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身後

1.(節選)
那次是我第一次行動、第一次出任務，為了我後來才認識的圓場。那也是我第一次視自己為祕密戰士，一如我已故父親的形象。我無法一一列舉往後幾年內，我曾數次前往列寧格勒、格但斯克、索菲亞，而後是萊比錫和德勒斯登等地出任務，但少說也有六次以上，若不論行前的自我建設以及任務結束後的自我沉澱，就我目前所知，這些任務都算順利。
在另一處有著美麗花園的鄉間小屋度過漫長的週末之後，我又多學了幾招專業技能，像是反跟監，以及精進在人群中和陌生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不著痕跡地傳遞物件的技術。正當我忙於這些把戲之際，某次在南奧德利街一處安全公寓內舉辦的一場低調典禮上，我獲准領取父親的英勇勳章，一面來自法國，一面來自英國，以及表揚其事蹟的褒揚狀。為什麼拖了這麼久才交到我手裡？我理應是可以問的，但當時的我早已學會不去過問。
直到我開始出任東德期間，某個週日午後，那個矮胖、戴眼鏡、從未停止憂慮的喬治・史邁利才走進我的生活。那是在西薩塞克斯郡，我正提出任務報告，報告的對象不再是傑克，而一名具捷克血統、和我年紀相當的強悍傢伙，他叫吉姆，待他終於獲准恢復姓氏時，才知道他姓普里多。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為往後在我的職業生涯中，他也占有一席之地。
在那次匯報上，史邁利未曾開口，只是坐著聆聽，偶爾透過粗框眼鏡嚴肅地盯著我。匯報一結束，他便提議我們到花園散步，眼前的花園看似無邊無際，和一座公園相連。我們聊天，我們在長椅上坐下、散步、又坐下，我們不停聊天。我們聊到我親愛的母親——她是否健在安好？她很好，謝謝你，喬治。除了精神狀況有些不穩，一切都好。至於父親——我是否留著他的勳章？我說，母親每個星期天都擦拭得亮晶晶的，這是真的。但我沒有提到，她有時會把勳章戴在我身上，而後不住落淚。和傑克不同的是，他沒有問起女朋友的事。他一定是認為，人多好辦事。
如今回想起當時的談話，我不禁猜想，他有意無意地讓自己扮演起日後的父親角色。也或許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感覺，他其實並不這麼認為。即便如此，當他最終不期然地提出那個問題時，我卻有種回到家的感覺，雖然我的家遠在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布列塔尼。
「是這樣的，我們在想，」他以一種似是遙遠的聲音說，「不知道你是否考慮過，和我們簽約以更正式的方式配合？為我們出任務的非官方成員，並非全適合進入體制。但是就你的條件來看，我們認為你可能很適合。我們支付的酬勞不高，職場環境也經常受到干擾。但我們相信，這絕對是一份重要的工作，只要你在意的是結果，而不太在意手段。」

2.(節選)
我在德埃格利塞的農莊裡，坐落著一幢建於十九世紀、毫無特色的花崗岩石砌鄉間房舍，一座搖搖欲墜的穀倉，山牆上鑲著石造十字架，不知名戰爭遺留下來的堡壘遺跡，一座古老石砌水井，如今已經廢棄，但早年抵抗運動組織曾徵用來藏匿武器，防止納粹占領軍侵占，一座同樣古老的戶外烤爐，一架老式蘋果榨汁器，還有五十公頃常見的牧草地，一路緩降至臨海的崖邊。這塊地已傳承四代，我是第五代。農莊所在既非高級地段，也不富饒。從我的起居室窗戶望出去，右邊可見一座十九世紀教堂及其節節攀升的尖塔，左邊則是一棟以茅草為頂的孤零零白色禮拜堂。人們於是賦予坐落在這兩者之間的村莊德埃格利塞之名。德埃格利塞一如布列塔尼其他地區，居民或者是天主教徒，或者什麼都不是。而我什麼都不是。
自洛里昂鎮前來這座農莊，你得先沿著南海岸路開車約半小時，冬季道路兩旁可見成排枝幹纖細的白楊樹，沿途還會經過希特勒建造的大西洋壁壘西段，由於難以拆除，短期間可望取得當代巨石陣的地位。大約三十公里過後，你得開始留意左手邊一家華而不實的披薩餐廳奧德賽，一過奧德賽，右手邊便會出現一座臭氣熏天的垃圾場，有個醉醺醺的遊民名不符實地叫作奧諾瑞，會在這裡沿街兜售不值錢的小古物、舊輪胎以及肥料等，只是母親總警告我要避開他，當地人更是叫他毒侏儒。接下來，你會看到一個破舊的立牌，標示著「德勞瑟斯」，這是我母親的家族姓氏，在此轉上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一邊費力急踩煞車駛過坑洞，或是像郵差丹尼斯先生那樣，全速前進熟練地穿梭在這些坑洞之間：這正是這個早秋的晴朗早晨他正在做的事，院子裡的雞群被他激得憤慨不已，而高貴淡定的小愛——我鍾愛的愛爾蘭長毛獵犬——則忙著照料剛出生不久的一窩幼犬，無暇理會區區人類瑣事。
至於我，從丹尼斯先生——別號「將軍」，由於他特別高，又誤傳他神似戴高樂總統——踏出他那輛黃色廂型車走向門前階梯的那一刻，我一眼便看出他修長的手上握著的那封信，是從圓場寄來的。
•
一開始我毫無警覺，只是暗自覺得有趣。有些事，英國祕密情報單位永遠不會變。其中一件，便是對於公開信件的紙張選擇，流露出過度焦慮感。看起來不可以太官方或太正式，否則不利於掩飾。信封完全不透明，所以最好多一層內襯。一逕的白太搶眼：寧可有點色調，又和情書完全沾不上邊。淡藍、一絲灰都可以接受。眼前這一封便是淺灰色。
下一個問題是：地址要用打字，或是手寫？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一如往常，必須顧及現場人員的需求，以當前的案例來看，也就是我：彼得・貴蘭姆、前祕情局成員、已解約並對此心懷感激。長年定居法國鄉間。不參加任何退役聚會。未有任何人列入重要關係人名單。領取全額退休金，因此可勉強度日。結論是：在布列塔尼區遍遠的小村莊，外國人相當少見，以打字書寫、半正式、貼著英國郵票的灰色信封可能會引起當地人的懷疑，因此選擇手寫。眼下，最棘手的來了。辦事處，又或者諸如此類圓場近來所自稱的，按捺不住在信封上註記安全等級，即便只是「私人信函」。也許再加註「個人」更具說服力？個人私人信函，僅限收件人。又太矯枉過正。還是堅持用私人信函。而這一次，以法文註記Personnel更是到位。

砲兵大樓
倫敦，東南十四

親愛的貴蘭姆，
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容我向您自我介紹。我是您之前任職單位的事務經理，負責經辦當前以及過往的案件。數年前的某起事件如今出乎意料地浮出檯面，而您似乎在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我別無選擇，唯有請您盡速前來倫敦，以協助我們思考因應對策。
我獲授權提供您的旅行費用核銷（經濟艙），並在您出席期間，提供倫敦職級加權的每日津貼一百三十英鎊。
因我方沒有您的電話號碼，請隨時聯絡塔尼雅，電話號碼如上所列，並要求對方付費。或者若您有電子郵件，也可以利用下列電子信箱。我無意造成您的不便，但我必須強調事態緊急。最後，請容我提醒您，留意終止服務同意書第十四條。

誠摯的
A. 巴特菲爾德
（首長法顧）

附筆：前往接待處時，務必攜帶你的護照。A. 巴

「首長法顧」意指「單位首長法律顧問」，而「第十四條」指「當圓場有令時，負終生奉行之義務。」至於「請容我提醒您」則意指記住是誰付你退休金的。我不用電子郵件。而且為什麼信上沒有注明日期：安全考量嗎？
凱瑟琳和她九歲大的女兒伊莎貝爾正在下方的果園裡，和我們最近收容的一對兇猛小山羊玩耍。凱瑟琳身形瘦小，在她那布列塔尼的寬臉上，一雙溫吞的棕眼總不露一絲情感地打量你。當她展開雙臂時，兩隻山羊隨之撲進她懷裡，而總是以自己的方式自娛的小伊莎貝爾，則會緊握雙手以腳跟不住旋轉，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儘管凱瑟琳身強體健，她還是得小心一次只接住一隻小羊，因為要是兩隻同時跳到她身上，就會將她撞倒在地。伊莎貝爾向來不理我。眼神接觸總令她困擾。
在她們後方的田野上，臨時工聾人伊夫正彎腰採收甘藍菜。他用右手劃開莖，左手把菜扔進推車裡，弓著的背卻是動也不動。灰色老馬阿提米斯在一旁看顧著伊夫，牠也是凱瑟琳撿來的孩子。幾年前，我們收留了一隻走失的鴕鳥，牠是從鄰近的農場溜出來的。凱瑟琳通知農場主人時，對方請她收留，因為牠太老了。鴕鳥最後優雅地走向終點，我們為牠舉辦了盛大的葬禮。
「皮爾，你怎麼了？」凱瑟琳問道。
「恐怕得離開幾天。」我答道。
「去巴黎？」凱瑟琳向來不准我去巴黎。
「去倫敦。」我答道。即便已經退休，我仍需要有個表面說法。「某人過世了。」
「你愛的人？」
「不愛了。」我回答，語氣中的堅定令我感到驚訝。
「那就不重要了。今晚離開？」
「明天。我搭雷恩最早的班機。」
曾有那麼一段時日，只要圓場吹聲口哨，我會立刻飛奔到雷恩搭機。如今已不再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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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在舊圓場接受栽培而成為間諜，你就能理解，當我在隔天下午四點付清計程車車資，接著步上混泥土狹窄走道進入那棟異常浮誇的情報局新總部大樓時，為何頓生一陣厭惡。你很可能和我一樣正值間諜生涯的顛峰，筋疲力盡地自某個遭人唾棄的帝國駐地回來——很可能是蘇聯，或是其從屬國之一——你直接從倫敦機場搭巴士，然後轉地鐵抵達劍橋圓環。製作組成員已經在等著聽取匯報了。你爬上五階破舊門階，來到其醜無比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築物門口——我們稱之為總部、辦公室，或只是圓場。而你會知道，你到家了。
忘掉那些你和製作組、裝備組或行政組的爭論。那些都不過是外勤和總部之間如家人般的吵嘴罷了。哨亭裡的警衛向你道早安，心照不宣地說聲「歡迎回來，貴蘭姆先生」，並詢問是否方便檢查你的手提箱。接著你回以謝謝，麥克，或比爾，或當天執勤的人，也從不介意出示證件。你臉上掛著笑容，自己也不清楚為了什麼。在你面前的，是三部壞脾氣的老舊電梯，打從你進入編制的那一天起，就討厭它們——只是，其中兩部總卡在上面樓層，第三部則是老總專用，所以你根本不用多想。更何況，你情願迷失在這些走道與盡頭的迷宮中，具體呈現出你所選擇的人生樣貌，其中不乏被蟲蛀的木階梯，缺角的滅火器、魚眼廣角鏡以及混合著陳年菸味、雀巢咖啡和除臭劑的臭味。
現在卻成了這隻巨獸。歡迎光臨泰晤士河畔間諜樂園。
在身穿輕便運動服、一臉嚴肅的男男女女監視下，我來到強化玻璃接待櫃檯前，眼見我的英國護照迅速消失在滑動中的金屬托盤裡。玻璃後分明是張女性面孔，卻傳來一名埃塞克斯男性可笑的強調語氣以及電子化的嗓音：
「請將所有鑰匙、手機、現金、腕表、書寫工具及任何身上攜帶的金屬物品，放進你左邊桌上的盒子內，收好用以識別盒子的白色標籤，然後依指示將鞋子提在手上，通過標示『訪客專用』的門。」
我取回護照了。我依指示前進，一個年約十四歲的活潑女孩先用一支乒乓球拍感應我周身，隨後我走進一處直立的玻璃棺材內接受全身掃瞄。再次穿上鞋、繫好鞋帶——不知何故，這幅景象竟遠比脫下鞋更令人難堪——在那個活潑女孩的陪同下，我來到一部不顯眼的電梯前，她問我這一天是否愉快。並不愉快。前一天晚上也不愉快，倘若她想知道的話，不過她並不想。拜巴特菲爾德的來信所賜，我度過這十年來睡得最糟的一夜，但這我也不能對她說。我是頭野生動物，或者曾經是。我的天然棲地是間諜活動的戶外空間。然而，身為所謂的熟齡人士，我發現，一封寄自圓場新化身的意外分手信，並要求我即刻現身倫敦，竟迫使我的靈魂展開一段夜間旅程。
我們抵達感覺像是頂樓的樓層，卻無從確定。在我曾棲身的世界中，最大的祕密都在頂樓。我年輕的陪同者脖子上掛著一大串附有電子釦環的繩帶。她打開一扇未見任何標示的門，我走了進去，她在我面前關上門。我試了一下門把。動也不動。在我的一生當中，我曾幾次遭到監禁，但對手都是敵對陣營。這裡沒有窗戶，只有充滿孩子氣的圖畫，畫著花朵與房子。這些作品是出自巴特菲爾德的孩子之手嗎？或是先前被囚者的塗鴉？
還有，為何聽不見任何聲音？我聽越久越覺得周遭靜得可怕。沒有打字機輕快的嗒嗒聲響，沒有無人接聽、鈴聲大作的電話，沒有疲憊的文件手推車一路鏗鏘作響，猶如送牛奶人的牛奶推車拖行在木質地板的通道上，也沒有男人怒吼「他媽的別再吹口哨了！」從劍橋圓環到泰晤士河河堤之間，有什麼消逝了，而且消逝的，還不只是手推車的鏗鏘聲響而已。
我往一張金屬皮革椅坐下。大姆指無意識地翻動一本髒兮兮的 《私家偵探》雜誌，心裡卻想著，失去幽默感的到底是圓場或是我。我站了起來，又試著轉開門，然後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但是此時我已經斷定，巴特菲爾德正深入觀察我的肢體語言。嗯，要是如此，那就祝他好運了，因為門猛地被打開，一個四十多歲、身穿套裝、明快的短髮女人如風一般地進來，並以一口平易近人的無害語調說：「噢，嗨！彼得，太好了。我是羅拉。要進來嗎？」與此同時，我勢必已經迅速重新經歷了一輪我獲准行使陰謀詭計的一生中，曾涉入的失誤及災難。
我們沿著一條空蕩蕩的走道來到一處窗戶密閉、潔白無瑕且一塵不染的辦公室。一名容光煥發、戴著眼鏡的人從桌子後方倏地起身來到我面前，隨即握住我的手。他一副英國公校男孩模樣，加上一身襯衫吊帶褲打扮，著實令人難以判斷其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