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起的心願

楔子

深夜大雨滂沱，急促地腳步奔馳在濕滑的泥土地上，女孩沒命似地往前逃亡，數不清跌倒了幾次，渾身泥濘，全身是傷，但她沒時間在意疼痛，後頭追逐的腳步聲可不會停歇。
女孩不知道跑了多遠、跑了多久，大雨使她視線模糊，長時間的監禁讓她體力消耗殆盡，即便靠腎上腺素逃到這裡也快抵達極限，她的傷口很痛，意志力也快被磨盡，她幾乎無法確認後頭的人是還在追殺她，或只是把雨聲誤聽成追逐。
黑夜令她的恐懼攀升至極致，連日來被矇住雙眼與被綁住四肢，讓她連要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很困難在這片杳無人煙的山林之中，她分不清方向，只能沒命地往前，卻不知道能逃到何方。
肚子上的傷口讓她無法再往前邁步，雨水淋濕她的全身，連帶肚子上那一圈血紅也隨著雨水滴落到地上，瞬間，大地似乎傳來一點點震動。
女孩以為是地震，一個踉蹌，她整個人往前撲倒，再也爬不起來。
即便此刻她認為自己還逃得掉，但也明白一個她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她就要死了。
似乎一旦承認，她就會喪失求生意志，明明已經撐好幾天了，現在放棄似乎很愚蠢，但女孩沒辦法再懷抱希望。
畢竟任何一個人肚子中了兩槍，即使靠腎上腺素跑了這麼遠，卻沒有進行醫治，也沒有看見任何可以求救的人家，實在很難保持活著的希望。
她的臉浸濕在水窪之中，不斷哭泣，發現自己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水窪的水隨著大雨淹蓋她的口鼻，不因流血過多而死，也會被淹死。
女孩的腦中浮現了這十七年來的回憶，雖然自己沒做過什麼對社會有所貢獻的偉大事蹟，但也沒有犯過大錯。
她聽話、乖巧、禮讓又謙卑，都還沒有享受到人生與戀愛的美好，就要香消玉殞了。
意識逐漸模糊，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多想活著，活在這個她還沒看夠的人間。
眼前忽然明滅的燈光吸引她最後的注意，她移動眼珠，因水覆蓋她的眼睛，讓她看得不清楚，但隱約可見前方燈光之處，有個女人溫柔地朝她微笑。
女孩對她伸出手，這是最後的浮木。
那女人沒有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微笑。
「救救我……」女孩的聲音如此微弱。
「妳想要什麼呢？」女人的聲音像是具有魔力一般，即便在大雨之中，也如此清晰。
女孩想活下去！
但是在這瞬間，浮現在她腦袋之中的卻是這些日子來的羞辱、恐懼以及悲憤，所以她嘶吼，用盡最後的力氣喊：「我要那些人付出代價，讓所有有關聯的人血債血還……全都不得好死！」
她說出最後的願望後，便閉上了眼睛，再也沒醒過來。
那女人緩步向前，她所走之處皆無雨，待她到女孩的身邊，女孩肚子上的血水已染紅了她的全身。
女人呼了一口氣，手一揮，她和那個女孩皆消失得無影蹤，只剩漫天大雨，迷濛了這個世界。

第一章　甜蜜的家

我的妹妹死了。
這無疑對我們全家造成了莫大傷害，沒想到常見的社會新聞有天居然會發生在我家——富二代酒醉駕車闖禍。
硬底子的家世背景哪是我們這種平凡的家庭可以抵抗，隨便派幾個黑衣人過來丟個幾千萬就說要和解。
對，幾千萬，我們全家人做一輩子都不可能看見這麼多錢。
「我女兒才十七歲！她還有大好的人生，你們區區幾千萬就想要敷衍一條人命嗎？」年近六十的父親一夜白髮，老淚縱橫在靈堂咆哮。
「我們家老爺說價碼最高可以升到三千萬，三千萬呢，三千萬怎麼樣？」為首的黑衣人十分壯碩，把人命看得比狗還低，滿不在乎的表情讓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在意。
「這不是錢的問題，撞死人的人呢？你們家的潘少爺呢，怎麼不來道歉？」母親從妹妹死亡的那天到現在，眼淚都沒停過，眼睛腫得不能再腫，好幾次我都懷疑，接下來她流出的就會是血淚。
「少爺在精神病院裡頭，他正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他有躁鬱症。」另一個較猥瑣的黑衣人聳聳肩，點了根菸。
「你們……你們這些人、會下地獄！」父親摀著心口，我好怕他十年前開過刀的心臟負荷不了。
站在最後頭的黑衣人手插口袋冷笑道：「我們當作是來談生意，少爺如果來道歉，下跪給媒體與社會大眾看過了以後，您的女兒就會復活嗎？不會。那你說想要伸張正義好了，好，我們走法院，你認為法院會判多久？我們還能保證金假釋，即便法院判決出來了，易科罰金？還有就是，法院判賠的理賠金會比我們開的價碼高嗎？」
壯碩的人瞄了我一眼。「還有您的兒子……不用我多說吧，這幾千萬為了自尊與道德你們不拿，接下來你們一家人是要喝西北風嗎？」
冷酷無情的言語卻貼近現實。
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萬萬不能。
「這些錢……我們不需要，把你們的臭錢拿走！」母親扶著父親，咬牙切齒地吼道。
壯碩的黑衣人聳肩，收走了放在地上的兩個大黑箱，轉身往外頭的黑頭車走去。
「有沒有過全家自殺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呢？」離開前，他們幾個人嬉笑地說出如此殘酷地玩笑，但他們的眼神卻是認真。
我看著靈堂上妹妹的遺照，想流淚卻哭不出來，我的身體機能也許死了，但我的心還是活的。
就如同妹妹一樣，她的肉體雖永遠不會呼吸了，但她的靈魂還是會哭泣。

「又有富二代酒駕撞死人的慘劇發生，受害者是一名就讀夜校的十七歲高中女生，白天在早餐店和餐飲店打工，晚上至夜校上課，老師與同學都說她勤奮向上又開朗，且成績優異有著大好的前程，沒想到卻在去早餐店打工的路上，慘遭酒駕闖紅燈的潘姓大學生，撞倒女學生後將她拖行了數百公尺，女學生頭身分離，當場斃命，潘姓大學生也因為百萬名車撞上分隔島而輕微腦震盪，加上潘大學生似乎有燥鬱症，目前正留院觀察中——」
新聞日復一日地播報妹妹的死狀，媒體也日以繼夜地守在我家外頭，就只為了拍到父母痛哭罵肇事者沒良心的畫面，我們越是痛苦，媒體越是高興。
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也是再一次殘害我們的幫凶。
更別說，當媒體捕捉到我的身影時的興奮感，我彷彿都能聽見他們在心中吶喊：太棒了，這一家子真慘，妹妹被撞死，哥哥又是那副模樣，這收視率會飆高啦！
「請你們回去，我們不和解，也不接受道歉，再怎樣我們的女兒也不會回來了！」母親一個人勇敢地擋在家門口，為我們擋掉了外面世界的干擾。
當母親走進家中，這幾天的悲傷與痛苦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趴在我的膝蓋上，我清楚看見她流下的眼淚變成了粉紅色。
「宥成，媽好累了，是不是該去陪妹妹了？」
我想大聲說出「不，妳還有我、還有父親，況且妹妹也不會希望妳就這樣離開」，但我就連一絲氣音都發不出來。
「妹的頭七，我什麼也沒夢見，家裡也不見她回來過的痕跡，是不是太多媒體擋在外頭嚇到她了，所以她不敢回來？」
我們有到肇事路口招魂，道士說，妹妹的魂支離破碎，因為死亡的過程太過痛苦，同時撕裂她的靈魂，所以她很高的機率成為無意識的遊魂，這讓我們於心何忍。
本就中風過的父親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再一次倒了下來，在床上張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嘴中喃喃著妹妹的名字。
我是長子，此刻卻無法揹起父親到醫院，也無法給予精神面臨崩潰的母親一個擁抱，最可悲的是，即便我如此難過，依然流不出眼淚。

官司還在纏訟，潘少爺提出躁鬱症診斷書，社會大眾一點也不意外，而最終判決他要付的賠償金額不過數百萬，但那分錢我們一絲一毫也不會拿。
雖然我們的確需要。
妹妹的骨灰就放在電視櫃上，那裡掛了妹妹生前最喜歡的照片，是我們一家人到遊樂園玩的時候我幫她拍的。
那時候我十九歲、她十六歲，我們的家庭的確幸福又美滿。
如今，死的死、殘的殘、瘋的瘋、倒的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