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大地

【作者小記】
保加利亞是個自然美景極其壯麗的國家，我第一次造訪這裡是在一九八九年；事實上，我抵達的時候是柏林圍牆倒塌一週後，保加利亞四十五年的共黨獨裁政權緊接著垮臺，這個神祕的國家在鐵幕後面隱藏了那麼久。我的火車進入這個國家的那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來，觀看田野、村莊，以及灰白天空下森林蓊鬱的山脈。抵達首都索菲亞後，我發現它既有優雅的歷史背景，也有蒼涼的東歐共產集團共產氣氛。如同《影子大地》書中的年輕主角，我莫名有種回家的感覺。

目前保加利亞這個國家有七百萬人口。此地是非常古老的地方，這塊領土上最早的保加利亞國度建立於西元六八一年；這裡的歷史也很特殊，曾經有好幾個世紀遭到占領，特別是受到拜占庭和鄂圖曼帝國的占領，而產生文化的融合。在歐洲，保加利亞的土地擁有最豐富的考古資源，好幾個地點是智人最早定居之處，也可追溯至色雷斯、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中世紀保加利亞，以及鄂圖曼時期。然而，現代的保加利亞是相對年輕的國家，起始於一八七八年，從鄂圖曼帝國解放出來。

保加利亞的共產主義垮臺後，我回到那裡的二十多年期間，與一位保加利亞男士結婚，我在新國度得到一個家庭、許多朋友和同事。這一路走來，我夢想著撰寫一部小說，場景全部設定在保加利亞，並牽涉到這個國家的共產政權經驗；對於比較年輕的世代來說，這部分已經變得很遙遠。然而，直到自己站在一座勞改營的封閉廢墟裡，我才終於找到故事的核心。

在一九四四到一九八九年間，特別是一九六二年之前，多達一百座勞改營（根據幾個方面的估計）為共產政權的需求提供服務，以殘忍的方式對待各式各樣的公民，從納粹同夥到忠誠的共產黨員、從政治異議份子到稍微觸犯文化規範的年輕人，乃至於其他遭受不實指控的人。很多人沒有接受審判或判決就關入勞改營。這些勞改營是以蘇聯系統為基礎而強制實行，有些不為人所知，有些則是一般大眾知情且恐懼其存在，總之為極權政府提供重要的控制管道。受到監禁的人數並未建立基本的清點工作；大多數的歷史學家同意至少有數萬人之譜。

如今，大多數的勞改營地點都失落在遙遠鄉間的荒煙蔓草中，受害者也多半無從紀念起。環顧那些營房和守衛室的荒蕪廢墟，我不禁納悶，什麼樣的動機能讓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存活下來？而對於這個我所摯愛、接納我的國家，我要如何貢獻自己的棉薄之力，支持一項逐漸興起的運動，檢視那段不久以前的歷史？我站在那裡，心底很清楚，我和我所書寫的角色必須回顧那段過往。

寫出來的這本書，基本上是虛構的小說，所有角色都是虛構人物。在這本書裡，我寫了一些想像的地方，以一些真實的保加利亞村莊、城鎮、河流和山脈為原型。我也嘗試確切忠於真實歷史，特別是後來報導過的勞改營倖存者和他們家人的真實情況，但避免太過精準，以免侵犯到個人經驗的神聖性。我很感激哲學家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的著作《來自古拉格的聲音：共產主義保加利亞的生與死》（Voices from the Gulag: Life and Death in Communist Bulgaria），也很感激同意我私下訪問的人們，以及勇敢揭發艱難過往的許多保加利亞組織、記者、藝術家和作家。我向他們致上誠摯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索菲亞，二○○八年。五月天，無懈可擊的春日天氣，資本主義女神坐鎮於久已俗麗的寶座上。在佛瑞斯特旅館外面，有個年輕女人在階梯頂端猶豫徬徨；與其說她是女人，其實更像女孩，甚至更像外國人——而她也真的是。旅館對面是國立文化宮，原是共黨執政時期的文化宮殿，混凝土建築，巨大壯盛，如今年輕人在此四處遊蕩；陽光遍灑於廣場，他們的刺蝟髮型閃閃發亮。亞莉珊卓．波伊德，歷經無止境的長途飛行而筋疲力竭；她站著觀看保加利亞的孩子們溜著滑板，並嘗試把自己的長直頭髮塞到一邊耳後。她的右手邊聳立著赭灰色的灰泥公寓樓房，也有比較現代的玻璃鋼構建築；還有一塊廣告看板，顯示一位身穿比基尼的女子，高聳的胸部挺向一瓶伏特加酒。廣告看板附近的雅緻樹木開著白色和洋紅色花朵，那是馬栗樹，亞莉珊卓曾在大學時代的法國之旅看過這種樹——來到索菲亞之前，她僅此一次踏足歐陸。她的眼睛感覺有沙子，頭皮因為旅行的汗水而髒污。最後一趟航程從阿姆斯特丹起飛，歷經每隔幾分鐘就顛簸驚醒、自我放逐於海洋上空之後，她需要吃飯、淋浴和睡覺。沒錯，睡覺。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確定雙腳仍在。除了一雙亮紅色的運動鞋，她的衣著很簡單，薄上衣、藍色牛仔褲、一件毛衣繫於腰際。路過的行人穿著剪裁精緻的裙裝和細高跟鞋，因此她自覺衣著寒酸。她的左手腕套著寬鬆的黑色手鐲，耳朵佩戴黑曜石耳環。她抓著拖拉式行李箱的握把，黑色小背包內有旅遊指南、字典和備用衣物，肩膀上揹著筆電包，寬大的彩色手提包內放了筆記本，裡頭還有一本愛蜜莉．狄金遜的平裝版詩集。

從飛機窗戶望出去，亞莉珊卓看到一個群山環抱的城市，四周高聳的公寓樓房宛若墓碑。她手裡拿著新相機步下飛機，深吸一口不熟悉的空氣：煤味，柴油味，接著是一陣狂風，聞起來有犁土的氣息。她走過柏油路面，搭上機場巴士，觀察閃亮簇新的海關隔間和沉默寡言的官員，以及她護照裡的異國戳章。她搭的計程車在索菲亞周圍繞圈子——她現在懷疑那比所需的路程遠了許多——然後進入市中心，匆匆路過一些餐廳的戶外桌、貼在路燈燈柱上的惱人競選小海報和情趣商店廣告。透過計程車的車窗，她拍下舊款的福特和歐寶、後擋風玻璃加深顏色的新型奧迪、開得很慢的大型巴士，以及像一頭噹啷作響的斑龍行經，在鐵軌上濺出火花的電車。在市中心看到鋪著鵝卵石的路面，也讓她驚訝不已。

然而司機好像誤解她的要求，把她放在佛瑞斯特旅館這裡，而不是好幾個星期之前預訂的青年旅社。直到司機把車開走，亞莉珊卓都還沒弄懂眼前的狀況，於是她爬上旅館階梯，走近察看一番。現在她孤獨一人，遠比過去二十六年來更加徹底的孤獨。在這城市中央，身處於自己尚未真正了解的歷史洪流，站在旅館階梯上上下下目標明確的人群裡，她呆立不動，困惑想著是否該走下階梯，嘗試搭上另一輛計程車。看著背後聳立的玻璃與水泥龐然巨物，她自認負擔不起；那裡裝了彩色玻璃，還有貌似烏鴉的黑西裝顧客匆忙進出，或在階梯上吞雲吐霧。有一件事看來很確定：她真的跑錯地方了。

※※※

亞莉珊卓可能像這樣又站了幾分鐘，不過突然間，背後的大門打開了，她轉過身，看到三個人從旅館走出來。其中一人是坐輪椅的白髮老先生，他抓住好幾個旅行袋，緊貼著西裝外套。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以一隻手推輪椅，另一隻手拿著手機正與某人通話。他旁邊站著他們的同伴，是一名老太太，一隻手挽著高大男子的手肘，另一隻手的手腕掛著手提袋，黑色衣裙底下有雙O型腿。她的頭髮是紅褐色，帶著斑斑灰髮，從禿得厲害的分髮線向外延伸。中年男子終於結束通話。老太太抬頭看他，而他彎腰對她說了些話。

亞莉珊卓讓到旁邊，看著他們費力走過旅館前庭，到達階梯頂端；她一如往常，對別人的命運感到一陣錐心的同情。他們沒辦法下樓梯，沒有坡道或輪椅通道，不像在自己家裡那樣便利。但是黑髮的高大男子顯然異常強壯，他彎下腰，從輪椅上抱起老人，連同行李一起。而老太太原本空洞的目光似乎回過神來，用幾個熟練的動作摺疊輪椅，抬著它慢慢走下階梯……她也一樣，比外表看起來更加強壯。

亞莉珊卓拿起自己的小背包和行李箱，跟在他們後面，感覺他們的明確目標也驅策她前進。到了階梯底部，高大男子把老人放回輪椅上。三人都休息了一會兒。亞莉珊卓停在計程車道的邊緣，幾乎站在他們旁邊。她看到高大男子穿著黑背心和潔淨無瑕的白襯衫，以今天來說，太熱也太正式。他的長褲同樣太有光澤，黑皮鞋也擦得太晶亮。他頂著一頭散發銀色光澤的濃密黑髮，從額頭往後梳得整整齊齊。五官輪廓非常搶眼。從近距離看來，男子比她第一眼的印象更年輕。他緊皺眉頭，臉孔發紅，目光銳利。她很難判斷這人究竟是將近三十八歲抑或五十五歲。疲累之餘，她認為這可能是自己此生所見最英俊的男子之一：肩膀寬闊，略顯過時的衣著底下透露著尊貴，鼻子細長而優雅；等到他稍微轉向她這邊，可以見到高高的顴骨上有雙明亮、細長的眼睛。嘴唇周圍延伸出許多細紋，彷彿微笑起來會換成另一張臉。這回她看明白了，男子對她來說終究太老。他的手垂放在身側，距離她的手只有幾十公分。她感受到一股真實慾望的刺痛，於是稍微站遠一點。

這時，高大男子走向最近一輛計程車的車窗邊，展開某種交涉；計程車司機提高音量表示反對。亞莉珊卓不禁心想，她能否從這一切學到一點經驗？看著眼前的情景，她感到一陣暈眩，於是路上的車聲顯得模糊，聽在耳裡變成不舒服的嗡嗡聲，接著再度變得嘈雜……也許是時差的關係。高大男子似乎無法與司機達成共識，就連老太太傾身向前、補上幾句憤慨的話也無濟於事。司機揮手表達輕蔑之意，隨即關上車窗。

這時，高大男子走向最近一輛計程車的車窗邊，展開某種交涉；計程車司機提高音量表示反對。亞莉珊卓不禁心想，她能否從這一切學到一點經驗？看著眼前的情景，她感到一陣暈眩，於是路上的車聲顯得模糊，聽在耳裡變成不舒服的嗡嗡聲，接著再度變得嘈雜……也許是時差的關係。高大男子似乎無法與司機達成共識，就連老太太傾身向前、補上幾句憤慨的話也無濟於事。司機揮手表達輕蔑之意，隨即關上車窗。

高大男子再次拎起他們的行李，約有三到四個尼龍袋和帆布袋，然後走向下一輛計程車，這下子更靠近亞莉珊卓站的地方。她決定自己也不要嘗試第一個司機。接著，高大男子突然談妥條件了，他打開這輛計程車的後門，把所有行李袋放在人行道上，並協助駝背的老人離開輪椅，坐進後座。

老太太奮力坐進老先生旁邊的位置。要不是她突然踉蹌幾步，亞莉珊卓也不會再度走向他們。她連忙伸出手，抓住老太太的上臂穩穩扶著，她也沒想到自己有這種力氣。透過黑色衣袖，她感覺到一副異常輕盈且溫暖的身軀。老太太轉過來凝視她，接著自己站穩，用保加利亞語喃喃說了些話，這時高大男子完全轉過身，第一次正眼看著亞莉珊卓。也許他不是真的很英俊—她心裡這樣想—只是他的眼睛太吸引人，比起從側邊看起來大了許多，虹膜在陽光照耀下呈現琥珀色。他和老太太都對她微笑；他協助母親小心坐進計程車後座，接著向後伸出另一隻手，拿起他們的袋子。他似乎認定亞莉珊卓會再度伸出援手。她也確實是，抓起彼此纏住的幾個小袋子遞給他。他現在似乎很匆忙的樣子。她繼續抓著自己沉重的背包和筆電，特別是手提袋——只是以防萬一。

他挺直身子，低頭瞥了她剛才遞過去的袋子一眼。接著再看看她。

「非常謝謝你。」他用口音很重的英文對她說。她是外國人的模樣有這麼明顯嗎？

「我能幫上忙嗎？」她問完隨即覺得很蠢。

「你已經幫我了。」這時他的神情很悲傷，短暫的微笑消失了。「你來保加利亞度假嗎？」

「不，來教書。你們是從其他地方來到索菲亞嗎？」她才剛說完，立刻意識到這番話聽起來可能有點失禮。確實沒錯，他和年邁雙親的裝扮看起來不像都市人。他是她將近兩天以來真正說到話的第一個人，她不希望結束。只不過老先生和老太太正在計程車裡等他。

他搖搖頭。她曾在旅遊指南讀過，保加利亞人傳統上以點頭代表「不」，搖頭代表「是」，但現在並非每個人都這樣做。她不禁感到好奇，高大男子屬於哪一類人？

「我們打算……去維林修道院。」他瞥了背後一眼，彷彿期待看到另一個人。「那裡非常漂亮，也很有名。你一定要去看看。」

她喜歡他的聲音。「好，我會盡量安排。」她說。

於是他又露出微笑，非常輕微，沒有牽動所有的皺紋。他身上有肥皂的氣味，以及潔淨毛料的氣息。他準備轉身，隨即停住。「你喜歡保加利亞嗎？大家都說這裡什麼事都會發生。什麼事都『可以』發生。」他更正自己的用詞。

亞莉珊卓來到索菲亞的時間還不夠長，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國家有何看法。

「這裡很漂亮。」她終於回答。而說這話的同時，她回想起飛行途中看到的山脈。

「真的很漂亮。」

她更確定地補上一句。

他的頭輕輕歪向一邊，似乎稍微鞠躬——有禮貌的保加利亞人；接著他轉向計程車。

「我能幫你拍張照片嗎？」她匆匆說道。「你介意嗎？你是這裡第一個跟我交談的人。」她渴望留下他的照片——她迄今所見過最有趣的臉龐，而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即便他看起來很焦慮，高大男子還是很樂意地彎下腰，湊近打開的計程車門。她得到一種印象，他在趕時間。不過老太太也傾身向前，對亞莉珊卓露出微笑；她戴的假牙，太潔白也太整齊。老先生沒有轉身，他坐著，凝視前方的計程車椅背。亞莉珊卓從手提袋拿出相機，匆匆拍了照片。她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議稍後寄照片給他們，但在這個國家，她不確定上了年紀的人（或者外表看似中年人）會不會用電子郵件寄照片，特別是遇到陌生人的時候。

「Mersi.」亞歷珊卓以保加利亞語簡單說「謝謝」；她努力回想比較長也絕對比較困難的字，但實在無法逼自己說出口。高大男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覺得他的神情看起來更悲傷了。男子向她舉起一隻手，匆匆將他的長輩關進計程車裡。接著他轉過身，鑽進司機旁邊的座位。他們的對話只持續短短幾分鐘，但後方排隊的計程車早已失去耐心，狂按喇叭。這個小家庭的司機猛踩油門，輪胎吱吱作響，衝進車流，立刻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