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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異鄉人套書(共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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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異鄉人套書(共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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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異鄉人》
#一九五七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
#不朽經典的最新譯本,由法文直接翻譯,保留卡繆字句推敲的原義!

《尋找異鄉人》
#《紐約時報》年度推薦書

《異鄉人》

他對別人與世界沒有意見,也不說空話,
然而他的誠實,卻變成邪惡靈魂的罪證。

莫梭是住在法屬阿爾及利亞的法國年輕人,他意外槍殺了一個阿拉伯人,被逮捕候審。這原本是一樁相對單純的案件,卻因為夏季沒什麼大新聞,就被炒成報紙上眾所矚目的大事。

莫梭平常與人保持距離、不空口說話的個性被挖出來當作反社會人格的證據;把母親送到養老院、母親過世時沒有哭泣,變成毫無良心的鐵證;在守靈夜喝咖啡抽菸,更讓人合理推斷他是個禽獸不如的傢伙。檢察官表示,被告在精神上殺死了母親,是社會敗壞的根源,請求法官判處極刑。然而,始終沒人談論那個被殺害的阿拉伯人⋯⋯

《異鄉人》展現了卡繆對世界的敏感認知。世界的荒謬性來自個人想法與現實的落差,但現實卻是奇妙的人心所構成,是眾人構成世界的荒謬。這本小說簡短卻異常有力地表現出人類社會的特性,直到今日都還切中人心。

卡繆的初試啼聲之作便受到矚目,《異鄉人》出版於一九四二年法國被占領時期,是他規劃自己第一個創作階段的起始。卡繆規劃的第一階段為「荒謬」系列,作品包括小說《異鄉人》、散文《薛西弗斯的神話》、戲劇《卡里古拉》和《誤會》。《異鄉人》是最受歡迎的作品,據統計截至二〇一一年為止,光是在法國的累計銷售量就超過了一千萬冊,是改變戰後法國文學歷史的重要作品。

[推薦]

「《異鄉人》是一部經典作品,是有條理的作品,寫到有關荒謬同時對抗荒謬。」――沙特(Jean-Paul Sartre),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作品展現出高度清透澄淨,具穿透力且精細,以及法語文學的獨特藝術。⋯⋯他所用的藝術,透過一種全然經典的純粹風格,把存在景況的問題體現出來,讓人物和行動把他的意念活生生呈現在我們眼前。」――安德斯.奧斯特林(Anders Österling),詩人、瑞典學院常務祕書,諾貝爾獎頒獎獻辭

「法國傳統裡的最佳經典,透過絕對經典的技巧獲得這種成就。」――亨利.赫爾(Henri Hell),法國評論家

「第一人稱敘述,通常用於自白和內心獨白,是出自內心的無窮盡描述,阿爾貝.卡繆先生卻用它來抑制任何有關個人心靈狀況的分析,讓任何夢想狀態無法出現,更利用它在人類現實和事件或事實所揭示的世間形相之間,開拓出一片不可跨越的距離。」――莫里斯.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法國作家、思想家

「我在莫梭身上看見一些正面的東西,那就是他至死一直拒絕說謊。說謊不光是說不真實的話,也是容許自己去說所知以外的東西,主要是為了順從社會。莫梭不是站在法官、社會法律或傳統感覺的一邊。他的存在就像在太陽下的一塊石頭,又或像風和海,這都是永遠不會撒謊的東西。」――卡繆

「無論我們個人的弱點是什麼,我們手藝的高貴處始終根植於非常費力才能維持的兩個承諾:拒絕對自己已知的撒謊,以及對壓迫的抵抗。」――卡繆的諾貝爾獎晚宴演說

《尋找異鄉人》

經典小說與不朽作者的綻放歷程

卡繆的小說《異鄉人》自一九四二年在法國出版以來,已被翻譯為六十種語言,光法語版就售出超過千萬冊。如果二十世紀曾產生一部可說無所不在的小說,它就該是《異鄉人》了。一位小說新手的二十來歲年輕人怎麼能寫成這部傑作,而且在出版逾七十年後仍然對讀者深具吸引力?艾莉絲.卡普蘭透過《尋找異鄉人》講述了這個故事:她揭示了卡繆的成就其實比最熱切的讀者所知的更令人欽佩,更不可思議。

卡繆在出版《異鄉人》而被法國文化圈「接納」之前,他只是一個在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出生的,對哲學、文學、戲劇有興趣的年輕人而已,與巴黎文化圈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出身貧困勞工階層,父親在他一歲時被徵召上戰場過世,母親是文盲,卡繆的中學和大學都是透過老師支持、獎學金和半工半讀才完成。他從阿爾及利亞大學畢業後,在當地報紙工作,同時參與劇團從事社會運動。

卡繆寫作生涯的起步點是報導刑事法庭新聞的記者。卡普蘭指出,卡繆採訪的謀殺案審訊對《異鄉人》的發展和主題產生了重大影響。她追蹤著卡繆前赴法國的步伐,敏銳地透過他的日記和通信,重新建構卡繆在巴黎蒙馬特的孤獨處境中如何奮力創作這部小說,最終抓住了令人難忘的第一人稱敘述語調,讓他突破困境寫成了《異鄉人》。

《異鄉人》完成時法國是在納粹占領下,卡繆一直參與反納粹的地下活動,是被監控的對象,幸虧伽里瑪出版社突破紙張的短缺和納粹的審查,出版了《異鄉人》。這部作品在法國解放之後才開始受到評論與商業上的成功,進而擴散到全世界,卡繆也因為《異鄉人》而成為世界級的知名作家,成為存在主義明星作家。

很少書能像《異鄉人》這樣令人熱愛而激動,我們也找不到比艾莉絲.卡普蘭更佳的傳記作者了,她撰寫傳記的對象是一本經典著作和一位充滿創作理想的年輕人。卡普蘭以宛如從卡繆肩膀上觀看的寫故事方式,《尋找異鄉人》描述卡繆從默默無聞到創作出經典之作的過程,甚至補上了許多評論對於這本書遺憾未足之處,她的精彩探索是任何卡繆的讀者都不能錯過的。

[推薦]

「《尋找異鄉人》是一本令人震驚的奇書。⋯⋯身為作者的卡繆,即便他已是享譽全世界的大師級人物,若他地下有知,有一名專業讀者曾經為了他的《異鄉人》追索到這等地步,而成就了這麼一本『傳記』,他想必也會深受震動吧。如果小說家有冠冕,《尋找異鄉人》無疑是王冠上最亮的鑽石;它之被寫出來,本身就是勝過無數獎項的文學之愛。」――朱宥勳

「《尋找異鄉人》的開頭很吸引人,中間部份令人數次屏息――到了最後幾章,還會令人感到倒吃甘蔗,為埋藏的數個彩蛋,握拳叫好。」――張亦絢

「(卡普蘭)對卡繆作品的通讀,也使她有能力駕馭那些豐富的田野調查、關係者書信、回憶,不至於變成乾燥羅列的資料。⋯⋯《尋找異鄉人》運鏡緩慢,緊隨卡繆工作、閱讀與生活,照亮了《異鄉人》許多細節,也方方面面呈現年輕卡繆及其時代,而那個時代,此刻,彷彿又在我們周遭重現。」――賴香吟

「卡普蘭在本書運用了等同於歷史學家、文學評論家和傳記作家的技術⋯⋯是她想像力與風格散文的美妙示範。」――John Williams,《紐約時報》

「迷人⋯⋯引人入勝。」――《圖書館學刊》

「卡繆冷血經典背後的動人故事⋯⋯她的偵探故事構築在對於經典作品的了解,通曉作品有表現出來的和藏在裡面沒說破的。」――《柯克斯書評》

「讓人目不轉睛的《異鄉人》創作過程⋯⋯充滿氣魄與洞見的書寫。」――Robert Zaretsky,《洛杉磯時報》書評

「《尋找異鄉人》讀來往往就像一部小說,讓任何讀過卡繆這部傑作的人大感興奮,也會誘使尚未讀過的人一讀為快。」――Susan Rubin Suleiman,《內米洛夫斯基問題》(The Némirovsky Question)作者

「讀來非常愉快,充滿了至為有趣的想法和洞見。一個極其漂亮的探索旅程,從最初閃起的創作火花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引到卡繆這部小說的後續生命。」――Sarah Bakewell,《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作者

「《尋找異鄉人》揭示了一個引人入勝地巧手塑造的故事,故事情節的每個細節都從現實生活或先前的文學作品衍生而來。像大部分的小說,《異鄉人》建立在它所敘述的現實真相之上,莫梭所射殺的人首次身分大白,不再是命中註定的無名阿拉伯人。在優美而嚴謹的筆調下,《尋找異鄉人》顯示卡繆如何徹底地從自己的人生創造藝術。」――Laura Claridge,《帶著獵犬的女子:布蘭琪.克諾夫》(The Lady with the Borzoi: Blanche Knopf)作者

「艾莉絲.卡普蘭為二十世紀其中一本必讀而具恆久價值的書寫了它生命歷程的故事,向我們呈現了學術研究引人入勝的一面,展現了敘事的力量並帶來了直至當前一刻的歷史迴響。它是《異鄉人》的最佳良伴。」――Patricia Hampl,《我可以給你說故事》(I Could Tell You Stories)作者

作者簡介

卡繆(Albert Camus)
一九一三年生於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勞工家庭,父親在他出生未久便被徵召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身亡,幼小的卡繆被母親帶回娘家撫養。中學以後卡繆開始半工半讀,做過很多工作,雖然生活辛苦,但阿爾及利亞臨地中海的陽光普照溫暖氣候,對卡繆的思想及精神有深刻的鼓舞,後來更成為他思想體系的象徵,相對於德國思想家所產生的北方思想。

卡繆大學畢業後先擔任記者,報導許多阿爾及利亞中下勞動階層及穆斯林的疾苦,同時參與政治運動,組織劇團表達觀點。二戰爆發後因在阿爾及利亞服務的報紙被查封,於是卡繆前往巴黎的報刊任職。在阿爾及利亞時卡繆便開始創作戲劇、小說與散文,一九四二年出版《異鄉人》之後開始在法國與國際獲得推崇,一九五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讚其作品:「具有清晰洞見,言詞懇切,闡明當代人的良心問題。」卡繆在一九六〇年於法國車禍驟逝。

卡繆的作品多樣,第一階段「荒謬」系列的作品有:小說《異鄉人》、戲劇《卡里古拉》和《誤會》、散文《薛西弗斯的神話》。第二階段「反抗」系列的作品有:小說《瘟疫》、散文《反抗者》、戲劇《戒嚴》與《正直的人》。其他小說作品有:《墮落》、《快樂的死》、《放逐與王國》,與遺作《第一人》,以及改編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的戲劇《附魔者》等。

《尋找異鄉人》作者
艾莉絲・卡普蘭(Alice Kaplan)
艾莉絲・卡普蘭是耶魯大學法文系主任,是該校最高學術等級的斯特林教授(Sterling Professor),至目前為止已發表七本著作。她以創新方式使用檔案資料來挖掘文學史而受到讀者、學者和評論家的好評;她巧妙改寫了羅勃.布哈斯雅克、卡繆、塞利納、安吉拉.戴維斯、賈桂琳.甘迺迪.歐納西斯等人的複雜生活;也無畏地研究法國的法西斯知識份子歷史。她屢獲殊榮的作品包括回憶錄:《法文課》(French Lessons,一九九三年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提名)、法國法西斯主義與文學史:《通敵協作者》(The Collaborator,獲得二〇〇〇年洛杉磯時報歷史圖書獎〔Los Angeles Times Book Prize for History〕,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和美國國家書評獎決選);最新作品是關於卡繆的生平與作品的調查:《尋找異鄉人》(《紐約時報》推薦書,入圍美國國家書評獎和法國麥迪西論說文獎〔Prix Medicis Essai〕決選)。

卡普蘭是古根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的成員,獲頒法國榮譽軍團勳章(Légion d’Honneur)。她還是法國卡西斯的卡馬戈基金會理事,與阿爾及爾MaisonDAR合作社的創始成員,並擔任耶魯大學惠特尼人文中心主任至二〇二〇年七月。


《異鄉人》譯者
嚴慧瑩
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羅旺斯大學當代法國文學博士。目前定居巴黎,從事文學翻譯。譯有《薛西弗斯的神話》、《反抗者》、《六個非道德故事》、《緩慢》、《羅絲‧梅莉‧羅絲》、《永遠的山谷》、《沼澤邊的旅店》、《如果麥子不死》、《灰色的靈魂》、《落日的召喚》、《無愛繁殖》、《情色度假村》、《誰殺了韋勒貝克》、《地獄之門》、《野性的變奏》等書。

《尋找異鄉人》譯者
江先聲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哲學博士,在香港和加拿大的出版界及媒體任職近三十年,曾任香港主要出版社辭書部門主管,以及北美《世界日報》溫哥華社副總編輯。曾編寫英中對照哲學讀本《名家哲學》,翻譯作品有:《寫作風格的意識》、《故事寫作大師班》、《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愛這個世界:漢娜鄂蘭傳》等。

名人/編輯推薦

《尋找異鄉人》推薦序
作品的一生:讀《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
◎朱宥勳

如果要用很粗略的一句話講,我會說,《尋找異鄉人》是一本令人震驚的奇書。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裡,我腦中不斷有問號泡泡在翻滾:「真的假的,這資料妳也找得到?」或者:「連這妳也知道,妳確定妳不是卡繆本人嗎?」

根據作者艾莉絲.卡普蘭的說法,這是一本「書的傳記」,以卡繆的《異鄉人》為傳主。「傳記」很好理解,就是描寫某人的一生,從出生、成長、到諸種社會活動——當然,通常是「功成名就」那種。那「書的傳記」是什麼意思?書會出生、成長、有諸種社會活動嗎?

會。至少經典文學作品,比如《異鄉人》這種作品會。

大部分的作品,若影響力不夠持久,出生幾乎就等於死亡,因為很快會乏人問津;而這些不重要的作品,其誕生的過程,也很難引起讀者的興趣。但《異鄉人》這個等級的作品,影響了問世至今每一個世代的讀者,它的「成長」還沒結束,它引發的「社會活動」——書評、論戰、讀者受其思想影響而有的作為,也不斷增長中。而如此綿延不斷的文學生命,也就讓「它是怎麼寫出來的」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重要。

《尋找異鄉人》就是試著重建這整個過程的作品。由此來看,本書的副書名「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其實還稍嫌「謙虛」了點。它何止談了「誕生」呢?它還談了成長與活動呢。只要翻到最後那長達十數頁的「書目」,就可以看到作者無微不至的努力。那可不是丟上一份書單就了事了,作者不但附上了問世以來的重要書評、改編、不同版本與不同譯本,還非常精簡地提點了這些文字之間的重點與差異。而在本書的中後段,我們更可以看到卡繆因《異鄉人》一夕成名之後,這本書如何逸脫了作者的控制,引發了沒人想像過的文化大流行。當「存在主義」成為一個時髦的哲學詞彙之後,即便卡繆本人對這個標籤不是一○○接受,他還是被迫成為此一「主義」的明星:

不管卡繆怎樣否認他是存在主義者,這都毫不相干。數以千計在聖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地區地下室夜總會聽爵士樂和跳搖擺舞的年輕人可以證明他是錯的,因為他們如今全都是存在主義者。在他們看來,卡繆的軍裝式大衣是存在主義者的;他的香菸也是存在主義者的:現在戰爭結束了,他還在吸沒有濾嘴的高盧藍圈香菸。⋯⋯存在主義作為一種潮流,追求的是自由與責任共存的生活方式;就像它意圖代表的哲學一樣,它最終是由群眾塑造。它從《薛西弗斯的神話》和沙特常被引用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等一類的作品往下滲透到大眾文化。但它是從爵士樂和小說取得它的說服力。

我喜歡艾莉絲.卡普蘭說這些年輕人「可以證明他是錯的」的筆法。這是真正通透了整個文學機制的人,會覺得啼笑皆非的瞬間——而透過這本「書的傳記」,我們正可以看清楚這種機制如何運作,乃至於產生了巨大的非預期性後果。在《尋找異鄉人》裡,艾莉絲.卡普蘭甚至談到一樁謀殺案,因為這樁謀殺案的凶手用《異鄉人》的情節來為自己辯護,而被害人的父親則希望卡繆出庭作證,譴責凶手的說詞。這時,文學的力量已經嚴重的蔓延到現實事件來了,這不可能是任何作家策劃的,但這也不是任何作家能輕易撇清的。

當然,《尋找異鄉人》最精彩的部分,確實是關於「誕生」。此處的「誕生」,包含作家腦袋裡面發生的,也包含出版產業的細節。艾莉絲.卡普蘭比對了大量的手稿、筆記、檔案還有天知道什麼東西,全程重建《異鄉人》發想的過程。他何時起心動念的?從哪裡開始下筆?他創作瓶頸如何?如何突破?甚至連哪一個人物、哪一個橋段可能是基於卡繆的哪一段經歷,統統都一清二楚,包含概念發展的日程都排出來了。她的考證有多細呢?只要看一個例子就知道了:《異鄉人》最終出版的版本裡,主角的名字叫做莫梭(Meursault);但是根據《尋找異鄉人》的考證,在最初幾個版本的筆記裡面,這名主角本來叫做默梭(Mersault)。這麼細微的改變是何時發生的?有什麼意義?你可以自己到書中體會一下。

我想就算是卡繆在世,大概也不可能搞得比艾莉絲.卡普蘭更清楚了。

而在腦袋之外的產業細節,艾莉絲.卡普蘭也追索了參與《異鄉人》出書的編輯、作家、評論家等人際網路,描述了《異鄉人》出版的政治背景,如何影響若干出版決策,甚至細到——沒錯,細到開始談論「紙張」的來源。那可是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占領法國期間,「紙張」的供應確實是個大問題。這本「書的傳記」不負使命,不但帶我們深入作家的腦袋,觀察靈感如何化為實際作品,也讓我們意識到書本作為出版產品的「工業性」。

更難得的是,這本書一點都不難讀。艾莉絲.卡普蘭的研究既細密又淵博,並且將大量資料編織成敘事動力強烈的散文。在我閱讀的過程裡,除了不斷湧現的問號泡泡之外,時不時也會產生頭皮發麻的感覺。我自己曾經數度撰寫台灣作家的「評傳」,試著從傳記資料的蛛絲馬跡中,比對出作家想隱藏、或者作家自己也沒搞清楚的事情。正是因為我稍微寫過這樣的文章,所以我更明白她看似隨意拋出的段落,背後需要多少心力去蒐羅、分析、求證。這本書不難讀,但極難寫。

還好,這一次我身在讀者的位置,只要負責讀就好。

而身為作者的卡繆,即便他已是享譽全世界的大師級人物,若他地下有知,有一名專業讀者曾經為了他的《異鄉人》追索到這等地步,而成就了這麼一本「傳記」,他想必也會深受震動吧。如果小說家有冠冕,《尋找異鄉人》無疑是王冠上最亮的鑽石;它之被寫出來,本身就是勝過無數獎項的文學之愛。

最後讓我用一個掩卷之後,在我腦中恍惚縈繞的問號來結尾吧。如果你讀過《異鄉人》,你一定知道,裡面有一位神祕的阿拉伯人。他之被槍殺,啟動了整部小說最「荒謬」的核心。我的最後一個、也是最大顆問號泡泡是:「靠北啦,妳竟然真的找到了」

【推薦序二】
《尋找異鄉人》推薦序
敞開自身,面對世界柔靜的冷漠
◎賴香吟

《異鄉人》是本總有人提的書,就算沒細讀,人們也能大致說出故事:一個阿爾及利亞出身的法國人在灼熱的夏日海灘,槍殺了素昧平生的阿拉伯人。為什麼?他被判死刑,難道只是因為沒有為母親的死哭泣?一個寫得平常卻令人迷惑的故事,字詞直白,冷漠,戛然而止。

與其說這是一本卡繆傳記,不如說是《異鄉人》的傳記。卡繆如何創造《異鄉人》?更精確地說,《異鄉人》如何來到卡繆內心,使他最終發現了它?

──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價值。在某些時刻,在這些日子,它的一些語句、語調、真理,像閃電般從我穿透過去。

──我不曉得作品裡持續感到的張力會不會令很多人喪氣。但這不是問題。這種張力是我想要的,我試著把它傳遞出來。我知道它在那裡。我不知道它美不美。

這是卡繆在《異鄉人》完稿後寫給未婚妻的字句。《異鄉人》確實是那一種作家早期風格所能夠寫出最好的作品:我知道它在那裡。我不知道它美不美。閱讀這類作品,常感歧義而幸福,評論它卻不見得那麼重要,帶著過多保護與鍾愛更往往使其失去了個性。

接到這份書稿最初,我確實有小小的擔心。還好,我很快被說服了。前兩章提示卡繆如何忠於貧困白人而不流於浪漫想像,我便感到這位作者經驗老道且充滿自信。她對卡繆作品的通讀,也使她有能力駕馭那些豐富的田野調查、關係者書信、回憶,不至於變成乾燥羅列的資料。

從阿爾及利亞講起,不光只依編年體例,而是對理解《異鄉人》來說,阿爾及利亞至關重要。卡繆的空間記憶從這兒發芽,形塑了以客觀物事表達情感的第一章;報社經驗則為第二章的法庭情景作了準備。更重要的是母親:把情感放在靜默裡,不會擁抱,沒有親吻,會難過,但說不出是不是愛,說出來也未必聽得到,因為母親是聾的。《異鄉人》裡缺乏描述卻貫穿全場的母親形象,句句隔絕如島的文字,的確應該溯源到這些經驗。

然後巴黎,而後美國。前者充分掌握一九四○年卡繆在蒙馬特完成《異鄉人》的過程,蛛網描述德軍占領下的法國文壇,追蹤《異鄉人》於戰火中奇異的生命力。後者關於《異鄉人》出版後的市場、翻譯、誤差,英國版稱它為The Outsider,美國版是The Stranger,無論哪一個,影響力持續上漲,卡繆車禍早逝,《異鄉人》成了那種比作者生命更長更久的作品。

如果不希望自身對《異鄉人》的閱讀經驗被不認識的評論所打擾,那麼,或可試讀第十、十一章,看作者怎樣將卡繆的現實經驗與小說文句穿針引線,展示一種既廣博又細膩的小說讀法,關於那些被卡繆精簡文字所大量省略的沉思、分析和與美學,也有力道合宜的提示。

我閱讀這份書稿的時間,二○二○年三月,新型冠狀病毒蔓延全球。恰恰就是八十年前,三月十六日,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卡繆抵達巴黎。兩個月後,他寫成《異鄉人》,德軍攻下巴黎。之後,在法國出版業備受屈辱而複雜的被占領時期,《異鄉人》意外取得成功。卡繆繼續寫《薛西弗斯的神話》以及《瘟疫》:一個城市因鼠疫散播,封城隔離,導致人心失望失序的寓言,八十年後,成了眼前真實發生的事。

日常一夕驟變,我們體會到何謂戰爭,人人切身恐懼,全球化下疫情散播的速度與幅度,隔離情勢之徹底,遠超過《瘟疫》的想像。義大利病情肆虐養老院、許多來不及下葬的棺木,竟勾起幾分《異鄉人》開端的既視感:

──今天,媽媽死了。也或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棺木闔上了,我得旋開釘子好讓您看看她。

人間生死哀痛,大自然不置一詞。人如何理解世界?尋求意義?

門房問莫梭:您不想看嗎?

莫梭回答門房:不想。

這種故事理該使人不安,我們卻總是記得?至悲的人間場景,卻想起沒有掉眼淚的莫梭?莫梭毫無情感,拒絕相信,拒絕愛這個世界,他是一個毫無移情作用的角色,他的存在與我們有關嗎?他是誠實的,可他說出來的詞語不構成意義,不被接受,甚至對自身不利。他被陪審團判了死刑,他拒絕監獄神父的祈禱,但他對自己的人生以及即將來臨的死亡感到確定。

「剛才爆發的怒氣好似排除了痛苦,抽離了希望,面對這充滿徵象與星子的夜晚,我第一次對這世界柔靜的冷漠敞開自身。我發現這冷漠和我如此相像、如手足般親切,我感覺自己曾經幸福,現在也依然幸福。」

這是《異鄉人》末段,矛盾的字詞,冷熱互斥的態度,八十年後,在這病亡與春天並存的三月,我似乎多懂了幾分,不是知識上的懂,是身在其中的明白。人類竭盡才智、利益算盡所造出來的人工盛世,說停就停,說崩就崩,人我淪為孤島,惟在穹蒼之下,依稀感到自己仍被「世界」環抱。穹蒼之下,敞開自身,卡繆用過幾次這種描述,或許這是他想的存在。自然,物質世界,面對(幸福與)剝奪,你只能敞開自身去承受,甚至擁抱它,如薛西弗斯愛那個使他受苦也使他活著的石頭。

閱讀《異鄉人》是一種人生進階儀禮。本書第一句,作者便這麼說。此情此境,重讀《異鄉人》,我同意她的說法,以及卡繆:我知道它在那裡。《異鄉人》在最後寫出了「柔靜」(tendre)這個詞,並不容易,也很抽象,需要我們許多經驗才能讀得其意。或許,我們根本不在陪審團裡,而只是(一名該說實話的)證人,或是千千萬萬另一個莫梭。

這樣一本作品確實值得一本傳記。《尋找異鄉人》運鏡緩慢,緊隨卡繆工作、閱讀與生活,照亮了《異鄉人》許多細節,也方方面面呈現年輕卡繆及其時代,而那個時代,此刻,彷彿又在我們周遭重現。

 

《異鄉人》譯者後記
◎嚴慧瑩

高中大學時期,瘋狂喜歡英美、歐洲、俄國作家的小說。當時譯本選擇不多,大抵是新潮文庫出版,有的看得如獲我心,有的看得不知所云,就算看不懂也不管,急切地囫圇吞棗,大量閱讀。那時候,經常讚嘆感激有這些翻譯,才能讓我進到寶庫,讀到這麼多外國語言所寫的作品。自己邁上文學翻譯這條路,當時的感激是一個重要的指標。

這幾十年來,外國文學翻譯蓬勃發展,有些重要大師名作甚至有多種翻譯版本,流行也好,推陳出新也罷,終究讀者有了更多選擇,是福氣。

從事翻譯工作多年來,愈來愈體認翻譯的困難。翻譯絕不可能是中立的,字句的選擇、取捨、安排,都無法不加入主觀判斷或喜好,因此,就算同一個原本,翻譯出來的面貌也不會一模一樣。翻譯的方向主要也取決於原著的性質,有的以故事性為主,有的要側重文字的詩意,有的必須忠實呈現出小說營造的氛圍。譯者經常在這些選擇之間掙扎,生怕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青少年時期讀到的這本《異鄉人》,雖然懵懵懂懂看不太懂,但很能感受到書中主角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氛圍。那時認定這就是所謂的「荒謬」,現在看來,當然不全然,但卡繆這本初期著作的確濃縮涵蓋了之後所有論述的中心思想。這幾年翻譯了大塊出版公司出版的《反抗者》、《薛西弗斯的神話》這兩本論述之後,再回過頭翻譯這本最初始的小說,心情更是大不同。

大學念法文系,上翻譯課時,老師便拿《異鄉人》中的片段來讓學生練習,原因是文法結構單純和用字簡單平易,翻譯起來不至於錯到哪裡,我們也沾沾自喜能夠翻譯大師級作品。

其實這是翻譯上的陷阱。卡繆是個寫作非常嚴謹的作家,遣字用辭琢磨再三,刪來改去,這本書句子簡短,遣詞用字簡單、甚至單調,自有它的道理:為了強調主角的意志,書中採用大量以他的話陳述的間接語句,使讀者直接透過主角的眼睛來看他所在的情境。主角莫梭並不是知識分子,是一個不管教育程度、社會地位、應對能力都中低的楞小子,思維並不曲折複雜,所以句子簡單,用字不精密,上下句未必符合邏輯關係,不停重複「他跟我說」、「所以我回答」之類的累句;又例如,作者用當鋪「單子」,而非當鋪「憑單」、「憑據」或「當票」,一是顯示他文化水準不高,用詞不精確,二是顯示他對當鋪一點都不熟。因此,我並不認為應該美化為優美的遣詞用字,也不能翻譯成中文精確的用字。這是作者努力使人閱讀起來造成格格不入、卡卡的隔閡感,營造出整個荒謬的氛圍。

然而翻譯文學作品的譯者,勉強算是知識分子,很難克制自己美化字句、追求通順優雅的傾向,甚或擅自加上幾個串聯字詞,增加句子連貫性,使文體流暢輕鬆易讀的企圖很可能破壞了本書的氛圍。有的編輯認為段落太長,或是為了強調某個句子,變動了原著的編排,更是違背了原著的精神。

這是我翻譯這本書最戒慎恐懼的地方,決定平鋪直敘以最忠於原文的字句來翻譯,先追求翻譯「信達雅」的「信」。這是翻譯期間最大的掙扎,所以無時不警惕自己:用詞優美精準,語句行雲流水,難道卡繆還不及我嗎?卡繆的文字,又何需任何人美化?!

我相信一個負責任的譯者,必定以自認最好的方式來貼近原著,如果能讓讀者透過不同的鏡子接觸這本《異鄉人》,應該是件美好的事。

 

目次

《異鄉人》目錄
第一部
1
2
3
4
5
6

第二部
1
2
3
4
5

譯者後記

《尋找異鄉人》目錄
推薦序
作品的一生:讀《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 ◎朱宥勳
經典誕生全紀錄:重建卡繆《異鄉人》的「文學白皮書」 ◎張亦絢
敞開自身,面對世界柔靜的冷 ◎賴香吟

前言
1 篝火
2 從貝爾柯到海德拉
3 首次的嘗試
4 他不知自己在寫的一部小說
5 執行任務的記者
6 任何被判死刑的人都該被斬首
7 荒謬
8 第一章
9 他帶著些什麼
10 寫成小說第一部
11 從內心發現了它
12 流亡
13 達爾澤路
14 嫉妒的老師與慷慨的同道人
15 決心
16 馬爾侯因素
17 審讀報告
18 伽利瑪的戰爭
19 《異鄉人》問世
20 復原
21 從荒謬到反抗
22 到地面上
23 存在主義雙胞胎
24 在紐約獲祝聖
25 屬於每個人的一本書
26 一個名字代表什麼?
尾聲 奧蘭的回響
致謝
《異鄉人》相關書目
索引

書摘/試閱

《異鄉人》內容試閱

第一部

1


今天,媽媽死了。也或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電報:「母歿。明日下葬。致哀。」這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或許是昨天吧。

養老院位於馬恆溝,距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我搭兩點的巴士去,下午就會到。如此一來,我今晚守靈,明晚就可以回來。我向老闆請兩天假,以這樣的理由他總不能拒絕吧,但他滿臉不高興。我甚至跟他說:「這不是我的錯。」他沒回應。後來想想我不該跟他說這句的。總之,我沒必要對他感到抱歉,倒是他應該對我表示慰問哀悼之意才對。後天他看到我帶孝時,想必就會這麼做的。目前,就好像媽媽還沒死似的。等葬禮過後,塵埃落定,一切就會恢復正常的應對。

我搭兩點的車。天氣很熱。我照習慣到謝列斯特餐廳吃飯,他們都為我感到難過,謝列斯特對我說:「人只有一個母親啊。」我離開時,他們一起送我到餐廳門口。我有點頭昏腦脹,因為還得去艾曼紐家向他借黑色領帶和臂紗,幾個月前他伯父過世了。

我一路用跑的,以免錯過巴士。一定是剛才這樣匆匆匆忙、跑這段路、再加上車子顛簸和汽油味、路面和天空的陽光反射,讓我昏昏沉沉起來,幾乎睡了一整路。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整個人靠在旁邊那個軍人身上,他衝著我微笑,問我是否從很遠的地方來。我簡短說聲「是」,避免繼續聊下去。

養老院離鎮上還有兩公里,我用走的過去。我想立刻去看媽媽,但門房跟我說得先去和院長會面。院長正在忙,我等了一下。等待的當兒,門房不停地說話,之後我見到院長,他在辦公室裡接見我。他是個矮小的老人,胸前佩戴著榮譽勳章,他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和我握手,久久不放,讓我不知該怎麼把手抽回來。他看了看資料,對我說:「莫梭太太來這裡已經三年了,您是她唯一的支柱。」我以為他是在指責我,便開始向他解釋,但是他打斷我的話:「您無須辯解,我親愛的孩子。我看了您母親的資料,您無法供給她的需要。她必須有專人照料,您的薪水也相當微薄。總之,她在這裡會比較開心。」我說:「是的,院長先生。」他又加上一句:「她在這裡交到了朋友,一些年齡相近的朋友,能和他們分享同一個世代的興趣。您年紀輕,她和您在一起反而會覺得無聊。」

這倒是真的,媽媽住在家裡時,大半時間都沉默地以眼光尾隨我。剛到養老院的時候,她經常哭,但那是因為不習慣。若是過了幾個月把她接出養老院,她還是會哭,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有點因為這樣,過去這一年來我幾乎沒來過養老院,也是因為來一次我周日就泡湯了──更別說還要費力去車站、買票、搭兩個鐘頭的車。

院長又和我說了些話,但我幾乎都沒在聽。然後他跟我說:「我想您想看看您母親吧。」我一言不發站起身,他領著我走向門口,在樓梯上,他對我解釋說:「我們已將她移置到院中的小型太平間,以免其他院友受到影響。每次有院友過世,其他人都會情緒激動個兩、三天,這會造成我們工作上的困擾。」我們穿過中庭,許多老人三五成群聚著聊天。我們經過時他們便住了嘴,等我們走過又開始交談,活像一群吱吱喳喳聒噪的鸚鵡。院長帶我到了一座小建築物的門口,便把我留在那兒:「我先走了,莫梭先生,有任何事隨時到辦公室找我。原則上,葬禮訂在明天早上十點,這樣今晚您就可以為亡者守靈。最後一件事:您母親似乎經常和友伴提起希望舉辦宗教葬禮,我便按照她的意願這樣處理,但還是告訴您一聲。」我向他致謝。媽媽雖然不是無神論者,在世時卻也從來沒想過宗教的問題。

我走進去。這是一間非常明亮的廳堂,刷白的石灰牆,屋頂是玻璃天窗。裡面擺了一些椅子和X型的腳架,正中央兩個型腳架支撐著一具覆上棺蓋的棺材,閃閃發亮的螺絲釘鬆鬆地固定在褐色棺木上,十分顯眼。棺木旁有一名阿拉伯女護士,穿著白色罩袍,頭上紮著色彩鮮豔的頭巾。

這時,門房出現在我身後,他一定是一路跑過來的。他有點口吃地說:「棺木闔上了,我得旋開釘子好讓您看看她。」他正要湊近棺木,卻被我阻止。他問:「您不想看?」我回答:「不想。」他停下動作,我有點尷尬,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說。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我問:「為什麼?」但語氣不帶責備,就像只是問問。我說:「不知道。」他捻捻白色小鬍子,移開目光,說:「我了解。」他有一雙很好看的淡藍色眼睛,臉色帶點紅潤。他拉張椅子給我,自己則在我稍後方坐下。護士站起來,朝門口走去。此時,門房跟我說:「她那是膿瘍。」我聽不懂,看看護士,看見她眼睛下方繞著頭纏著一條布,鼻子的部位是平的,整張臉只看得到那雪白的布條。

她離開後,門房說:「那我就先走了。」我不知道做了什麼手勢,反正他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我背後。背後有個人,讓我感到不自在。傍晚美麗的光線灑滿室內,兩隻黃蜂撲著天窗發出嗡嗡聲。我覺得一陣睏意。我沒轉身,問門房說:「您在這裡很久了?」他立刻回答:「五年了」,彷彿一直在等我問話。

接下來,他開始滔滔不絕。他從沒想到自己會在馬恆溝養老院當一輩子的門房。他六十四歲,巴黎人。此時我打斷他:「啊!您不是本地人?」我想起剛才他在帶我去見院長之前,曾和我談到媽媽。他說得盡快下葬,因為平地氣候炎熱,尤其在這個國家。那時他跟我說曾在巴黎生活,難以忘懷。在巴黎,人們有時守靈三、四天。這裡沒那麼多時間,連狀況都還沒搞清楚呢,就得追在靈車後頭送葬。那時他太太對他說:「閉嘴。這不是該對先生說的事情。」老先生臉一紅,跟我道歉。我解圍地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覺得他說的既真實也很有意思。

在這小太平間裡,他告訴我他是因為貧困才進養老院的,但自覺身體還硬朗,就毛遂自薦當起門房。我跟他說,那麼其實他也算是養老院的院友,但他說並不是。我之前就很驚訝他都以「他們」、「其他人」、偶爾還用「那些老人」來說養老院裡的人,其實有些年紀並不比他大。但是,當然啊,這就不一樣了。他是門房,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受他管轄。

這時護士又回來了。夜色驟然降臨。很快地,天窗上已是黝黑的暗夜。門房扭開燈,我被突如其來大放的光線刺得盲了眼。他邀我到食堂吃晚餐,但是我不餓,他問我要不要來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歡牛奶咖啡,就接受了。過了一會兒,他端著托盤回來。我喝完牛奶咖啡之後,很想抽菸,但是猶豫起來,不知在媽媽面前是否能這麼做。我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這根本無關緊要。我遞給門房一根菸,兩個人便抽起菸來。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跟您說一聲,您母親的朋友們也會來為她守靈。這是慣例。我得去搬些椅子,拿些黑咖啡過來。」我問他可否關掉一盞燈,白色牆壁反射的燈光令我疲憊。他說沒辦法,燈光的裝設就是這樣:要不是全開,就是全關。之後我就沒再多注意他,他走出去,又回來,擺放了一些椅子。他把咖啡壺放在一張椅子上,旁邊疊著一些咖啡杯。然後他在隔著媽媽的另一邊,面對著我坐下。女護士也坐在我對面的後方,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在做什麼,但是從她手臂的動作看來,應該是在打毛線。天氣溫煦,咖啡暖了我的身子,夜晚的氣息與花香從開著的門飄進來。我好像打了一會兒瞌睡。

一陣窸窣聲把我吵醒。剛才閉著眼睛,現在屋內光線顯得更加白亮炫目。我眼前看不見任何陰影,每個物體、每個稜角、所有的曲線都益發顯得純白刺眼。就在此時,媽媽的朋友們進來了。他們總共有十來個,靜悄悄地滑進這刺眼的光線中,坐下時也沒有一張椅子發出半點聲響。我特別仔細地觀察他們,臉部、衣著沒有一個細節逃過我的眼。然而沒聽到他們發出任何聲響,令我難以相信他們真的存在。幾乎所有的婦女都穿著圍裙,帶子繫在腰上,更突顯她們的肚子。我從來沒注意到老太太們會有這麼大的肚腩。男人們幾乎都很瘦,拄著手杖。令我驚訝的是,他們的臉上看不見眼睛,只看見皺紋凹陷之間一絲沒有光芒的眼光。他們坐著,大多數拘謹地看著我,點點頭,癟凹的嘴唇陷進沒有牙的嘴裡,我無法分辨是在跟我打招呼或是不自主的習慣動作。我想應該是打招呼吧。就在此時,我才發現他們全部都圍繞著門房坐在我對面,一個個搖頭晃腦。一時之間讓我有種他們在那裡審判我的荒唐感覺。

不一會兒,一位婦人開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排一名女院友擋住,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她抽抽噎噎,節奏規律,彷彿永遠不會止歇。其他人好像什麼都沒聽到,神情沮喪、陰鬱、沉默。他們注視著棺木、手杖,或是其他物品,總之眼睛只盯著某樣東西。那婦人還在繼續哭泣,我很驚訝,因為我根本不認識她。我不想再聽她哭泣,卻不敢跟她說。門房傾身跟她說話,但她搖搖頭,咕噥了什麼話,繼續以同樣的規律哭泣。門房走到我這一側,坐在我旁邊。過了好一會兒,他眼睛沒看著我,跟我說:「她和您母親非常親近。她說您母親是她在這裡唯一的朋友,現在她誰都沒了。」

我們就這樣待了良久。婦人的嘆氣和啜泣漸漸平息,只是不停吸著鼻子,最後終於安靜下來。我已經不想睡了,卻覺得很疲倦,腰部痠疼。現在,令我難忍的是他們所有人的靜默。我只偶爾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久了之後,我終於猜出那是其中幾個老人吸著內頰,發出怪異的咂嘴聲。他們如此深陷在思緒之中,並不自覺地發出聲音。我甚至感覺躺在他們中央的死者,在他們眼裡也毫無意義。現在回想起來,我想那是個錯誤的感覺。

我們大家都喝了門房端來的咖啡。接下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夜晚過去了。我記得有一會兒我睜開眼睛,看見老人們都蜷縮著身軀睡著了,只除了一個,下巴抵在緊抓著手杖的手背上,定定地看著我,好像就等著我醒來似的。隨後,我又睡著了。我再次醒來是因為腰部愈來愈痛。曙光滑上屋頂玻璃天窗。不久,有位老人醒了,咳得很厲害。他把痰吐在一塊方格大手帕裡,每聲咳吐都像撕心裂肺。他把其他人都吵醒了,門房跟他們說該離開了。他們站起身。折騰了一夜,他們面如灰土。令我大為驚訝的是,他們走出去時,每個人都和我握手──就好像我們雖整夜未交談半句話,感情卻加深了似的。

我很累。門房帶我去他住所,讓我得以稍加漱洗,又喝了些很好喝的牛奶咖啡。當我走出來時,天已全亮了。隔著馬恆溝與大海之間的丘陵上方,天空布滿紅光,山丘上吹過來的風帶來一股鹽味,看來會是晴朗的一天。我很久沒到鄉下了,若非媽媽的事,在這兒散散步該多麼愉快。

但這時候,我站在中庭一棵梧桐樹下等著,呼吸著新鮮泥土的氣味,已無睡意。我想到辦公室的同事,此時,他們正起床準備上班,對我而言,這向來是最痛苦的時刻。我還在想著這些事,卻被建築物內部的鐘聲打斷。窗戶裡頭一陣忙亂,之後一切又恢復平靜。太陽又升高了一些,陽光開始曬熱我的雙腳。門房穿過中庭,過來跟我說院長要見我。我到院長辦公室去,他要我在一些文件上簽字。我看到他穿著黑衣服和條紋長褲,他拿起電話,問我:「葬儀社的人早已到了,我現在要請他們過來封上棺蓋。在此之前您要看母親最後一眼嗎?」我說不要。他對著話筒低聲吩咐:「費賈克,跟他們說可以開始了。」

接著他跟我說他會參加葬禮,我向他道謝。他在辦公桌後坐下,交叉著短腿,告訴我說待會兒只有我和他,以及當班的女護士送殯。原則上,院友不行參加葬禮,只讓他們守靈,他強調說:「這是人道問題。」但是這次他特例允許媽媽的一位老朋友來送殯:「湯瑪士.貝赫斯。」說到這兒,院長露出微笑,對我說:「您了解嗎,這是一種有點孩子氣的感情,但是他和您母親形影不離。養老院裡大家都愛開他們玩笑,對貝赫斯說:『這是您未婚妻』,他聽了就笑。他們都被逗得很開心。莫梭太太過世對他打擊很大,我想不應當拒絕他參加喪禮。但是聽從巡診醫生的建議,我昨晚禁止他去守靈。」

我們沉默了許久。院長站起身,從辦公室的窗戶往外看。過了一會兒,他說:「馬恆溝的神父來了,他提早到了。」他跟我說步行到村裡的教堂,至少得走個三刻鐘。我們走下樓。神父和兩名唱詩班孩童在建築物前,其中一名提著香爐,神父正彎腰調整香爐銀鍊的長度。我們一到,神父直起身子。他稱呼我「我的孩子」,又說了幾句話。他走進太平間,我跟在後頭。

我一眼就看見棺木上的螺絲釘已拴緊,廳內有四名穿黑衣的男人。院長跟我說靈車已等在外面,神父也開始禱告。從這時候開始,一切迅速進行。那幾個男人拿著一塊蓋布走向棺木。神父、唱詩班孩童、院長和我都走出太平間。門外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女士,院長說:「這是莫梭先生。」我沒聽見那位女士的名字,僅知道她是護士代表。她點頭致意,瘦骨嶙峋的長臉上毫無笑容。我們排成一列讓遺體通過,跟著抬棺人走出養老院。靈車已停在大門口,塗了漆、發亮的長型車身,讓人聯想到鉛筆盒。車旁站著身材矮小的禮儀師,穿著可笑的衣著,另外還有一個舉止侷促笨拙的老人。我知道他就是貝赫斯先生。他戴著一頂圓頂寬邊軟氈帽(棺木通過時,他脫下帽子致敬),穿著西裝,過長的西裝褲管擠在鞋子上,寬領白襯衫上打著過小的黑布領結。嘴唇在滿布黑頭粉刺的鼻子下顫抖著。細軟的白髮下垂盪著兩個形狀不明的怪異耳朵,充血通紅的顏色襯著蒼白的臉,令我印象深刻。禮儀師安排我們的位置,神父領頭,緊接著是棺木,棺木旁是四名抬棺人員,院長和我跟在後面,護士代表和貝赫斯先生殿後。

太陽已高掛天空,陽光開始燒灼地面,氣溫很快升高。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等了這麼長時間才出發上路。我穿著一身深色衣服,覺得很悶熱。戴著帽子的矮小老人貝赫斯先生再次把帽子脫掉。院長跟我說起他時,我稍微轉身朝向他那邊,看著他。院長說貝赫斯先生和我母親經常在傍晚時分,由一位護士陪同,散步到村子去。我看看四周田野,穿過直逼天際丘陵上的整排柏樹,可見到一片赭紅和綠色的大地、稀疏且工整的房舍,我理解媽媽的心情。黃昏時的這片鄉野應該是憂鬱的停頓休止。今天,氾濫的陽光使周遭景物浮動,看起來無情且令人沮喪。

我們開始上路。此時我才發現貝赫斯的腳有點跛。靈車漸漸加快速度,老頭子亂了手腳。走在靈車旁的一位抬棺人員也被車子超過,現在和我並排而行。我很訝異太陽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也發現田野間早已充斥著嗡嗡蟲鳴和草的窸窣聲。汗流下臉頰,我沒帽子,就用手帕搧著風。葬儀社的人見狀不知跟我說了什麼,我沒聽見。他說話的同時,右手掀起鴨舌帽簷,用拿在左手上的手帕揩著腦門。我問他:「什麼?」他指指天空又說了一次:「太陽好毒。」我說:「是啊。」過了一會兒,他問我:「裡頭是您母親?」我又說:「是啊。」「她很老了嗎?」我回答:「應該是吧。」因為我不知道確切的歲數。之後他就住口了。我回頭,看見老貝赫斯落在我們後面五十多公尺開外,擺動著手上的氈帽急忙追趕。我也看看院長,他沉著莊重地走著,完全沒有不必要的動作。他額頭上冒出幾顆汗珠,但他並未伸手擦拭。

我覺得隊伍行進加快了些。四周依舊是陽光曬得耀眼的鄉野。天空刺眼的光線令人難以忍受。行程中經過一段剛重新修好的路段,柏油路被陽光曬裂了,腳踩下去就陷進去,露出油亮的瀝青。靈車上馬車夫的硬皮帽好像在這油亮的黑泥裡揉攪過似的。在這藍白兩色的天空、在裂開的黏稠黑色瀝青、暗黑的衣服、漆黑的靈車這些單調的顏色之間,我有點迷失了。這一切──陽光、馬車的皮革與馬糞的味道、漆和焚香的氣息、一夜無眠的疲憊──令我頭昏眼花,思緒渙散。我又回頭看,貝赫斯已被遠遠拋下,隱沒在蒸騰的熱氣中,然後就看不見身影了。我搜尋他的身影,看見他離開了大路,穿過原野。我看見路在前方轉彎,明白了貝赫斯熟悉這裡的路徑,要抄捷徑趕上我們。到轉彎處,他就趕上來了。之後又不見人影,他又穿過田野抄捷徑,反覆了好幾次。我呢,我感到血液砰砰砰撞擊著太陽穴。

接下來的一切進行得匆忙、確實、自然,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除了一件事:在村子入口處,護士代表跟我說了話。她的聲音十分獨特,和她的長相並不搭,是悅耳又帶點顫動的嗓音。她對我說:「慢慢走怕會中暑,走太快會一身汗,進到教堂裡又怕著涼。」她說的沒錯,沒有任何辦法。我還留著那天的幾個印象:例如,快到村子時貝赫斯最後一次趕上我們時的臉,激動且悲痛的大顆淚珠淌流在雙頰上,因為皺紋太多,淚水並不是滴落,而是散開,分支又聚合,在那張被摧殘殆盡的臉上形成了一層水漆。另外還有教堂、人行道上的村民、墓園墳上的紅色天竺葵、昏厥的貝赫斯(就像一個解體的木偶)、滾落在媽媽棺木上的血色紅土、混在土裡的白色根莖、人群、人聲、村子、在咖啡館前的等待、轟隆不止的引擎聲,以及當巴士駛入阿爾及爾那片燈海時我的喜悅,我想要躺下睡上十二個鐘頭。

 


《尋找異鄉人》內容試閱

前言

閱讀《異鄉人》(L’Étranger)是一種人生進階儀禮。世界各地的人都把這本書聯繫到自己的成長歷程,聯繫到有關存在的最艱困問題。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名叫莫梭(Meursault)的男人──他這個姓氏字面上包含著「跳入」(saut)和「死亡」(meur)的意思;故事表面看似很簡單:莫梭的母親在老人院過世,他前去參加葬禮。回來之後,他跟一個女朋友去游泳,又帶她去看電影。他為一個性情粗野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其後他在阿爾及爾(Algiers)一個海灘殺了一個阿拉伯人,受審後被判死刑,在小說結尾他就在等待行刑。故事沒有多少情節。可是《異鄉人》到了今天仍然像一九四二年最初問世時一樣,扣人心弦,令人迷惑不解;書中一個一個的圖像,既平凡又難忘:一個懶洋洋的星期天從陽台所見景色、一隻被打的狗發出的哀鳴、一把鋼刀閃起的光芒、從監獄的窗看到的海景。還有鬱結之下急敲門似的向死者連補了四槍,愚蠢的自衛殺人舉動不斷發出回響。

我在教學和演講中談到《異鄉人》,所得經驗就是每個聽講者都讀過這部小說,通常還讀過兩次。論辯總是熱烈的,也熟知書中內容。莫梭是否體現了人類的存在景況?我們應否同情他?為什麼他在母親的葬禮沒有哭泣?到了結尾,他又為什麼想有人聚集觀看他的行刑並向他發出痛恨的呼叫聲?這部法文小說的英語讀者,則往往想談論書名該翻為The Stranger(異鄉人)還是The Outsider(局外人),也想知道為什麼小說的阿爾及利亞背景關乎重要,莫梭作為殖民地背景下的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又給故事帶來什麼分別,還有為什麼沒提到那個被殺的阿拉伯人的名字。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不管是上星期還是五十年前閱讀這部小說。

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這部小說的魅力,表示你可以一讀再讀而每次都看到不一樣的意義。文學評論家就正是這樣:把它看作殖民主義寓言、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祈禱書、對傳統道德的控訴、疏離(alienation)的研究,又或「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重寫的卡夫卡(Franz Kafka)」。引來如此熱烈的評論,正是傑出作品的標誌,卻不是唯一的標誌。卡繆對這部小說的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創新文學手法感到自豪:他用第一人稱敘事,這通常會讓讀者進入敘事人的內心世界,但在卡繆筆下卻沒有進入內心的通道,無法跟莫梭接近。

這樣一個保持距離而空洞的敘事者,怎麼能引起讀者那麼大的注意力,這樣一部令人不安的書又怎麼能喚起讀者的忠誠?莫梭全無深度可言,表現出怪異的漠不關心態度,卻矛盾地對讀者大有吸引力,因為當理解並非唾手可得,反而很自然地渴望獲得理解。

任何愛閱讀的人都曉得一本書有它的生命。你一旦讀下去,書就活了起來,在你翻過最後一頁之後,它的生命仍然延續久遠。《異鄉人》能有如此漫長的生命,有些不可捉摸的因素,其中肯定包括了句子清澈透明的音樂感、阿爾及利亞背景的粗獷感官感受、圖像化的筆觸,還有海灘的謀殺案把人生分成兩半成為兩個完美對稱的故事。所有這些形式上或美學上的元素,都有學者努力不懈地研究,並把成果向學生傳授;而自一九五○年代以來,在學校裡閱讀這部小說的學生一代一代接續下去,它往往是大學先修課程(Advanced Placement,簡稱AP)英文科的第一份精讀文學教材、大學哲學研討班的教材,也是法國高中最後兩年可能採用的教材。事實上,透過對《異鄉人》一波接一波的分析,你可以建構起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一段相當精確的歷史:包括了存在主義、新批評(new criticism)、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女性主義和後殖民研究等。

可是我們對作者和這本書的理解,卻欠缺了一些必要元素。評論家集中討論的是這本書所表達的主題和理論,包括了美學、道德和政治論述,把《異鄉人》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當然卡繆的傳記會談到他寫作這部小說時的處境,但焦點在他本人而不在這部作品。事實上,卡繆作為一個富有魅力而令人仰慕的人──既是政治活動家又是傑出人道主義者,令他的人生故事完全蓋過了他寫作的故事(如果他是一個小氣的人或普通的人倒不至於如此)。不錯,有關手稿在細節上的差異,在法文版最後審定本有小字體的說明。但沒有人曾講述卡繆怎樣把這部獨特的作品創造出來(我傾向於認為他在自己內心發現了這部小說),還有為什麼在法國被納粹德國占領期間,正當在這一頁法國歷史裡出版業面對最屈辱、最複雜的氣候,這本書卻得以問世。這是令人驚訝的成功故事,對小說的未來發展影響巨大,你甚至可以聲稱,《異鄉人》在文學界的問世,有如生物演化過程的一次意外,為一個全新物種的出現開啟了大門。

*

因此我認為,《異鄉人》本身應該有它的傳記,那是這部著作在世間誕生的故事,跟它的創作者的人生有關聯,但也可跟這段人生分開來看待。我最初起了為一本書寫傳記的念頭,是因為讀了麥可.戈拉(Michael Gorra)的傑出著作《一部小說的肖像:亨利.詹姆斯與美國一部經典之作的誕生》(Portrait of a Novel: Henry James and the Making of an American Masterpiece)。對於詹姆斯的《仕女圖》(Portrait of a Lady)以至對於這位具不凡自覺力而在成熟人生階段投入寫作的作家,戈登提出了豐富而多層次的反思,自人生以至著作和文學影響一覽無遺。至於卡繆的《異鄉人》,是一個二十六歲滿懷抱負的作家在阿爾及利亞的偏僻地區開始執筆撰寫的,當時這位作者藉藉無名,也沒有什麼既有著作,要談到這本書的故事,是更直接卻也是更難賦予它充實內容的。洛伊德.克拉瑪(Lloyd Kramer)談到這問題說:「就像歷史學家探索一場戰爭的起因,一本書的傳記作者要探索這本書的成因。」

*

從卡繆在他的筆記和書信裡最初提到這部小說的片言隻字開始,我一直探索下去,走過他寫作的那些歲月,從執筆的作者以至書頁上的字句。我的記述方法近似小說作家所說的「貼近的第三人稱敘述」:我一個月一個月地緊跟著卡繆,就像從他肩膀由上而下注視著他,從「他本人」,而不是我自己的觀點來講述這部小說的誕生故事。我的目的是盡可能貼近的觀察整個過程和作者內心狀態,包括《異鄉人》的寫作,送交出版社審定,以至在戰時的法國出版。這不是標準文學評論的「全知觀點」,雖然我自己對作品的論斷引導著這本傳記的寫作;我在附註裡提供了有關這部小說的豐富文學評論資料,用以補充傳記所敘述的歷史。我還加插了阿爾及利亞和戰時法國的地圖,讓讀者更能感受到《異鄉人》從撰稿以至出書在北非和法國之間的飄泊歷程。

《異鄉人》在一九四二年出版之後,它的故事沒有就此終結:最初引起的反應是戲劇性、有趣而奇怪的。隨後多年以來,這本書有它的朋友和敵人,以及很多後續之作,包括了六十種語言的譯本,還有電影和漫畫書等──甚至到了最近,還有人從後殖民時期的阿爾及利亞背景把故事重寫一遍。

任何作者,不管如何強有力或具影響力,都不能控制自己作品的命運。到了某個階段,一本書就會脫離作者的權限而面對不可知的前景。在最好的情況下,當一本書的生命延續多個世代,作者認為自己透過這本書所做的一切,就會跟其他數以百計的說法和觀點形成一個共同論述空間。《異鄉人》一書的生命比卡繆本人的生命延續得更久──這位作者的生命在一九六○年一次車禍中驟然結束,當時他只有四十六歲。這部著作的生命卻沒有半點將要消亡的跡象:在它問世七十四年之後,也是卡繆誕生逾一個世紀之後,它光是在法國的累計銷售量就超過了一千零三十萬冊。只要繼續有人閱讀小說,《異鄉人》的生命還會延續下去:如果說這是來生的保證,這就是超乎任何作家或大部分作品所能期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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