我不要刮鬍子!」小周擺脫。

「我從來不洗牙,也沒事。」阿成說。

「你口腔細菌很多,只是你不知道。」

明麗看得出小周不想去,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索性跟著胡鬧,「聽說舌吻可以消除口腔的細菌。」

阿成看了明麗一眼,立刻配合,「那是嚼口香糖吧?」

「有這種說法?」小周笑,「我待會問問牙醫。」

明麗繼續扯,「聽説法國航空發明了一種口香糖,起飛和降落時嚼,耳朵就不會不舒服。」

「這我倒吃過。」小周說,「法航的休息室都有,還有烤布蕾的口味。」

「哇……好想吃。」明麗說。

「下次幫你拿一條。」

「那交換一下LINE吧!」阿成看大勢已去,只好做結。

走到停車場,小周説:「要不要我送你們?」

「不用了!我們散散步!」

小周用遙控器打開車門。

「這車很適合你今天的造型。」明麗用手比劃了一下,像是攝影師要拍他。

小周繞到駕駛座門外,「找到適合自己的很重要。」

「座椅一定很『柔軟』吧?」

「還是『硬』了一點。」

小周打開門,低下頭,然後想起什麼似的,慢條斯理地說:「很高興認識你,明麗,我們再聯絡!」

「嗯,再聯絡!」


4

小周開走,濺起雨地的積水。

明麗揮手,濺起甜美的笑容。

她的嘴型如此柔軟,像一條沒有麩質的義大利麵。

「你為什麼覺得那車適合他?」阿成問。

「那是賓士。適合他,適合我,適合你,適合所有的人。只是我們不適合賓士。」

「不適合我!我剛才坐他的車來,座椅真的很硬。」

兩人走出巷弄,走向大街。

「如何?」阿成問。

「很棒啊!還重視口腔保健,真是無懈可擊了。」明麗說,「但他對我沒興趣。」

阿成試圖安慰,「不知為什麼,當他說要去洗牙時,我突然覺得他是同志。」
「哈哈,別這麼説。如果對我沒興趣的都是同志,那麼……『同志仍須努力』了!」

「這什麼邏輯?」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洗牙這種藉口。」

「搞不好他真的是去洗牙。有些人很重視洗牙。我老婆每隔六個月又六天,一定去洗牙。」

「為什麼是六個月又六天?」

「因為她六個月提醒自己一次,但那個牙醫很忙,預約要等六天。」

「那為什麼不五個月又24天就提醒自己一次?」

阿成的臉一片空白。

「你看,我老婆就沒有你這麼聰明!」阿成説,「但太聰明,會給男人壓力。」

「會不『柔軟』?」

「不『柔軟』。」

「你老婆會給你壓力?」

「我老婆不會。」

「那才是真正的聰明!」

「不過我結婚兩年了,可能對壓力也適應了。小周我就不知道了。他在美國打天下,應該是那種自視甚高、希望女人配合他的人。」

「自視甚高的人對我沒興趣,我自尊心要變低了。」

「套句他剛才說的,不是因為你不好,只是因為你們不適合。」

「所以強的男人,不挑強的女人?」

「好像是。」

明麗搖頭。

「別太難過。這不是你的問題,是男人的問題。」

「我搖頭是因為,其實我是弱女子啊!」

「但他來不及看到你那一面。」阿成說,「你下次要不要改變策略,把脆弱的那面先表現出來?」

「那樣他會說,」明麗模仿小周口氣,「其實我也沒什麼標準。我想找一個『獨立』一點的女人。我過去的對象都太『黏人』了。 」明麗笑,「總之,怎麼做都不對。」

「真慶幸我結婚了。」

「你應該慶幸你不是女人。」

「但就算你是男人,也會碰到同樣的問題。你如果很強,女人覺得你大男人。你如果很溫柔,女人覺得你沒男子氣概。」

「是啊,男人也不好當!」

「同樣的特質,就看對方怎麼詮釋。喜歡你的,通通是優點。不喜歡你的,所有優點都可以挑惕。我以前留鬍子,我老婆覺得我很man。現在我兩天不刮,她覺得我很髒。」

「情人眼裡出西施?」

「所以小周有大智慧!」阿成總結,「到頭來,就看彼此合不合適。合適的人,會對你各方面,都有善意的詮釋。」

「但大智慧的人話都只說一半。」明麗說,「怎麼知道找到了合適的人呢?」
「大師沒指點,可能是留在下次見面。他不是特別說:再聯絡嗎?」

明麗笑了,「我知道『再聯絡』的意思。我對別人說過。」


5

是啊,那些被明麗「再聯絡」的男人,不會相信她到35歲還單身。

明麗從小活潑,會講話,討人喜歡。高中時當樂隊,她打鼓,下課後常有男生在學校門口等她。

「我們去美術館好不好?」男生問。

「不是要逛書店?」

「美術館有特展。」

他們坐公車,一路晃到中山北路的美術館看素描展。她對美術沒興趣,但捨命陪君子。走了一小時,忍不住打哈欠。

「你沒興趣?」

「喔,沒有,沒有。不好意思,天氣變了,我過敏。」

「過敏會打哈欠?」

回來後他跟她要生活照。她站在教室外走廊的窗前,請同學幫她拍了一張。

一個禮拜後,男生畫出一張一模一樣素描。背面寫:

「你的照片我留下來了,你的笑容像觀音。」

但她沒有顯靈。上大學後,明麗在台北,男生去了南部,他們就淡了。

但那張素描,她一直留著。

窈窕淑女,君子和小人都好逑。大學時碰到幾個花心男,她很機靈地閃過子彈:不好意思,我今天頭痛、我拉肚子、我媽媽住院……

快遞送了一籃水果到她家,上面附了一張慰問卡給她媽媽。她媽哭笑不得:「為什麼你不喜歡人家,我要住院?」

有一次,明麗的媽媽真的住院了。她感覺這是報應,再也不敢用這藉口。

「週末去看電影?」追過她室友的男生來約她。

「對不起,我『鄰居的媽媽』住院了。我要幫他們看小孩。」

是命運還是選擇?彼此都有好感的,都不長久。原因很多:她太忙,或他太忙。他太愛她,或她不愛他。

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個,分手的理由卻很多。

畢業後她進了大公司,一步一步往上爬。

工作表現地越好,追求的人越少。

工作表現地越好,約會的時間越少。

工作表現地越好,她對男人的需求也越小。

工作表現地越好,男人對他的要求也越高。

有一陣子,她每天加班到十一點,自然無法約會。一個男的猛追。

「不好意思,我星期五要加班。」

「星期五還加班?」

「很扯吧!錢這麼少,事這麼多。」

「沒關係,我們晚一點吃。我等你。」

「可是我要搞到十一點。」

「搞那麼晚,同事也不在了吧。週末在家做不是一樣?」

「大家都走了,我工作效率更好。」

「你負責吸地毯嗎?為什麼大家走了你的工作效率更好?」

她不負責吸地毯,也沒有地毯式地找對象。30歲前,認真的男友只有兩個。一個交往了一年,跟她求婚。她覺得太快,男生不願等,分了。

另一個她準備好想嫁,但對方還想衝事業,也分了。

結婚的條件不是愛情,而是時機。

而時機對的人,口味不太一樣。

「不好意思,」男生約她晚餐,她回覆,「我星期六要健檢,這幾天要控制飲食,只能吃白吐司。」

第二天,那男生快遞一包白吐司到公司給明麗。卡片上寫著:

「怕外面的吐司加了些有的沒的,我自己做了一條。」

她很感動,傳給他三個流淚的符號。

但吃了一口,吐了出來。

他真的沒加有的沒的。他什麼都沒加!

她把吐司放在公司茶水間,請同事吃,沒人碰。

那天好友春芸從高雄上來辦事,下班後來公司找她,吃了一片吐司,勉強下嚥。

「不像吐司,像土。」春芸灌了一口開水,「但精神可嘉,跟他見個面吧!」

明麗微笑。

春芸看得出她的意思,「為什麼連試都不試?」

「就沒感覺囉……」明麗說。

「你寧願回家一個人,吃冷凍庫的東西,也不願吃剛出爐的吐司?」

明麗點頭,「吃冷凍庫的東西,沒有牽扯。」

「誰說的?好的冷凍披薩微波後還是會拉絲喔!」

春芸當然不是在評論美食,於是補上重點,「沒有牽扯,就沒有愛。」

「有牽扯的愛,結果都很慘。我和身邊的朋友,都有經驗。」

「你們是愛上自己?還是對方?」

明麗笑了,她分得出兩者的差別,於是說:「一樣慘。只不過一種是慘在當下,另一種是慘在未來。」

「那你怕的是哪一種?」

「明麗,聽說你做了吐司麵包給大家吃?」一位男同事走進茶水間,打斷了這場對決。

她們相視而笑,離開茶水間。把這問題留給麵團,繼續發酵……


6

明麗會聽好友的話。

健檢後,她請吐司男吃飯,謝謝他的麵包。

「上次的白吐司好吃嗎?」一見面他問。

「ㄜ……很好啊!」

「就知道你喜歡,」他為自己拍拍手,「所以這次我帶了這個!」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袋……

饅頭!

「也是我自己做的!」

他把塑膠袋提到肩膀的高度,彷彿是敵人的首級。

明麗目視,大概有十幾個吧。透明塑膠袋內都是水氣,顯然在饅頭還熱時就放了進去。

「哇……謝謝。」明麗努力想伸出手接下,手卻不聽使喚,「這……這我怎麼吃得完?」

「沒關係,分給你爸媽。」

「可是……他們比較喜歡吃燒餅油條耶。」

「沒問題,那我下次做燒餅油條!」

「喔,不用了!不用了!」

「你怎麼學會做饅頭的?」明麗找話題。

「沒辦法,要吃早餐啊!」

「早餐不一定要吃饅頭啊?」

「唉,你很不知民間疾苦耶!其他早餐都很貴,只有饅頭最便宜。」

「不差這幾塊錢吧?」

「能省則省囉!」

他們的對話像麵團,推起來很吃力。

她的後腳跟,從高跟鞋裡抬起來、又放下去、抬起來、又放下去……

無意識中,腳跟磨破了。

「不好意思,我去洗手間一下。」

她拿著包包,找出OK繃,貼上。

以後下班後,別穿高跟鞋了。

明麗堅持買單,她真心希望他把錢省下吃比較好的早餐。

「還讓你請客,不好意思。」

「你想法過時囉!誰說吃飯一定要男生請客?」

像提著燈籠,明麗拿著一大袋饅頭離開餐廳,「我去前面坐捷運,你呢?」

「你要回家啦?時間還早啊!」

「今天要回家倒垃圾。」

「倒垃圾?」

她一邊走向捷運站,一邊問他:「你都怎麼倒垃圾?」

「放在大樓的樓梯間。」

「你命真好!我住老公寓,沒有人來收垃圾,得趕台北市的垃圾車。」

「不能明天倒嗎?」

「明天就不能回收瓶罐了啊!」

「什麼意思?」

「唉,你很不知民間疾苦耶!」她模仿他的口氣,「不是每樣東西,每天都可以倒。台北市政府規定,某些東西,只能在某幾天回收。比如說瓶罐是星期二、四、六、報紙是星期一、五。」

「喔……」這對男子來說是全新領域,「你還訂報紙?」

「我沒訂。但我有瓶罐。」

「瓶罐晚幾天回收無所謂吧,又沒有味道。」

「堆在那邊很礙眼。」

「這樣啊……」他拿出揉麵團的勁道說,「沒關係,我送你回家,把你的瓶罐拿回我家丟。」

「哎喲……」明麗沒料到這招,她接住,「那我的祕密不都被你知道了!」

「瓶罐裡會有什麼祕密?」

「我酗酒的酒瓶啦,皮膚病的藥膏啦……」

這些話沒嚇跑饅頭男,他還是天天傳訊息。她只好祭出女生都會用的藉口。

「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其實……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沒關係,我還是可以等你,或是等他。」

「你等他幹嘛?」

「也許有一天,他……」

他怎麼樣?變心了?出意外了?

就這樣,20歲後期,她哭笑不得,跟很多男人擦肩而過。「飯友」很多,「朋友」很少。LINE「好友」很多,線下的「好友」很少。

在她上下班的窄小生活圈,男人像台灣的四季,雖然溫度不同,但天氣都差不多。

她想擺脫「亞熱帶氣候」,遇到「地中海氣候」或「大陸型氣候」的人,卻不知如何改變。

她想把30歲前的自己,像瓶罐一樣回收,開始新生活,卻不知應該在星期一、五或二、四、六。

她完全遵守公司SOP,把每件事情做好。但感情,沒有SOP。

她擔心,但不著急。30歲畢竟還年輕,女性朋友都還沒嫁,而身邊似乎還有很多單身男子。

然後情勢變了。


7

30歲後少數認真的關係,是跟阿成。

她在32歲那年認識阿成。阿成是不同樓層的同事,小她兩歲。她從沒想過跟同事交往,更別說比她小的。但阿成追求的方式,讓她動心。

「明天一起吃早餐。」那不是邀請,是命令。

「哪有人約會吃早餐啊?」明麗抗議。

「我不是人嗎?」

「吃什麼?」

「大腸麵線好不好?」

阿成跟之前追她的男人都不一樣。他沒車、沒房、沒像樣的西裝,只有一臉延伸到日本的鬍渣。

「我不是人嗎?」

他不是人,他是野人,不小心被丟到辦公大樓放生。

他們第一次出國,是到日本新潟縣苗場參加「富士音樂祭」。三天的音樂會很high,從早到晚站在舞台下搖擺,間奏時看著彼此,他突然問:「你為什麼留短髮?」

「什麼?」她聽不到。

「你為什麼留短髮?」

「好整理啊!」她邊搖邊叫。

「你應該留長。你的臉型留長很好看。」

 他拿起手機,自拍兩個人。

「等你留長後我們再自拍一張,你比較一下就知道。」

「那也要我留長後我們還在一起――」

然後他就吻她了。

她墊起腳,把他抓得很緊。

「你留長後,我們當然還在一起。」阿成說,「你長髮變白後,我們還是在一起。」

是這句話?還是舞台上的那首突然節奏加快的歌?讓她開始狂吻他。好像他們是MV中的男女主角,而MV中下著大雨。他的鬍渣是乾旱的土壤,她的吻是大雨,淹沒了土壤,讓荒地中開出了花。

吻完後,阿成竟無厘頭地説:「聽說舌吻可以消除口腔的細菌。」

「那是嚼口香糖吧。」明麗故意岔開話題。

「你有口香糖嗎?」

「現在沒有。」明麗再把阿成抱過來,「我嘴巴裡的細菌最多了!」

那個吻,比台上那首歌還長……

下一首歌,下一個遊戲。鼓聲響起時,阿成說:「我背好癢,幫我抓。」

「什麼東西啊?」

「抓背啊?不會嗎?」

她用兩手幫他抓。

「伸進去抓!」他命令。

她的雙手伸進他的T-shirt,隨著台上樂手的節奏上下移動,雙腳跟著跳。

他露出滿足的表情,不斷點頭,不知是在讚許台上的貝斯手,還是背上抓癢的手……

「不過癮,用力一點!」

她加強手腕的力量。那一刻,她又變回高中樂隊打鼓的明麗。

一回到東京,背景沒音樂,兩人就吵架了。

兩個人個性都強,光是為了坐哪一班公車回飯店,就可以鬧僵。

一個說坐這班,一個說坐那班。兩班車都來了,但兩人都不願意跟對方上去。
其實兩班車都可以上,只是沒有一班有台階讓他們下。

杵在人行道,相隔五公尺。明麗看著路面上的警告標語:「合流注意」。

這是在警告什麼?

阿成堅持的那班又來了。

「我要上了。」他上了車,她站在原地不動。

車門關上前,阿成跑下車來,眾目睽睽下用中文大罵:「你耍什麼脾氣啊?你以為這是在台灣啊?趕快上來啊!」

她沒有聽過這麼大聲的怒吼。明明是七月,她卻全身發冷,像在高速公路上剛閃過一輛迎面衝來的車。

阿成用手擋住車門,司機用日文叫他離開,滿車日本乘客看著他們。

然後阿成用力扯她的左手腕,把她拉上車。

那個白天幫阿成抓癢的左手腕,和那個清晨在大腸麵線攤子上湧現的某種感覺,在那一刻瘀青了。

回到旅館,似乎是為了補償,他們激烈地做愛。

身體的自棄,和心理的恐懼,夾攻她。她被壓到床邊,左手腕懸空,和其他部位同時痛到在震動。

她閉著眼睛,眼淚卻被擠了出來,從床邊流到地毯、流向衣櫥、流進衣櫥的保險箱……

保險箱的門開著,裡面有東西嗎?我的護照,我的身份,還在裡面嗎?

阿成看到她的淚水,努力地吻乾,像止血一樣用力,「我愛你……我愛你……」他用氣音不停地說。

他的鬍渣,變成鋸齒。

第二天醒來,阿成早已叫了客房服務,早餐擺在推車上。

「哇!好棒!」明麗也想和好,「我從來沒吃過客房服務耶!」

「這個要特別解釋一下。」阿成打開一盒像糖一樣的粉末。

「是糖?」

「麵粉。」

「為什麼有麵粉?」

「我跟他們要花,他們送來麵粉。」

明麗大笑,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亮。他們又回到了Fuji Rock的搖滾區。

「試著想像,這邊有一朵玫瑰。」

他們平靜地在那罐麵粉前吃了一頓早餐。像盤中的荷包蛋,她始終保持著笑容。

回台上班,她換穿長袖,遮住左手腕。

「大熱天怎麼穿長袖?」同事問。

「生理期,有點冷。」

阿成出了事。他在會議上對著主管說:「你白痴啊你!」

私底下,他成為英雄。公文中,他被炒了。

他消失了好幾天。她傳訊息給他,他都沒回。打過去,也關機。她擔心他出事,跑到他家去按電鈴,沒人接。信箱口塞滿了廣告信,她幫他拿出來。

一個禮拜後,他在公司大樓門口等她,在車水馬龍的噪音中說:「這些人不值得你賣命,跟我一起去新加坡。」

「去新加坡幹什麼?」

「那邊有更好的工作機會,薪水是台灣的兩倍。」

「什麼機會?」

「一間賭場。」

她沒有答應。她不是那種為了男人立刻搬到新加坡的女人。

這一回他沒有拉她。

在演唱會的搖滾區,他們是金童玉女。在辦公室前的人行道,他們變成甲乙丙丁。

他們沒有撐到,她頭髮留長的時候。


8

他沒有拉她,她也沒有拉他。

她知道自己想法多,需要一個願意給空間的男人。阿成不是。

但有這種男人嗎?

阿成之後,她遇到一位會計師。離婚了,個性很好,約會的時間、內容都問明麗意見。

「挑一家你喜歡的餐廳吧!」他發簡訊。

她喜歡吃大腸麵線,但知道不適合會計師。她想不出其他選擇,過了兩天還沒回。

「這不是最後的晚餐,不用這麼慎重。」 他說。

「對吃我真的是外行,你決定吧。」

會計師在明麗辦公室附近訂了一家餐廳。那餐吃得很輕鬆,直到上提拉米蘇時。

「我有一個孩子,我想約你跟他見面。」他說。

她停下切提拉米蘇的叉子,把已經滑進喉嚨的那口嚥下。

30歲前,她會因此而放下叉子。

現在,她把提拉米蘇吃完。

她答應跟他們父子週末下午一起去公園玩。孩子三歲多了,不斷把帶來的玩具丟向遠方。明麗和會計師像兩隻狗,忙著撿主人丟出去的球。

「豁,他精力充沛!」明麗擦著額頭上的汗。

「一定是看到你太High了!」會計師說。

「噢!」明麗匆忙補妝時,孩子把玩具丟到她頭上。

「不可以!」爸爸訓斥,孩子大笑。

「你在幹什麼啊?」孩子問。

「我在臉上『畫圖』啊!」明麗說。

旁邊有別的家庭在玩球,球意外滾到明麗身邊。明麗拿起那顆大球,在手上拋來拋去,「弟弟、弟弟,你看、你看,好漂亮的球球!」

沒想到弟弟突然大哭,「那是我的球!那是我的球!」

他哭了半小時。

明麗跟球的主人商量,想用一千塊買他的球,對方不賣。

「不好意思,小朋友就是這樣……」會計師抱歉。

「不會、不會,我小時候比他還兇。」

一語成讖,那個提拉米蘇之夜,變成他們「最後的晚餐」。

而時間也像一顆球,意外滾到身邊,又意外滾走。你想買,也沒有人賣。

然後明麗就35歲了。


9

她維持單身的意志第一次動搖,就在那年。

她幫一位朋友過生日,兩個人約在西餐廳。她先到,坐下。然後朋友打來説家裡臨時有事不能來了。

既然來了,還是吃吧。

「小姐今天改成一位?」服務生問。

明麗點頭。

然後服務生鏗鏗鏘鏘地,把另一個人的刀叉酒杯收走。

幾秒鐘後,桌子另一邊就一片淨空。她感覺,自己被剃了光頭。

桌巾白得閃亮,甚至刺眼。鄰桌成雙成對的客人,聊天的音量越來越大……

她拿起手機,想逃入螢幕中。

但沒人傳訊息給她。臉書上的動態,都是半生不熟的朋友的炫耀文。

她放下手機。鄰桌情侶爆笑。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不能留下來吃了!」她拿起包包,落荒而逃。

明麗只是動搖,但她媽卻開始全方位地恐慌。

她動員了所有阿姨嬸嬸,積極幫女兒物色對象。

她把明麗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張照片放在手機桌面,並傳給群組中每一位親友。他們以公民運動的規格搶救明麗,彷彿她是一片不能被開發的山林,或不能被拆的古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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