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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63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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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單可得紅利積點:17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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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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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王家衛首部執導電視影集原著小說

「帶著《繁花》,看《繁花》,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繁花。」--王家衛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得主金宇澄 震撼文壇鉅作

茅盾文學獎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年度小說家」獎
魯迅文化獎
施耐庵文學獎

胡晴舫、柯裕棻、張惠菁、馬家輝、傅月庵、黃麗群、黃崇凱、駱以軍推薦

全新修訂,極致典藏布面精裝本


收錄金宇澄繁體版新序,柯裕棻專訪,全新精彩人物關係圖

金宇澄親繪插畫二十幅


一座城,兩個男人,三段童年,四個十年,還有說不盡的市井故事。

九○年代,生意人的上海。律師滬生與妻子白萍有名無實,兩人結婚後白萍便想盡辦法轉往國外,不願再回家來。法律夜校同學梅瑞先是與滬生交往,後來勾搭上他的好友「寶總」阿寶,但阿寶心裡始終有一個女孩的影子。
商場上,精明的女人盯著成功的男人,特別是寂寞的男人。而寂寞的男人背後,都有過一個特別的女人。他們的故事──關於一座城的故事──要遠從滬生、阿寶與小毛三人結識的童年,六○年代的上海說起,那其中充滿各種美麗的、迷人的、身不由己的、充滿慾望的女人,女人的身體,渴望女人的男人與渴望男人的女人;街坊、八卦、流言、背叛、傳說、英雄事蹟、失望與希望、眼淚,與一場改變所有人的革命。

「繁花就像星星點點生命力特強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樹上閃爍小燈,這個亮起那個暗下,是這種味道。」──金宇澄

「這是一本非常可敬的小說,對我內在的衝擊,可能像幾年前在香港讀到的《太后與我》,或二讀三讀張愛玲的《雷峰塔》,那不是一本小說選擇的觀看世界方式,而是透過一本小說的『這一次』對你置身的世界幻覺的搏擊。」──駱以軍

「上海的文學和關於上海的文學,從張愛玲以來都是陰性的,而在金宇澄的《繁花》裡充滿了荷爾蒙性感,不是粗獷,是上海男人的性感。」──王家衛

《繁花》緣起於向一座偉大的城市致敬,金宇澄想寫下兩代人的上海故事,包括可說的與「不響」的;敘事時間涵跨了上海的二十世紀六○年代至九○年代,敘事路線一從六○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另一條則自一九八○年到二十一世紀初,以三名童年好友的際遇,勾勒出上海市井生活的真實樣貌,如流水席般如實描摹個中悲歡。文字密緻,細節精巧,說故事技巧卓越的《繁花》被譽為繼承了張愛玲與王安憶的上海敘事,不僅重現了專屬上海的當代清明上河圖,更像是集上海男男女女命運的當代《紅樓夢》。

《我們並不知道的金宇澄》FB專頁:www.facebook.com/jinyuchengtaipei/

☆ 極致典藏布面精裝本
☆ 收錄金宇澄繁體版新序
☆ 收錄作者手繪插圖20幅
☆ 收錄柯裕棻專訪
☆ 全新精彩人物關係圖
☆ 王家衛 執導首部電視影集《繁花》影集原著小說

 

作者簡介

金宇澄

曾名金舒舒,生於上海,祖籍吳江黎里,代表作《繁花》、《洗牌年代》、《我們並不知道
》、《碗》、《輕寒》、《方島》、《回望》等,主編《漂泊在紅海洋──我的大串聯》、《城
市地圖》等,現任《上海文學》執行主編。
作品獲第 9 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央視「中國好書」、首屆「魯迅文化獎」、第 2 屆「
施耐庵文學獎」、第 11 屆「華語文學小說家獎」、2013深圳讀書月十大好書、2014「春風悅讀
盛典」白金圖書獎,2016「花地文學榜」散文獎、2018「中國網路文學20年20部作品」,2018「
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最有影響力小說」。2017《鏡週刊》年度十大好書,2017與2018《
Openbook 閱讀誌》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獎、2018 臺北國際書展書展大獎小說類首獎。

名人/編輯推薦

訪談收錄 
專訪》細節無法人造,細節是寫作發動機:柯裕棻專訪金宇澄

記錄整理/沈眠
冬日的氣息方近,「2017Openbook好書獎」名單揭曉,中國作家金宇澄的《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東美出版社)榮獲年度好書.中文創作,他也特地由上海搭機來台領獎。趁此難得機會,Openbook編輯部邀請台灣作家柯裕棻,在鄰近古蹟紀州庵的東美出版,獨家專訪金宇澄。以下是訪談摘要。

▉上海印象、台灣感覺
柯裕棻(以下簡稱柯):我自己對上海的想像非常早,是在剛認識字、還不知道歷史的年紀裡,接觸到上海相關的語詞,都是些很精細柔軟的食物(笑),比如細粉、鬆糕、餛飩、小籠等等的,是柔軟香甜的好東西。這些陰柔細膩的印象,後來又在張愛玲的作品裡強化了。您覺得上海的特點是?
金宇澄(以下簡稱金):其實,上海是雜交的城市。要說有什麼特點的話,應該是特別能接納各種變化與外來元素,能用則用,都不會排斥的。上海是1843年開埠的,我讀過一些紀錄,在更早以前,比如1836年有兩艘載滿了貨物的英國船,先是到了廣東,但被抵制,有人建議他們到上海試試,他們就航進了當時的上海,果然賣光了貨物,掙了白銀,又在上海買了大量絲綢返航。我想,這是因為上海起源的特點,包括一些無根基之人的聚集,雜匯也似的,熔爐一般,自然而然,也就能夠接受各種奇特的元素。
加之以後租界時期的繁盛,例如新式馬路的興建,都讓上海人的容納度大增,當時的老城廂外頭造起的大馬路,頭一回有了平整的馬路概念進入中國。那會兒老城裡還是抬轎子,在滿地泥濘、高低不平的中國街道上移動,讓所有人眼界大開,原來西式的馬路、馬車這般便利好用。
所以說在上海,各種奇談怪論歷來都可以被容許。簡單來說上海就是聖誕樹,五花八門的内容都可以掛在上頭。唯上海可以雜七雜八的傳奇,到了別的城市就不成樣子,不真實,獨獨在上海才能自成一格。

▉文學並不神聖
柯:幾年前讀了您的長篇小說《繁花》,您發展出空前嶄新的文體,非常令人讚嘆。今年這本得獎作《我們並不知道》可說是《繁花》前傳或外傳,它在文體上是由我們較熟悉的散文和散文體的短篇小說構成。我感覺《我們並不知道》各篇章有一種「體物入微」的精神:一個人的生命時間很短,但藉由他和物件、周遭環境的互動、聯繫與記憶,能夠使得生命拉長縱軸,超越個人的時涯。如此這般人和物質世界的綿密交感,也就傳遞了整個世代變動的蒼涼。
金:書中所描寫的確實是荒涼蒼白的時代。當時每個人的衣服都一樣,物質十分匱乏。也因為如此,一切细碎的發现,都彌足珍貴,也就是蒼白的時代,記憶會更豐富,當你不斷地返回指認那個時代遺落的記憶,都歷歷在目。
記得張愛玲提過,中文文學總是在體驗品味虛無感,是因為世道的艱難,國人無法把握命運,對一切都有懷疑,一切無法確定,生命種種的興味,內在的熱情,只投射於具體物件加以發揮,譬如宋代刺繡的複雜花紋,編織到了極其華麗細密,何以把時間用於這些無意義的複雜中?認真去想,不難發現它唯一的意義或許是,只有物的真實存在,才可以牢牢抓住自己心智,不毀不壞。
《金瓶梅》和《紅樓夢》對物件的描述,全然複雜花紋的再現,西方人注意到異國風味,但無法真正理解,這思維的特點確實只屬於中國,盡興於物的連結是國民生存的習性,闢如說到了一個沒有政治運動的1990年代,這種舊習便逐漸泛上來,如果一旦動蕩緊縮,也就萬馬齊喑——我意思是,這習性在相對的和平時期就會充份的反映,也就如這兩部名著產生的時代,盡情消遣細碎繁瑣的内容,已經是一種國民特質了。
柯:書裡有些非常細緻的城市景象與人物,確實會讓人想起《紅樓夢》裡,寫出整桌的菜單,列出整張藥方子,每個人物出場從頭到腳的的服飾,那些鉅細靡遺的描寫功夫。
金:問過一些畫家,究竟為什麼他們需要模特兒?難道不能憑空想像而畫嗎?他們的回應是,想像裡畫出來衣服的縐紋,同直接面對它的寫生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想,寫作先天上就沒有辦法做到像繪畫一樣原封不動地重現眼前的畫面,寫作畢竟本就有抽象的本質,但至少能在局部上,藉由想像力與敘事力去記錄人的故事皺紋,打造盡可能具像化的生動的可能性。這些只是局部的表現,而非整體的驗證。
也因為如此,我一向以為,作者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的,他們不是上帝般的無所不曉。他們都有過往影響與經驗的侷限,作者的範圍,其實是相當窄小的。於我而言,作者只能盡可能地記錄自身周遭所熟悉的人與事,只能如此,只有這些範圍。等於美國福克納說過,故鄉只有郵票般大小——同樣我的活動範圍也只郵票大小,我能把它描繪出來,已是很大成就。作者太容易自信、自戀,高高至上了。我認為寫作者絕非是「人類靈魂的設計師」,只有上帝才是。人不該自擬為上帝。
不論是我住的上海,或說這裡台北吧,每一座城市都儼然一座森林,供我們生存的區塊就更小了,只能是目力所及的周圍了,我只知道我周圍有什麼樹,住著什麼小動物,看見遠處有黑影飄過,根本難以曉得那究竟是什麼啊。我的寫作,只是加深對局部的凝視與摹畫。
柯:這讓我想起您曾在別的訪談裡說過,文學作者應該要謙卑,放棄身段,仰視讀者?當時是談到身為編輯以及網路寫作的影響。這個態度和體會請您再詳細說說好嗎?
金:是的,文學並不神聖,作者不過就是特別會說故事的人而已,我不自居於眾人之上。原因是《繁花》初稿是在網路上寫的,有長期和讀者互動的體驗,知道他們的感受和敏锐。通常的寫作是在沉默中寫幾年,寄給出版社編輯後,若是回饋一千字意見,已經不容易了。但網路上你每天都獲得了形形色色的議論,有時像在逼迫,讓你知道讀者的厲害,讓你使盡渾身解數來應對這些讀者,不敢造次,只要稍微涉及到不熟悉的領域,就會有讀者指出,而在閉門造車的環境中,確實是可以隨便隨意為之,因為聽不到讀者的這些疑問。
我總結這樣的網路寫作是奢侈的,可以坐擁這麼多讀者的聲音,也是寫作的本來傳統,英國狄更斯、俄國杜斯妥也夫斯基等等,都是連載出身的小說家。歐洲沙龍文化也就是詩人寫了一首詩,讓朋友眾人隨便傳閱與評論,現代作者卻是在出版後朗誦,沒人會提問會質疑,然後逐漸視自己為上帝?可笑的。在我三十年編輯人生裡體認到的事實,同樣是作者得尊重讀者,尤其是尊重當前最有視野的讀者們,他們來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多少藏龍臥虎,你壓根不曉得。
我對文學的想法有變化的。尤其讀到如全知視角小說,總讓我疑慮多多。作者真有辦法切實地瞭解一個人?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能瞭解一個人超過百分之五十。人經常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瞭解別人至多就是這些,剩餘五十,是那人對自己百分之三十的瞭解,最後的百分之二十,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
由於社會、時代的不同,早前的閱讀,需求作者要「活靈活現、內內外外」寫透一個人,是根基全錯的表現,一定意義是誤導讀者:人是可以被瞭解的。實際的真實卻是:人複雜異常,無法被瞭解。其實,一個人最特殊最私密的內容,往往是不能寫的,會帶進棺材。因此我說,文學常帶有欺騙的意味,其時實它是處處有保留的,最有人性深度的內容,往往被作者燒掉或嚥進肚子,這樣推論下來,作者應該給出合理的「空白」才對,讓讀者知道,小說裡很多「留白」是正常的──寫作的追求就是,透過無數細節和回憶,最大程度告訴讀者其中的一部份。

▉細節是寫作的發動機
柯:沒錯,正是細節勾人。這書中的故事,比如床腳裡藏金條,蛋殼裡藏鑽石,或是坐墊裡藏鈔票,藏的人想法如何,發現的人又因為什麼經驗所以立刻識破了,不同的立場和視線交錯,栩栩如真。或像〈鎖琳琅〉這篇後段,眼神姿態情意非常纏綿,大量的情感壓縮在動作細節裡,結尾收得乾淨無痕,又不是無情。這些串成了很棒很有臨場感的故事。
金:現實主義的寫法,也就是透過細節,逼近一個人的存在,讓他的真實感自然出來,也表示出作者的熟悉度,所掌握的細節有多少。我自己想想,最真實的部分,寫到三分之二是最好的,太過緊密的就不大方便寫了。最真實的、最有份量的,很難真的下筆。文學還是要有所保留的。
比如張愛玲《小團圓》,就差點被燒掉了,還好最後留下來,讓我們知道某些解答。《小團圓》寫某日張和胡蘭成相談一整天,次日胡問張對自己的感覺為何。張沉默中打開一個信封,裡頭放著胡昨日留下來的所有的菸頭。張沒寫一句情話,,出示的細節多麼逼真。通常所謂「塑造」是一個很假的東西。寫作必須不虛假地體現人物的特點。
柯:那麼您自己怎麼看待「細節」的意義呢?
金:這個信封,就是好細節。長期當編輯,我對來稿的判斷,第一是看語言,第二是讀細節。細節無法人造,有好的細節就能出現好作品,細節是寫作的發動機。每一個小說編輯,作夢都盼望接到一部好文字好細節的來稿,這幾乎是終生的盼望。
我愈來愈覺得,中國傳統筆記體的寫法會更有魅力,比如陳巨來《安特人物瑣憶》處處生動,有一則寫30年代一小氣畫家,平素是用畫來交換一切生活雜貨,轉了錢就藏在家具裡,比如八仙桌腳挖空,藏金其中。寥寥數筆寫活人的特點。
李伯元《南亭筆記》也是具體的細節,比如郭子美(郭松林),白馬白盔白甲,譽為「清代趙雲」,軼事是此人一到上海,就裝成一個乞丐,跪在四馬路上派發整疊的手紙,有美人經過就給一張,裡頭藏著一片黃金葉子,發完即走。書裡沒說此人意圖,但你只要讀過,很難忘記。
或者陳定山《春申舊聞》寫的葉澄衷,原是黃浦江船夫,划擺渡船,一次發覺外國船客遺留的錢包,葉就停船原地等待,相信洋人會回來尋找。果然那人返來,發現葉在等待,大為感動,請他到洋行工作,從此,葉澄衷一路發展,變成了五金大王。
葉澄衷的孫子葉仲方也有趣,雖然以後參加了中國遠征軍,青年時代卻常做怪事,最冷的天請一百多人吃飯,讓手下把室內燒得火熱,來客人脫掉大衣,仍然汗流浹背。最後,葉仲方來到席間,宣布今晚他根本付不出飯錢,已把各位的皮大衣全「當」掉了,說完他把一疊「當票」甩向空中,就走了。客人急得跳腳,天這麼寒冷,怎麼回家?但是事後三四天,葉仲方又一件一件買了新大衣,全數奉還。很難說現在的富家子弟會做這樣的事,這行為是什麼意義?可你就是記得了。
中國文字一向簡潔,《史記》都是挑出特點,勾勒人物,透過細節經營,極其克制地寫活人物,跟西方大規模的史詩填充疊床架屋的繁複寫法完全不一樣。中國筆記體是一種極簡的審美觀,是寫給聰明人暗暗裡體會的段子,無需西方的大面積透徹分析。
在生活的角度,在人格的魅力上,精彩的段子都會讓人過目不忘。我們究竟是依靠什麼記住一個人呢──是《安娜.卡列妮娜》的長篇大論,還是莫泊桑《羊脂球》(台譯:《脂肪球》)的略略幾句話、幾個描寫,就讓你記緊了?
今天我們討論細節──細節就像是法律文件上的圖章,是最有效力的。細節能夠產生合理性。說這麼多也就是想說,細節最能說明問題,緊密獨特的細節,是無與倫比的真實。誇張點來說,細節能夠產生歷史,產生一切。
說來說去,作者最需要的是把最特別內容傳遞給讀者,如果只當一種個人的宣洩、排泄,讀者一般是不會感興趣的,一般也真不那麼重要,作者自讀就夠了。另外的例子是,比如自己對自己寫的稿子,本來就很不耐煩,寫完不願再看第二遍,或任由編輯改動而不顧──你自個兒都不甚在乎,人家怎麼會看重你的作品?
某種意義上說,寫作也是一種變態行業,作者需要特別珍愛自己筆下的產物,效果會好一些。我講過的,我寫《繁花》等於是一個老年婦女生了孩子(笑),年輕女子生了小孩,一般就是讓媽媽抱,還可以再生,我則是成天抱緊了不放,愛不釋手,看不夠,時時刻刻希望打扮這個孩子,因此這小說我修改了20遍,十次加印都有修訂,編輯都沒見過,因為自己真是那麼喜歡,不捨得拿出去。等於母雞生了蛋,別拍拍翅膀轉身就走,要好好孵出一隻雞來。
認真嚴厲對待自己的作品,不追求多和快——當然每人的狀態是不同的,確實透過數量,也可能產生質量,我只是講我自己對寫作的觀點。

▉無以窮盡的悲劇
柯:在《我們並不知道》,我覺得另外有一條書寫主線,是對萬物的心痛哀憫。不止對人,還有對動物、植物的感情,都令人不忍。寫貓呀狗呀烏龜或鳥情感都深,〈馬语〉這一篇看了尤其心痛。
金:中國有一種說法,說50後的作者,就專門寫這種東西來折磨人(笑)。王安憶讀我寫馬那一段,表示真心的喜歡。有個馬場老闆問我,怎麼比他還懂馬的事,我怎麼這樣熟悉馬的處境──他不知道過去的情況,不知道我所看到馬的故事,比現在的馬要悲慘得多。
對了,有一道菜色叫水煮牛肉,源出於自貢,當地產岩鹽,都是把牛拉到礦坑底下,一直不見天日作業至死,礦工們也都是赤身裸體在坑裡工作,死牛就存放在礦洞裡,用最簡單的辦法片下來煮著吃。所以,水煮牛肉是一道非常卑賤的菜,是上不了台面的,現在卻演化到五星級酒店也在吃,時間就是這樣有趣的變化。傳統中國菜系包括用具和形式,同樣引發多層面的演變,從極其的精緻變更為大眾的走向,主要就是保持習慣的人慢慢死去了,還有是交通快速的改善。傳統江南人不吃辣,交通有限就難以變更。當人的移動變得通暢,會破除封閉的空間。地域文化大部份都是脆弱的,經過人與時代的更替,審美與價值都在快速變化中。
回顧我的青年時代,是什麼都講吃的荒涼時代,目擊很多殘酷的事,比如有一殺狗的故事,想寫一直不忍,口頭上說說可以,恍如隔世,我16歲奉命去黑龍江務農,上海青年人的宿舍外,有一戶老太太養狗──當時東北農戶養狗,不只為情感關係,重要的是狗皮。東北習慣是在炕上鋪一張狗皮,能防濕氣。這些上海來的青年人沒有肉吃,就想這條狗。一次某青年就在宿舍門口,以食物誘那隻大狗進來,眾人準備了叉草的鋼叉要弄死牠,飽餐一頓。狗進了宿舍發現不妙,畏縮躲藏在板鋪下。總之,最後是發動圍剿,得償所願。細節太激烈,此處刪去200字。老太太最終大概猜到了,天天就坐在宿舍門口哭,她哭的只是要把狗皮還給她,不是哭狗,是哭皮。眾青年一直保持沉默,還是覺得沒面子歸還,留著一點基本的人的意識,不是要用這張狗皮,是狗皮已被鋼叉戳得都是孔洞,怎麼還,時代的殘酷,在我年輕的眼光裡是稀鬆平常的,像書中寫貓的一節,毫不稀奇,廣東人吃貓是很普遍的事。
柯:另有一篇寫時鐘,明的暗的情感轉好幾折。最後一小段說一落魄老先生抱個鐘到古董店去賣,要價五百,但舖子只願給三百,兩人還價,您聽了就想按照原價買,在鋪子外頭等老先生出來。等著等著,轉念覺得买下来無用,就離開了。短短一段才三行,從深情驟轉虛無。您的作品不論是小說或散文,有時會看見這樣情感飽滿,但轉眼成空的時刻……
金:不買舊鐘,是醒悟了要抑制一種「收藏」的企圖,如果因此形成了癖好,興致勃勃,將來怎麼辦?人生是虛無的,我有個朋友常去德國收集舊照相機。比如當地一位老人死了,律師按例打電話通知,但死者的兒女卻不回來,只是請律師直接處置變現,老人家一輩子收集的藏品,就這樣堆在門口賣,一生井然有序的收藏,立刻變成了無序的流逝,沒意思。文章寫到這裡,也真覺得了一種落空,是真實想法。
人生一直就是尷尬、糾結的,常常不知道自己的抉擇或作為,是對是錯,沒辦法,人常常只能選擇。我曾在黑龍江遇到一個犯人,他告訴我,青年時代適逢「國共合作」時期,他和同班的好同學一起到山西,報名參加抗戰,排隊走進一大院子,依序辦理報名手續,等排進了大廳,見是左右兩張桌子,左邊共產黨,右邊國民黨,不得選擇,等於你進的機場海關邊防檢查,排到你在哪一面,就上前登記入冊,輪到你在哪一桌,就是哪一黨,他和最好的同學就此左右分離。他加入國民黨軍隊,最後是在國共「淮海戰場」被俘虜,後判刑到了東北。一次舉行犯人大會,他意外發現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就是當年加入共產黨的好同學,雙方目光有交集,散會後,一個勤務兵走近他私語,長官馬上要去東北黑河的某勞改營,他如果想去,就可以報名。就這樣,他來到了北方。其實也沒有得到好同學的幫助,因為沒多久,好同學再次調任了,離開了這個地方。
人生選擇,往往像賭博,並不是想像中的康莊大道,往往面對一個具體的人會忽然變得狹隘,難以選擇。毛澤東說青年人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只是精神層面的激勵,人生往往更容易出現尷尬局面。
這樣說,就等於提醒全知視角小說容易被誤導那樣,有讓讀者做好準備的意圖,如果人很早就知道這些,即人是不容易被瞭解的,容易形成尷尬的,人生知己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既是套話,也是非常重要的認識世界的訓誡,更早有這個準備,是必須的,顯然不討喜,但人生的真實是這樣的。
柯:您確實寫了好多悲劇,每個人不管是不是機關算盡,都沒能跳脫命運。多數人都說時代要往前看,實在是因為回眸誰都覺得不忍。您自己怎麼看時代的回憶呢?
金回:回憶起一個農場例子,有一位漂亮的哈爾濱女青年,據說是因為沒買票,最後被火車列車長抓進一小房間裡強暴,回農場沒多久發現懷孕了,也記不起來她具體坐的是哪一天的火車,總之事發她已經精神錯亂,經常在半夜的月光下,披頭散髮裸體跑到田野裡,給人恐怖的感覺。寫作也許就是為了記錄時代的種種細節,讓那些遺落的事物重生,讓它們不褪色地存續。這是虛構嗎?它是真實的人的圖畫。
《我們並不知道》寫了很多我這一代人的困難。我必須記得,所以我寫。我寫,也是因為我認為,所有人都必須記得曾有過那樣慘白的時代。相比當前就幸運太多啊。我有時會覺得,如今國人的欲求太多,並不懂得完整無缺地過完一天,同樣是無比欣慰的感受——因為我懂得,這簡單的平安無比珍貴,應毫無保留地感恩。
(感謝Openbook提供, 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976


 

自序 
有話獨上閣樓

《繁花》從初稿三百字起,就得到了讀者意見——每天我貼出一小節,就有讀者的觀感,整個初稿階段,我和這部小說(如今它還掛在網上)一直伴隨讀者貶褒,直到最後完成。
初稿面對讀者,曾是西方舊習,作者寫一頁小說,寫多少行的詩,習慣是唸給朋友聽——這是如今盛行的「作品朗讀會」緣起,其實是傾聽建設性意見的某個過程,不是標準出版物的朗讀……伴隨報業興起,狄更斯式的「連載」繼承了這類做法,隨寫隨發,以初稿面對讀者,取得更多的閱讀關注,不少作品是在發表第一個段落起,擁有讀者的陪伴——民初不少小說,包括魯迅《阿Q正傳》,也同樣寫一段就直面讀者,讀者可給作者、編者去信,發種種議論,作者可在小說裡產生某種回應。
很多年後,這種書寫的舊方式不再有了,報紙連載小說都是整稿出版後的選擇,我們寫小說,完全就是埋首書齋的一種安靜方式了,我們不再有初稿讀者,完稿以後,也只是給唯一的讀者——小說編輯去讀,這沉默的寫作過程一般經過幾年,得獲發表或退稿消息,是編輯一、兩千字的意見,也即書稿全部的閱讀感受了,想知道更多的讀者感想、紛繁的議論,必是在出版後的一段時間才會部分獲得。上述兩者之比,可知《繁花》初稿階段,作者享受一路無窮盡的讀後感,並非「新鮮」兩字可以囊括——做為幸運的寫作者,是一種極度奢侈與愉悅。
初稿期間,作者自謂「獨上閣樓」,不用真名,也是連載的舊樣式,得到心身自由與種種陌生感,我意外體會到,彷彿立刻換了一人,脫胎換骨的改變,寫一件事,寫許多人,寫整個小說,心隨意願,得到更放鬆的拓展,一個始終有姓名、始終穩定的作者,無法體會這無牽無掛的縹緲——忽然之間,原本的你已完全消失,你不再是你,你原有的敘事習慣,你和原來的種種寫作障礙,彷彿脫盡了干係。
每天寫一節,每一節結尾的處理,有意無意形成一種現場感——作者始終相當緊張,感到孤身立於高臺,每天更新文字,每天暴露於讀者眼前,這種嚴峻和愉快的複雜感覺,難以言表,文言的意思,大概就是「警敏」,超常的謹慎,調動全身心投入,逼出你所有的經驗和力量,沉睡的記憶都早早醒來,無時不刻供你自由選用和拿捏,迫使作者進入到更為冷靜,也更喧雜的狀態裡,讓你與人物、故事緊密呼吸,篇幅也在無意間通常每一節的兩千字、逐漸升溫到最佳狀態的每日六千字,心事重重,寢食難安,不吐不快,除趕回來寫字之外,再無任何的興趣,這應是一種「懷孕」心情,一種異常幸福、吸引與被吸引的牽掛,身不由己。每一小節的力氣,必須完全傾注於整體獨立的一節中,包括每一節都有側重的結尾語感——因此《繁花》從初稿到出版,數度改動修訂,但是成書的每一小節,仍保持了初稿的原狀——每小節仍是當時每天寫出的語境,每一節內容的處理,尤其結束部分的意味,就與一般敘事完全不一樣,更有獨立的設置感、戛然而止之感,知道讀者立刻予以置評之感,或是說,它的每一節,都會得到一千字的評語——兩種不同的寫作場域,即使是章節表現和效果,顯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波赫士喜歡《一千零一夜》,他認為寫作真諦「旨在給人感動和消遣。」對於讀者,消遣、感動是閱讀重要的部分,認為「不醒世、教化」是文學允許的方向,一如我們「愛以閒談而消永晝」的傳統,放鬆身心,進入無盡的回憶,在無數閱讀意見面前,作者從沒有如此靠近他們的現場,清晰看到他們的喜樂,明白當下所面對的他們,已不是假想中八○、九○年代的文學老讀者,他們更具備「閒散」空間,完全能夠忽略繁複的分析和勸化,卻必須觀看到你的生活主張,你發現的某種主張——記錄平凡和特殊的主張。
茅盾先生在《子夜》中,採取多個座標方式,寫出了心目中的上海。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們的書寫重心逐漸轉移,也是在這單一「城轉農」的背景中,我從上海轉去黑河鄉野務農,但是「城市座標」的概念,在我眼裡始終不覺暗淡,而是更深刻和誘人,更奪目和重要……尤其是「城市化」的當下,如能借用前輩「多點聚焦」來觀照文學,城市能再次表露它最珍貴最重要的特點,面對無數賴以生存的人群,它始終像一座偉大的原始森林那麼深邃、溫和、複雜而豐富、生氣勃勃、深不可測。城市迷人的輪廓、難忘的細部和遺落的瑣事,它的喧嘩騷動、沉默無言、口口相傳的人聲與歎息,那麼令人難以忘懷。讓我感悟到,城市與鄉野的主題始終密不可分,同樣是普通生活的重要聚集地,同樣需要作者沉浸其中,不斷發現、積累和忠實的表達,同樣需要更充沛的熱情和投入。城市同樣是打開文學視野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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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獨上閣樓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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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訪談:細節無法人造,細節是寫作發動機──柯裕棻專訪金宇澄

書摘/試閱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數清一沓,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裡疏慢,最後,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如果不相信,頭伸出老虎窗,啊夜,層層疊疊屋頂,「本灘」的哭腔,霓虹養眼,骨碌碌轉光珠,軟紅十丈,萬花如海。六十年代廣播,是綸音玉詔,奉命維謹,淡雅勝繁華,之後再現「市光」的上海夜,風裡一絲絲蘇州河潮氣,鹹菜大湯黃魚味道,氤氳四繚,聽到音樂裡反覆一句女聲,和你一起去巴黎呀一起去巴黎呀去巴黎呀。對面有了新房客了,視窗掛的小衣裳,眼生的,黑瓦片上面,幾隻白翅膀飄動。
八十年代,上海人聰明,新開小飯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層,閣樓延伸。這個階段,乍浦路黃河路等等,常見這類兩層結構,進賢路也是一樣,進店不便抬頭,欄杆裡幾條玉腿,或豐子愷所謂「肉腿」高懸,聽得見樓上講張,加上通風不良的油鑊氣,男人覺得鶯聲燕語,吃酒就無心思。
古羅馬詩人有言,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

引子
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滬生勉強走進攤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說,滬生坐,我出去一趟。兩個人坐進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離開。滬生說,身材越來越好了。陶陶不響。滬生說,老婆是人家的好,一點不錯。陶陶說,我是煩。滬生說,風涼話少講。陶陶說,一到夜裡,芳妹就煩。滬生說,啥。陶陶說,天天要學習,一天不學問題多,兩天不學走下坡,我的身體,一直是走下坡,真吃不消。滬生說,我手裡有一樁案子,是老公每夜學習社論,老婆吃不消。陶陶說,女人真不一樣,有種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報,結絨線,過兩分鐘就講,好了吧,快點呀。滬生說,這也太嚇人了,少有少見。陶陶說,湖心亭主人的書,看過吧。滬生說,啥。陶陶說,上下本《春蘭秋蕊》,清朝人寫的。滬生說,不曉得。陶陶說,雨夜夜,雲朝朝,小桃紅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相信,討了老婆,相信了。滬生看看手錶說,我走了。陶陶說,比如昨天夜裡,好容易太平了,半夜弄醒,又來了。滬生不響。陶陶說,這種夫妻關係,我哪能辦。滬生不響。陶陶說,我一直想離婚,幫我想辦法。滬生說,做老公,就要讓老婆。陶陶冷笑說,要我像滬生一樣,白萍出國幾年了,也不離婚。滬生訕訕看一眼手錶,準備告辭。陶陶說,此地風景多好,外面亮,棚裡暗,躺椅比較低,以逸待勞,我有依靠,篤定。滬生說,幾點鐘開秤。陶陶說,靠五點鐘,我跟老阿姨,小阿姐,談談斤頭,講講笑笑,等於軋朋友。陶陶翻開一本簿子,讓滬生看,上面謄有不少女人名字,位址電話。陶陶撣一撣褲子說,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頭要挺,要經常送蟹上門,懂我意思吧,送進房間,吃一杯茶,講講人生。滬生不響。
此刻,斜對面有一個女子,低眉而來,三十多歲,施施然,輕搖蓮步。陶陶低聲說,看,來了,過來了。陶陶招呼說,阿妹。女子拘謹不響。陶陶說,阿妹,這批蟹,每一只是贊貨,昨天我已經講了,做女人,打扮頂重要,吃到肚皮裡,最實惠。女子一笑。陶陶說,阿妹,我總歸便宜的。女子不響,靠近了攤前。此刻,滬生像是坐進包廂,面前燈光十足,女人的頭髮,每一根發亮,一雙似醒非醒丹鳳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說,阿妹是一個人吃,一雌一雄,足夠了。女子說,阿哥,輕點好吧,我一個人,有啥好聽的。陶陶說,獨吃大閘蟹,情調濃。女子說,不要講了,難聽吧。陶陶說,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開保溫桶玻璃板,兩人看蟹,說笑幾句。女子徘徊說,我再看看,再看看。也就走了。
陶陶轉進來說,已經來幾趟了,像跟我談戀愛,一定會再來。滬生不響。陶陶說,這種搭訕,要耐心,其實簡單,大不了,我送蟹上門。滬生說,我走了。陶陶說,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的眼神,為啥跟看男人一樣。滬生笑笑不響,走出攤位。陶陶跟上來,拿過一隻蒲包說,一點小意思。滬生推辭說,做啥。陶陶說,我朋友玲子,最近跟男人吵離婚,麻煩滬生幫忙。滬生點頭,拿出名片,陶陶接過說,我其實,認得一個女律師,以前是弄堂一枝花,現在五十出頭了。滬生打斷說,我走了。陶陶說,上個月,我幫客戶送蟹,走進十五樓A,一個女人開門,原來就是一枝花,結果呢,三談兩談,提到以前不少事體,比較開心,過幾日,我又去了一趟,再後來嘛,懂了吧。陶陶拍了滬生一記。滬生覺得心煩,身體讓開一點。陶陶說,有意思吧。滬生說,七花八花,當心觸霉頭。陶陶說,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滬生說,我走了。滬生拿過蒲包,朝陶陶手裡一送,立刻離開。三天後,陶陶來電話,想與滬生合辦小旅館,地點是恒豐路橋,近火車站,利潤超好。滬生一口拒絕,心裡明白,陶陶賣蟹,已經賣出了不少花頭,再開旅館,名堂更多。芳妹,真也是厲害角色,老公不太平,每夜就多交公糧。好辦法。

以前,滬生經常去新閘路,看女朋友梅瑞。兩個人是法律夜校同學,吃過幾趟咖啡,就開始談。八十年代男女見面,習慣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靜,但有蟑螂。一天夜裡,兩人坐進一家小咖啡館。梅瑞說,真想不到,滬生還有女朋友,腳踏兩隻船。滬生說,是的,名字叫白萍。梅瑞說,一個月見幾次面。滬生說,一次。梅瑞說,好意思吧。滬生說,別人介紹的,相貌一般,優點是有房子。梅瑞說,滬生太老實了,樣樣會跟我講。滬生說,應該的。梅瑞一笑說,我姆媽早就講了,做人,不可以花頭花腦,騎兩頭馬,吃兩頭茶,其實呢,我也有一個男朋友,一直想跟我結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滬生說,條件不錯。梅瑞說,我根本不想結婚。滬生不響。梅瑞說,一講這種事情,我就不開心。滬生不響。梅瑞的身體,也就靠過來。
兩個人見面,一般是看電影,逛公園。美琪,平安電影院,設有情侶咖啡館,伸手不見五指,一排排卡座,等於半夜三更長江輪船統艙,到處是男女昏沉發夢之音。有一次,梅瑞與滬生坐了幾分鐘,剛剛一抱,有人拍一記梅瑞肩胛。梅瑞一嚇,滬生手一鬆,也就坐正。卡座上方,立有一個黑寶塔樣子女人,因為暗,眼白更高。滬生感覺到梅瑞身體發硬,發抖。梅瑞對黑寶塔說,拍我做啥,有事體,講呀。黑寶塔說,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交呀,不認得我了。梅瑞呆了一呆說,我現在有事體。黑寶塔指指前面卡座說,好,我先過去坐,四個人,準定一道吃夜飯,再去逛南京路。黑寶塔離開,移向前方,矮下去,與朦朧壁燈,香煙頭星光,融為一體。梅瑞不響。滬生輕聲說,現在有啥事體,梅瑞準備做啥事體呢。梅瑞照準滬生大腿,狠捏一記說,馬上就走,快點走,快,到了這種暗地方,還碰到熟人,算我倒楣,觸霉頭。兩人滋味全無,踮了腳悄悄出來,發覺是大太陽下午三點鐘。梅瑞懊惱說,這只黑女人,學農時期房東女兒,有過幾次來往,為啥還要見面,怪吧。滬生說,就這樣不辭而別,不大禮貌吧。梅瑞說,已經結了婚的女人了,從浦東擺渡到市區來,鑽到這種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滬生笑笑。梅瑞說,我等於居委會的老阿姨,一開口,就是搞腐化。滬生說,是呀是呀,《金陵春夢》一開口,就是娘希匹,《侍衛官日記》翻開來,就是達令,達令,達令長,達令短。

梅瑞讀夜校,三個月就放棄了,經常來校門口,等滬生下課,兩人去吃點心,蕩馬路,有時蕩到新閘路底蘇州河旁邊,滬生再送梅瑞進弄堂,獨自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來傳呼電話說,滬生,我姆媽去蘇州了,談塑膠粒子生意,夜裡不回來,滬生過來坐。這天夜裡,滬生走進這條新式弄堂,曾經住過電影皇后阮玲玉,上三樓,每層三戶,每家一塊門簾。兩個人吃茶,後來,梅瑞靠定了滬生,黏了一個半鐘頭,滬生告辭。從此,滬生經常到三樓,撩開梅家門簾。新式里弄比較安靜,上海稱「鋼窗蠟地」。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庫門前廂房,彈簧地板,一步三搖,板壁上方,有鏤空隔柵,鄰居罵小囡,唱紹興戲,處於這種環境,除非兩人關滅電燈,一聲不響,用太極靜功。滬生有時想,梅瑞無所顧忌,是房子結構的原因。
有一次梅瑞說,講起來,我做外貿,收入可以,但現在私人公司,賺的米更多,我只想跟私人老闆合作。滬生說,我有一個老朋友,做非洲百貨,也做其他。梅瑞說,叫啥名字。滬生說,叫阿寶。梅瑞拍一記滬生說,啊呀呀,是寶總呀,大名鼎鼎,經常來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業務。滬生不響。梅瑞說,我開初以為,這個寶總,花頭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況了。滬生說,談戀愛。梅瑞說,汪小姐早有老公了。滬生說,這肯定就是一般關係,阿寶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只做正經生意,不考慮越軌投資,相當至真,我可以介紹。梅瑞雙頰一紅說,汪小姐,一定不開心的。滬生說,無所謂,下一個禮拜,我請客。到了這天,兩人走進梅龍鎮酒家,梅瑞一身套裝,香港中環新品,三圍標準,裁剪得當,頭髮新做,濃芬襲人,坐了一刻,拿出化妝鏡照幾次。滬生說,跟我赤膊弟兄碰頭,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腳底一雙拖鞋,阿寶照樣笑咪咪。梅瑞說,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來吃飯,瞎七搭八,我當然要正裝的。講到此刻,阿寶走進來,大家寒暄一番。阿寶說,梅小姐是滬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生意上面,以後儘管聯繫。梅瑞笑一笑說,寶總,認不得我了。阿寶不響。梅瑞說,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寶一呆,跌足道,啊呀呀呀,對不起,真對不起。梅小姐這天,淺笑輕顰,吐屬婉順,一頓飯,三個人相談甚歡,十分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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