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旋律―洛夫情書選

序：
老，是一種境界　洛夫
二十一年的溫哥華半隱居生活是我創作的黃金時期，除了完成三千行的長詩巨製《漂木》之外，另寫了〈大冰河〉、〈背向大海〉兩首數百行的長詩，以及《雪落無聲》、《雨想說的》、《唐詩解構》與《昨日之蛇》等詩集的出版。多年來，溫哥華一直被聯合國評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有第一流的氣候，第一流的自然環境，第一流的人文氛圍。
初來溫哥華的大陸移民習慣於浮華熱鬧的生活，而覺得加拿大「好山好水好無聊」！但我卻從內心感到加拿大「好山好水好幸福」！這種幸福感一是來自社會的人情溫馨，人與人之間的快慰交流。不少的「鐵干」粉絲經常來「雪樓」集會，飲酒論詩；二是來自八十高齡的雪樓女主人，她熱情好客，乾女兒一大夥，人稱「國際乾媽」，我的老妻、賢妻、愛妻陳瓊芳。她善良而以助人為樂，性格剛強，有女中丈夫之氣慨，但質樸無欲，從不化妝，不愛花錢成了她唯一的「缺點」。她不寫詩，但懂詩，偶爾還會批評兩句。她的廚藝水平很高，會做湖南辣菜，也長於北方麵食，她的蔥油餅在溫哥華上過報的。她從事小學教育事業數十餘年，智慧頗高而又幽默，有一次電視台記者訪問她，問她：「洛夫平時喜歡吃什麼菜？」她脫口而出：「有吃無類。」有次讀者遠道來訪，見面時訪客不免客氣：「久仰！相見恨晚。」老妻立馬答以「有緣不遲」。我倆也有鬥嘴互不相讓的時候，我說她「一言九『頂』」，意即我說一句她要頂回九句。有次我把她氣得跳腳，她指著面頰說：「洛夫你看我臉上長出了青春痘！」我尖刻地回答：「妳哪還有什麼青春，只剩下痘了。」
但無論如何，我倆一生相依為命，形影不離。在一次座談會中，讀者問我：「你與夫人相處五十餘年，對她如何評價？」
我毫不思考即席回答四個字—「無可取代」。
編按：本文節錄自洛夫散文〈老，是一種境界—洛夫九十雜憶

緣未盡，情未了　陳瓊芳
世人皆知洛夫的詩好，卻不知他的情書也寫得很精彩。洛夫和我於一九五九年在金門相識。當時我在金門教書，他在軍中當翻譯官，我們經常一起接待訪客與記者。洛夫後來告訴我，和我第一次見面後，他就認定了我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另一半。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是金門的莒光樓。那時的金門是戰地，但對我們而言，那段日子卻是生命中最豐富、最綺麗、最值得回味的一段青春歲月。三個月後，洛夫調回台北海軍總部當聯絡官。洛夫給我的情書大部分都是在他從金門調回台北之後的這段時間寫的。
一年後，我從金門調到平溪鄉任教，洛夫每週日乘第一班火車去看我，再搭最後一班火車返回台北。因惦念我，他每星期會寫一封情書給我。他說：「芳，妳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與精神的寄託者，我不能沒有妳，我需要妳比什麼都迫切，我會永遠愛妳。」洛夫的真誠感動了我，所以我決定和他廝守終生。一九六一年十月十日，我和洛夫在台北英雄館舉行了婚禮。因為互敬互愛、互相包容，我們的婚姻生活一直幸福美滿。三年內我們育有莫非、莫凡一對兒女。
因洛夫的中英文俱佳，他在台北海軍總部任職期間被徵調到越南顧問團當英文秘書。洛夫的工作很繁忙，也相當危險。我出於擔心，不斷地催促他趕快回來；他則答應我兩年任滿一定回到我身邊，永遠不再離開我。他從越南回來後，我們再也沒有分開過，走到哪裡我們都形影不離。他也寫過很多情詩給我，其中包括〈因為風的緣故〉。這一首情詩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也被兒子莫凡譜成了一首雋永的情歌。洛夫常在演講時播放這首歌。
一九九六年，洛夫和我移民到加拿大。從此兩人過著相依為命、甜蜜浪漫、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我們在溫哥華居住了二十一年，直到洛夫生病後才決定搬回台北。回到台北之後，我陪著他看了十個月的中西醫。其中一次，有一名高僧叮嚀我，每晚要按揉洛夫的印堂穴一分鐘，這樣可幫助他的睡眠。洛夫說這叫「愛的旋律」，所以這部情書選就用這四個字作為書名。
我很慶幸今生遇到這個好男人。他才華橫溢，熱情善良，一輩子不與人爭強好勝，只是一心一意想把最經典、最美麗的詩篇留給讀者。洛夫走了，我無法承受沒有他陪伴的日子，這一年多我的淚水從未停歇過。每次翻讀他的情書，我常常情不自禁潸然淚下。我不相信時間會減輕我對他的思念，他的音容笑貌時刻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如果有來生，我依然會嫁給洛夫—我親愛的丈夫。

洛夫夫婦合影。

你是我唯一的愛
洛夫
你兜著一裙子的鮮花從樹林中悄悄走來
是準備去赴春天的約會？
我則面如敗葉，髮若秋草
惟年輪仍緊繞著你不停地旋轉
一如往昔，安靜地守著歲月的成熟
的確我已感知
愛的果實，無聲而甜美

01 ) 瓊芳：
我在喃喃唸著妳的名字聲中飛到了台南，這是我一生中旅程最短而情緒最惡劣的一次行程，想著妳悽楚的眼神依戀而又無言的表情，我知道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下機後，明○幫我拿行李，我與他默默地步進了候機室，最後我忍不住輕聲地告訴他：「我很難過。」他問我是否暈機，我搖搖頭而不知所答，當時我真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感。
這次我們從相識到相愛，總共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在麻痺的心靈中也許覺得這段時間太悠長，而在我們卻認為相見恨晚、歲月苦短，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個美麗的月夜，以及那些雨後的下午，我真不知道是不是上帝在捉弄我們，但我確信，上帝並沒有偏愛我，這段日子中，我曾感受到無窮的愉快與幸福。這點，我想妳不會看不出來的。
瓊芳，怎麼辦？現在我只會唸出這句話，我竟變成了迷途的羊，不知怎樣走才能回到自己的家，由上帝安排吧。
我們的事，我已偷偷告訴了我兩個最要好的友人，他們很為我擔心，但並沒有責備我，反而同情我的痛苦。芳，放棄我吧！妳為什麼要愛上我這個不完整的人？但現在我是多麼矛盾，因為我心中充滿了妳的影子與聲音，每當痛苦的時候，我竟情不自禁地呼出妳的名字，我從沒有這種經驗，愛得這麼深，愛得這麼痛苦。
今天下午與朋友在咖啡館中聽音樂，正巧播出了一支我贈給妳的紀念曲—我們共同喜歡的〈聖母頌〉。我迷醉在悠揚的小提琴聲中，更迷醉在甜美的往事中。回來後，我洗完澡又翻出了妳親手繡的枕頭，和那個離開了主人的洋娃娃，這些東西是多麼撩人遐思啊！
金門氣候不正常，希望保重自己，母親不在身邊，自己就是母親，同時也要多照顧妹妹。別老想我，無法控制的時候，以工作來麻醉自己吧！
祝妳快樂如天使，美麗如孔雀。
洛夫 六月二日
 
洛夫情書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