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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南華錄:一個時代的藝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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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錄:一個時代的藝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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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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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畫家、印人、墨工、名妓、鑑賞家、說書人、疊山師⋯⋯三十位晚明奇人如何被流轉傳承的古物勾連在一起?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作家趙柏田,史筆詩心書寫晚明江南物質、精神文化史。
★各界讚譽推薦――
江仲淵 「歷史說書人 History Storyteller」粉專創辦人
范宜如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唐青 唐青古物商行創辦人
鄭俊德 閱讀人
(依姓氏筆畫排序)
《南華錄》述說的是一個消逝的南方風雅世界。以古物收藏家項元汴為線頭,透過大量趣味橫生的史料與筆記小說,出入園林、戲曲、古物、書、畫、茶、酒、香料……上下勾連,左右牽扯了數十位晚明奇人,在王朝傾頹前夕如何被流轉傳承的古物串連在一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項元汴――他的天籟閣書畫藏品約有兩千餘件,幾乎囊括了一整部中國書法史和繪畫史;而如今故宮的書畫收藏也不過四千餘件,等於他以一己私人之力,打造了半個故宮。
汪然明――他不惜傾蕩家財,建造寶船不繫園,化身西湖藝術沙龍的主人。在十七世紀初葉的南方,判別一個人是不是有身分、夠品味,就看他是不是有資格受邀登上這艘船。
吳其貞――晚明書畫掮客應運而生,吳其貞更是其中佼佼者。倪瓚、趙孟頫、米芾、黃庭堅、蘇東坡書畫皆曾經其手,還曾把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殘卷〈剩山圖〉當作買賣贈品隨手送出……
湯顯祖――直到去世多年後,《牡丹亭》還在不斷上演,受推崇的程度就如同十八世紀德國大文豪歌德的「少年維特熱」之於歐洲。因《牡丹亭》情傷而死的女性讀者更是不計其數……
董若雨――二十一歲就創作了小說《西遊補》的董若雨,同時也是著名的香料製造者。據說他有一個如同《香水》主角葛奴乙一般無與倫比的鼻子,能嗅出最細微的香氣區別……
羅文龍――嘉靖年間最有名的南方墨工。他製作的墨,據說連嘉靖皇帝也珍愛異常。但他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他的故事,牽連到的是墨工、海盜、權臣和名妓……

消逝的南方風雅世界
文學版的《萬曆十五年》

作者簡介

趙柏田,當代作家、學者。1969年8月生於浙江餘姚。
著有長篇小說《赫德的情人》、《買辦的女兒》,短篇小說《萬敬樓》、《站在屋頂上吹風》。
文集《歷史碎影:日常視野中的現代知識分子》、《岩中花樹:16至18世紀的江南文人》、《帝國的迷津:大變局中的知識、人性與愛慾》、《雙重火焰》、《時光無涯》、《遠遊書》等十餘部。
得獎經歷:
2015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
2015年「騰訊.商報」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
2016年中央電視台《讀書》欄目推薦作家

明朝歷史上的一切紛擾,恐怕都是白駒過隙,唯有藝術,永遠都是一個美麗、迷人的話題,它雖源於生活,卻又遠高於生活,在代代傳承中不斷累積、演化,並最終於萬曆以後的南方中國,達到藝術意涵的最頂峰。――江仲淵 「歷史說書人 History Storyteller」粉專創辦人
寫書不難,寫有質感的書很難。這本書不只是文學版的《萬曆十五年》,而是一部關於南方想像的易代心史。――范宜如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讀歷史,總能讀到英雄的豪氣干雲、政治場上的腥風血雨、皇族的世代交迭,這些歷史故事我們耳熟能詳,但卻少了那麼一點歷史的踏實性,因為真正的歷史其實藏於文化、市井、收藏中,所以與你推薦這部《南華錄》將帶你看見不同的歷史光景,開啟你對歷史更全面的眼光。――鄭俊德 閱讀人

書摘/試閱

沉香街


說起嘉靖、萬曆年間的大收藏家項元汴,一般都認為這是個極端無趣的人,他把一生中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收藏古書古畫上,幾乎再沒有別的事能逗引起他的興趣,但幾百年來還是有一些關於他與和尚、妓女、商賈交往的故事流傳了下來,先說他與妓女的一個故事。
項元汴年輕時常去南京遊玩,喜歡上了秦淮河的一個漂亮歌妓,不久,項元汴要離開南京了,這歌妓握著他的手,嚶嚶地哭,一副非常捨不得的模樣。項元汴回到嘉興家中的一個月中,也時常想起這個女子,於是花大價錢買了一塊沉香木,請工匠打造成一張玲瓏工巧的千工床,又買了許多漂亮的綾羅綢緞,裝了幾個大箱子,用一艘「巨艦」裝上,去南京會那女子。
話說那日,項元汴找到秦淮河畔鈔庫街時,那歌妓正好有生意,忙著招呼別的客人,再說她一時也沒認出這個臉上長滿麻點的五短身材的男人,就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不睬 。項元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再次通報自己姓甚名誰,還說自己帶來了一大船的禮物要送給她。那歌妓聽他這麼說,這才重新梳妝,客客氣氣接待了他。
項元汴於是讓隨身小廝把那張千工床和好幾箱衣物全都從船上搬來,又讓人打掃了前堂,把這張漂亮的大床安放在正中。青樓裡的其他女子聽說此事,全都跑來向那歌妓致賀。項元汴又甩出大把銀子,在青樓裡擺下十數桌,一時間鶯鶯燕燕擠在一處,香粉陣陣,絲竹亂耳,間雜著小姐們一聲聲的驚叫和讚歎。
酒宴開到一半,項元汴變了臉色,把酒杯重重一頓,指著那歌妓罵:「我本來還以為世上情種大多在青樓,所以不惜花費千金以買一笑,沒想到一月之別,妳竟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人都說青樓女子絮薄花浮,我先前還不信,現在真是不信也不行了!」
說罷,命隨身小廝把衣櫃裡的漂亮衣服全都倒出來,一件一件撕裂,又掄起一把大槌,把那張做工精緻的沉香木床砸了個稀巴爛。做完這些他還不解氣,又在院中生了一把火,命人把那打爛了的床架放在上面燒。火舌瞬間就把那沉香木床吞噬了,只見烈焰騰空,香煙滾滾,不只院中,就連滿街滿巷都是異香,這香味經四、五日不散,以後那家青樓所在的鈔庫街,就被好事之徒叫作沉香街 。
這故事發生在嘉靖年間,看這行事做派之荒唐,當是項元汴青春年少時的事。一七○○年,江蘇吳江一個叫鈕琇的作家把它蒐羅進了一本叫《觚賸》的筆記裡。鈕琇是個受神怪志異小說很大影響的作家,他在河南、陝西、廣東等地做縣令時,收集了一大堆關於官場、青樓、市井、文字獄,乃至扶乩勘地的好玩故事,按地域分為吳、燕、豫、秦、粵等多卷,沉香街這則故事就是在〈吳觚〉裡。
「觚」這個東西,據說是一種銅製的酒器(也有一種說法是古代用來書寫的木簡),圓頸細長腹大,類似於今天的細頸花瓶,因其既不圓,又不方,故名為觚,因為孔子在《論語》中說過一句「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也暗指政事,後人又沿用為史事的一個代稱。鈕琇把自己的這部書稿稱作《觚賸》,也就是在告訴他的讀者們,他記下的是稗官野史,是大歷史之外的小歷史。所以他的筆端沒有同時代那些官員文集的拘謹,寫俠客、寫名士,寫天堂與地獄,也寫虎、寫貓、寫鶴、寫鬼,從這本書的出版時間來看,他都可以稱得上偉大的短篇小說作家蒲松齡的先驅了。
項元汴用「巨艦」裝著沉香木床去看歌妓,受不了冷遇又怒燒沉香床,這做派用現在流行的一個說法就是「土豪」。幾百年後,還有人在為他裂衣搥床的痛快舉動叫好,大叫快哉項生。這則故事裡至少透露出了兩個信息:第一,項元汴實在是太有錢了;第二,這是一個情種,起碼他自認為是多情的。
說到專情,後世的著錄家很難不把他在金陵的這件事與正統年間他一個先祖的遭遇放在一起看。
項元汴的這位先祖名叫項忠,是他的曾伯祖父,一四四九年秋天著名的土木堡之變中,在大太監王振的慫恿下,御駕親征的英宗朱祁鎮做了瓦剌人的俘虜,隨軍高級將領五十餘人陣歿,餘皆被俘,他的這位先祖以刑部員外郎的身分從駕,也被瓦剌人逮去了極北之地。項忠就在草原上忍辱負重,幫瓦剌人放馬,一邊伺機等待脫逃的機會。
有一個瓦剌部落的姑娘愛上了他,在這個姑娘的幫助下,項忠終於在一次放牧時出逃了。他的情人和他合騎一匹馬,一路向南逃歸,連著跑了四天四夜,馬兒都跑得乏了力,帶的乾糧也快吃完了,那姑娘為了讓自己心愛的男人活著回到南方故國,趁項忠不備,拿一把隨身帶著的短刀切斷了自己頸上的動脈,等到項忠發現,已經不能救了。靠著姑娘留下的一份口糧,項忠終於隻身逃到了明朝地界大同宣府。
多年後,項忠提起這個姑娘還是流淚不止。在他八十二歲那年去世前,他最後做了一件事,把這個未曾與他婚配的異族女子入祀家廟 。這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被歷史學家談遷寫入《棗林雜俎》裡。
項元汴非常崇拜他的這個祖先,雖然自己一生都沒有功名,但說話、行事幾乎一直都在模仿他的這位祖先,包括對待女人的態度。
只可惜他沒有祖先好運氣,他在金陵遇見的那女子,到底跟草原上來的女子不一樣。

天籟閣

在到處都擺滿珍玩的天籟閣,項元汴把自己所有的藏品都看一遍,要花上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一輪看下來,再周而復始。項元汴就像山洞裡的一隻穿山甲,守著他的寶物,不許外人染指。不只生人不能靠近,家貓、蝙蝠也是嚴禁進入這間黑暗屋子的,因為牠們不經意間一抬足、一搧動翅膀,不小心碰壞的就可能是商周時代的彝鼎,或者牆壁上掛著的晉朝古畫。
天籟閣得名,據說與項元汴收藏的一把晉代鐵琴大有關係。此琴為仲尼式,為晉朝製琴名家孫登所斫,長約一米二,重漕平十斤六兩,純由黑鐵鍛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琴底均有細冰裂紋,琴背鑄有兩個八分大字:天籟,其下有嵌金絲小篆「孫登」款,並「公和」篆印。
公和是孫登的字。這樣一個西晉大名士,同時代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籍貫何處,真應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句古話。
從葛洪的道教名著《神仙傳》第六卷有關記述來看,孫登應該是西元三世紀的一個生活極簡主義者,長年住在山上,穴地而坐,彈琴,讀《易》,長嘯,夏天一件單衣,大雪天把丈餘的長髮披覆在身上取暖。
他是一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人,從不發怒,但也很少開口說話。有人惡作劇,合夥把孫登扔到河裡,想看看他發怒時到底是什麼樣子,沒想到孫登一上岸就哈哈大笑 。儘管他足跡不入城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都跟他玩得很好。嵇康的琴藝非常高超,同時代人無出其右,尤以一曲〈廣陵散〉風靡世間,但對孫登的琴藝也不得不歎服,因為後者竟然只用一根琴絃就把他賴以成名的那支金曲彈得聲情並茂。
嵇康曾問孫登,這一生有什麼大追求。孫登說,你懂得火嗎?火燒起來會產生光,但是火的燃燒卻不需要有光,在這個因果關係裡,用光是果。同樣的道理,人活著並擁有才華,但才華也不是人活著的前提條件,在這個因果關係裡面,用才是果。用光,首先要有木柴來生火,用才呢,就得要洞明事理,要懂得自保之道,如果人都死了,才高八斗還有什麼用呢?
孫登實際上是藉用這則火的寓言,教給朋友一個治生妙方,火、光、薪三位一體,火為主體,光為附屬,薪為根本,火得薪而燃,光得火而亮,無薪便沒有一切,活著才是王道。可惜這一層常理,「才多識寡」——這一句話是孫登送給他的——嵇康要等到被押到洛陽東市砍頭時才真正明白,但那時再說什麼都晚了,他向行刑者提出的最後一個要求,就是取過心愛的古琴,對著日光下自己的影子,在高臺上再彈一遍〈廣陵散〉 。
話說這把天籟琴,後來輾轉落到了浙江平湖一個叫吳修梅的人手裡。道光二十六年,那時距項元汴去世已經二百五十多年了,海鹽戲曲家黃燮清在吳家看到過它,並為之上絃。不久後,另一位戲曲家吳廷燮在一次酒宴上應友人之邀,曾有幸彈奏過它。當時此琴已鏽蝕斑駁,琴首上的玉徽也已脫落,只餘其八,但琴底嵌金絲雙勾小篆「天籟」二字,及表明它的舊主人的嵌銀小字篆書「明項元汴珍藏」六字皆絲毫無損。吳廷燮說,當他打開楠木琴匣時,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一瞬間與古人精神接通了,手指彈撥琴絃,琴音清亮激越,也與其他古琴大不一樣,他後來寫有一篇〈鐵琴歌〉以記其事。
據民國初年的大琴學家楊宗稷說,他剛開始學琴時,北京的琴肆中還能看到「天籟」琴匣蓋銘刻拓本,說明該琴當時可能就在北京。後來,不知因何機緣,這張琴竟然和來自熱河行宮、據說是「升平二年王徽之斫」的那一張,一起成為了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一九三三年,日軍侵占華北,這兩張稀世古琴與其他故宮文物一起裝箱南遷,十餘年間歷經上海、南京、湖北、湖南、貴州、四川,於一九四五年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敗後運回南京。但南京也不是它們的最後居留之地,隨著國民政府在內戰中敗北,一九四八年冬,它們夾雜在兩千九百七十二箱文物中被緊急運往台灣。這麼多的曲折亂離,放到一個人身上已夠生受,何況一張琴。
幾百年間,天籟琴匣蓋上有阮元、梁章鉅等多位文化名流鑒定題識,又經名家調絃,以常理度之,它的出跡之真實應該毋庸置疑了吧?但自它現世之日起,真偽問題一直懸而未決,且古琴界越來越傾向於認為,這張鐵琴並非晉琴,更非大名士孫登所斫,一向以為自己眼光精到的項元汴是受騙了。
鑒賞家們從式樣、材質、銘文等多方面對這張鐵琴提出了質疑。如果它真的是出自西晉製琴名家孫登之手,為什麼式樣是仲尼式?材質又為什麼是鐵的?要知道,古琴取仲尼式,要到晚唐才時興,兩宋才流行開來,至於鐵製的樂器,一些複雜的工藝問題更是要到宋元之後才能解決。古文字專家也發話說,鐵琴上的「天籟」、「公和」兩款題名,皆為長方形的均整規則小篆,起住皆為圓筆,似是秦篆筆風,而從晉人石刻墓碑的篆文中找到的證據是,晉人作篆起住筆劃皆為方形,應更有生動自然之趣才對。事情到了這一地步,琴學大家楊宗稷在這張鐵琴的真贗問題上也不再堅持,改口說,如果它不是晉琴,那也一定是唐宋以前的精品吧。
那麼這張鐵琴上的細冰裂紋又做何解釋呢?一些流傳多年的琴譜上記載說,歷來鑒定鐵琴的年代,都是以琴身上的斷紋為證,一件鐵器如果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按照年代的近遠,會在琴面或琴底形成如蛇蝮、如牛毛、如梅花、如龜裂的斷紋,這其中又以冰裂紋為最古,梅花紋次之 。
但這種回駁在鑒古界的先生們看來非常幼稚可笑,他們舉證說,搞收藏的仿古、鬻古實在不勝枚舉,鐵琴上的斷紋也不是不可作偽:一本叫《燕閒清賞箋》的書裡就記載了偽造斷紋的兩種手法,其一是把鐵琴用火逼熱,再把雪覆上灼熱的鐵琴,琴面上就隨皴成裂,形成蛇腹紋,還有一種方法是把雞蛋清和草木灰攪拌在一起,敷在琴身上,放在甑上蒸煮後,懸掛在蔭涼乾燥處,會在鐵琴上形成牛毛紋 ……考慮到項元汴是隆慶、萬曆年間屈指可數的鑒賞大家,平生經手古物無數,不會那麼輕易把一張一、兩百年的鐵琴當作千年以上的古器,一種較為審慎的說法是這張天籟琴是元人的製作。
真正的天籟琴又在哪裡呢?莫非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天籟琴,那張幾經流轉的鐵琴是好事之徒託名孫登的偽作?一部成書於一五九○年——那年也是項元汴去世之年——的《琴書大全》上說,孫登的確斫過一張天籟琴,這琴每到下雨,就會發出有如刀刃相擊的聲響,某年某夜,在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中,沒有人去碰這張琴,它突然斷作數截,斷裂處湧出了無數黑蛟 。大概是天妒造物,上天總要故意去摧毀那些太美的東西,不讓它們留傳後世吧。

兄弟

幾百年後,一代名樓成墟里孤煙,已很少有人知道,項元汴生活的那座南方小城曾經叫秀水、嘉禾,項元汴喜歡的那個古稱「檇李」更是無人再提起。當年閣主人摩娑把玩的古物、珍玩卻仍在塵世間行走,它們有的散入市井,有的成為皇宮庋藏,也有的安靜地躺在博物館的箱櫃或陳列架上。冥冥之中,它們好像都在等待一個神祕的指令,等待著某個月夜響起一陣嘯聲,它們好拔腳趕往瓶山腳下靈光坊的項氏舊宅。但它們的舊主人早已經不在了,甚至他的骨殖都被人偷去了。
物比人更長久,因為時間已讓它們成為精靈。
在幾乎人人都有可能成為作家的晚明,項元汴沒有留下一部藏品著錄真是藝術史上的一件憾事。或許他曾經寫過這樣一本書,但在後來的戰亂中被毀了。這一切我們都不得而知了。雖則如此,天籟閣的藏品還是有不少見諸於明末以來的各種著錄,項元汴在那些經他收藏的字畫上都留下獨特的印記,少量還有字碼,這樣,儘管過去了將近五百年,憑著這些線索,後世還是可以大致復原項氏藏品的基本規模。
民國年間,歷史學家陳寅恪的弟子翁同文一頭扎進故宮博物院庫房,發現項元汴在那些經他收藏的字畫上都留有印記,一是標上他的字「子京」,或者號「墨林山人」,再就是按照同時代作家周履靖《初廣千文》的次序進行編碼,書之於每件作品的首尾或四角沿邊位置。前者很好辨識,但也容易被層出不窮的造假騙子鑽空子,弄出一堆贗品迷惑世人,只有真正掌握了後者的編碼祕密,才算是有了一把進入項氏藏品寶庫的金鑰匙。循著這些線索,翁同文教授復原了這份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藏品目錄,並由此推算出項氏書畫藏品的總數約為兩千一百九十件。

項氏舊藏書畫有兩部分,即以千字編號部分與未列入千字編號部分。千字編號書畫殘目,這部分達一千件左右。以殘除餘數為基準,推測這部分可能仍存兩百件左右,亦即原數的十分之二左右,茲又推測全部的殘餘概數約四百三十八件左右,如果認為全部的殘餘量與千字編號部分的殘餘量在比例上相當,全部殘餘量也是十分之二左右,即可從十分之二的全部殘餘量四百三十八件推出十分之八的全部喪失量是一千七百五十二件,將全部殘餘量與全部喪失量合計,共兩千一百九十件,估計是項氏書畫收藏的原來總量。

翁同文說,故宮博物院的書畫收藏,據《故宮書畫錄》共計四千六百餘件,項元汴以一己私人之力,收藏量已達故宮半數。

戲曲家兼收藏愛好者何良俊,與嘉興項家是世交。一五五五年冬天,項元汴的父親項銓八十大壽時,供職南京翰林院的他曾應邀赴項家賀壽。項銓是個生意人,經商積成巨富,晚年又花錢捐了個吏部郎中的虛銜,他的三個兒子自然要把這場生日壽宴辦得熱熱鬧鬧。日後,何良俊在回憶這場壽宴時說,這一家的排場之奢侈,實在過分了,「此其富可甲於江南,而僭侈之極,幾於不遜矣。」
這一天到場的賓客大概有二十餘人,每一位賓客桌前皆有金臺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餐畢,用來洗面的是梅花銀沙鑼,就連漱口盂都是純金打造的——何稱之為「金滴嗉」。此外,看到的奢侈用品還有銀水火爐、金香爐等。是夜,賓主盡歡後宿於項家,飽受刺激的何良俊又一次吃驚了,就連客房裡的帷帳衾裘也全都是錦羅綺緞,豪奢無比,害得他一整個晚上都不能闔眼。
為了不給故交一家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何良俊在把這一幕的回憶寫入《四友齋叢說》時,沒有直接點到這位友人的姓氏,只是泛泛地說「嘉興一友人」,但康熙年間刊刻的一部嘉興地方志明確把這段話附著在了項元汴的身世介紹後面,可知當時的明眼人一望便知,這富可甲於江南的一家,實非項氏莫屬。
同時代的文人、畫家、古董商人、文物掮客——包括日後的李日華和董其昌——只要曾經出入天籟閣,無不對項氏家族巨大的家產表示歆羨,時代的尚奢風氣使他們普遍認為,只有在闊大且設計精心的庭園裡,在考究的家具和精美的茶具、香具裡,優雅生活的氣韻才得以完全呈現,真正代表一個人地位和品味的不是金錢的堆砌,而是法書、名畫、文玩、奇石和花卉蟲魚這些與日常生活無甚關聯的雅物,即判定一個人是不是社會精英,是由物品來區分的。當他們中屈指可數的幾個——那必須是閣主人的至交親朋才行——穿過堂前的松石梅蘭和拖曳衣裙的香草,再轉過四座迎賓的大理石屏,進入紗蘿隔開的擺滿了金石文字和珍異的銅瓷花觚的天籟閣祕室,必定會有進入時光隧道之感,只恨自己的一雙眼睛不夠使了。商周時代青綠色的彝鼎,漢代的玉器兕鎮、犀珀舊陶,晉唐宋元的法繪名帖,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靈壁、大理之石,再加本朝永樂朝的雕紅漆器、宣德朝的銅鑄香爐、成化年間官窯燒製的小件五彩瓷器,就好像整個世界的寶物都擠到了這小小的閣中。讚歎之餘,他們對這些古物背後巨大的財力支持更是咋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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