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華文文學百年選.馬華卷》計分兩冊,精選馬來西亞在地以及旅居國外的作家之作品,包括散文、小說和新詩各領域傑作。馬華小說以赤道雨林的形聲崛起於華人世界,建立了獨一無二的品牌,往上可追溯到更多充滿南洋色彩的故事,往下可讀到深入宗教、國族、死亡、情慾等議程,挑戰想像力和禁忌的精彩小說。馬華新詩從都市想像中萌芽,歷經戰火,以及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纏鬥,在七○年代站穩了腳步;八○至九○年代則是政治抒情詩、後現代詩、社會批判、原鄉史詩的大合奏,整體創作質量的大攀升;新世紀以來的詩壇更是百花齊放。馬華詩人們面對複雜的多元民族政治環境,以及西方文化的衝擊,展示了別具一格的思考路線和寫作技藝。
本書特色
★ 本書按照發表的年代排序,收羅自一九二九到二○一七年發表的馬華作家小說、新詩名作。
★ 為「華文文學百年選」系列新書,可結合香港卷(小說1冊、散文及新詩1冊)、臺灣卷(小說2冊、散文2冊、新詩2冊),遍覽華文文學百年地景!
作者簡介
主編簡介
陳大為
一九六九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怡保市,臺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臺北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詩集《治洪前書》、《再鴻門》、《盡是魅影的城國》、《靠近 羅摩衍那》、《巫術掌紋》;散文集《流動的身世》、《句號後面》、《火鳳燎原的午後》、《木部十二劃》;論文集《存在的斷層掃描:羅門都市詩論》、《亞細亞的象形詩維》、《亞洲中文現代詩的都市書寫》、《詮釋的差異:當代馬華文學論集》、《亞洲閱讀:都市文學與文化》、《思考的圓周率:馬華文學的板塊與空間書寫》、《中國當代詩史的典律生成與裂變》、《馬華散文史縱論》、《風格的煉成:亞洲華文文學論集》、《最年輕的麒麟:馬華文學在台灣》、《神出之筆:當代漢語詩歌敘事研究》、《鬼沒之硯:當代漢語都市詩研究》、《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陳大為》。
鍾怡雯
一九六九年出生於馬來西亞金寶市,臺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兼系主任。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飄浮書房》、《野半島》、《陽光如此明媚》、《麻雀樹》;論文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象》、《無盡的追尋:當代散文的詮釋與批評》、《靈魂的經緯度:馬華散文的雨林和心靈圖景》、《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內斂的抒情:華文文學論評》、《經典的誤讀與定位》、《雄辯風景:當代散文論Ⅰ》、《后土繪測:當代散文論Ⅱ》、《永夏之雨:馬華散文史研究》、《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鍾怡雯》;翻譯《我相信我能飛》。
目次
總序 華文文學.百年.選 陳大為、鍾怡雯
馬華卷序 風起南國 鍾怡雯
〔小說〕
1929 拉子 曾華丁
1938 在動盪中 鐵亢
1951 山芭 蕭村
1961 病 黃戈二
1978 癡女阿蓮 商晚筠
1986 一屏錦重重的牽牛花 梁放
1991 群象(節選) 張貴興
1999 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李永平
1999 旱魃 潘雨桐
2002 別再提起 賀淑芳
2003 和光同塵 張草
2003 煉丹記 小黑
2010 生活的全盤方式 黎紫書
2014 父親的笑 黃錦樹
2017 貓,獅和豆豆盒子 戴曉珊
〔新詩〕
1942 馬來亞 杜運燮
1947 論上帝 杜運燮
1952 石獅子 威北華
1959 夜探 吳岸
1967 下午歌 李蒼
1969 空無的山 梅淑貞
1969 致虛無 陳慧樺
1973 走動的樹 左手人
1976 城中隱士 沙禽
1976 黃河 溫瑞安
1977 只是經過 黃昏星
1981 感懷 李宗舜
1981 如果你來 夢羔子
1984 1984年終寄給Blue 陳強華
1986 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 陳強華
1987 投江 方昂
1992 和遽變的文字 陳強華
1992 如果狩獵是可能的事 沙禽
1992 我們曾是彼此的火焰 邱琲鈞
1992 讀《憂國》 方昂
1998 在南洋 陳大為
1999 風水 黃遠雄
1999 獨立日 呂育陶
2000 只是穿了一雙黃襪子 呂育陶
2002 人魚 林健文
2004 國情 曾翎龍
2005 靠近羅摩衍那 陳大為
2007 浮生 呂育陶
2007 父親的晚年 方路
2008 校園裡的斑鳩 邢詒旺
2009 消失的夢谷 田思
2010 父親的晚年像一尾遠方蛇 方路
2011 坐北朝南 陳大為
2012 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 黃遠雄
2012 失去味覺 沙河
2012 霜的假動作 陳頭頭
2014 漏風的餅乾 蔡穎英
2014 反正 游以飄
2015 三等老人 郭詩玲
2017 到時地獄見 馬盛輝
書摘/試閱
旱魃
◎潘雨桐
「你可得睜大眼睛,連眨一眨都不可以。」
娃希達用手臂撐著身子,抬著頭,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
「你也得要有耐心,要安靜,不可以有一點的噪音,屏住呼吸──不要眨眼睛。」
半開的窗子是昨夜打開的,實在是太悶熱了,整個房間都蒸騰著一股酸腐潮濕的泥污味,從床底下的裸地冒了出來。娃希達的男人就躺在一邊,光裸的身子只穿了一條陳舊的內褲,叉著腿,腹部一起一伏的,半張著口,還在呼嚕呼嚕的睡死在那裡。
娃希達想把男人叫醒,可以幫一幫眼,但又覺得他這個人浮浮躁躁,不是說了連一點噪音都不可有嗎?而他這個人一早起來就要抽菸,還把菸蒂隨手亂丟,上個月貯油庫失火,在昏黃的天色裡燒得半天通紅,說不定還真是他的粗心大意惹的禍。那個管工氣得叫罵了幾天,說是要揪出那個惹禍的人來殺頭,要不然就丟到大河裡去餵鯊魚。
傳言河水鯊魚大得像一艘潛水艇,她聽了半信半疑,果真有那麼大的河水鯊魚嗎?偶爾走過菜市場,那檔親鄉當助手的魚檔就常把鯊魚隨意的擺到鑲瓷的檔臺上,張著新月般的嘴,了不起也不過三兩尺長,吃人?吃人?她倒是買了幾次鯊魚肉回來燒鹹菜,味道不好,腥,賤魚。可是,那個管工說話的當真模樣,可就不得不留心這條大河了。這條大河什麼都有,河水是從天上直瀉下來的。
娃希達不敢眨眼睛。
河面一片濛濛的白。
「河水會慢慢的旋轉,慢慢的旋轉,越轉越快,然後旋成一個大漩渦,周遭的水草和雜物全都會被旋了進去──你真的不要眨眼睛。」
娃希達撐著身子的手臂有點酸麻,她咬咬牙,慢慢的坐了起來,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一樣的睡死。她伸手過去,輕輕的把窗子全推開。窗外已皇皇的亮。
一股辛焦的機油味瀰漫著,就在窗下,堆了好幾個機油罐。那天管工氣咻咻的拿了名單大吵大叫,咒著捉不到那個放火的人去餵鯊魚,算是那個人走鴻運,邊走邊咒,把所有抽菸的工人都趕到河邊那棟棄置的工寮去。
工寮在河邊孤零零的站著,也不知道棄置了多久,藤蔓一層一層的從浮腳木柱圈了上去,有的還爬上了寮頂。娃希達繞著工寮走一圈,一邊已經打了地板的房間一下子就給幾個單身工人佔了去,而她的男人還愣在那裡抽菸,一口一口的,待得吐出最後一口煙推門進去,這哪裡是房間?裸地上放張木板床,一坐上去還晃呵晃的,要是到了夜裡男人煩躁一些豈不垮了下來?她吐了一口唾液,在男人臂上狠狠的掐了一把,也不管人家疼不疼,又掐一把。
「漩渦中央很快就會騰起水柱,直沖直沖,開始的時候沒什麼力道,但轉眼之間,就可直逼過去,站在河邊的山鬼就這麼喝水。河水都給喝光了,哪能不乾不淺?」
河上沒有動靜。
娃希達有點失望,阿露癲了,亂說。
河水在東北季候風停止後便安穩了下來,從上游直沖而下的原木少了,偶爾的一根兩根,也是平平穩穩的,慢慢的往岸邊試探虛實,想找個地方安歇下來,直到有一天清晨在渡頭遙望,才發現河岸邊怎麼橫七豎八的擱了那麼多原木。
無聲無息,河水消瘦了下去。
阿露說河水是給山裡的早魆吸了去,不信?就在天亮未亮之際瞅著,不要眨眼睛──你要是看不見是你的眼睛不乾淨,不戒葷不戒心。
娃希達有點淡淡的失落,抓不住個把柄,低下頭來,看見男人那副睡相,心裡莫名的升起一股怨氣,轉身就狠狠的在他腿窩處踢了一腳。男人乍的驚醒,伸手從下身一撈,空了,看見娃希達坐在一邊:「幹什麼?」
「不去死?」
「幹什麼幹什麼?」
「河水快乾了。」
「哦──」男人一骨碌坐了起來,抬頭往窗外望:「神經病!」
「河水快乾了。」
「討厭。」男人一揮手,又躺了下去:「乾就乾,關我什麼事?」
「你再到樹林裡去砍樹山鬼就吃了你。」
男人睡不下去了,慢慢的張開眼睛,但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的躺著。房間很小,木板床靠在一邊,另一邊的木架上擱著幾個手提袋,張著口,隨身用的衣物也沒全拿出來,拖拖拉拉似的,好像隨時都可以一塞而回拎了就走。也真的可以拎了就走,工地的工程進展不順利,管工又挑剔,誰待得住?
「吃什麼?」
「什麼吃什麼?還賴在這裡──」
「我說不進樹林砍樹吃什麼?」
「你是男人。」娃希達攏了攏頭髮,悉數往後一收,從窗臺的橫木上拿了一根橡皮筋一撂一轉,一把焦枯的頭髮已束在腦後。她靜默了一會,斜瞄了男人一眼,側過身子把掛在窗格邊的外套撈過來往身上一披:「不死去。」
「一天到晚的咒人。」
「那就拿點本事出來。」
男人背過身去,面向著房門口。門後放了一把他從運木材卡車司機買來的手提電鋸。那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他從夜市場逛出來,經過後巷一排運木材卡車放置場,那個司機如同鬼魅一樣,一閃就從卡車後衝出來,擋了去路。他還以為是山賊剪徑,怎麼會搬到夜市場外上演呢?待他看得真切,也沒有濃眉大眼箕張的鬍子,倒是一臉的猥瑣,道骨仙風的哈了哈腰,指了指卡車間格裡的手提電鋸:「看看。」「什麼牌子?」「史黛爾,最好用。」「你的?」「當然是我的,我不偷不搶,一等的公民,老天──」「好好好,老天知道,不用發誓。」「看看。」「多少?」司機伸出手指,他也伸出手指。重複,再伸出手指。「好,就這樣。」他把手提電鋸帶回山裡,還沒鋸倒一棵樹就壞了。
他拆了,檢查,都是拼湊的零件。算什麼名牌史黛爾嘛!騙人!還要發誓?準是在山溝裡偷來的。
娃希達跳下床,扣了扣外套,房間一開就邁了出去。
一股亮光投了進來。
男人又翻了一個身,這回是背著光對著板壁,一格一格的空隙,可以看見藤蔓青蔥的橫攀過去。這樣的景觀幾乎每一個工地都一樣,工寮是臨時搭建的,工程一完成,所有的工人就撤走了,留下搬空了的框架,任由藤蔓滋長攀爬。他瞇了眼睛,想從板壁的空隙處往上瞧,卻什麼也看不到。其實也不必看了,越過早溪,一上斜坡就是雨林的切口,拖拉機已經清埋好一條工作棧道銜接切口。切口邊緣都是一些雜木,大多是軟質樹種,而名貴的質材早在多年以前都給人盜伐了。幾棵伯公樹高高的矗立在那裡,幾個人都合抱不來,蜿蜒的板根近人胸高。仰天望去,陽光直透下來,成了篩金的華蓋。管工哼呵哼的在樹冠下繞走了不知多少回,爾後走過去踢踢板根:「拿點本事出來!」他不答理,走到另一邊去鋸一棵闊葉雜木。「我和你說話。」管工指了指伯公樹。「我不鋸伯公樹。」「拿點本事出來!」「我不鋸伯公樹,這是規矩。」「我就是規矩,加糧。」「礙得了誰?」「辦公樓就從我腳下建上來,這一片山坡都要切割整齊。」「我只是電鋸手。」「清除地上的樹木是你的工作。」他抬頭仰望,金光四射,巨樹劃過白雲,白雲悠悠而逝。
「本事?我會沒有本事?」男人坐了起來,一手拿過掛在板壁處的長褲穿了,再胡亂的穿上襯衫,摸了摸口袋,皺了皺眉,衝著房門外直喊:「我的香菸呢?」
房門外靜靜的。
男人趿了趿鞋走到房門外。
娃希達正蹲在土灶前生火。
天色明亮。
河岸外不遠處的矮樹林上面罩著一片霧白,工寮邊的裸地張著裂口,正等待著一場甘雨風露。
「又是一個熱死人的天氣。」男人自言自語,又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昨晚上床前已抽了最後一根,隨手往窗外一扔的香菸盒就在腳邊:「要砍伯公樹就得加糧!」
「沒有米了,拿錢來。」
「你只會要錢。」
「我一個人吃了?我一個人吞了?」
「一天到晚都是錢錢錢。」
娃希達用竹筒呼嚕呼嚕的吹著土灶裡的柴火,一閃一閃,忽而爆出一團火光。她站了起來拎起放在一旁的一個大水壺,「拓」的一聲往土灶上一擱,沉著臉:「兒子是我一個人的嗎?要吃要穿要上學,你沒有份?」
男人氣鼓鼓的,拉起襯衫下襬抹了一下臉,慢慢的往河邊的渡頭走去。
太陽已從河對岸的矮樹林後冒升上來,白亮,矮樹林上的一片霧白消散了,蒼綠的矮樹林襯著潔淨的藍天,沒有一絲風,偶爾有一兩隻翅風霍霍的犀鳥冒騰上來。
男人蹲在渡頭上。
「河水快乾了。」
渡頭的原木柱一天天的往上長,終至完全脫離水面,瘦瘦的支撐在那裡,像一頭伸長了脖子的長頸鹿,終年都是伸長脖子伸到河裡不停的喝水,要把整條河的水都喝光。然後就心滿意足的回到雨林裡去。只是,而今水還沒喝完,身軀卻變成了一座骨架,森森的站死在河床的一隅。
男人煩躁起來,一下一下的擊打著原木柱子,倒扣在旁邊的水桶生了鏽,黃黃的,一根麻繩也是黃黃的繫著水桶。打不上水來洗臉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又翻滾到水裡去。
幾隻花斑的水鳥落到河床上,行行走走,尾巴一翹一翹的,忽而又騰起飛到河的另一邊濘泥上。
河水慢慢的流著,往日的澎湃氣勢不見了。河水慢慢的流著,似在尋找上一季拍岸時遺落的水聲。
男人踢了一下倒扣的水桶。河水快乾了?阿露在散布妖言,自從她到那個什麼研究站打零工回來就變了,到處說早魅早上濛濛天的時候就來河邊喝水,把河水都喝乾了,誰信了誰信了?真是妖言惑眾──娃希達卻相信!
「癲人!」
陽光開始咬人。
男人快步的從渡頭走回工寮,娃希達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坐在土灶旁喝咖啡,手裡還拿了一塊蘇打餅乾一下一下的啃著,一副香甜的樣子。她吃什麼都滋味十足,這樣的女人溫柔好養,他第一眼在偷渡的機動木船上看見她就有這樣的感覺。而感覺有時候卻是──她一狠起來,可以把男人給掐死。
「又要出去?」
娃希達拍了拍手上的蘇打餅乾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
「不放糖?」
「你買了糖了?」
男人望了望土灶旁木架上的幾個瓶瓶罐罐,也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糖罐子:「早不說。」
「等一下阿露就會過來。」
「又要和她出去?」
「是呵,人家又沒惹你,老是看人家不順眼。我們要去銀行。」
「你最好不要和她在一起。那個女人,老是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山鬼天濛濛就到河邊喝水,走的時候還會留下一朵血紅的山花。她以為她是誰?還幫著那個什麼研究站的人說話,不可以砍樹,不可以殺人猿,不可以捕大頭鳥,不可以捉河裡的鯊魚──最好讓河裡的鯊魚吃了她,癲人!」
「你神經病──人家念過佛,會寫字,又會記帳,你會什麼?」
「我,我會賺錢養你,我這就找管工去。」男人霍地走開,氣呼呼的吼著:「鋸伯公樹,加糧!」
「你還沒給我錢。」
「就會要錢。」
「要不然我和阿露去銀行幹什麼?不用匯錢回去?」
男人回到房裡,在一個手提袋裡亂翻亂搜,掏了幾張皺皺的鈔票出來,數了一下,轉身出去就往土灶上一拍:「拿去!」
「就這些?」
「我又不開銀行。」
男人拎了手提電鋸沿著旱溪往雨林裡走去,溪床鋪滿了小圓石,一個個的光潔圓滑,不知道經過多少年的水磨滾動才有今天的光華。旱溪轉到樹林後,就給幾棵傾倒的大樹擋死了。幾個巨大的坑洞遺落在那裡。阿露說那是旱魃的腳印,沿著大河的樹林都給砍光了,山裡沒有水,旱魃就踩著旱溪直奔到大河來喝水,喝飽了水,在回去樹林之前,就在那裡留下憤怒的腳印。
「真是妖言!」
男人對著伯公樹審察下鋸口的方位,而管工卻從一塊大板根後閃了出來,鬼魅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來,就這幾棵,說了,另外加糧。」
男人不說話,依然在審察下鋸口的方位。
管工哼呵哼的打個轉,朝著旱溪走過去,一輛四輪驅動的車子開過來,沒篷沒蓋。他加快腳步趕上車子。車子噴著黑煙,掉轉頭,朝另一個山區而去。
陽光高照,大地成了烤爐。
幾棵高大的伯公樹從山邊散下來,悠閒舒適,一直到旱溪邊就止了步。挺直的樹幹光潔溜滑,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樹幹末端枝椏散開,疏密有致,張成一傘半圓的華蓋,一個連接一個,從山邊翻滾而下,也從旱溪翻騰而上,在陽光下,灑著千點萬點金光。
男人選好方位,手提電鋸便嘎嘎的吃著板根,從最外緣開始,樹幹仍然強行支持。可是越吃越深,樹冠便自不安,千點萬點金光也自紛飛四散,在雨林邊與旱溪過處流轉,終至崩潰──一邊的枝椏凌空墜落。
男人撲倒在地上,手提電鋸死在一邊。
新鋸的板根柔白的層面泛著雪光,在亮白的陽光下結成一朵血紅的山花。
馬來亞
◎杜運燮
飽滿的錢袋,吊在東南亞米倉的肚下;
一片水隔成兩個洋;「獅子」守著袋底,
吞吐人類的必需品和裝飾;南望東印度的
蔗林和瀟灑的金雞納樹;向東西看,
遠遠,紅種人漸漸變為「保留地」裡
展覽的品種,黑種人仍舊是奴隸。
當年,沒有馬來人到不列顛去留學;
沒有馬來人進殖民地政府的辦公廳;沒有
馬來人摘椰子給英國人榨油;沒有馬來人
為白種人做苦工,被踢、罵;那時大家都快樂,
不必耕,不必流汗,果樹滿地生;
森林裡到處有肥美鳥獸等你捕擒。
馬來人原是天之驕子。蓊鬱富饒的熱帶土地
給他們;棕色的皮膚給他們,好擋住赤道線
射出的白火;三面送來清涼的海風,海上
悲壯的大合唱,森林裡廣闊無邊的交響樂;
最諧和的單純,最大膽的大混合,
只有天空可以比擬,那神秘的籌劃!
一尺長的香蕉,枕頭大的波蘿蜜,晶米啦;
榴槤迷人的香味,幾十步外就要你垂涎;
紅毛丹的水紅、粉紅、火紅;山竹紫得化不開,
緊包住甜脆雪白的肥瓣;還有那蘭沙,
杜果,一咕嚕就連核溜進你的胃底;
芭漿,芒果,金黃的甜汁氾濫在口裡,
要使你無法呼吸。帶橡皮管的大象,
吸滿污水練習射擊;鱷魚偶爾躺上沙灘
晒太陽,猿猴假裝聰明,呼嘯著游進
綠葉深處;貓頭鷹開了燈躲住不響;
大蝙蝠掛在枯枝上像晾著的燒鴨;
「布袋」隨風搖晃,沒有人想到那也是「家」;
四腳蛇有雞肉的美味;鯧魚如顏色牒;
林中古潭裡有漆黑的大鮎魚,強橫的
土鯽;當海潮消退,紅木的叢林裡
有成堆的蟶、充血的蚶、碗大的蟳和蠘;
剖開半熟的椰子,吃冰淇凌般的嫩漿;
劈斷大藤條,流糖水,喝得你發嗆。
說是某處有一棵大樹,走進它影子的,
便失掉魂魄,樹心裡堆著無數的骷髏,
近處的流水血一樣紅,草葉像塗過油,
劍一般硬,樹下像陷阱一樣靜寂;
鳥獸們比人類知道得更清楚,
多年前,就沒有誰敢在那裡嚕蘇,
說是現在各處大廟裡坐著的「大伯公」,
當年曾打退大群的大鱷魚,讓唐山來的
農民好安心爬上高架子砍樹,「燒芭」,搭草屋,
種橡膠樹;這才有今天「紅毛」誇口的基礎。
大伯公是個好伯伯,他面前的香爐
未斷過香火;勇敢的人永遠有好走的路。
說是白母象感恩,給一個好心的人
一夜蓋一座好房子;一種狠毒的爬蟲
咬了你,又送你一撮藥,只要你不喊痛,
不埋怨;說是近來常有強壯的年輕人
夜夜溜進林邊的小屋,談奇怪的話,
罵紅毛鬼,交換消息,談獨立,什麼都不怕。
那就是浪漫詩人夢見的天堂,情人們
憧憬的度蜜月的桃源,關在辦公室裡的
年輕男女日夜嚮往的發瘋天地:
在海邊疏朗的椰影下,心底蕩著柔情,
輕輕撥動吉他,半裸體,全裸著心,
心貼著心,唱出熱帶熱情的顫音。
那就是多彩的夢境:你的眼睛與靈魂
將更純潔,生命更豐富,火燒得更亮更熱;
那就是美夢的顏色:你曾偶爾想獲得,
而終於失望的,曾經彷彿到手又不見的。
那就是不朽的歌頌的對象。歷史
會巧妙地安排人類;那就永遠只是「詩」。
可是今天,那一切離開我們卻很遠;
看那些城市的顫慄,婦孺的泣號,
救護車,滴血的擔架,鐵絲網,沙包,
宣傳車,會館門前激昂的演講,
從來沒有見過的親熱和大膽,
從來沒有想到的震動和不安。
山芭里再沒有人唱父輩的山歌。
在晨曦裡奔跑著的割膠工人提心
吊膽的:不再是紅螞蟻、大蚊子、橡子殼,
卻想那樹後是不是有侵略者的槍口:
縱橫的屍首使夜出的餓獸也驚異,
遲疑,這單純肥沃的土地也學會警惕。
今天在屠殺。果園裡呼嘯著子彈,
椰子、榴槤的掉落再不能從被窩裡
吸引出小孩,而我們,羅曼蒂克的幻想
也飛不出無情的黑影,儘管也沒有死;
今天,大象也要被迫幫助屠殺,
「布袋」也將要為刺刀的嗜血,被摘下。
今天在屠殺。馬來人不再只是「馬達」,
指揮紅毛的小汽車到海邊去「吃風」,
不再能穿著有夢幻花紋的紗籠,吃「沙爹」,
在月光椰影下跳浪吟;唱班動。
今天,為著保住寶貴的自己的「錢袋」,
他們從涼爽的亞答屋裡走出來,
不理會外國紳士的諾言和「法治」,
「保護」是欺騙,一切要靠自己,
突然間,大家都成熟,聰明了許多,
和唐人、古寧人坐在一起討論,
相信屠殺要終止,明晨的太陽總要出來,
富饒要繁殖富饒,馬來亞要永在。
1984年終寄給Blue
◎陳強華
Dear Blue如晤:
時間利用肢體搬運沉重的物體,
我的思想在服役,匆匆徵召入伍。
疲憊的夜,
聽見有人潛黑在基地外掘土築壕
然後再填埋,揚長而去
Dear Blue,你看見我嗎?
雖然善於思考,也耽於幻想
時間的炮彈歸於權勢保管,
思索的槍械許久不曾操作,
心情的射靶即將荒蕪了……
你都沒有看見,Dear Blue
束縛的意志,不能伸張
不敢妄動的欲望,無條件地
服從、遵守與沉默
似乎在整齊劃一的陣列裡
找不到獨特的個人風格
哈!獨特的個人風格?
疾憤的靈魂只是一名叛軍,
衝破紅燈,
和口令發生嚴重的決裂,
政變,於譁然的群聚裡奔出……
Dear Blue我想笑,笑出聲來
思想再度回到部隊,
服役,求取充飢的乾糧,
Dear Blue,此刻想找人說話
或抽菸,把氣吐出來
心中不會顯得冷清而閉塞
Dear Blue這是一種純粹持續的心情。
太久了,會形成一種習慣
無以名之,
我的聽步沒有停過,
只是很規律的操練,
不敢有犯錯與創造的想法。
我來,
我去,
我又停駐原地。Dear Blue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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