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紀錄－超無聊窮神01

第1.1章

「千屈菜小姐！」
小菜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全名，覺得有幾分不妙，心臟跳得特別快。
這裡是廢棄的內壢樂園，她蹲在一個彷彿被全世界遺棄的位置。
許多神明對她的怪癖感到好奇，畢竟神明無所不在，要嘛杵在廟宇享受香火、要嘛應信徒之請在私宅接受供奉、要嘛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真的很少神明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那團灰色的光芒，可以說是與周圍的敗破同化，一點都不顯得突兀，如果說遭到遺棄的樂園本來就該出現灰濛濛的霧光，想必也沒有人會感到奇怪。
被唾棄的神明跟被遺棄的樂園只能說是絕配。
她抬起頭，慢得像是需要許多年才能變換一個姿勢，期間，一位財神與一位城隍的身影映入眼簾，是老朋友阿爺和迎春，一對奇怪的雙神組。
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連袂找上門來，往往這樣找上門來都沒什麼好事……
尤其是阿爺特別親切的時候。
麻煩程度會跟阿爺的親切程度成正比。
「千屈菜，我最敬愛的千屈菜小姐，我來了。」阿爺一身筆挺的西裝百年不變，倒是那條長到褲襠的紅色領帶，有如哈巴狗吐出的舌頭。
「阿爺，你這麼親切，我有點害怕。」小菜苦著臉，混沌的雙眸藏在黑色劉海之內。
「我是為了林音而來。」
「那我更害怕了。」
「先不要害怕，聽聽我的建議之後，說不定會感謝我呢。」
「我能阻止你開口嗎？阿爺。」
「不能。」
「……」
「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阿爺在認識多年的好友面前，沒有要客氣的意思，「我打算跟林音解除結緣的關係。」
「阿爺不看好她的未來了嗎？」小菜有些詫異，還記得當時因為林音掀起了多大的風波。
「這個說來複雜，請允許我用快轉的方式敘述，吧啦吧啦，好，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你根本什麼都沒講吧？」
「一切盡在不言中。」
「對她的長期未來我還是看好，只是短期嘛……用股票的術語來說，就是短空長多。」阿爺笑得異常燦爛，這種笑容通常會在推銷黑心商品的不肖業務臉上出現。
小菜自認自己沒多聰明，但避開前方深洞不要踩下去的智力還是有的，「既然是長多，阿爺是想害死我嗎……」
「眼前的短空，正是窮神最佳的機會。」
「……」
小菜不敢答應，也不敢否定，只好將選擇付諸於沉默。對她來說，的確是需要業績來應付天庭的要求，縱使阿爺的名聲不好，做事風格瘋瘋癲癲，可是這百年時間真的相當照顧自己。
如果在一般狀態，她早就說謝謝，欣喜地收下業績了。
事關林音，便非一般。
他們三神，兩站一蹲，在荒廢的樂園中，象徵財神的金光壓得灰芒喘不過氣，小菜委屈地想，無論在哪裡，會帶來福運的財神永遠是最耀眼的存在，哪像窮神……
她沉默一段很長的時間，長到阿爺的燦笑有一點乾，才忽然抬起頭，看向面無表情的迎春。
迎春身為一位遭到停牌處分的城隍，跟在阿爺身邊學習已經有一段時間，突然迎來小菜無害且無助的眼神，頓時感到徬徨，彷彿有很多話想說，卻有苦說不出。
「這個時候，我不信阿爺，信妳。」小菜乾脆開口挑明。
「我……」迎春的外表和時下的女高中生無異，可是掩在粉紅色髮絲後的眼睛已經有幾分滄桑，「我只能說，他沒有惡意。」
「超惡意的財神會沒有惡意嗎……」
「……對。」
「到底發生什麼事？」
「有一些橫財是不能賺的，有一些業績是不能收的……」迎春說到一半，就被阿爺握住了左手。
「不能收的業績？」小菜聽到關鍵。
「是對財神來說不能收，但對窮神來講無所謂。」阿爺不得不跳出來解釋，嘴角的笑消失不見。
「為什麼？」
「我不想說……」
「阿爺也有不能說的話嗎？」
「應該說是，比較難面對的事。」
阿爺說得不清不楚，迎春又接著補充下去，「反正，妳可以先觀察林音一陣子試試看，覺得沒問題的話，再考慮結緣……他並不是在強迫妳。」
「是嗎，我明白了……」小菜愣愣地點頭，一點都不明白。
「唉……」阿爺嘆一口氣，總覺得過去常用「相信我就對了」之術效果漸糟，一如往常伸手想拍拍小菜的頭頂，卻被迎春早一步撥掉，他不以為意地繼續說：「妳覺得莫名其妙沒關係，但我還是將林音交給妳了。」
「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覺得財神救不了她。」
「林音需要被拯救嗎？」
「需要。」
「我們可以拯救所有需要拯救的人嗎？」
「不能。」
「那為什麼……」小菜傻傻地問。
阿爺似笑非笑，明明像極過去千百年那個輕視人心的方士爺，卻意外說出全然不同的話，「我看見了，就不能再假裝自己沒有看見。」
像極，那就代表不一樣，這點對於久久才能見到他一次的小菜而言格外強烈，一樣的清秀臉龐、一樣的雅痞風西裝、一樣的方頭皮鞋、一樣的玩世不恭，不一樣的阿爺，然而，小菜無法明確地指出哪裡不一樣，只能弱弱地提出更多疑問。
「連財神都救不了林音，那窮神就可以嗎？」
「對，可以。」
「阿爺不是一直認為，我們神明不過是旁觀者嗎？既然如此，我該要怎麼救呢？」
「……」阿爺很詫異，沒想到平時懵懵懂懂的小菜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收起玩笑之心，嚴肅地回應，「過去我的確是這麼認為……但我現在覺得不太對勁，具體上，我說不上來。」
「改變你的，是迎春嗎？」
「什麼？」
「她改變了你。」
「妳覺得我有可能被這種……這種腦部構造簡單到跟蠶寶寶差不多，足以收錄在國小自然課本的城隍改變嗎？」阿爺一口氣說一大串。
「嗯。」小菜嗯一聲。
「那我們先走了，還有其他的案子要忙。」自討沒趣的阿爺像吃了一記悶棍。
「小菜，拜託妳，讓我們再阻止一場悲劇。」認真的迎春甚至沒第一時間追究某張臭嘴的責任，先淡淡地說出了請求，「有任何需要幫忙的，請一定要聯繫我……或是方士爺這種無用廢物也行。」
「可是、可是，我……」小菜像是又想到了什麼，捏出一團灰霧，一臉的自卑與猶豫。
「妳不喜歡灰色的光嗎？」
「很討厭。」
「那我教妳一個方法。」
「嗯？」
「走進塵世吧。」迎春拍拍她的肩。
「那、那……我試試看，請……不要有太高的期待。」小菜用這句毫無志氣的自白，向兩位朋友道別。
她蹲在原地，除了道別的揮手，其餘皆保持一樣的姿勢，小菜看著他們走遠，耳邊聽著遠遠傳來的男性哀號與求饒聲，腦袋瓜內的疑問一個一個冒出來。
「迎春也變了……他們的手為什麼從頭到尾都牽在一起呢？」
小菜緩緩站了起來，長久以來除了出差工作，向來都習慣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樂園，這並不是她生性孤僻，也不是特別喜歡荒蕪的場景。
就算嘴巴上說喜歡，亦不過是懶得解釋的說詞，實際上，她是擔心自己、擔心周身如霧霾的光，會將不幸帶給更多人。
窮神是不祥的，窮神就該自我隔離。
可是，有一些問題，必須走出去，才找得到答案。

第2.1章

「小菜菜，妳好唷～」
不遠處傳來精神抖擻的招呼聲，小菜坐在停駛不動的雲霄飛車上，看向許久不見的愛神……眼角頓時產生抽搐的現象。
從外觀年齡來說，兩女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但從穿著來說，卻是天差地遠，名為樂芙的愛神，走的是動漫風格的打扮，長到不方便生活的俏皮雙馬尾，短到在走光邊緣的迷你裙、上下開口露溝、露肚子的上衣……活生生就是角色扮演的表演者，大腿刺著一道與咒文相差無幾的文字，更為這性感的裝扮增添幾分神祕氣息。
小菜是在當初芬芬的事件中認識她的，不對……應該是在芬芬的事件後被她纏上。
這種異常自來熟的性格，小菜完全招架不住，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位愛神相處。
如果說財神是站在窮神的另一面，小菜依然能在阿爺的祥瑞金光中瞧見一團的黑暗，從黑暗內找到一些和自己相似的陰霾；但樂芙不同，她的粉紅色光芒是純淨無瑕的粉紅色，沒有一丁點的雜質，耀眼，近乎刺眼。
每回樂芙找上門來，都讓小菜如坐針氈……
「妳、妳好……」小菜禮貌地招呼。
「欸欸欸，我問妳喔，妳覺得神與神之間會發展成戀愛關係嗎？」樂芙自顧自地坐上雲霄飛車，劈頭就扔出一個問題。
「……」
「妳說，能嗎？」
「……」小菜跟不上這麼快的節奏。
「欸，能嗎？」
「喔……據說神有七情，沒有六慾……」
「對對對，不過，沒有慾望的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我、我不知道……話說回來，妳找我有事嗎？」
「妳有聽到阿爺跟迎春的傳聞吧？」
「沒……應該沒……」小菜偏過頭，回想起之前見面，阿爺和迎春的樣子。
「他們就很曖昧啊。」樂芙激動起來，臉頰浮起一層迷人的緋紅色。
「曖昧？」
「對，我特地去找他們面談。」
「為什麼？」
「拜託，我是愛神欸。」樂芙說得理所當然。
「所以……呢？」小菜赫然發現自己依舊沒跟上節奏。
「所以，我單刀直入問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
「結果，一個瘋狂譏笑我腦袋有洞、一個怒氣沖沖恨不得戳我幾劍，嗯嗯，他們果然是在交往。」樂芙擺出「果然沒錯」的驕傲神情。
「等等，我覺得應該不是妳想的那樣。」小菜想要阻止，卻顯得無力。
「哎呀妳不懂啦，這叫傲嬌，懂嗎？」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呢？」
「傲嬌就是口是心非的意思，是陷入戀愛的人常有的獨特情緒。」
「……」
「真的，信我。」樂芙拍拍胸膛。
「好吧。」小菜已經無話可說。
原本她以為這樣的句點式發言，能讓這場對談……不，最好是讓這場見面結束，但她小覷了這位愛神的溝通能力，沒想到直到此刻才是準備進入主題而已。
「今天來找妳，其實是想轉移一名結緣對象給妳。」
「給我？」
「對，我看妳很需要業績吧？」
「嗯……」小菜無法否認。
樂芙收起嬉笑的態度，認真地說：「事情是這樣的，經過芬芬與歐陽帶給我的教訓，我深刻地反省與檢討，認為神明在結緣之後，應該好好照顧信徒，觀察後續的發展，調整神權的威力。」
「是……我們窮神還能用輪班解決，愛神就不行了。」
「對啊、對啊！太不公平！天庭是混蛋！」樂芙抱住小菜，額頭頂在對方的肩膀左右磨蹭，「我的娛樂時間幾乎消失了，不能追最新的動畫、不能跑場次、不能玩cosplay，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嘛，我不管、我不管，我要罷工，嗚嗚嗚……」
「妳……」小菜沒料到她正經不到三十秒，居然又完美地跑題。
「不管、不管、不管……小菜菜陪我一起罷工好了。」
「等等，妳說經過深刻的反省與檢討……之後呢？」
「喔，之後，我打算撮合一對看起來就很登對應是互有好感的男女，他們又路過了月老廟，啊當然我就很識相給他們牽上紅線……再來、再來……」
「再來……等等，只是路過？」
「唉。」
樂芙全數想說的都融入這聲嘆息。
小菜仍一頭霧水，等待著嘆氣後的說詞。
「我只能說，這是一段很糟糕的壞姻緣，如果我再讓他們堅持下去，勢必又會重蹈歐陽與芬芬的覆轍，那不如我先親手把紅線剪斷……相信妳也知道，一段戀情走到殉情或是出人命這一步，實在是一名愛神最悲哀的時刻。」
「……」小菜似乎被這種悲哀感染了，靜靜的。
「我們經過這麼漫長的時間，的確看過太多生死，可是……只要有一條命是因自己而消逝，哪怕是牽連甚遠的渺小因果，都會讓我難受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樂芙幾乎說出跟阿爺相同的意思。
小菜記得很清楚那句「我看見了，就不能再假裝自己沒有看見」，卻沒想到這句話背後真意的緣由，會是從樂芙口中說出。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樂芙察覺失態，連忙不好意思地苦笑。
小菜不解地說：「剪斷就算了，可是妳還把他推薦給我……」
「這是兩碼子的事，妳到底要不要業績？」
「要是要，但是……」
「還需要但是？」
「喔。」面對樂芙的反問，小菜只能給出最簡單的回應。
對比阿爺……無論如何樂芙的推薦絕對比較安全，一個是金裡藏黑、一個是純粹的粉紅，自己都能與林音結緣，沒道理不能去探探樂芙建議的人選，反正建議只是建議，真正的狀況總得見過之後才能判斷。
「給我姓名吧。」
「白熊。」
「白色的熊？」
「對，姓白、名熊，這是男方。」
「真古怪的名字……」
「名字叫作千屈菜的神，哪有資格說人家啊。」樂芙打趣道。
啞巴吃黃連的小菜輕輕地問：「女方呢？」
「這位女方……不適合窮神。」樂芙意有所指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