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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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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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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我們這時代的「最強大腦」,兩位神級讀書人,
二十多年閲讀長河中,淘金之金粒篩選下來的精選書單。

重點文學人文新書系——書癮PLUS
童偉格‧房慧真 聯合選書
駱以軍 特別推薦

首波強打:《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房慧真 選書‧童偉格 專文導讀

我們人生黃金期二十年,可能擁有時間、智力、真正思索的好書,也就兩百多本。沒有我們以為的多,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東讀讀西摸摸,有那麼多的「時光點數」。我覺得這兩位長期安靜認真閲讀的神級讀書人,願意幫我們開一兩書單,那真是我們極幸福之事啊。
──駱以軍(作家)

這個書系是一個平台,計畫邀請文學創作者,將他們各自喜愛、也從中受益的書,以兼顧個人化與普及性的角度,介紹給讀者。——童偉格

 

/關於本書《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寫作到底有沒有意義?具不具備介入現實的效力?當以文字,「我摸索,我巡航,我召喚」的此刻,是否真有「我們」所熱盼什麼,會受召而來?
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裡,加萊亞諾以靜默的希望,註釋著各自困厄的同行者們。在寫作這本具總結意義的書時,加萊亞諾,同時為自己找到了寫作的新起點。從流亡客居、直到重返故土,直到再之後更長久的時光,他將藉助本書所創造的,一種獨具風格的片段化書寫,將拉丁美洲的集體歷史與個人感知,悲喜同存地,織錦成一次又一次重新的觀看。──童偉格


烏拉圭文學大師最重要的記實散文,充滿殘酷血淚的時代記憶之書

用最近即的觀察距離,和無法再更迫切的敘事方式,
加萊亞諾為我們,栩栩寫下了拉丁美洲異議者群像。


今晚,有多少人會從家裡被蠻橫的抓走,背後布滿彈孔的被丟進荒地?
又有多少人會被斷手斷腳、被砲彈襲擊、被火焚燒?

這個國家,每天都有未經審判、未經定罪的人被殺。多數皆為死不見屍。智利獨裁政權數以千計的失蹤案卻可推定無罪。在瓜地馬拉,親人朋友踏上危險而無意義的朝聖之旅,從一座監獄到另一座監獄,從一處營房到另一處營房,與此同時,屍體在山野間或垃圾場裡腐爛。「被失蹤」的技巧:沒有犯人抗議,也沒有殉道者哀悼。在這之間,沒有罪行可以告發,也沒有必要做出任何解釋。每一次致死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消逝,直到最後徒留在你的靈魂裡的,僅剩驚恐及不確定的迷霧。

烏拉圭,智利,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墨西哥,瓜地馬拉……
作家,詩人,歌手,藝術家,編劇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
先是威脅,然後失蹤、綁架、拷打、暗殺……
殺戮在無聲處瘋狂進行!

這是加萊亞諾與拉丁美洲記憶之間的對話,也是他與自己記憶之間的對話;
這是一本充滿血淚的記憶之書,也是一本讓人不忍直視的殘酷之書。

生於烏拉圭的加萊亞諾,流亡於阿根廷、厄瓜多爾等國,以記者身分親臨拉丁美洲政府鎮壓農民、以非常手段取得土地的現場;跟過瓜地馬拉的年輕人組成的游擊隊;與獨裁者面對面握手;目睹窮人置身於深淵的生活——

在阿根廷,恐懼始於右翼軍政府針對異議人士與游擊隊所發動的鎮壓行動;
巴西貧民窟裡的孩子睡在地板上或紙箱裡,並在此處一起看分期付款的電視;
里約貧民窟被鏟至遠離遊客目光的地方;
在智利,每一百個活著出生的嬰兒裡,有八個夭折;四分之一的智利人沒有任何收入,單憑乞討度日;
聖地牙哥的計程車司機為遊客提供年輕女孩,而她們用做愛換來一頓飽餐
……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出版於1978年,那年,加萊亞諾三十八歲,流亡到西班牙大約年餘,已在巴塞隆納北濱約五十公里處的小鎮安頓下來,從此,直到1985年,方能再返烏拉圭。這本書記錄的是加萊亞諾離開拉丁美洲前刻的歷史記憶。全書圍繞著拉丁美洲多元的書寫,充滿優美而感傷的文學性。一百三十二則見聞,加萊亞諾運用新聞報導、文學、旅行筆記的手法,記錄並重新審視拉丁美洲的歷史。當現實比藝術所能設想的更加殘酷,連形容詞都顯得多餘,當強權機器試圖把每個人變成一個沒有心的齒輪,他沒有被摧毀,也始終沒有被變成和「他們」一樣,沒有像接受冬天的寒冷一樣接受恐怖。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精準敘說在令人感到震顫的歷史恐怖之下,始終暗湧著對親人、愛人、戰友……的溫柔,被視為加萊亞諾文學風格成熟時期的奠基之作。


◎書癮PLUS書單——

《非軍事區之北——北韓社會與人民的日常生活》(North of the DMZ:Essays on Daily Life in North Korea)/安德烈‧蘭科夫(Andrei Lankov)著/陳湘陽‧范堯寬/譯
【以素描簿般的簡樸形式報導,不獵奇、不渲染地直述北韓人民的「日常生活」】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Días y noches de amor y de guerra)/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著/汪天艾‧陳湘陽譯
【烏拉圭文學大師最重要的記實散文,充滿殘酷血淚的時代記憶之書】

《內心活動》(Inner Workings: Literary Essays)/柯慈(John Maxwell Coetzee)著/黃燦然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二十年文學評論精選】

《小於一》(Less Than One)/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著/黃燦然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經典散文集】

《短暫的一生》(Novelas de Santa María)/胡安‧卡洛斯‧奧內蒂(Juan Carlos Onetti)著/葉淑吟譯
【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特別推薦:拉丁美洲文學最具大膽實驗和原創性小說,媲美二十世紀最優秀說故事高手作品】

《薩哈林旅行記》(Остров Сахалин)/契訶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著/鄢定嘉譯
【契訶夫畢生至為自豪的作品;索忍尼辛在本書啟發下,寫出了煌煌巨著《古拉格群島》】

作者簡介

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
烏拉圭文學大師。生於蒙得維的亞,14歲時發表政治漫畫,20歲起先后擔任過記者、編輯、主編,23歲來到中國採訪末代皇帝溥儀。曾被軍政府逮捕入獄,後長期流亡。1985年才回到祖國。因其犀利透徹、充滿良知的寫作,被譽為「拉丁美洲的聲音」。
2009年美洲峰會上,委內瑞拉前總統查維茲(Hugo Chavez)將加萊亞諾代表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送給時任美國總統的奧巴馬,引發全世界媒體關注。2015年4月13日,加萊亞諾因病去世,烏拉圭舉國哀悼。著有《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女人》(Mujeres)、《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Espejos:Una Historia Casi Universal)、《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Los hijos de los días)、《擁抱之書》》(El libro de los abrazos)。


譯者:
汪天艾
馬德里自治大學西班牙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二十世紀西班牙詩歌。此前先後於北京大學西葡語系和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系獲學士、碩士學位。譯著有《奧克諾斯》、《現實與欲望:塞爾努達流亡前詩全集》、《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印象與風景》等數本,其中《印象與風景》入圍第七屆「魯迅文學翻譯獎」長名單。

 

陳湘陽
台大外文系畢業,師大翻譯研究所博士生,研究華文文學英譯及中英比較修辭。曾任世新大學及實踐大學兼任講師、創勝文教翻譯講師、創譯語言顧問公司翻譯講師。譯有《英文寫作聖經》、《錯置台北城》(合譯)、《Kiss!吻的文化史》、《覺知的力量:蛻變生命的金鑰》、《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合譯)、《痛史:現代華語文學與電影的歷史創傷》(合譯)等書。

名人/編輯推薦

記憶者的自由與忠實
—導讀加萊亞諾《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 童偉格

1.
記憶所及,我最早是在2016年的年底,聽小說家駱以軍,說起了關於「書癮PLUS」這個書系的構想。彼時書系尚無定名,而構想最可感之處,是駱以軍的熱情:這個書系是一個平台,計畫邀請文學創作者,將他們各自喜愛、也從中受益的書,以兼顧個人化與普及性的角度,介紹給讀者。兩年多過去,計畫進入了正式出版的階段,眼下,就由《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Días y noches de amor y de guerra)這本房慧真選書,與我選擇的《非軍事區之北:北韓社會與人民的日常生活》(North of the DMZ: Essays on Daily Life in North Korea)一書,共同揭開書系序幕。
我很榮幸能參與計畫,主要因為在書市艱困的今日,擔任選書人一職,有點像受贈了一個太過慷慨的機會,能一起見證一本書的生成。其實,比起過往數年,出版社對種種環節的設想、討論及落實,與對書市的宏觀想像,我明瞭,選書人的私心偏好,矛盾地,是最不該被強調的一件事。主要也因為,在出版期程之外,更漫長的時間裡,去尋讀駱以軍、房慧真和其他朋友們導介的書目,從中學習,並揣摩他們各自所學,對我而言,本來就是日常之事。於是,參與計畫,對我而言,多少像是與朋友們持續對話。我也誠摯盼望,這樣的對話,對讀者們多少有所助益。
關於我所選擇的《非軍事區之北》一書。過往幾年,我讀著各種關於北韓的著作,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想對這個陌生鏡像,有多一點的了解:在同一個冷戰框架的兩邊,有關北韓的既驗史實,說不定,也對照性地解釋了關於台灣,隱密的未知。而我猜想,反之亦然。
就此而言,哈伯斯坦(David Halberstam)的《最寒冷的冬天》(The Coldest Winter: America and the Korean War;八旗,2012),為冷戰框架兩邊實況,提供了相對全面的檢視。他的細密史筆,賦與齊聚韓戰的人物,各自獨特的心理深度,引領讀者,不時進入荷馬史詩般的敘事歧徑裡。例如:在戰事夾縫間,哈伯斯坦突然為我們,追查起戰場主帥,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將軍的漫漫平生,使我們理解,這位角色目空一切的性格,可能,是緣於怎樣的情感重擔。也於是,在這樣的寫法下,即便哈伯斯坦也許並無此意,他的敘事,的確已使全書立場,傾向了他較能深詮的美國將領一方。
康明思(Bruce Cumings)的《朝鮮戰爭》(The Korean War: A History;左岸,2013),則立意反駁哈伯斯坦的史詩級巨構,並為北韓辯護。他以朝鮮民族為主體,將韓戰起點,前推至1930年代,日領下的滿洲國,認為韓戰簡要說來,是「來自相互衝突的社會制度之下的韓國人,為了韓國的目標在交戰」;且這場戰爭,至今尚未終結。他提出的基本立論是:如果不是外力干涉,韓戰這場「內戰」早已結束;這意謂著北韓將統一半島,民族國家將走向正常化,也將還復境內自日治起,即遭壓迫之人民以正義。
我們大致可以這兩極立場,牽繫晚近十年,在台灣出版的各式北韓實錄。其中,我個人認為內容最豐富、且不流於單向控訴的,是《我們最幸福》(Nothing to Envy: Ordinary Lives in North Korea;麥田,2011)與《這就是天堂!》(Ici, cest le paradis : Une enfance en Corée du Nord;衛城,2011)兩書。然而,無論內容是否豐富,這些實錄,大致共享一個基本假設,即將北韓政權視作某種幻景,或非日常的奇觀,所記述的,不外乎是個人在脫離了那般幻景、重回「正常人世」之後的感懷或追憶。
這時,《非軍事區之北》一書,反而體現了突破上述假設的價值:它用素描簿般的簡樸形式報導現場,不獵奇、亦不渲染地,直述了北韓民眾的所謂「日常生活」。簡單說:它提出了一種平實的見證。而我猜想,《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同樣顯現了這樣一種直證的力道。

2.
我的第一本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之書,是《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Los hijos de los días;南方家園,2014)。這本書形同年曆,在一年裡的每個日子底下,加萊亞諾都寫下一則短文,記述了歷史中的當天,曾經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出於好奇,我直接翻到二月二十九日,想知道為了這個本來就不是常有的日子,他會記下什麼特別的事。結果,「這一天在1940年,」加萊亞諾反高潮地這麼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因為:

一切都在意料中,二月二十九日,好萊塢頒發了八項奧斯卡獎給電影《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它為緬懷已然消逝的奴隸盛世而喟嘆不已。
自此,好萊塢確立了自己的慣性。

表面上,行文看來平淡無奇。不過,當我重讀短文,加萊亞諾寫下的,「今天這個日子總是慣性地從日曆上逃跑」這樣的開頭,突然有了特別的意義。原來,他是將這個「慣性逃跑」的日子,比喻為他始終關注的,追求自由的黑奴—在其他許多書裡,我們都會讀到他對逃亡黑奴聚落的栩栩描述。接著,他話鋒一轉,反諷起對黑奴而言,一個更大的網羅:那總是溫情地自我再現、也總是「拿他人的血來暖自己」的美國娛樂業。
加萊亞諾的書寫,就像一種奇妙的織錦,總將取自沉重語境裡的線索,綴集成一小幅常令人會心一笑的圖畫。當一年裡的每日每夜,都由他這樣題記時,《歲月的孩子》對我而言,是一部頗奢侈的時光見聞。一方面,用精簡如實的字句,這本書留存了人類話語理序的骨幹,好像往事最適合直述;就像經驗,從來就應當不加矯飾地傳遞。另一方面,它當然也揭曉了,在那珍罕的一點點理序之外,人類文明裡,那更難解、更廣袤的瘋癲,愚昧或暴力。簡單說:加萊亞諾像是用笑容,顯現出那個倒映著笑容的無底深淵。
一段時日,我讀著這樣的加萊亞諾,讀他寫的鏡子之書,足球之書,女人之書,《擁抱之書》(El libro de los abrazos;南方家園,2017)等等;或者,是他將拉丁美洲的傳說與史實、喜樂及悲傷,均用這般片片段段,集纂成紀年史書的代表作,《火的記憶》(Memoria del fuego)。我猜想,所有這些書,與《歲月的孩子》相仿,都可以是同一本更大的書的索引,不變地,索引著加萊亞諾想為拉丁美洲寫下的,一部重新的履歷。於是不無矛盾地,這位重組時間碎片的專家,對我而言,彷彿是靜停在自己的寫作時間之中了—在那裡面,好像他是四十歲、五十歲,還是六十歲,都沒有什麼差別。
大概也是因為有此印象,所以,我很遲才發覺自己,其實倒讀了加萊亞諾:原來,我最早讀到的《歲月的孩子》,是加萊亞諾七十一歲時的作品,距離2015年,他因肺癌而辭世,只剩下四年光陰。當我發覺他擅長拆解的時間,當然,對他還是有著效力時,我再回去翻找《歲月的孩子》裡,他為四月十三日—自己逝世當天—所寫下的記事,像翻找一則他自訂的預言。在此,預言彷彿有了宿命的色澤,因為加萊亞諾為此日,寫下了或許,是自己一生寫作歲月裡,最重要的主題:他記述,在2009年是日,四十二位聖芳濟修會的修道士,在墨西哥完成了一場向原住民道歉的儀式;為了四百多年前,他們的同僚焚燒馬雅人典籍、毀散了馬雅人積累長達八個世紀的集體記憶。
事關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也事關重新解讀拉丁美洲自身的履歷,加萊亞諾將這則記事,定名為「我們曾不懂觀看你」。

3.
大概也像是宿命,在拉丁美洲繁星般的文學創作者之中,加萊亞諾是我們比較容易錯過的一位。主要因為他,並不在拉美最舉世周知的文學浪潮—魔幻現實主義(Magic Realism)文學大爆炸的象限裡頭。甚至,加萊亞諾是有點站在「文學」這件事的反面:他反對除了如上所述的,讓讀者直接體認事實以外,一名寫作者,還能有什麼更加「神聖」的職責。
於是也可以說,當拉美魔幻現實浪潮裡的諸位創作者,如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或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等人,均以新聞寫作的訓練為基礎,且透過運用小說的虛構裝置,讓拉美的現實,在特定範圍裡,更深刻地再現出來時,加萊亞諾是有點孤單地,站到虛構技藝的規訓之外去了—表面上,他好比《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裡,重複製作小金魚的邦迪亞上校,多年以來,只專注於將歷史和傳說,都重新打磨成一則又一則的新聞。
而恐怕,仍然像是宿命:就像我們容易錯過加萊亞諾一樣,我們其實,也不盡然就能深解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縱使近四十年來,它持續影響著台灣文學。從1982年,馬奎斯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效應算起,台灣文學創作者對魔幻現實的接受與轉化,主要聚焦在技藝層面,關於怎樣想像時空的可能,或者,如何建構敘事的幻術。它有時被與「古已有之」的華語說書傳統,硬是聯想在一塊;有時,說不定更不濟:它只是奇幻小說的一個看上去比較嚴肅的別名。
無論如何,由於普遍缺乏探測政經結構的能力或意願,在台灣文學創作者的借鑑中,「魔幻」美學是被多元實踐了;至於這樣的美學實踐,是否真為抵拒關於現實的什麼,則顯得不是那麼要緊了。這時,始終站在象限外的加萊亞諾,反而成為我們更深切理解他者,與我們自己之空闕的重要參數。
在年僅三十一歲時,加萊亞諾即寫成了《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南方家園,2011)。這部論著的特出之處,首先是加萊亞諾在消化大量史據後,用最簡明的二部結構,將拉美殖民史,呈現為一則既連貫又對立的敘事。敘事前半,是自1492年,以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那「偉大的迷航」為起點,所轉出的歐洲殖民體制素描。加萊亞諾勾勒,當歐洲、非洲與美洲三邊貿易網絡建成,拉美如何成為勞力輸入,與原物料外流之地;它如何以提供單一生產物的「莊園」(colony)樣態,被捲入了「倚賴型經濟」之中。敘事後半,則描繪歐洲退場後,美國對殖民體制的實質繼承。
這則史敘前後連貫,自是因為拉美始終深陷於上述經濟框架內,仍然持續失血,無法自救。在此,相較於拉美因物產豐饒而深受宰制,北美,有著「貧瘠者的幸運」。初始,它由歐洲導入相對自足的生產形式;繼而,本土資本家以運販黑奴所得,資助爭取國家獨立的軍火;終於,這些資本家,創建了全美洲唯一一個「自由」的國度,成為貿易網絡的最大受益者。
這則史敘兩部對立,自是因為美國一方,將殖民體制,演化到了拉美舊殖民諸國皆難以企及的深度。從此,殖民毋須爭奪領土,而殺戮皆在無聲處進行;既透過投資或經援以遙控本地生產,也透過對特定政權的扶植與掌握,以保護美國的投資,並且—影響更深遠地—支配起政權底下,所有人的生活條理。從此,拉美彷彿是美國的話語哈哈鏡:隔著一條國界,「自由市場」、「民主政治」等一切現代性辭彙,對國界兩邊的實質意涵絕然相異。如加萊亞諾所述:在烏拉圭,關押人數最多的監獄,悖論地,就叫作「自由」。
於是,加萊亞諾簡明呈現的二元史話,我們其實可以藉助當代理論,更簡單地這麼說:多年以後,由美國主導的拉美「全球化」運動,終於,完成了歐美全面殖民拉美生活世界的任務。

4.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特出之處,更因為以上述敘事為主軸,加萊亞諾譜寫出一部生動的物質史。他描述在第二次航行時,哥倫布如何將非洲加那利群島(Islas Canarias)上的蔗糖根,轉運到加勒比海插種,直到遍島糖蜜。他描述橡膠種子,如何被藏在一間形同棺廓的船艙裡,被從亞馬遜雨林深處偷渡而出,從倫敦溫室,傳遍日不落帝國諸藩領,直至馬來西亞。他描述可可,棉花,咖啡,金礦,銀山,甚至鳥糞等物的遷移路線,彷彿,是為我們復現那個「物種大交換」時代的盛況,將我們如今視作當然的人擇地貌,一圈圈,一層層,為我們剝檢殆盡,直到荒原裸裎。奇妙的是,加萊亞諾的剝檢,全無虛構成分,有的,僅是對史據的細心琢磨,與再次布散。
是在這裡,我們發覺了加萊亞諾式的新聞寫作,在衝決更宏觀時程時,所激發的效力。或許能這麼說:比起深層再現拉美現實,他其實,更想直接坦露關於拉美人文,一幅漫無邊際的時餘地景;像地質學者,他教會我們解讀,我們眼下所見的,嶙峋陸離的怪石,其實悖論地,確證了現實仍然持恆的作用。
於是一方面,當史敘簡明卻依舊發人深省,我們知道,艱困的,永遠不是如何敘事。如2009年—即如前所述,加萊亞諾寫下的「我們曾不懂觀看你」是事的是年—當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Hugo Chavez),特地在美洲高峰會上,將《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送給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時,我們知道,關於拉美困境,查維茲要求歐巴馬的,不是如何新穎的詮解。
另一方面,當對同一艱困現實的重新體感,成為唯一迫切的訴求時,寫作者有了極其嚴峻的挑戰—首先,是「我」的在場感知必須言表。就此而言,加萊亞諾的確如自己所言,思索著如何突破簡明史敘裡,「單一視角」的限制;如何,再用「更少的話說出更多的內容」。
對加萊亞諾而言,這一切實踐,都由《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一書開始。

5.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出版於1978年,那年,加萊亞諾三十八歲,流亡到西班牙大約年餘,已在巴塞隆納北濱約五十公里處的小鎮安頓下來,從此,直到1985年,方能再返烏拉圭。這本書因此首先是一個終點,寄存了離開拉丁美洲前刻,當加萊亞諾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主持《危機》(Crisis)月刊期間,與其他反對運動者的共同奮鬥。用最近即的觀察距離,和無法再更迫切的敘事方式,加萊亞諾為我們,栩栩寫下了異議者群像。
對加萊亞諾而言,這個「危機時期」,始於1973年4月。彼時,烏拉圭軍方奪權在即,被列入黑名單的加萊亞諾遭到逮捕,進了刑訊中心,之後,又被監禁在一間「看不見光也走不了超過三步」的牢房裡。鎮日,只有黑暗中的尖叫聲,與一隻老鼠相伴。加萊亞諾不知被囚禁了多久,只記得自己獲釋當天,得知畢卡索已在一週前辭世了。
僥倖獲釋後,加萊亞諾渡河,逃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座在彼時的拉丁美洲看來,稍有言論自由的城市。在加萊亞諾的主持下,《危機》從1973年5月起發刊,它堅守「文化是人與人之間創造的任何相遇場所」、「是交流,否則就什麼都不是」的大眾立場,集結泛美左翼作者,傳播「直接源自現實的文字」,以「證明我們是誰,對想像做出預言,揭發阻擋我們的力量」。《危機》一時,成為異議者的街壘。
直到1976年,泛美右翼國家恐怖主義,終於也追擊而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合圍。始自瓜地馬拉,一如玻利維亞、智利與烏拉圭等國,在冷戰框架下,阿根廷軍政府由美國以同樣手段扶植上台,加入了「骯髒戰爭」:以國家暴力清除異議者。《危機》的作者群與贊助者,遭遇種種人身迫害。5月,作者群之一,在加萊亞諾眼中,「阿根廷最好的小說家」孔蒂(Haroldo Conti)也「被失蹤」了。7月,就在新的刊前送審制度頒行、孔蒂死訊亦被側面證實了之時,《危機》團隊決議關閉雜誌社,倖存同志各自潛離。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記錄的,即是在這揮之不去的陰翳雲層底,偶然敞開的容光塊土上,曾經有過的生機。記錄「每個人曾經綻放的光彩,和離開時留下的一小縷煙」。在此,加萊亞諾所言的「人的相遇」,有了摯切的彼此深許之意。如本書其中一個片段所示—每逢雜誌出刊日,都會有二十幾名烏拉圭人,由一位「曾經被長期監禁」的老教師帶領,在早上,他們:

過河來到阿根廷的領土。所有人一起出錢買一份《危機》,隨後前往咖啡館。其中一人一頁一頁地高聲朗讀給所有人聽。他們邊聽邊討論內容。朗讀持續一整天。結束之後,他們就把雜誌送給咖啡館老闆,然後回到我的國家—在烏拉圭,這本雜誌已遭禁。
「哪怕只是為了這件事,」我心想,「也值得。」

這些讀者,提醒加萊亞諾切勿絕望,且再繼續平寧地奮鬥。他們,使稍早渡河的那位寫作者,當每逢灰心之際,在有時,不免自覺不過是「披上魔術師的斗篷,戴上船長的寬帽或者安上小丑的鼻子」那樣,「抓緊圓珠筆開始寫作」時,不會被寫作自身的虛妄性給挫倒—寫作到底有沒有意義?具不具備介入現實的效力?當以文字,「我摸索,我巡航,我召喚」的此刻,是否真有「我們」所熱盼什麼,會受召而來?
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裡,加萊亞諾無非,也是以同一種靜默的希望,註釋著各自困厄的同行者們。在此,所謂「人的相遇」,有了更其遠託的悲傷。是這樣的:當陰雲再度密合,昔時容光塊土形同幻景;當國家依舊骯髒,一切寄存真確希望的記憶,必然,僅是將被「撒謊的機器」湮滅之人的自我記憶。
記憶,因此如加萊亞諾所言,既是「我的毒藥」,也是「我的食物」。

6.
關於記憶。他們每日苦勞,不問薪資多寡,有無其他福利。每隔幾天,他們就去坐牢,或被軍警恐嚇,卻仍然保持泰然與幽默。前去應訊時,以防萬一,他們先互相道別。不必應付偵訊、也未出刊的日子裡,他們四處打工,存下錢,以備下一期發刊用。半夜總是出狀況,在窄仄編輯室內,他們奔竄接電、修機器,找紙卷。清早,真的不知道是「上帝存在的明證還是團結的魔力」,刊物竟然還是順利印出,出現在街頭書報攤上了。他們走上大道,互相擁抱,慶祝這又一次的奇蹟。
這間屢屢創造奇蹟的編輯室,從加萊亞諾十四歲,在社會主義周刊《太陽》(El Sol)擔任畫工起,直到《危機》關閉,在二十多年內,雖然數易其所,但其實,就像是維繫無盡苦勞的同一間斗室。那些無法再次生還回斗室的苦勞者,同志們,在加萊亞諾記憶裡,從長輩、平輩,直到漸漸更多的是晚輩。加萊亞諾,是在這樣的年歲追趕中成長,也在這樣一回回的錯身中,數次隨之失去了生存的願力。
這是本書書名中,「日日夜夜」一詞,苛刻卻寫實的意涵:當加萊亞諾將自己記憶,從「危機時期」向前探究,如實地,將不同時期的斗室重疊並觀,他提記了一種對比:在一場未完的戰事裡,抗爭者永遠死難,不變地,依於對公理與正義的愛;而相對於此,真正藉著這場戰事,不斷獲得進化的,其實是獨裁政府的手段。
開始,他們以嚴刑峻法震懾異議者;後來,他們發現「一次公開槍決就可能引發國際醜聞」,「倒不如享受成千上萬起失蹤案的無罪推定」。開始,製造失蹤僅是為了超越律法限制的一種手法;後來,他們發現這種手法的震懾力,其實更強效,也更持久。如加萊亞諾所言:

「被失蹤」的技巧:沒有犯人抗議,也沒有殉道者哀悼。是土地吞噬人民,而政府為大地洗淨雙手。在這之間,沒有罪行可以告發,也沒有必要做出任何解釋。每一次致死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消逝,直到最後徒留在你的靈魂裡的,僅驚恐及不確定的迷霧。

因為什麼都無法確證,記憶者「你」,將被擲入永遠的煉獄裡:在「你」記憶中的每位屈死之人,都將再死很多次。一如無比魔幻地,在孔蒂「被失蹤」後的第三年,阿根廷政府教育部發函,宣布孔蒂教授因另有要務,即日起,正式自教職榮退。若無其事,就當三年來他一向活著、也將會繼續活著一樣。
開始,他們謀殺;後來,他們持續攻擊「你」的記憶。

7.
寫作因此變得必要,或再次可能,不為其他龐然設想,僅因寫作這項技藝,猶存的最原始目的:留存個人記憶。寫作變得原始,卻使人專注,彷彿寫時,「你」只與那禁絕「你」一切作品的政權正面對視。「你」多寫的每一行字,在「你」眼前,都是記憶的歡快逃生。
說不定因此,在寫作《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這本具總結意義的書時,加萊亞諾,同時為自己找到了寫作的新起點。如前所述:從流亡客居、直到重返故土,直到再之後更長久的時光,他將藉助本書所創造的,一種獨具風格的片段化書寫,將拉丁美洲的集體歷史與個人感知,悲喜同存地,織錦成一次又一次重新的觀看。
亦如本書壓卷片段所示:1977年夏,在地中海濱海小鎮,加萊亞諾度過一段寧靜時日。他描述食物:紅潤的甜菜,與油、鹽攪拌的番茄,在熱鍋上炒熟的辣椒,各種香料;一個繽紛馥郁的小宇宙。他解讀這個小宇宙,情感複雜地寫道:「我們都知道如果沒有香料,我們都不會生在美洲,我們的餐桌和夢也會缺少魔力。」彷彿,「重新觀看」是這樣的:換過一種維度,「你」置身於重層的光影裡,某種意義,故土同時既在也不在—它既被禁絕於海外,也其實,細細碎碎,無處不在「你」當下所能體感的一切事物之中。換過一種維度,生還的記憶彼此聯繫與信靠。
於是,作為讀者,我們不妨稍僭越些,以加萊亞諾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裡創造的織錦術,代他復原1977年的盛夏一瞥。必定有一時,在那孕育歐洲文明的地中海濱,無名的風吹起,像為他重映了尚未遂實的航線。像熱那亞人哥倫布尚未長大,學會西航。像他尚未航過法國南濱,在那裡,加萊亞諾永遠記得,高齡九十一的畢卡索,即將在妻友環護的晚宴—繽紛的油鹽、辣椒與豆蔻—裡安然辭世;而隔著大西洋,在跨過赤道的另一端,那些遠遠更年輕、處境更危疑的革命之子,就要再度,集體走進肅殺之秋。
然而,且慢,此刻熱那亞人尚未西航,來到加萊亞諾眼前;因此,他尚未在大西洋上迷途,肇啟未來那麼多的肅殺。像個人往歷,皆已隨流亡隱沒的加萊亞諾,還不曾站在最近一次客居的海濱,無數次,看哥倫布就要闖過咽喉般的直布羅陀海峽,去尋索個人的「偉大」。像最後的最後,加萊亞諾還未終於返鄉、定居並死於自己出生地,像從未離家,卻已然寬闊漫行,一次次拾撿、歸檔並寄存了熱那亞人即將創造的一次時爆殘骸。此即自《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起的加萊亞諾:唯因記憶而自由之人,方能忠實於記憶。
祝福這本重新之書的再度面世。

 

 

 

【附記】加萊亞諾作品繁體中文版存目: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王玟等譯,南方家園,2011年。
《女人》(Mujeres),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2013年。
《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Espejos:Una Historia Casi Universal),張偉劼譯,八旗,2013年。
《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Los hijos de los días),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2014年。
《擁抱之書》(El libro de los abrazos),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2017年。

目次

推薦序/我們這時代的「最強大腦」,神級讀書人/駱以軍
專文導讀/記憶者的自由與忠實——導讀加萊亞諾《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童偉格

風吹上朝聖者的臉/閉上眼,我身處大海之間/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5月:石油是致命話題/十年前,我參加了這齣戲的總彩排/從鑰匙孔窺看世界/我在山里認識的那些男孩,還有誰活着?/為什麼鴿子在破曉時分哭泣?/悲劇是預言成真/停留在眉宇之間的光芒/被追捕者與夜夫人紀事/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7月:回到南方/幽靈時刻:我呼召他們、追蹤他們、獵捕他們/系統/系統/系統/夢境/卡塔里諾(Vovô Catarino)35的布羅(Burro)以及聖.喬治(San Jorge)騎乘白馬奔馳而來,並將他自惡魔手中拯救出來之紀事/神學入門/所有這些都不在了/神學入門/街道之戰,靈魂之戰/系統/他們將他活埋進一間地牢/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7月:那群橫渡河流的人/今天下午我撕碎我的「博基」(Porky)記事本,把碎片扔進垃圾桶/我的第一次死亡/歸根結底,一切都是歷史的問題/以及勇氣/然而,你必須要懂得選擇/我的第二次死亡/太陽消滅了萬物的顏色與形態/然而,我更偏愛人類的光芒/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0月:機器的日常生活/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0月:她永不磨滅,儘管知道已注定失去/女孩唱着歌在人群中巡航/我是陶土製成,也是時間養成/為了開闢寬闊的林蔭道/1942年,夏/比任何悲傷或獨裁更強大/最後的聲音/我人生最艱難的任務/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0月:暴烈的榮耀之光/里約熱內盧,1975年10月:這天早上他離開家,再也沒有活着出現/系統/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1月:我喜歡感覺自由,如果想,就留下/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1月:他在爛泥裡醒來/系統/系統/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2月:交流/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2月:交流/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2月:交流/她搭乘一列空火車進入新年/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1月:
音樂入門/一個寒冷噬骨的灰色早晨/我看不見光,也走不了超過三步/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1月:重遇/系統/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1月:文學入門/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1月:面對這樣的美,沒人能做任何事/從鑰匙孔看世界/基多(Quito),1976年2月:第一夜/基多,1976年2月:一場大學演講/
埃斯梅拉達斯(Esmeraldas),1976年2月:你從不記得自己何時出生?/基多,1976年2月:美洲歷史入門/基多,1976年2月:好意/系統/基多,1976年2月:她不能停下,直到他們倒下/基多,1976年2月:我點火,然後召喚/河的第三岸/我欠他幾個故事,雖然他並不知情,而我打算還他/關於痛苦的儀式/深諳沉默的人/基多,1976年3月:最后一夜/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3月:暗影和陽光/這位老婦是一個國家/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4月:如履薄冰/系統/飛越紫色大地紀事/孩子/孩子/孩子/孩子/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5月:他死了嗎?誰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5月:那道聲音抵擋得住緊繃的情緒/那些城市存在嗎?或者,它們只是人們口中呼出的水氣?/夢境/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5月:政治經濟學入門/系統/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5月:書桌上的炸彈/克拉洛梅克(Claromecó),1976年5月:敬,一個我不曾認識的男人/雅拉(Yala),1976年5月:街道之戰,靈魂之戰/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5月:我打開今晚就寢時要睡的房門/常言道:前進中死去比停下死去更是值得/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7月:大地吞噬了他們/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7月:街道之戰,靈魂之戰/系統/我從未聽人談過酷刑/咖啡桌前的倖存者/系統/系統/法律入門/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7月:正午/在牆上書寫,在街頭交談,在原野歌唱/麵包師唱歌,他樂見有泥土可築巢/夢境/記憶會允許我們快樂嗎?/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7月:停滯的漫長旅途/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從鑰匙孔窺看世界/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7月:言語不如沉默有尊嚴時,最好保持沉默/詩人說:「樹在離開它的鳥里飛翔。」/街道之戰,靈魂之戰/風中歲月/格蘭迪艾拉(Gran Tierra)紀事/消息/街道之戰,靈魂之戰/系統/街道之戰,靈魂之戰/街道之戰,靈魂之戰/藝術史入門/消息/夢境/卡萊利亞-德拉科斯塔(Calella de la Costa),1977年6月:為了每天創造世界/若你仔細聆聽,我們創作的,正是一首旋律/街道之戰,靈魂之戰/卡萊利亞-德拉科斯塔,1977年7月:市場/儀式進行中,我們和她一樣變得有點神聖/消息/系統/消息

譯後記/汪天艾

書摘/試閱

然而,我更偏愛人類的光芒
1.
「叛徒。」我對他說。我把一張古巴報紙的剪報拿給他看:上面的他一身投手裝扮,正在打棒球。我記得他笑了,我們都笑了。我忘了他有沒有回答我什麼。兩人之間的談話像乒乓球一樣,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
「我不希望每個古巴人都渴望成為洛克菲勒(Rockefeller)。」他對我說。
如果社會主義能淨化人,能讓他們超越自私自利,能把人類從競爭和貪婪中拯救出來,社會主義就是有意義的。
他告訴我,他擔任中央銀行主席期間,曾在鈔票上簽名「切」來自嘲,他說金錢—該死的崇拜物—就應該是醜陋的。
和所有人一樣,切.格瓦拉(Che Guevara)被自己的眼睛出賣了。我記得他清澈的目光,像是初生的晨光:那是有信仰的人才有的眼神。
2.
和他聊天時,你不會忘記這個男人才剛結束拉丁美洲巡禮,如今來到古巴。玻利維亞革命的旋風、瓜地馬拉革命的痛苦,他都在場,而且不是以遊客的身分在場。為了謀生,他曾經在中美洲運送香蕉,在墨西哥的廣場拍照,往後他又全盤賭上自己的生命,展開格蘭瑪號探險(El Granma) 。
他不是坐辦公室的人。我在1964年年中採訪他時,輕易便能感知到他那種籠中猛獅的張力遲早要爆發。
他是獨特的,他拋下自己一手發動的革命和一小群瘋子,重新投入另一場革命。他不是為勝利的榮光而活,而是為了戰鬥—為人類尊嚴而必須永遠戰鬥。在我第一次到訪古巴期間,陪同的司機坎德拉(Candela)直稱他騎士,而他只把這至高的古巴式讚譽給過三個人:斐代爾.卡斯楚(Fidel Castro)、切.格瓦拉,以及莎士比亞。
3.
三年後,我定定看著各大報的頭版。無線電傳真來的照片從多個角度呈現他靜止的屍體。巴里恩托斯將軍(René Barrientos) 的獨裁政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偉大戰利品。
有那麼好一會兒,我看著他的微笑—諷刺又溫柔—腦海裡浮現出1964年那次對話:關於世界的定義(「擁有真理的是一些人,然而,掌控一切的又是另一些人」)、關於革命(「古巴永遠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展示櫃,而是鮮活的實例」),還有關於他自己(「我犯過很多錯,但是我相信……」)。
我想到:「他失敗了。他死了。」我想到:「他永遠不會失敗。他永遠不死。」我的雙眼定在他那張拉普拉塔河畔救世主的臉上,我是多麼渴望祝福他。
我是多麼渴望祝福他。


我人生最艱難的任務
1.
當時我想:
「你比我強。我知道你能扛住。你是個硬漢。我必須這麼做,我請求你幫助我。」
那個男人在山中經歷過兩場戰爭。他被擔架抬下來的時候,早已昏迷不醒,身上唯一的重物是那雙破爛、泥濘的靴子。他被吊在天花板上嚴刑拷打;因為知道他生病、血尿,他們便對準他的腰部猛踹。他沒有開口。過了一段時間,待他有力氣起身,他被關進監禁叛徒的牢房且被打爆頭。
「請幫助我。」我心想,「請幫助我失敗。」
他十四歲就參加革命。從此只為革命和一個女人而活。此刻,我得去催毀他其中一個信仰。
「該死的任務。」我心想。
牢房裡的他正在製作皮革錢包。他用賺來的錢請人買尼龍長統襪和鞋子給她。他有一個重達三十公斤的大皮箱,裡面裝滿打算回去時帶給她的新衣服,因為她到時會在火車站等他。
但是這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同居了。
黨組織決定告訴他,她已訴請離婚。他們希望搶在敵人之前第一個告訴他這個消息。敵人可能利用這個狀態削弱他的意志,讓他感覺孤立無援。
我找了個藉口走進牢房,我的任務是告訴他這個消息。
2.
「所以她和別人住在一起了。」他回答我。
「不,不是這樣。」我對他說,「但是她想……萬一發生什麼……她希望是自由身。她有這個權利。已經過了很久,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她有權利。你不覺得她有這個權利嗎?她這麼做是很合理的。」
「所以她和別人住在一起了。」他又說了一遍。
他是個寡言的男人。
「要是她沒有跟別人住在一起,為什麼想離婚?那個傢伙,怎麼樣?他們有孩子了嗎?」
3.
過了一陣子他交給我一封卷在香菸裡的信,希望交到他母親手上。我對信件內容向來不會太過慎重。信裡寫道:

媽:
妳實在太傻,竟被那個蕩婦騙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最終一定會鬧出這樣的麻煩。告訴她,我不希望她回頭又哭著來找我。
我想請妳去收拾我的家當,什麼都別留下。把獎牌、衣物、鞋子都帶走。我收到孩子們的照片。孩子們妳也帶走。現在她已經沒有任何權利了,她最好也不要拒絕。
讓內格羅(Negro)去聖羅莎(Santa Rita),在主要道路面對醫院的地方,緊鄰公車站牌旁就是阿馬利婭(Amalia)的住處,如果找不到,可以問中國人。她一頭黑髮,戴著瓷釉花手鐲,是我為她訂製的禮物。請內格羅告訴阿馬利婭,要她有心理準備,很久之後,我才會回去。
也告訴克拉拉(Clara),埃內斯托(Ernesto)的表妹,請她等我。她住在恩拉馬達(Enramada)墓園後方,在一棵高大洋槐旁。
代我向大家問好,祝福妳。

這件事發生在一些年前,發生在一處我不能洩露的所在。
布宜諾斯艾利斯,1975年10月:暴烈的榮耀之光

今天兩齒(El Bidente)來找我。他向我描述他如何逃出烏拉圭,而我也跟上他最近的征途。他說,他很快就要前往達卡(Dakar) 探望孫子。
喚他兩齒是因為他只有兩顆牙齒,且這星期就滿四十歲了。他提醒我:「人到四十,有可能是聖人,也可能是惡棍。然而,卻是純粹的。」
兩齒說故事的能力令人讚賞。我很嫉妒。他知道怎麼用幻想拯救自己,而且請他喝一杯總是沒錯。他就坐在你面前,然後帶你上路。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斯特恩(Stern)將軍麾下,負責從華沙的下水道疏散猶太人。
解放後,他人在巴黎,並在此習得愛的奧祕。一個日本女人在狹長的床舖上為他揭示指尖與舌尖的祕密語言,教導他發掘痣、毛孔和耳骨的宇宙。
在巴黎,兩齒是柔道和空手道雙料冠軍。一名阿拉伯酋長簽下他,請他統領自己的傭兵。對抗共和國軍的戰爭漫長且艱困。兩齒和唯一倖存的士兵舉步維艱地穿越沙漠。日日夜夜,他們分擔飢渴、分享希望:他們沉默前行越過沙丘,一起大笑,一起號哭。他們無法聊天,因為聽不懂對方的語言。在一次驚險的橫越之後,他們抵達麥加。那天晚上,致敬晚宴在麥加的希爾頓酒店舉行。他們沐浴、修整髮鬚、換上乾淨的長袍。阿拉伯人敬酒,口譯員翻譯。阿拉伯人說,他從未見過如此勇敢的人,並要求他在當晚占有自己。
在亞馬遜河流域,兩齒和博羅羅印第安人(Los Indios Bororos) 一起生活了兩年。並通過成為戰士的九項考驗。最難的是讓螞蟻爬上塗滿蜂蜜的身體。部落接納他成為部族的孩子。他沒有和任何一個印第安女人做愛。一旦他做了,就得永遠留下:沒人能從這個村莊逃走。周圍的叢林裡,兩齒曾一一細數過,共有八千頭美洲豹。
在馬瑙斯(Manaos) ,一位北美人類學家僱用他。他們乘獨木舟遊歷。她是個動人的金髮美女。兩齒為她的裸背抹過海龜油以驅趕蚊蟲。經歷數次沉船和埋伏之後,他們終於抵達一個沙萬特人(Xavante)村莊 ,部落酋長卻向他提議:
「我用我的女兒交換她。」
「她不是我妻子。」兩齒解釋道。
「傻瓜,」酋長說,「那你不是更賺?」
兩齒便是在這條河流上來來去去。
有一次,他筋疲力盡的來到上欣古(El Alto Xingu) 一片印地安保留區。他在那裡遇見一名修士。修士給他一張吊床,好讓他睡在自己的棚屋裡。他們吃水果、喝烈酒。修士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兩齒,自己如何剝削印第安人,用小幅的聖母畫像交換當地值錢的手工藝品。兩齒愈來愈懷疑修士,他意識到自己變成一個危險的證人。他佯裝喝得爛醉,睏得不住點頭。但是睡覺時,他把吊床的網拉得死緊,一有腳步靠近就會晃動。半夜,修士躡手躡腳接近,獵槍瞄準他。兩齒一躍而起,用印第安大刀砍下他的頭。
兩齒往下游去。在沿途的第一處警察局,他遇見警察塞烏.薩卡里亞斯(Seu Zacarías),也是他的老朋友。他告訴塞烏所發生的一切。塞烏.薩卡里亞斯走向獨木舟旁,揪起修士的頭髮,將整顆頭扔進河裡。
「食人魚會解決的。」他說,隨後請兩齒喝杯咖啡。
第二年,在哥倫比亞……
我的第二次死亡
1.
我起身,跌跌撞撞地摁開房裡僅有的一盞燈。時鐘顯示晚上八點半。我打開木製露台的門,由此可眺望海灘。滿月讓狗激動不已。不過,我無法入睡並不是因為犬吠。
起身後我感到一陣眩暈。我再次躺下,立起枕頭,想讀點書。床是滾熱的。門外灼熱的微風不停地將杏仁樹的葉子吹落到我腳下。
對我來說這是重要的一天。一離開醫院,如同他們給我一張復活證明。
我暈眩地走了幾步,轉開淋浴噴頭。我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只見一堆白骨上長著一雙凹陷的眼睛。
我感到悲慘至極。膝蓋如果凍般癱軟。下巴不停顫抖,牙齒打戰。我凝聚起僅存的力氣用雙手按住下巴。我想要阻止這持續不斷的嘎吱聲響。我做不到。
我坐在床上,膝蓋裹著毛巾。水猛烈沖打浴室的水泥地板。我呆坐良久,什麼都沒想,直盯著腳趾。涔涔汗水自我赤裸的身體流下。我揩乾汗水,緩緩穿上褲子和襯衫。
淋浴噴頭仍開著。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洗澡。再脫掉衣服對我來說太費力。我關上水龍頭,接著出門。
我赤腳走在馬庫托(Macuto) 的杏仁樹下。
2.
卡拉卡斯是一座巨型超市。唯有汽車可以在那裡保有靈魂卻不致腐朽或肺部中毒。所以我在海邊這處面朝大海的小旅館裡租了一間房。距離不遠。我每天穿越群山通勤。
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空氣清新,太陽早早照進房間,一天開始之前,可以先好好游泳。沿著海岸線坐落好幾家咖啡館和餐廳,小餐桌擺在海灘邊的樹下。鴿子很多。是在這裡生活期間,我才知道,母鴿用喙和雛鴿相觸並不是親吻,而是為了用自己嗉囊裡分泌出的奶水餵食雛鴿。
3.
傍晚時分,休戰的時刻,我獲准出院。
亞歷杭德羅.蒙多爾菲(Alejandro Mondolfi)醫生拍著我的背,說:
「我放了你。」
接著,他說:
「你在一個月裡連得兩次瘧疾。好好照顧你自己。你得吃很多扁豆。這是你的藥:奎寧和補鐵劑。」
此刻我總算了解,一隻蚊子可以比一條蛇更可怕,我也知道自己餘下的生命都要被那場高燒過程中,那冰與火的輪迴帶來的恐慌糾纏。叢林裡的人們管這叫「廉價死亡」,因為只要一天就能殺死你,不用浪費任何錢買藥。

我和丹尼爾.帕切科(Daniel Pacheco)、阿納爾多.門多薩(Amaldo Mendoza),一起被大雨困在瓜尼亞莫(Guaniamo) 叢林的鑽石礦裡。這樣的災難可獲得豐厚的報償。在那裡,一個人可能上床睡時還是百萬富翁,清晨便已斷氣或連買一片餅乾的銅板都沒有。比如曾創立礦業家族事業的黑人巴拉巴斯(Barrabás)。他憑發現的一顆鴿子蛋大小的鑽石起家,而後,他拔光所有牙齒裝上一副純金打造的假牙。最後卻落得在邊境一個殘破的礦場乞求賒帳吃一頓早餐。
礦場裡的礦工都在樹間的吊床上睡覺。一張吊床就是一個家,喝的是百齡罈威士忌和法國白蘭地。這裡咖啡的價格是卡拉卡斯的十倍,我們很快就身無分文。內娜(Nena)拯救了我們。她來自拉瓜伊拉(La Guayra) ,十九歲,她一個晚上出賣肉體所賺的錢比我一個月勞動所得還多。不過當我望見她的腿,心想:「這是公平的。」內娜給我們啤酒和食物;我們終於熬到鑽進一架小型飛機逃離叢林。蚊子吞噬我們,三人的血裡都染上瘧疾。兩種瘧疾我都得了:一次是輕微的,接著就是嚴重的。
抵達醫院的時候,我的頭簡直是爛瘡一塊。高燒用匕首在我腦裡攪動,並點火燃燒。張開的嘴裡跑出呻吟和胡話。我覺得自己快死了,也不指望誰能在我精神錯亂之際現身,張開雙臂救我於高燒的沸騰及刀割的刺痛中;疼痛劇烈到我體內只剩下疼痛,我只是單純地想死,因為死亡帶來的疼痛較輕微。
不過,第二天早上醒來感覺很好。燒退了。我眨眨眼睛,掃視一遍鄰床,我揉揉眼睛。我周圍全是因為利什曼原蟲症(leishmaniasis) 而情緒低落的面孔。而麻瘋則吞噬了他們的耳朵、嘴唇和鼻子。他們的骨頭和牙床明顯突出。
我被留在那裡一段時間。我想,我是唯一的瘧疾病患。麻瘋病患都是農民,不太說話。我把朋友帶來的蘋果分給他們吃。他們有收音機,我們一起聽波麗露舞曲(Bolero) 。
醫生施打足以醫治一匹馬的奎寧劑量救了我。我慢慢恢復。目睹深黑的尿液時,我不住驚慌了起來,那猶如我死去的血。而當再次發燒之際,我更是驚恐萬分。我緊緊攫住醫生的手臂求他別讓我死,因為我已經不想死了,醫生大笑,要我別再鬧了。
4.
記憶中那段住院時光像一場旅行。我坐在火車上,穿行於世界,夜晚的濃霧裡浮現出城市與光芒、摯愛的容顏:我向他們說再見。
我看見蒙得維的亞的大海和港口,以及派桑杜的營火,快樂童年的街角和平原。我看見奔馳的小馬。我看見泥造的農舍和幽靈般的村莊。休息中的母牛背上一群小鳥。一段廢墟時光的碎片。我看見自己走進長滿荒草的教堂。我插入鑰匙,門吱吱嘠嘠作響的打開。外面傳來雲雀和小辮鴴的喧囂。光線透過色彩斑斕的玻璃窗照進來,我的臉沐浴在紅色光線下,而我此時正邁開步伐穿越叢生的雜草走向祭壇和上帝聊天,然後失去祂。
我看見我的兄長在樹下猛地搖醒我,那是我們騎馬穿越草原的第三天清晨。他叫醒我,問道:「你睡過女人嗎?」而我伸了個懶腰,對他撒謊。
我看見無數大海和港口。郊區的酒吧,煙塵瀰漫,到處是熟食的味道。監獄。偏遠地區。消失在群山裡的小村落。營火。我看見眼神、子宮、閃耀的光:在暴雨裡、在大海中、在火車上曾愛過的女人,半夜被釘在路樹上的女人;甲蟲蜷曲成球狀自沙丘滾落。我看見我的孩子,以及那些再無音信的朋友。
我整個人生都在告別中度過。我全部的人生都在說再見。我到底是怎麼了?在這麼多的告別之後,我離開了什麼?而我的心裡,還剩下些什麼?我已經三十歲,但是在我的記憶和繼續活下去的渴望之間累積了太多痛苦、太多恐懼。我曾化身為許多人。我到底持有多少張身分證明?
又一次,我幾乎快要沉船。我從非出於自己選擇且遠離家人的死亡中被救起,當下的喜悅竟比任何慌亂或傷害更為強烈。我心想,若是這麼死了對我是不公平的。這艘船還沒進港。可是,萬一沒有任何港口可以停泊的話呢?或許航行是為了純粹的享樂,或者出於對大海或曾遺失或想像出來的那片明亮天空的瘋狂探索。
我如果在這時候死了會是個錯誤。我想在死亡到來之前付出所有,掏空自己,好讓那個婊子養的死亡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帶走。我還有很多力氣!是的。在經歷這些告別之後所留下的是:更多的氣力、繼續航行的渴望以及對這世界的貪戀。
5.
朋友開車從醫院把我接走。我們在太陽下山前抵達馬庫托。我們來到一間咖啡館,點了啤酒。
黃昏的光線裡浮現出許多其他時期的傍晚。年少時我去釣魚,卻不是真的為了釣魚,事實上我對釣魚毫無興趣,因為我很同情那些魚,我是為了享受坐在碼頭上凝望大海吞噬太陽的景象。至今,我仍如此感受。我想,無論如何,某些內在本質始終未變。
我和朋友說笑著。他們把拐杖遞給我,說瘧疾在我體內留下了聖維杜斯病毒(El mal de San Vito) ,建議我開始辦理退休手續。
日落後,他們回去卡拉卡斯。我回房間躺下。我想睡覺,卻睡不著。
6.
過了一會兒,我起身出門散步。我光著腳,感覺到腳底的沙,樹葉輕觸我的面頰。離開醫院時我了無生氣,但至少我活著出來了,鬼才在乎什麼下巴顫抖或雙腿虛軟。我擰一擰自己,笑了起來。我沒有疑惑也沒有恐懼。整個星球都是我的應許之地。
我想我獲得不少可以說給別人聽的故事,而且發現(或說確認了)寫作是我的天職。過去,在多數時候,我甚至曾經說服自己,若和其他事情如政黨活動或冒險相較,寫作這項孤獨志業並不值得。我寫過也發表過很多作品,但是我一直缺乏勇氣觸及內心深處、展現並獻出自己。寫作是危險的,猶如依循應有的方式做愛。
那天晚上我意識到自己是追逐詞語的獵手。我為此而生。這將是我在歷經死亡之後與他人相處的方式,由此所有我愛過的人和事將不會隨我死去。
為了寫作,我必須全力以赴。我很清楚。挑戰自己、激怒自己、告訴自己:「你做不到。我打賭你一定做不到。」我也知道為了生出詞語,我必須閉上眼,瘋狂地想一個女人。
7.
就在此時我餓了,於是我鑽進馬庫托的一家中餐館。我坐在門邊,以迎接從海上吹來的清新微風。
店內盡頭處有一個女人正獨自用餐。我只看見她的輪廓,並未太過留心。總之,我近視眼,加上沒戴眼鏡。
我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大概是蛋卷、湯品、炒雞肉之類的。喝的是啤酒,比起劣等的紅酒,我更愛啤酒。我依自己喜好的方式喝啤酒,冰泡沫沾滿嘴唇,金色液體一點點流過泡沫擦過齒間。
用餐的當下,我全然未留心下巴的顫抖。手穩穩的把叉子送到嘴邊。
我抬起眼。那名蒼白的女人緩緩自盡頭處走過來。
她從地上撿起一張紙飛鏢,撕成碎片。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我寄了一張紙條給你。」她對我說。
我嚥了口唾沫,滿懷歉意地笑了。
「請坐。」我邀請她。「我沒注意到。」
我問她紙條上寫什麼。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
「請坐。」我又說,拉過一張椅子。
她搖搖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坐下。只見她不自在的盯著地板。
我想繼續用餐,但是實在太難。
「妳看起來很少曬太陽。」我說。
她聳聳肩。
盤子裡的食物冷掉了。
她伸出手找菸。我瞥見她手腕上的傷疤。
我為她點菸。她咳了一聲。
「這菸很嗆。」她說。
她檢查菸盒,在手裡大致翻看一下。
「不是這裡的菸。」她說。
燈光拂過她的臉。儘管瘦削蒼白,她是美麗的。她注視著我,我想要她笑,卻不知道怎麼做。
「你知道我為什麼扔紙條給你嗎?」她問我,接著說,「因為你有一張瘋子的臉。」
我記得當時店內正低聲播放曲調悲傷的中式音樂。如果我沒聽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每一聲哀吟之間切入。
「我從不曬太陽,」她說,「我把自己整天關在房裡。」
「那你在裡面做什麼?」
「等待。」她對我說。
8.
最後餐廳的燈都熄了—一種不太中國的趕人方式—我們往沙灘走了幾步。然後坐下來。
我抬眼望向這個國家的夜空。和我們國家的天空不一樣。我開始尋找星星。意外地在天際發現南方十字星。女人告訴我,五月才看得見南方十字星。
她說話的樣子,彷彿像是已緘默許多年。她邊說邊咬著指甲。所有的指甲都被啃咬過。
我的膝蓋虛浮,眼皮沉重;我的下巴又顫抖了起來。但是在那裡我感覺很舒服。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對她說,她很好看只是太瘦。她反擊地撩起裙子讓我碰碰她的腿。
之後,我們在樹下走了幾個街區。她模糊地指向通往海灘的窄巷上方一排紅瓦屋。
「我住那裡。」她說。
我也喜歡她輕微沙啞的嗓音。
她停下來,背倚著一堵牆。
天氣很熱。路燈下有蚊子在飛。
「原諒我說了這麼多。」她說。
她咬了咬嘴唇。一小滴血滑落至下巴。
9.
我喜歡看她在藍色的月光下褪去衣物。她堅稱自己很瘦不過是假象,她說得沒有錯。
我想,我從沒這麼糟糕過。動動手臂就已是一種勝利。我從她體內抽出後便暈了過去。
她將我搖醒。
「那是什麼?」
我回頭,揉了揉眼睛。
敞開的門邊可見兩隻金色眼睛在閃光,黑夜裡格外明亮。
「不知道,」我說,「貓吧。」
我正要再次滑入睡夢,她又抓緊我的手臂。
「你看。」她說。
「什麼?」
「還在那裡。」
那雙眼睛眨都不眨,一動也不動。
於是,我也沒法睡了。
我打開燈,沒看見貓,什麼都沒看見。我關上燈,翻身面向牆壁。卻感覺得到後頸有如電擊。
蒼白的女人起身走過去。
「別管它。」我對她說。
我看見她彎下腰。隱約聽得到海浪翻滾的低語。她的身體擋在我和那雙金色眼睛之間。
突然間,她發出一聲慘叫。
10.
我打開床頭燈。她仔細檢查自己的手,啞然無言。我看見那上面的咬痕。
「這隻貓有狂犬病。」她說道,頓時哭了起來。
我必須強迫自己才有辦法出聲說話。我相信我是真誠的。我對她說,只有狗才傳播狂犬病,貓不會。睡意襲來。女人的手腫脹了起來。
「不,」她堅持道,「貓也會。這隻貓有狂犬病。」
「我就算死了,你也不會在乎的。」她啜泣道。
她決定出去問問。我站起身的時候,世界整個翻了一圈。我不知道是怎麼把衣服套上的,頭暈目眩的跟著她下樓。
我們找到一名水手,他正背靠海灘上的石牆睡覺。他沒生氣,吸著第一小口菸不急不徐地回答道,應該去追捕那隻貓,才會知道答案。
於是我們出發,我們三人在黑暗裡呼喚著貓。我們只有一隻手電筒。我們看見各種顏色、大大小小的貓。我們衝著牠們喵喵叫,牠們也回應我們,探出來看一眼,沿著屋簷滑過而後逃走。
每走幾步我就得坐在地上為接下來的幾步路攢足力氣。我甚至不覺得喘,因為我根本連好好呼吸都做不到。我也沒有眨眼:一旦我閉上眼,哪怕只是一次,我就會睡著。
11.
她的手轉為紫紅色。整隻手臂都麻痹了,但是她已經不再抱怨。她必須去醫院。她想自己去。我的身體正在罷工。即便我下達指令,它卻動也不動。「好伙伴,」我求它,「您可不能辜負我。」
若要去醫院,我們得先抵達高速公路,接著期待掌管這個街區的神靈為我們派來一輛計程車。高速公路在陡峭而綿長的斜坡另一頭。
醫院為她注射血清。這蒼白的女人手上纏著繃帶走了出來。她冷冷地對我說,未來的十四天,她必須每天前往卡拉卡斯的狂犬病防治中心打針。第一針是當天早上八點。我承諾會陪她去。她什麼都沒說。
等我們回來時,地平線上已經升起黎明的晨霧。在第一道晨光中,一艘捕魚船出現在海灘前。
我夢遊般的走上樓梯,一頭栽進床上。我記得我勉力調了鬧鐘指針,卻未上發條。
醒來已經是下午四點。
12.
我去找她。
我一家家找遍她告訴我她居住的那片街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提供所知的一切:面容、她蒼白的皮膚、衣服、脖子上的方巾、涼鞋。沒有人見過她。沒有人聽說過她。
我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前。我走著、問著、持續著。
我得去卡拉卡斯。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中國餐廳的服務生正用鋸木屑掃地。他倚在掃帚上,衝著我微笑點頭,只是他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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