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點燃一根不抽的煙,想起一些不該想起的往事時的背景音樂。
繼《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轟動全港,Mr. Pizza承續風格之短篇代表作!
紅VAN已遠,我們被留下來續聽故事――
關於爆竊者、自瀆者、神探、小說家與獨裁者、建國者、雲的管理員……
時間浸在凍鴛鴦裡,純港奇思異想,無碼輸入世界。
何處需要最多故事?何處擁有最多故事?屬於香港的一千零一夜,在高密度的國籍、語言、文化等等擠壓之下,人與人皆只維持一個故事的距離,一個眼神、一次聆聽,隨時得以交換出去。身為故事供輸者,Mr. Pizza擁有強悍的創作利器――吸收與轉化,在不同人的不同處境,找到絕佳視角,於各種文類載體,延伸出故事的新翅翼。
Mr. Pizza的小說,逼視當代港人的生存焦慮,在睡房裡、提款機內、水底、宇宙中、天臺上……表面揮灑狂想,實為精妙絕倫的思維陷阱,逐字砌疊而出的是港島的昨日與明日;可能是對現實之無奈的微小抗辯,也有對人事已非的憾恨。角色們可視作港人眾生相,在情節裡前仆後繼地探尋、思索,無非不是想找到價值觀的共識。
本書特色
★香港新世代創作者―Mr. Pizza繼《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轟動全港後,承續一貫奇思、懸疑、知性等雜食風格之短篇故事集!
★20則或冷或暖、熱烈且孤獨的精緻短篇,既是對昔時香港的抒懷,亦是新時代氛圍下醞釀而成的異色奇想,極具思維開拓性的影像化類型小說。
作者簡介
小說家。著有懸疑小說《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後由陳果導演改編成同名電影。現為全職編劇,以分身蟄伏於香港電影工業。另有雜文散見於各媒體。現居香港大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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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珊 二魚文化 發行人
顏少鵬 方寸文創 總編輯
丁名慶 文訊雜誌 副總編輯
廖志峰 允晨文化 發行人
馬翊航 幼獅文藝 主編
林煜幃 有鹿文化 總編輯
廖之韻 奇異果文創 總編輯
賴凱俐 松鼠文化 總編輯
林峰毅 飛文工作室 負責人
劉子華 南方家園出版社 掌櫃
李家騏 柳橋出版 編輯
黃思蜜 留守番工作室 總編輯
羅珊珊 時報文化思潮線 資深主編
葉怡慧 悅知文化 總編輯
莊靜君 愛米粒出版社 總編輯
詹凱婷 獨步文化 編輯
林家合 避風港文化 主理人
謝至平 臉譜出版 主編
—出版人認證推薦
序
七歲那年,我寫了我的第一篇故事。我清楚記得那個畫面,我拜託父母從文具店買了一疊四百字原稿紙,抽出兩張,握著一枝中華牌鉛筆,就開始寫了。那是一篇叫〈大王烏賊〉的故事,關於一隻深海烏賊從天而降,在陸地上橫行,像特攝片的一個浪花就能把整個國家淹沒。我清楚記得那個畫面,當我把兩張原稿字填滿,並認為真正的作家都是可以出版,而出版都是用電腦打印的,於是又拜託父母把這兩頁原稿字都打出來。時至今天,我的父母都是不懂中文輸入的,他們為了滿足兒子的奇怪願望,半夜用手寫板一個一個字地把這篇〈大王烏賊〉打出來,爸爸還因為過分疲倦而不慎撞到桌子,額頭貼上膠布。
翌早,我神氣地拿著這份打印出來的〈大王烏賊〉回學校,裝出一個很偶然的樣子,讓班導師經過時好奇閱讀,然後大讚我的創意,更鼓勵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出來。我永遠記得,當同學們都因為我的故事而吸引,停下手上正在轉動的橡皮擦時,他們的眼神。趾高氣揚的我還不懂臉紅,以為同學們(特別是女同學吧)都是拜服在我的才華之下,眼中流露著的是欣賞。直到好多年之後,成為了全職編劇的我,在一次劇本會議上再次看到了那種眼神。這次,我終於明白那種眼神絕對不是個人崇拜,也不是誰要拜服在誰的才情之下。因為這次,展出那種眼神的人,是我自己。
那是喜悅的眼神。一種被故事吸引、鉤住、感動的喜悅。一種從惱人的現實中暫時抽身,跳進一個不真正存在,卻又給共同享有的故事世界中的喜悅。一種有著不同生命軌跡,卻都被同一個故事吸引,發出共同頻率,像個神經病般一同看著空氣中的某個方向微笑的喜悅。我想,創作人憑其一生,一直想尋找的,就是能夠再次見到這種眼神。眼神讓我們知道,在故事世界裡,作者和讀者,書中人與書外人,大家都不是孤單。
本書收錄之二十個短篇,均為過去幾年間替香港的報章雜誌所寫,大部份的故事都曾經被香港的茶杯出版社結集出版。感謝台灣的逗點文創結社對這些故事有興趣,提議推出一個台灣修訂版,讓我有機會重讀這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我是那種過了一段短時間就已經不太敢重讀自己文字的人,總是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如此任意妄為,少不更事。就像那一陣子在讀什麼書,生活處於什麼狀態,就嘗試寫著什麼樣的故事,以致書中的故事雜食,劃滿莫名其妙的青春痕跡。為了沖淡這種難堪,除了在過去的文字上稍作修正,我又提議在台版裡加上幾篇全新的,都是我在這幾年間,同樣以Mr. Pizza名義發表過的故事。
感謝在這堆故事誕生時陪伴在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更感謝每一個讀者,如果這些愚蠢的小故事,能夠讓諸位在日常中稍頓,看著空氣中的某個方向傻笑,甚或得到半分樂趣,就像當年在班房裡停止轉動橡皮擦的那群小學生,那就已經是我的莫大榮幸。
目次
洗碗
睡房暗殺者
提款機裡沒有人
節日倒數症候群
你所知道的便利店,她所不知的世界末日
第二章 憂憂愁愁地優優遊遊
水底三十呎
把砒霜留給自己
吞拿魚包的各種迷思
花卉種植指南
星期日早上的地下絲絨
午睡共和國
看雲的好日子
第三章 電影院裡嚴禁咳嗽
神探只在抽煙時思考
窗外的散步者
麥景陶碉堡上的廣播
十九號列車出軌事件
豆花故事
無人駕駛
地下情
獨裁者與小說家
臺版後記
書摘/試閱
提款機裡沒有人
童年總有這一幕。看見父母從提款機領出鈔票,除了認為錢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不夠用的時候就隨心所欲去領取,還會奇怪,櫃員機裡藏著的那個人,他一直蹲著,難道不會疲倦嗎?
「所以要努力讀書,長大後別學櫃員機叔叔啊。
頑皮的家長還會趁機教導:「跟叔叔講掰掰啦!」
直到某天,當看見藍色工作服的維修哥哥把櫃員機掀開,發現裡面除了滑輪、傳送帶、和一大堆唸不出名字的電子零件,根本沒有空間容納任何人,幻想不攻自破。
然而,就像初生嬰兒長有陰陽眼,孩子的想像往往能觸碰到最真實的世界。
提款機裡確實沒有人。
可是有我。
我當了一臺提款機有多久了,這不太好說,情況有點像人類新教徒信奉的那位上帝,是自有永有的。硬要給一個說法的話,也許從這家銀行在這條街上開分店,店外放了幾臺提款機開始,我就存在了。我感受時間的方式跟人類不同,曆法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反倒是白晝和黑夜,晴天和雨天,銀行外排隊人潮穿著的衣服,讓我判斷到,這是一個好日子,還是一個壞日子。
好日子是太陽放晴時,一個留長髮的少女來領錢。我喜歡她的衣著,下身一條海軍藍長裙,上身一件淡黃色T恤衫,腰部看起來格外窈窕。排隊時,她並沒如其他人一般低頭掃著手機,只安靜看前方出神。她的髮絲和身段的輪廓在陽光照射下,有一種恍惚又隱約的夢幻感。當然,我喜歡她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她領錢時觸按的手指,力度很輕,我猜她一定是個彈鋼琴的人。
壞日子是下雨天,空氣潮濕得連鈔票也能擠出水,我卻偏偏遇上了劫案。行雷閃電的夜晚,一名中年婦女領了三千塊,我猜她翌日是要到別人家去打麻雀,一個戴鴨舌帽,穿牛仔外套,一直站在後方假裝按手機的男人,突然拔出一把瑞士軍刀,橫放中年婦的頸項前。
「打……打劫!」他緊張得口吃:「把……把錢給我……我!」
我猜這是他第一次犯案,除了因為他的雙眼通紅得快要哭出來,他拿著的瑞士軍刀,也錯誤扭至開瓶器那一環。
當然,從中年婦的角度來看,皮膚上的金屬是同樣冰冷,她不會分得清。她驚叫幾聲,有點像義大利歌劇院的女高音,男人即加緊手上力度,拜託她別吵,大家也是求財而已。我實在搞不懂男人的想法,畢竟銀行內外裝了十數部閉路電視,他每一個角度也將記錄在保安雲端系統,比紅地毯上的明星還清楚,逃不了的。
於是,我為了把鬧劇提早落幕,自行調節到錯誤模式。
「嗶嗶嗶……」我把每一張原本用來打印發票的紙張都噴出去,頃刻間,小小玻璃房裡像下雪。男人嚇得跌在地上,軍刀脫手。
他大哭起來,比中年婦的哭聲還要大:「對不……不起!」
我這才聽清,原來他是先天口吃。
世界上也有不好不壞,只能說是平凡的日子。
例如一個老婆婆,她每天早上也會來,卻不為領錢,只反覆查閱戶口結餘。她的戶口就只有一萬五千一百一十三塊,她每天卻會一個一個數字仔細讀唸出來,確保金額無誤,然後安心點頭,取卡離開。
對她來說,把錢放在銀行過夜也許就像餅乾盒中的私己錢,是一件具風險的事。我猜,在老婆婆眼中,那筆少少的金額,比許多東西都還要大。所以當一些黃毛小子在老婆婆身後等得不耐煩,發出「嘖」的不滿聲音,我總會在輪到他領錢時,故意吃掉他的卡。
然而,作為這一條街上的提款機,叫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星期三下午的兩爺孫。
每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三下午,那位滿頭白髮,身材頗為壯健的老爺爺,都會到銀行隔壁的幼稚園去接孫子。引起我注意是老爺爺每次都會來銀行兩遍。第一遍是在接孫子之前,他會先到我旁邊的自動入帳機存入一張一百塊。第二遍是接了孫子以後,他會攜同孫子到我這邊來,領出另一張一百塊,然後轉交給孫子。每當我如他所願吐出一百塊,老爺爺先拿著鈔票,前後翻看一下,接著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把鈔票給予孫子。孫子興高采烈的把玩著鈔票,這時候,老爺爺就會一邊拖著他離開。
我一直不解這現象,如果人類也有規律可言,我實在想不透老爺爺在前後五分鐘,把一張鈔票存進去,又把一張鈔票領出來的目的為何。直到某次我看見孫子在拿了鈔票以後,在銀行外扯住爺爺的衣袖發脾氣,鈔票丟在地上,已經變得皺巴巴,多了幾條摺痕。孫子的脾氣鬧得很誇張,甚至會倒在地上大哭,途人無不側目。我看見,老爺爺看著孫子的表情,跟他拿起我吐出的一百塊後所露出的很像。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失望。
我問旁邊的入帳機,老爺爺存入的鈔票有否什麼特別。它有點不屑地回答:「每次他都存入一些摺過的鈔票,我吃得好不舒服!」
我想我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了。
孫子在學校裡學到了摺鈔票,回家一直嚷著要摺,還要是從一張新領的鈔票上,憑自己能力去完成,卻一直摺不好。老爺爺為了不想孫子失望,每次也會先把弄好摺痕的鈔票存入,想待會在孫子面前把錢領出就行。老爺爺不明白的卻是銀行外的自動入帳機和提款機,它們根本不連接在同一個系統上。儘管老爺爺打開的是同一個戶口,從我朋友口裡進去的那張摺痕鈔票,根本不可能從我的口中吐出。於是,老爺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接下來的禮拜,我知道了兩件事。一是我從兩個打簿的婦人口中得知,銀行隔壁是一家特殊幼稚園,那裡就讀的都是一些患有輕度自閉症的孩子。我開始理解到孫子為何對摺鈔票如此堅持,而老爺爺也一而再而三地失望下去。
第二件事是,我們從例行檢查的修理員口中得知,銀行快搬了。
修理員跟同伴偷抽著煙:「對啊,搬到河的對岸,店面大多了。」
我知道無論新的店面有多大,我也再不會看見星期三下午的兩爺孫了。我決定在離開之前,幫他們一把。
我拜託入帳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教導我老爺爺存入的鈔票上的摺痕。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畢竟作為一部提款機,摺紙並不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們只能用簡單的言語交流,入帳機不耐煩地形容著,鈔票上的那一個位置,會有一條摺往那一個角度的摺痕。我經歷無數遍惱人的失望,瀕臨放棄的絕望,終於把五十多條摺痕都銘記下來,幻想出摺出來的實物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朵花。
於是我又開始運用儲存在體內的一百塊鈔票,反覆在滑輪和輸送帶上推磨,盡可能把在每一個輪軸的轉折位上加重油壓,或加快速度,在鈔票上壓出一條一條方向和角度都吻合的摺痕。這個步驟比學習如何去摺還要困難,要知道作為一部提款機,我們的先天優點(或缺點)是避免卡紙,我們吐出的鈔票都要盡可能地平坦,尤如人類的徒手潛水員,我這簡直是挑戰了自己的體能極限。
結果,我還是做到了。我用了一張一百塊鈔票,摺出了一朵花。我把摺痕鈔票藏在體內的一個位置,等待下一個星期三,老爺爺和孫子再臨。一如既往,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直到好久以後我也沒有忘記,當老爺爺把鈔票拾上手,發現這張一百塊居然有著花朵的摺痕,他雙眼微睜,驚奇的容貌。他也許在想,為何在這一天,自己剛存入的一百塊錢,終於回到自己手上的呢?
「爺爺,給我!」孫子拿過鈔票,摸上手,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覺這張新領的鈔票上印著了他該走的軌跡,他只低下了頭,默默把鈔票摺成一朵花。這時,午後的陽光為二人身影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膜,兩爺孫安靜看著那一朵花。
「哦,成功了。」孫子說得毫無感情。
爺爺臉上卻綻放出比花還燦爛的笑容。
二人離開之前,還是不解盯著紙花的孫子,回頭看了我一眼。剎那間,我在螢光幕上打出一個笑臉,那也是我從人類身上學來,以標點符號砌成的一個小笑臉。
:-)
孫子看著我,呆住了:「爺爺,提款機裡有人。」
「傻仔。」爺爺只是摸摸他的頭,牽他手離開:「提款機裡不會有人的。」
對啊,提款機裡是不會有人的,我想。
你所知道的便利店,她所不知的世界末日
關於便利店的種種,你都知道。
你知道世界上的第一家便利店,出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的美國達拉斯。許多人以為便利店是日本發明,其實日本人只是將它發揚光大罷了。
你知道大部分便利店開二十四小時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大部分的中文漢字,除了簡化或其他的地區變奏,「便利店」三個字的筆劃總數,剛好就是二十四劃。如果便利店是一個祕密組織,你知道這一定是他們的暗語。
你知道每一家便利店都有獨特的性格和特徵,店裡的氣息、貨架的布置、販賣的飲物和零食,通通都是獨一無二。別人要是不信,你可以準確地答出這排巧克力來自這一家便利店,那罐無糖綠茶來自那一家便利店。
打從中三輟學,你就一直在便利店打工。別人當作暑期兼職,你視之為終生目標。
小時候爸媽帶你到健康院檢查,因為你到六歲還不會講話,他們害怕你智力有障礙。事實確如此,那個戴金絲眼鏡,嘴角長痣的女醫生說你有輕度的亞斯伯格症,你討厭人群,不是不會講話,只是不想講。
爸爸問你:「是嗎?」
你點點頭,始終沒說話。
於是,他們帶你回便利店。
那時,你媽在便利店當夜班,家裡沒人,只能把你偷偷放在收銀臺下面。有時候店長回來了,媽媽還要裝你只是鄰居暫託在店裡的孩子。
你在便利店裡畫了很多畫,把售貨架上每一樣東西都記錄下來,多得可以鋪滿整家店的地板。媽媽漸漸發覺到,你對店裡貨物的出入紀錄,要比她手上的那份進貨紀錄都還要清楚。口香糖缺貨,你會知道。便利雨衣缺貨,你會知道。雜誌缺貨,你會知道。公仔麵缺貨,你都會知道。
媽媽發現,你就是便利店。
如果便利店也會投胎轉世的話,那就是你。
而你不屬於隨便一家便利店,你只屬於這一條街上的這家便利店。所以,當爸爸跟著另一個女人跑了,媽媽抑鬱成病去世後,你就接替了她的位置,在這裡打起工。
你今年三十五歲了,沒老婆,沒女友,沒房,沒車,沒錢。
你只有便利店。
曾經,一個跟你一起上班的婦人,問你是不是有社交焦慮症,刻意避免跟人接觸似的。她說她是從北野武的《恐怖醫學》知道這種病,提醒你要當心,很多進行無差別殺人的失常青年,初期都有社交焦慮的傾向。
支吾了許久,你告訴她,你不知道什麼是社交焦慮,什麼是北野武。你說,你是便利店的一顆細胞,只會說「歡迎光臨」「巧克力在做特價」或「八達通負錢了,需要增值嗎?」。沒多久,婦人辭職了,該是怕跟你一起上班。
說來神奇,街上的你永遠不會跟人有眼神接觸,便利店裡的你卻能精神抖擻地大喊「歡迎光臨」。只要把冰櫃的貨物排好,只要把店面擦得亮麗,你就會心滿意足。儘管,你的怪異行為曾經嚇跑不少顧客,新上任的年輕店長一再警告,威脅要把你解僱。
很怪嗎?你明白自己一點都不怪。
你覺得她也明白。
她第一次到訪,在一個下大雨的晚上。
她沒有帶傘,從外面衝進來時,全身都濕透了。
「叮咚——」自動門趟開。
「歡迎光臨!」你精神抖擻地叫。
「哈啾——」她打了個噴嚏。
那天晚上,她買了一杯咖啡歐蕾,雙手輕輕地抱著紙杯取暖,看窗外雨水出神。她沒聊電話,沒覆短訊,沒讀雜誌,只是非常安靜地,跟便利店融為一體。直到快要天亮,雨變小了,她才離開。
「叮咚——」門又開了。
「謝謝,歡迎再次光臨!」你又精神抖擻地叫。
你覺得她正在等人,因為她之後的幾晚也有來。每次都是凌晨時分到,每次都是天亮之前走,每次都是咖啡歐蕾,每次都是看著窗外發呆。
你對她挺有好感,不是因為她漂亮。淺啡色的短髮,白皙的皮膚,塗了一點口紅的嘴唇,嬌小的身形。你是一家便利店,不懂分辨人類漂不漂亮,雖然,如果硬要說的話,你衷心希望善良的她是屬於漂亮一類。
你對她有好感,是因為她對待便利店的態度,讓你感到很受尊重。她不會順便亂動架子上的貨物,就像她不會跑進別人家去搗亂。如果她要拿起什麼來看,她都會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把它捧在雙手,那怕是一個杯麵,一個口罩,一個牛奶布丁。你知道她對便利店存著敬意,就像別人為你送茶,你應該恭敬地接過並道謝。便利店裡的一切,都是便利店對客人的恩賜。你覺得她很清楚這一點。
你不知道她在別的晚上有沒有來,只是在你上班的夜晚,她都有來。
大部分的時候,深夜的便利店中就只有你和她。你安分守己地站在收銀臺後,她安靜地站在玻璃窗前。時間在你們之間流過,一切如此安靜。
看新聞說,日本有些便利店要停止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關了門的便利店就像睡著了似的,你不禁好奇,便利店會做夢的嗎?
微波爐的事情,也是在這段時間發現。
便利店裡有兩臺微波爐,都放在收銀臺後,由店員幫忙操作。無論客人要叮熱拿破崙義大利麵、日式炸豬扒飯、或是沖繩風的苦瓜炒飯,你都會打開微波爐,調校三十到四十秒。
「叮!」
你喜歡聽到這聲音,再冷冰冰的東西只要「叮」就能夠變熱,就像無序的東西霎時變得井井有條。
你無意中發現了微波爐的祕密。
左邊那臺微波爐,它的火力似乎要比其他的強,叮飯時間也短很多。正常應該要三十秒的便當,放左邊的微波爐裡,就只需十五秒。起初你不為意,還把客人的便當叮壞了,打開時嗅到一陣強烈塑膠味。你很抱歉,低頭說「不好意思」,替客人叮了一個新的便當。
作為便利店的你很不解。你只聽說過微波爐的鐘錶壞了,卻不曾聽說過微波爐的火力會更猛。
你向店長反映了微波爐問題,不知他是心情不好還是怎樣,他竟然反過來罵你:「微波爐火力突猛不是好事嗎?犯得著誰了?用得著我去管嗎?」
你不解,你渴望把便利店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弄清楚,並不容許有半根超出估算的零件。於是,你反覆的把不同東西放進去試驗。
便當,熱牛奶,綠豆湯,甚至冰淇淋。
你發現微波爐裡放什麼根本不是重點,時間才是。
舉例來說,原本要叮半分鐘的,這臺微波爐只需十五秒。要叮五分鐘的東西,它只需一分零三秒。並不是微波爐的火力猛力,而是微波爐裡的時間快了——基於某種原因,時間在這臺微波爐中流動的速度,要比正常世界的快上許多,叮得越久,兩個世界的時差越大。
原來如此,你明白了,這臺微波爐是一臺時光機。
匪夷所思。
你有一種感覺,這是便利店送你的一份禮物,你必須好好運用幹點什麼。
你決定跑到修電話的地庫商場,讓他們把你的舊iPhone重新組裝,不計成本,條件是它必須能夠承受極端的高溫。
「你說什麼?」手機店店長不懂。
「我要把它放進微波爐。」這是你長久以來最順暢的一句話。
「你是說微波爐嗎?」他再三確認。
「我要把它放進微波爐。」你再三點頭。
兩個星期後,店長叫你去拿手機,說他修好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要拿來幹麼,但我收你錢,說到做到!」店長一副沾沾自喜:「你現在把電話放進微波燼裡多久都不會爆炸!全亞洲恐怕只有我才有這種改機本事吧。」
你說謝謝,趕快把手機捧回便利店。
便利店的員工更衣室,你的個人儲物櫃裡,貼著一張時間表,那是電視臺的一週時間表。你再三確定其中一欄,你用麥克筆圈著的一個時間。你已經反覆計算過,今天凌晨時分,只要你把手機放進微波爐裡叮上十二分鐘,微波爐中的十二分鐘,就是外面世界的六十六小時。
六十六小時,正是差不多三天之後。晚上八點正,電視臺將會直播「六合彩」彩票攪珠。
你決定用這方法來中獎,把獎金都用來買下便利店的特許經營權。你要把那個年輕的店長解僱,自己當店長。
你要永遠擁有這家便利店。
萬事俱備,只剩四秒。
四,三,二,一……
「叮!」
好了。
你打開微波爐,取出燙手的手機。
如無意外,事前已經調撥至電視臺直播的手機,此刻應該播放著「六合彩」。你已經備好紙和筆,把攪珠結果抄下來。
豈料,「六合彩」被中途腰斬了。
手機此刻播的是一則突發新聞。
三天後,距離這裡不足一百公里的核電廠發生嚴重意外,社區裡發生災難級的輻射汙染,政府作出緊急呼籲,所有市民立即前往疏散點。
你有點迷惑,你看見直播畫面上的女主播,穿西式套裝的她,臉上居然戴著防毒面具。不止是她,當電視臺的鏡頭晃動,攝影機和路人們都大叫「快跑」時,你看見整條街道的人都戴著防毒面具。
怎麼辦?你不知該如何反應。
接著,開香檳般的清脆聲音,手機畫面消失了。下一秒,劇烈的燒焦味,手機燒成黑炭,你的雙手被灼到,下意識地把發燙的手機扔到地上。沒有了影像證據,只遺下地板上的焦黑。
怎麼辦?你又問一次。
三天後,世界要末日了嗎?
怎麼辦?
世界末日了的便利店,還是便利店嗎?一旦整個社區都疏散了,這裡變得好像福島或車諾比,便利店還會是便利店嗎?一個沒有了店員,沒有了客人,沒有了新鮮乳酪和報紙的便利店,還是便利店嗎?
而你,是世界上唯一預知到,世界將會末日的人嗎?
你急了,你很想把這消息告訴誰。
店長、店員、那個說你有社交恐懼的婦人、離家出走了的爸爸、移民去了天國的媽媽……快!任何人!快來聽呀!世界快要末日了呀……「叮咚——」自動門趟開。
她。又到凌晨,她又來了。
淺啡色的短髮,白皙的皮膚,塗了一點口紅的嘴唇,嬌小的身形。
而你已經忘記去喊「歡迎光臨」,此刻你只懂得心跳加速。
這晚,她在冰櫃上拿下了一份鮭魚飯團,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如既往對便利店的尊重。可是此時此刻,頭一次,你的心思並不在此。
你忘記了你是一個店員。
你忘記了,你是便利店的靈魂轉世。
當她來到收銀臺前,用無名指撥開嘴唇邊的髮梢時,你甚至忘記了如何說「巧克力在做特價」和「八達通負錢了」。通通都忘了。
「麻煩,一杯咖啡歐蕾。」她說。
「那個……」你的手在抖。
「?」她奇怪,從沒想過你居然會說話。
「那個……」你的聲音依然沙啞。
你深吸一口氣,說:「我想告訴你……世界快要末日了。」
過了良久,她才回過神,微微一笑。
「噢,這就是你的開場白嗎?」
把砒霜留給自己
唱盤機傳來略帶沙啞的嗓音,曲風鬱悶,帶點孤獨的味道,似是一首該在下雨天,獨自驅車到西貢去看海,點燃一根不抽的煙,想起一些不該想起的往事時的背景音樂。我認得那是陳昇的首本名曲〈把悲傷留給自己〉。
當初說要把唱盤機帶上船的人是我,可我卻想不起我有在訂購表上寫下「陳昇」兩個字。這可奇怪了,船上就得我一個華人,我可不認為來自舊金山的詹姆斯,或是斯德哥爾摩的朱麗葉,會對華語音樂有如此濃厚的興趣,竟暗暗把悲傷留給自己。
無論如何,每當我看見船艙內的血腥,我就知道,已經再也問不了他們。
打從我們在佛羅里達開始受訓的第一星期,卡爾文就一直提醒我們,他說這是非常必要的,雖然在我們的領航員手冊上並沒記錄這事,而太空總署對Discovery Channel所提供的訪問中,也沒提過這點。卡爾文一直堅稱這是歷年來在佛羅里達升空的每個領航員,他們太空衣手臂下藏著的一個小小祕密。他說,這是領航員之間的潛規則。
媽的,我以為潛規則這種事,只會出現在國內影圈,女明星為求一角而跟某某富豪睡上幾晚。我可想不到,原來當太空科學家也要潛一下,這世界還真是表裡不一。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太空總署的「砒霜薄片」設計非常荒謬,我不認為一個領航員從地球跑出幾千公里乃是為了自殺。有看過電影《Contact》嗎?電影裡面的茱蒂.佛斯特在升空尋找外星人前,太空總署也給了她一顆自殺藥丸,以免當她遇上任何意外時,會經歷生不如死的痛苦感覺。
老實說,那部戲的編劇也算蠻厲害的了,思維接近真正的太空總署。可他也有個謬誤,電影中茱蒂.佛斯特的那顆自殺藥丸,體積也未免太大了,外太空裡沒水沒糧,要是想乾吞那顆藥丸,相信有一定難度。人還沒給藥性毒死,就已經給藥丸卡在喉嚨憋死了。
所以,太空總署並沒用藥丸,而是採用「砒霜薄片」的設計。
就像前陣子口香糖公司推出的一種「薄荷口片」,紙一般的薄,入口即溶。當然,任憑太空總署有多厲害,他們最終也少算了點東西,例如領航員因過於孤獨而引起精神失常,瘋狂斬殺自己同伴,然後留下最後一個生還的領航員,坐在早已給破壞了推進器的太空船中,等待死亡。
對,他們沒把這可能性算進去。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妳的美麗,讓妳帶走……」
唱盤機內的陳昇唱得越來越激動,我鼻子抽動一下,有點受不了。我突然有種衝動,想要知道唱盤機內會否藏有其他淒慘音樂,例如王傑的〈幾分傷心幾分痴〉?
這種時刻,我是多麼想要一根煙,即使不抽也好,就裝模作樣的點綴一下,待船艙內煙霧迷漫,好有悲傷的感覺。當然,人類總是愛好快餐式,太空總署情願我們中毒極速死去,也不容許我們帶煙上船,在無盡星宿中用尼古丁來慢性自殺。
我嘆一口氣,挪動無重的身軀,飄浮至船艙旁邊的小圓窗。
看著壓力玻璃外散發著白光的織女星,我嘗試用一個較舒適的姿勢躺下,從手臂下取出薄片,放在手上把玩研究,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然後就這樣的,聽著〈悲傷〉,把砒霜留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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