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安靜的演化—我對近幾年臺灣自然導向文學出版的看法〉——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一致推薦
川貝母(插畫家)| 楊士毅(剪紙藝術家、導演)| 楊富閔(小說家)| 楊采陵(地方媽媽)| 郝譽翔(作家)| 詹偉雄(文化評論人)
「崇鳳與卉君以往復信件形式來表現這些年來她們信仰、懷疑、轉變的剖白,這是她們的真情寫作。她們有時寫著自己的經歷,有時寫出對對方的想像,寫到面對自然時的寬闊、陰暗、死亡與救贖,重點放在敘說自己的觀點、自己的記憶,而又深深受文學影響的生命經驗。」
——吳明益
陪你一起看山有多高,
海有多深,
我們有多勇敢。
海恆常翻覆,山永遠都在。
這是兩名女性書寫者向臺灣山與海的致敬之作。
兩人藉由「對話」書寫形式,
從女性生命經驗出發,回應山與海洋在生命中所扮演的重要位置。
這些人生的轉折與過程,透過文字的重新梳理,
她們陪伴彼此,展開一場向內向外的探索旅程。
《女子山海》是對於青春生命的回視,
是對生命挑戰與歷練的挖掘,
亦是對生態環境的關懷與探問。
我愛山,
也愛海,
我愛我們是女生。
◎ 來自山與海
出生山城的她,過著人們口中的里山生活,然而偶然瞥見海的時刻,她訝異於大洋的深邃廣袤,內心開始豢養著屬於自己的海洋。而在島的南方另一頭,海港城市長大的她,將青春放牧在西子灣,卻在加入山社開啟了生命與山脈稜線的邂逅,找到了穩定生命的力量。
◎ 匯流東岸
交會於大學校園,在一個炎熱的午後,她們決定一起走向大山大海的東岸。那是生命中共同對探索邊界最初的啟蒙,橫越了大武山,南迴公路沿岸拍擊的藍色海岸(洋)收服了她們的視野,在不斷的出走與回返之間,她們一同見證著東海岸的環境變化。
◎ 平行凝望
生命的際遇,如潮水漲落,也像山巒起伏。來自山城的她開始向海探索,帶領著更多關心海洋的人完成了一趟趟的環境行動。而來自港都的她則走向比山更深的地方,陪伴人們走向山,與另一群夥伴一起成為山的侍者。
◎ 無限女子山海
有人說如果你只在陸地上,那麼認識的僅是一半的臺灣。如果不曾爬過高山,不會明白島嶼的壯碩;如果不曾潛入深海,無法想像海洋的豐美。山與海如同無限的循環,是構成生命的生態系,也是島嶼子民最珍貴的禮物。
作者簡介
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碩士。來自山城埔里,熱愛跑田野、閱讀、文字創作、逛書店,早年即以「洪亮」為名,在東海岸走江湖,曾獲葉紅全球華人女性詩獎、花蓮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海洋文學獎、鳳凰樹文學獎等獎項。2005年加入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自此以黑潮人自居,曾任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海洋文化部專案經理、鯨豚生態解說員、美濃愛鄉協進會生態聚落文化研究員、莫拉克災後獨立報導人,目前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
作品:
《黑潮島航》(吳明益、陳冠榮等合著),網路與書出版,2019。
《台灣不是孤單的存在-黑潮・攝影・歲時曆》,小貓流出版,2017。
《黑潮洶湧:關於人、海洋、鯨豚的故事》,網路與書出版,2016。
《記憶重建:莫拉克新開災誌》,人間出版社,2014。
●劉崇鳳
小時候曾想過長大要努力工作,當個律師或老師之類。怎麼也沒想到,而今一邊寫作一邊帶自然引導。著迷生活,喜歡吟唱與舞蹈,以此歌頌所愛。台灣的山陪她自學生到流浪成家,甘願書寫一輩子,為自然效命。
作品:
《回家種田:一個返鄉女兒的家事、農事與心事》,遠流,2018。
《我願成為山的侍者》,果力文化,2016。
《活著的城-花蓮這些傢伙》,寫寫字,2014。
《聽,故事如歌-邊疆抒情搖滾》,天下文化,2008。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1
給你一個群山環繞的擁抱————楊士毅(剪紙藝術家、導演)
如果你喜歡旅行,就用力地對自己的生命提問吧!
每當你提問,只要願意去尋找答案,必然會擁有一趟豐富的旅程。因為「尋找」是一連串移動的過程,只要移動,必然有風景。
就如同我的朋友,卉君與崇鳳。她們的旅程從不同的地方出發,但都是來自成長時,不論是課業、家庭或感情,那些你我心裡都有過的糾結、束縛與苦悶中的同一個提問:自由在哪裡?
她們本能地走進充滿自由氣息與療癒能量的大自然裡。有趣的是,在高雄港都成長的崇鳳奔向山林,在埔里山城長大的卉君卻投向海洋,她們在戲劇般地交換了彼此成長的地景去旅行,只因,不論來處是山是海,原本生長的地方總是象徵受限束縛與解不開的難題,而自由與答案好像永遠都是所處之地的另一端。
旅行,若沒有覺知其實是危險的。因為旅行太美,美到可以模糊逃避與追尋的界線,美到可以讓人忘記當時出發的原因。所幸,我們的山海總是能聽見人們心中最深的聲音,而非一時的需求。山海,用遼闊與高遠的結界,幫我們將生活裡的束縛與雜訊隔絕在外,讓我們看見外面沒有障礙,若還有心事,若還無法自由,那答案一定不在這裡,而是在心裡。
這就是我們的山海,疼愛卻不溺愛、包容卻不縱容,給予無比豐富的風景去體驗,也讓我們在一望無際的世界裡,只剩自己可以看。而我的朋友們,也從不辜負,她們面對山海,看向自已,一路與自我對話與探索——崇鳳在高山湖泊連結了成長時的海洋,卉君在海上感謝島嶼大山擁抱著家鄉的山城。這一路,山海如慈祥的長輩,包容她們在自己身上到處跑,最後又帶著這兩個離家的孩子,回到原本的地方,彷彿為了讓她們感受到山海是一體,自由是完整,旅程是個圓,最終總是要回到出發的地方。
這趟旅程,一個提問,二十年的追尋。她們走到了自己想像不到的地方,原本遠方的山海,變成她們生活與工作中最密切的對象。崇鳳,立志成為山的侍者,帶領更多人領受自然的美好;卉君,成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的執行長,期待自己能為海洋多盡一份心力,她們用各自的方式回報山海的善待。儘管現在生活依然有難題要面對,自由依然在追尋,不一樣的是,生命裡的力量,同時有山也有海,就如同她們的生命,一直有彼此。
這一本書,朋友之間,一個約定,十年書寫。她們的文字,記錄著自我追尋的過程與朋友彼此陪伴的情誼,也紀錄著臺灣山海的豐富以及她們對島嶼的熱愛與感謝,讓人認識島嶼,也讓人跟著她們的自我對話,看向自己。
最後,以過去送給太太的一段文字與圖畫,祝福卉君、崇鳳,以及每個因提問而啟程的朋友:
「想給你一個群山環繞的擁抱。在那邊天池平靜你,山脈擁抱你,可以好好休息,可以帶著力量回來好好生活。更想祝福的是,有一天你哪裡都不用去,天池,山脈都在你心裡,在你那裡就有寧靜,有擁抱,而你成為每個人最想去的地方。」
推薦序2
裂罅有光————楊采陵(地方媽媽)
「雖然這本書後來的主軸在山海,但我寫前言的時候,還是覺得那個陪伴、對話的力量其實是我們三個人。所以,豆子是否願意寫一篇推薦序呢?」
「蛤?是在哈囉嗎?!」夜半時分,我呆愣看著卉君在e-mail裡的邀請,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地方媽媽翻身坐起,才剛攻克第一回合的夜奶,還有滿室狼藉的玩具和遍布的殘渣等待被殲滅……
「我不是名人也不是網紅欸,樸實無華的地方媽媽寫推薦序?誰會看啦!」
自問自答的小宇宙輪番爆炸之後,作為本書每頁篇章的首位讀者,我想起電話裡崇鳳迫不及待的熱切探詢:「楊豆子你看完了嗎?覺得怎麼樣?」
「好~好~看~喔!」
地方媽媽總是無法在把屎把尿或鍋鏟鏗鏘的當下,給出任何擲地有聲的建議,每每只能以各種狀聲詞的吼叫抒發內心的讚嘆和感動。就像一直以來,無論妳倆幹了哪些令人髮指或愚蠢至極的勾當,腦粉如我都微笑著說:「好好啊!」
從大學時期結伴而行至東海岸,我倚門而立目送揮別,待妳倆翹課一週灰頭土臉歸來,再雙手奉上光潔齊整的筆記;而我大喜之時,換作妳倆義無反顧撩落去,幫忙絹印包裝喜米,並理所當然擔起重任主持婚禮。在同學和室友的緣分之外,我們更像家人般緊密親近,見證彼此生命中每一朵閃耀如日的笑靨,也承接每一滴晦澀如夜的眼淚。
是的,眼淚。三年前「拋夫棄子、閨蜜專屬」的沖繩之旅——這個在我結婚生子之後,每年一度不成文的默契——因為對旅行期待的落差和彼此狀態的誤解,我們滯留在颱風過境那霸的青年旅社裡,任憑巨雷暴雨轟炸襲擊我們的心。不知過了多久,氣力耗盡、飢腸轆轆的我們決定趁雨勢稍歇之際外出覓食,但是雨傘雨衣根本不敵猛烈狂風,即便自身難保也要大笑著攙扶彼此的狼狽,殿後的我望向妳倆舉步維艱卻更堅定走著的背影,一瞬間明白沒有誰願意離棄誰。
不離不棄,如同山海、如同書寫——之於妳們。
以十年的時間應允青春的諾言,重現童年與山城海港相伴、青少年時和家人一同初識山海的記憶;歷經東海岸浪遊的成年洗禮,與在地人事物共創一則則傳奇,看盡台11線十多年來的潮起潮落;其後妳倆皆選擇謙卑伏身自然,為海洋生態發聲、為原始山林請命,並透過環境教育和自然引導向下紮根,在每一個現場解鎖傳統的理性思維和工具訓練,陪伴每一位渴慕親山入海者練習釋放感官、相信直覺,勇於開闢另一條將山走得更深邃、將海潛得更遼闊的途徑。
地方媽媽常常得在群星靜默、小孩闔眼之後,才能亮起一盞夜燈展信閱讀,滑開螢幕的指尖,還殘存煮食晚餐後的蒜香。隨著小孩均勻和緩的鼻息,白晝裡必須繃緊照看的神經逐步鬆懈,喧騰輪轉的思緒也漸次聚攏……放任自己漂流至妳倆筆下或高遠或廣淼的未竟之地,那是什麼樣的風景?
想起前陣子的墾丁閨蜜行,生平第一次嘗試氣瓶潛水,揹上相當於半個自己體重的氣瓶,佝僂蹣跚地跨越礁岩,前往洋的更深處,下潛之際教練將我和卉君手勾手以穩定游向,氣潛多次的妳安住了我緊張害怕的心,得以空出餘裕在「呼嚕呼嚕」的吐納之間探看珊瑚斑斕、魚群悠游的神秘世界。
或許也像另一次抵達崇鳳美濃老家,在入夜的母樹林裡熄滅頭燈,周身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草木清新冷冽的氣息在空谷間流竄。我拚命睜大雙眼卻徒勞無功,盤根錯節的步道磕碰難行,陌生的環境放大了恐懼,未知的路況加深了不安……直到我將雙手搭上前方夥伴的肩膀,試圖在由崇鳳領頭的行伍中交託出踉蹌的自己,相信會被帶回熟悉的坦途。後來,我竟看見飛鼠一閃而逝的身影,聽到山羌斷續鳴叫的聲音。
雖然我們散居在島的四方,但這段暗夜閱讀的時光,我感到妳倆始終如潛入深海和夜行森林般陪伴在側,未曾稍離。所有關於成為地方媽媽之後的困頓惶惑和自我懷疑,都乘著往來拋擲且從不退怯的詰問和回應,徐緩安然地迫降。當我置身家屋之內感到幽黯難明,《女子山海》則是那道自裂罅中映射的光——其亮足以讓我觸撫妳的鹿角、梳理妳的長髮,而光裡蘊含的寬慰力量,比群山柔軟,比大海久長。
序
前言
永不停止的對話————張卉君
「沒有人是座孤島,大海將我們相連」某詩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常被我用在簽書會上送給初次見面的讀者。
正因為生命的本質如此孤獨,即便擁有社會與家庭和種種人際關係,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每個人總有需要被陪伴的時候:對人生的某個階段選擇感到疑惑的時刻、那些無法掌握的未來、分數也代表不了的幸福保證、私密的關係和無法對戀人說出口的掙扎、男人永遠無法理解的子宮疼痛與空虛、身為女性在面對成長/旅行/職場/女兒母親等各種生命角色獨的有窘境與秘密,以及茫然——像是飄在外太空一樣,有時候那個自以為完整的自己竟突然裂化、漂浮、蒸散了,內在風暴翻滾不止,舉目黃沙……是什麼讓我們安然地走了過來?
是自我的對話。
長成破碎的自己後,追尋過往童年經驗連結的自己和自己對話;也和此時正在經歷轉變、掙扎、需要勇氣存活下去的自己對話;更是和未來的自己對話,在誠實面對想望之後,找到梳理自己的模式,然後能夠繼續在歲月裡平凡自由地安生,抑或接受挑戰,在台灣山海土地的陪伴之下,朝那個令自己也期待的未來走去。
而這本書寫作的初衷,便是為了陪伴而寫。
我和崇鳳對話式的書寫起於2014年,當時的起心動念其實很簡單,作為大學同學,同時是彼此的室友、旅伴與閨蜜,相識近二十年的緣分回頭檢視,我倆的生命軌跡交錯疊合又平行分離,常常在電話裡、訊息中對話,彼此陪伴消解,箇中悟出的人生滋味、各自與臺灣這塊土地山海連結的經驗,想想還真是有趣;而偏偏兩人又都對寫作懷有懸念,時值三十上下的年歲,想為彼此共有的記憶留下點什麼,於是就開始了書信式書寫的往返。因著種種緣故,我們斷斷續續地寫寫了好幾年,直到我辭去美濃社區工作前往花蓮赴任黑潮執行長、直到她婚後從花蓮的小農生活決定返鄉美濃老家安居,我倆這部浩浩蕩蕩的長篇大作還在藕斷絲連地繼續,只是寫的內容越來越像是私密的交換日記,而一來一往的等待總因為現實的各式耽擱變得漫長,就這樣拖著、寫著直到我們都各自出了三本書,這份跨越了長達十年累積近十萬的書寫仍未見終局。
「欸!張卉君你到底還要不要寫啊?」有時候崇鳳會鞭笞一下我,她深知我身負組織要職卻心繫寫作的焦慮,帶著濃濃的關心、微微等待的不耐,和有商有量的小心翼翼。「要啊!一定要寫的啊!這本我們累積十年了耶,人生的精華與掙扎都在裡面,不出版也太可惜了。」我發誓我沒有敷衍,只是我手邊的工作永遠停不下來,當時仍是黑潮執行長的我像寄居蟹一樣身負重殼,要在日理萬機的狀態中切換頻道書寫,真的是非常有難度。
只有在很偶爾的時候,我突然會主動想寫。
通常發生在很想要與人對話的時候,抑或是我需要一個出口抒發,想透過文字陪伴自己,就會主動打開電腦敲上數千字,寫完稿子寄給崇鳳,然後滿心期待地逼迫她發表看完的意見,或引領等待她的回文。那時候我突然發現,「和崇鳳一起寫作」這件事,變成了我整理自己、需索陪伴、或開啟對話的一種模式,在過程中我寫下工作上的痛苦和焦慮,也寫下了工作中對環境的思考與自然帶給我的美好,更多時候我們寫女性內在的疼痛與不堪,甚至寫探索身體的種種羞赧與坦然,當然還有很多情感上的糾纏與迷惑——回過頭看,過去的書寫真實地不忍直視,卻由於過熟的默契簡化了脈絡,讓熟悉我們之外的讀者一頭霧水。
這份長長的羈絆與牽掛和真誠的對話,終於在2019年底,我準備離開執行長的工作之後,決定專注面對寫作的下一個人生階段,這本書的重整與出版成了2020年的首要任務。我和崇鳳把過去的作品整理後請幾位信任的寫作者、出版社閱讀,並且提供意見,非常感謝吳明益、李進文、郝明義先生等幾位專業的寫作前輩所提供給我們的重要建議,在接續著和大塊出版社討論之後,我們決定推翻過去十年累積的十萬文字大軍,全、部、打、散、重、寫:而在接下來的這本書裡,將維持著「對話」的文章結構,以女性的生命經驗出發,回應山與海洋在我們的生命裡所扮演的重要位置,以及常常被讀者問及「妳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妳們」這些生命的轉折與過程,涵括了我們對自我內心的挖掘、外在環境的關懷、大千世界的探問及各自生命的挑戰與歷練。
正因為有這些對話的過程,我們得以梳理自身,同時也陪伴彼此。
我們希望能夠把七年級世代女性在這個時空背景下,向內向外探索的經驗記錄下來,希望讓這個社會中有著許多同樣面對低潮、選擇的朋友們,不論是否接觸過山和海,但卻體會過腳下這片土地的遼闊與愛,能在書中瞥見某個時刻的自己——是的,你/妳並不孤獨,而我們將透過各種形式與自我的獨特生命對話。
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期待讀者在書中找到什麼翻轉式的啟示,但我想感謝的是,在書寫這部作品過程中的我正經歷生命中重要的轉折,對我而言能夠重啟寫作是救贖,也是地獄;若沒有另一方對話的寫作對象,如攀岩時確保繩索的那個存在,我隨時可能墜入深谷、沒入深海中,碎裂成遙遠光年之外的星辰。
所以如果可以,也許將它視為一本與你/妳對話的陪伴之書吧。在書頁間翻飛的故事和細節,或許能夠喚起屬於你/妳曾有的經驗。透過書寫、閱讀、在情節裡想像和探索故事——讓我們繼續在海邊的篝火裡跳舞,或者就在山的寧靜裡睡去吧。
後記
平凡如是————劉崇鳳
我們其實是平凡的兩個女生。而我喜歡我們的平凡。
比如大學時,兩個人在火車站地下道大包小包發了狂地奔跑,我兩階併作一階地終於奔上月台,在火車開動前一秒鐘「熟練地」跳上最近的車廂,忽然驚覺手上還拎著機車的安全帽,想都沒想就把安全帽丟給月台上等晚十分鐘車班的張卉君,「交給妳了!」隨後我便隨火車揚長而去,依稀能聽見她在月台上的怒吼。
比如東海岸旅行時,卉君把機車鑰匙鎖在車箱裡拿不出來,兩個人在海邊暴跳如雷,東敲西打就是打不開車箱,結果她異想天開請我用蠻力硬是把車箱蓋拉起來,趁那一點縫隙打開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臂伸進去,迅速在裡頭摸出了鑰匙,兩人又在海邊歡欣鼓舞、得意洋洋,彷彿天塌下來也難不倒我們。
但我其實沒資格說她,曾將放有手機錢包鑰匙的霹靂包遺忘在某個風景區,待騎車三十公里來回搜尋時已一片空茫……入夜了,我還坐在海邊的涼亭失魂落魄,「甚麼都沒了,還走下去嗎?」卉君問,她憂慮我的失神,建議打道回府較妥當……什麼啊?走啊!只要人在、車也在,我們就有走下去的理由。
一邊是山、一邊是海,用憨膽與傻氣在台11線上蜿蜒,「天下無雙」的封號因此不脛而走。此後,儘管分道揚鑣,各自行走江湖,這不時發生的失誤和慣用的伎倆仍經常出現在我們身上。
有時想起,仍會噗哧。那令我們平實可親,而不是誰眼中的特別。
十五年後某天,卉君約我重返東海岸旅行。「我們已不是當年的我們了,我、要、開、車!」她信誓旦旦。
那個營地很美,前方是湛藍的海,身後是青青山巒。清晨,吃早餐以前,聽卉君指著遠處的定置漁網機哩咕嚕碎念著,關於洋流、潮汐、漁法及法令……「現在,我終於看懂一點海了,能看懂海的感覺,真好。」她說。
那一字「懂」,背後是多少青春年華。
我有些怔忡,這麼多年過去,只會海泳或浮潛,其他依然一知半解。我還是只會看海,說,海很美。
無知此時是一種脆弱,身為一個島的子民,海只是背景。
她覺察我的悵然,背轉過身,「欸,那妳看山有什麼感覺?」卉君問。
「嗯,我知道山裡面的樣子。」不知為何,看著山就是踏實,那裡面有太多的故事,山裡的氣味、溫度、植被以及水流……
「對啊,因為妳看懂山了!」卉君說。
我轉頭看她,忽然覺得生命無限奧妙。我有一個航海夢,最終是她繞島而行;她如此鍾情於山,卻是我沒入了山林。
我們不過是,依循內心渴望走向自然的兩個女生。山山海海間,用生命各自畫出一個半圓,雖不是照著劇本走,山海交疊,竟也繪出一座我們的島。
每一次,寫完寄出,便殷殷盼著對方的讀後感,有時心急打電話:「妳讀了沒、讀了沒啦?吼,說啊,妳覺得怎樣?」對方的回應或回文推動著自己,我感受到以往獨自寫作未曾經驗的力量。
如海浪與陸地一般,相互推擠、翻攪、陪伴以及成長,從不知道共同寫作這麼迷人,從不知道這條孤獨的道路可能有人作伴,而且,這麼好玩。
那其實並非好玩,好幾回我艱難地在電腦前一格一格慢慢爬,覺得自己走得前所未有的慢,明明寫熟悉的山,卻思來想去吐不出一句像樣的話。有時我感到世界無盡荒涼,寫作困頓,我伏案乾坐,一點一點艱難地吐出一小段、一小段。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完成,換來卉君一句簡短乾脆的「好看啊!」結束。
每一次宣布交稿我感受到的卻竟非虛脫,而是充電。有些篇章明明寫得耗時費力,一氣呵成變成遙不可及的夢,卻總在完稿之時,感到莫名的滿足快樂。隨後兩人繼續討論接下去要寫什麼,這一來一往無形間形成一個環狀電路,那接招、出招、再接招的滋味,難以言述。
原來能夠交會、堆疊、齊手聯發是這麼痛快的事。
於是我深愛寫作,儘管它必須經歷那麼多蒼白焦慮的日子,依舊甘之如飴。而孤寂成為必然的推進器,於此我們能相互照應,那些生命中各自掙扎辛苦的暗夜,因有對話而不孤單。
還有薛——另一位為此書繪圖,我們未曾謀面的女生。彷彿隱身幕後的天使,她的畫筆是詩,僅依憑我們的文字,揮出一幅又一幅慧黠靈動的想像。再經由美編阿德設計排版,如為作品覆上一條輕柔的手織魔毯,不可思議。
而稍早,編輯室裡的卉君滔滔不絕於敘述台灣海洋與山林的現況,郝明義先生耐心聆聽,聽到一半冷不防拋出問題:「情感,妳們的情感呢?」、「要寫下愛啊!」郝先生說完,轉著輪椅出去。我呆愣兩秒,看向完全傻住的卉君,哈哈大笑。
無論台灣的山與海是多麼精彩多麼需要關注,無論我們是多麼鏗鏘有力義憤填膺地敘說著什麼,別忘了誠實交付自己,情愛也需要正義,那令我們顯得真實,而且可愛。
環顧一室,兩位女性作者,是三位男性編輯的推動與支持,才誕生這本捧在你們手裡的書。不時被提醒著:「記得多放一些女性思考。」、「總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光亮所在……」我不得不被撼動,暗自慶賀此書不全由純女性操作,它是兩性合作的結晶,而有了更完整的力道。
我愛山,也愛海,我愛我們是女生,而我們能書寫。
我愛我們的平凡愚痴、丟三落四,年近四十還像二十歲少女一樣天真熱情,一邊探尋宇宙與環境的真理,一邊掃地拖地倒垃圾,穿越重重人生桎梏,仍對未來懷抱理想。
只因海恆常翻覆,而山永遠都在。
目次
導讀 安靜的演化―我對近幾年臺灣自然導向文學出版的看法――吳明益
推薦序1 給你一個群山環繞的擁抱――楊士毅
推薦序2 裂罅有光――楊采陵
◎那些時光機裡飄盪的信箋啊,見證生命的軌跡――張卉君、劉崇鳳
前言 永不停止的對話――張卉君
◎第一部 來自山與海
我不知道,山有多高――張卉君
我不知道,海有多深――劉崇鳳
初識海――張卉君
初識山――劉崇鳳
◎第二部 匯流東海
日出太麻里――張卉君
那一片斜屋頂――劉崇鳳
旅行的意義――張卉君
生命的重量――劉崇鳳
◎第三部:平行凝望
船艏乘浪――張卉君
揹一座青島――劉崇鳳
如燕盤旋――張卉君
呦呦鹿鳴――劉崇鳳
如果妳不曾擁抱過海――張卉君
人之初――劉崇鳳
角――張卉君
長髮――劉崇鳳
◎第四部:無限女子山海
森林是大海的戀人――張卉君
水是山心裡的祕密――劉崇鳳
山始終都在,海不曾離開――張卉君
島的夢行者――劉崇鳳
後記 平凡如是――劉崇鳳
書摘/試閱
試閱1
角————張卉君
嘿,我應該從來沒有告訴過妳,我有一對鹿角吧?
是的妳沒聽錯,一對潔白、堅硬且高達半條手臂的鹿角,三叉如枝向上挺立,完整而尖銳。多年來,它們跟著我流浪旅行,有時出現在老行李箱裡成為我陳列飾品的擺攤利器;有時它們靜靜躺在木格子窗前任陽光灑落,陪我累極而眠;更多的時候,它們被我裝戴在頭上,偽裝成一頭公鹿,剽悍而強壯。
1.
這對鹿角是一位老先生送給H的。
在某個下午溫和誠懇的H受託到老先生家幫了點忙,回辦公室之後他便掩不住得意之色地從身後拿出了那對水鹿角,H那雙笑起來彎月一般的眼睛澄澈像極了鹿,很快地這頭被我狩獵的H鹿先生,便雙手將鹿角禮物雙手奉送給了我。
老先生沒有對H說太多這對水鹿角的來歷,只提到是某次上山時他撿回來的,據說公水鹿每隔幾年,鹿角便會自行脫落再長出新的角,而眼前這對鹿角的根部崎嶇完整,證實了並非人工割取下來的鹿茸。老先生年輕時喜歡爬山,這便是某次山神送給他的禮物。我不知道這樣珍貴的禮物是如何讓老先生願意這樣輕易轉手送給了幾面之緣的H,而從未涉足百岳高山的我,卻因此擁有了一對從未見過的水鹿角。
為此我對水鹿產生了好奇,上網搜尋關於這對鹿角的故事,才看見了這台灣高山上最大型的偶蹄科哺乳類動物,出現在高山湖泊和箭竹林從中的美麗身影。根據描述,台灣水鹿曾經因人類獵捕鹿茸的壓力而野生族群量銳減,一度被列為珍貴稀有的物種,牠們的身影常出現在高山湖泊或小水池邊因而得名,以箭竹、高山杜鵑等嫩芽為生,常在夜間到清晨之間出沒活動,是怕熱的夜行性動物。近幾年來高山水鹿的族群量據說已漸趨穩定,和長年出沒在湖畔紮營的登山客也不太怕生,有時還緊跟著人走,為著就是攝取人類排遺中的鹽分。而在演化的過程中,水鹿的天敵幾乎只剩下人類,因此公鹿頭上的那對鹿角主要不是為了要禦敵,而是在同類之間爭取配偶權或地盤時,爭相激鬥的基本配備;鹿角長得越是光潔高壯的公鹿,對於繁衍後代或群體中的地位,也有高偉的象徵之意。
堅毅硬挺、光潔純粹、卓然昂揚,是我對手上這對沈甸甸鹿角的第一印象。我想它的主人勢必也是一頭後腿結實、氣宇非凡的公鹿。雖然鹿角的成分比較接近增生的角質層,斷了之後還會重生,但人類身上沒有角,唯一增生的角質大概就是指甲,古時候中國的貴族女子留長指甲,甚至要戴上指套來保護,以展現威權;從中外文獻的紀錄之中發現,自古以來,人類對於獸角便保有一種崇敬與膜拜,「角」是一種力量的展現,不論是權力、地位或威儀。
2.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常常為自己戴上這對鹿角。
相較於山野中將自己完全浸淫其中、脫開一切束縛躍入冷冽野溪中的妳和玩得盡興的女孩們,我完全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角色,將自己層層包裹、武裝,像是芙烈達卡蘿車禍後全身打上動彈不得的石膏,又像是時刻準備裹屍沙場的鎧甲武士,總在工作的時候,當我掏出印著「執行長」的名片,在各大學術研討會場合、公部門會議現場、記者會,或是向準備遊說的企業表達身分時⋯⋯我在意自己的穿著談吐是否「合宜」得像是一個資深海洋組織的領導者,更總是在對方看著名片之後揚眉抬頭正視我,一句:「執行長妳好年輕喔!而且我沒想到是女生呢。」這種貌似稱讚暗裡卻充滿了歧視意味的寒暄之後,我便微笑著默默戴起那對沈甸甸的鹿角,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接下來的會議中發言絕對犀利不手軟——為此,我總在每次開會前格外努力地準備,有些超過理解能力的學術資料,也想方設法地請教專業者,讓自己在每次會議前都像是出征一樣彈無虛發。因此在年輕一輩團體夥伴間,贏得了「東海岸女戰神」的封號,聽見時我的鹿角總是驕傲地閃著光:機智、鏗鏘有力、柔中帶剛、毫不退讓,必要時和敵人角力廝殺也一無所懼。我以為我該是這樣的,以全身緊繃、高大的鹿角來支撐過於年輕秀氣的臉龐,好撐起一個老組織該有的老靈魂、專業與尊嚴。
我始終沒有忘記,甫接任組織裡的領導者角色那年,臺灣社會剛正經歷著反美麗灣、反國光石化、太陽花學運、反服貿、反核⋯⋯等民間力量興起的社會運動,因為長期對藍綠執政的不信任,整個臺灣政壇權力開始翻攪鬆動,出現了綠黨、社民黨、時代力量等新的政黨代表與素人候選人,連環團代表也紛紛揭竿起義、宣布參選,想要一舉翻轉長期以來的臺灣政壇;彼時藍霸天的花蓮地方政治也想藉機推派一位民選候選人,送進縣議會撐開一些新的可能性。在地環團聚在一起開會推選,女性有保障名額勝算較大,剛回花蓮任職的我也被大家拱著起鬨。一向沒有政治敏感度的我連忙拒絕,然而大家推選我出來的理由並不是因為累積了什麼地方聲量,某位前輩一句無心的「光憑妳長這樣,就一定可以固好多票了啦!」讓我聽了之後火冒三丈,檯面上是追捧,在我聽起來卻是刺耳,言下之意是我光憑外表就能獲得今日的成就,其它努力都不被看在眼裡?
「是妳想多了啦!」身旁親密的人見我總是如此用力地將自己綑綁收束,活像是代父從軍的花木蘭綁束胸,我從未如此想掩蓋自己的女性特質,卻又不甘心活得不像自己,我總是在扮演著「某老牌組織的執行長」這樣的身分,不能有情緒、不能脆弱、不能感情用事;必須理性客觀、高瞻遠矚,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必須強悍而勇敢,才足以代表妳的組織;而屬於女性的必須盡量收起,正如過去在災去跑田野調查不可能穿細肩帶民族風一樣,在田野中就是格子襯衫T恤牛仔褲,在船上絕對是長袖運動外套長褲加運動涼鞋,會議時穿上襯衫短靴,記者會一定是組織T恤出場。
我懷疑,陰性難道不能是有力量的嗎?或者我們只是慣性地、下意識地要模仿陽剛?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了。幾乎忘記以前的張卉君,機敏有趣、古靈精怪又可以千嬌百媚,眉間有的是英氣而不是皺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我總自詡是意志力大過體力的人,但身體總是比心還要誠實,漸漸地開始不堪負荷,頭上的鹿角拿不下來,不再是我需要的時候戴上,久而久之它開始在我的腦袋上生根了,吞噬了溫柔和耐心,過於發光發熱的結果,反而灼傷了身邊的夥伴與親密的朋友,我的溫暖和同理心不見了,24小時都戴著角,慢慢長出了刺。
「欸!妳的頭頂氣都出不去耶,頭皮好漲。」我的女神中醫師為我把脈看診,看的不僅是身體的病痛、無法呼吸與難眠,還有我把自己假裝成一頭公鹿的現實。「妳這個齁,根本之道就是就換工作啦。不然⋯⋯只好我先幫你頭頂放血。」女神醫知道我的執拗,其實我們都清楚不是工作的問題,性格決定命運,「妳太勞心,很耗神,氣都不見了。」她總是一邊針灸一邊叮囑我,小小的診間一向人滿為患,有時候預約掛號都是半個月以後才有可能排得上,但她對我極好:「沒關係妳就現場來,我加班也幫妳看⋯⋯這是我們對前線戰士僅能表達的一點點心意了。」我尷尬又感激地笑笑,忍著疼痛。
3.
還好總是有人記得,我不戴鹿角時的樣子。
每到夏天,是組織工作量最大的時候,因為從五月端午節過後一直到九月中秋節東北季風下來以前,臺灣東岸的海域相對來說比較平穩,其中又恭逢暑假,一些親海、溯溪的活動總是安排在這段期間,整個工作團隊又要在賞鯨船上帶解說、又要辦理自營的親海活動,人力左右支絀、捉襟見肘。忙到天昏地暗的縫隙,總還是有夥伴偷閒地問著難得的假日要不要也去溪裡走走泡泡水?那個假日市集要不要逛一下順便做活動場勘?解說培訓的結業典禮在船上辦,要不要一起去跳海?
即便知道百分之九十八的機率我會拒絕,但大夥兒還是會願意開口試探幾下,尤其是一年一度的解說培訓,「執行長要上船頒發結業證書吧!」夥伴們連拖帶拉地讓我上船,為的就是難得包船可以跳海。這是過往我們暑期長達兩個月營隊的傳統,花蓮的海域能夠直接下水親海的區域不多,包船出海跳水可以說是最直接的「擁抱太平洋」了,沒跳過海的躍躍欲試,跳過海的則欲罷不能,這簡直就是過去每年夏季燃燒到最旺盛的高潮。
「妳想去嗎?」身旁親近的朋友B問。
「有點想。但是⋯⋯」我很不好意思承認,在「海洋組織執行長」的鹿角形象之下,其實我並不諳水性。
「妳不敢跳嗎?」B讀出了我的猶豫。
「我又不是沒跳過!」在這個組織裡這麼久,這樣的「傳統」少說也是躬逢其盛過幾次的,但每一次從船舷邊要下水的瞬間,越是越是恐懼。
「不是說要擁抱大海嗎?」B笑了。
「因為我每次都是被推下去的。」老實說,在船與海之間,當船隻停下來隨著流上下起伏,面對著全世界五大洋中最大的水體,腳下深不見底,我總在自以為做好萬全準備的時刻,猶豫不決。
「所有事物的存在都伴隨著不完美。當我們近距離觀察事物,都能發掘缺陷。每位匠人都知道完美的界線:缺陷會回頭凝望你。」我想起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在詮釋日本侘寂(wabi-sabi)美學提到不完美「非美為美」時的句子,擊中了我——我被缺陷回頭凝望著。
我太想要完美了,戴上鹿角之後。
「其實真的沒有人規定黑潮的執行長要是什麼樣子,妳就當自己的執行長就好了。」不止一次,身旁親近的朋友真誠地告訴我:妳可以做自己,不用那麼辛苦戴著鹿角,妳快把自己壓垮了。然而我卻無法放下對「完美」的執念,我希望事情照著我所規劃的去完成,連跳海也是,因為不會游泳,我甚至無法優雅地下水,每一次都是被推下去的——右手臂內側長長的一條刮痕始終沒有消失,那是我因為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被推下水,掙扎著抓著船梯,用力過度之下白鐵梯在我手臂上留下的戒疤。
對於跳海真正得到樂趣,忘記懼怕,其實是在無數次的練習之後了。
不僅在游泳池、在花蓮海域,在澎湖南方四島、在蘭嶼,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從不同高度跳下水,我拋下了完美和對不確定的恐懼,不顧一切縱深下跳的霎那間,沈入深深的藍裡,既暖又軟,沒有什麼會傷害我,只要我相信海,它便會在我憋的那口氣吐完之前,順著水團將我推至海平面,呼吸。
海水的浮力比游泳池大,潜下水之後再趁著水流蛙游,甚至可以放鬆地望著天空仰泳,當身體習慣了海的擁抱,便再也忘不了原來廣袤才容得下溫柔——海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她有各種樣子,但卻沒有人能夠離得開她;我如果成為我自己,我害怕的是什麼呢?我不停自問。
4.
前幾天我做了夢,夢到多年前在雲南浪居時遇到同為旅行者的朋友宋,她是翻譯吉杜・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作品的中國譯者。
「我害怕成為沒有用的人。」夢裡面,宋問了我一樣的問題。
「妳有想過,為什麼人一定要有『用』嗎?」宋輕輕地承接著我的回應,我一時語塞。
「『有用』又是對誰而言呢?」宋接著問。
「對世界啊,對在乎的土地和人啊,我想當一個幫得上忙、有用處的人。」我不再閃避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為別人而『有用』呢?為自己有用,讓自己過得快樂而充實、平靜,妳不覺得很重要嗎?」宋沒有反駁我,只是輕輕地回問我。
我這才發現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快樂、對自己「有用」,是重要的事。從小我便背負著家族的責任,父親是獨子我是長女,家裡沒有男孩子所以我寧願被當成爸爸值得託付的兒子,我想長出足以承擔一切的肩膀,我想要有力量保護家人、保護珍視的價值、保護我所愛的一切;我抗拒柔弱的形象,慶幸自己至少有客家女性吃苦耐勞的血統,甚至不惋惜厚實的手腳顯得粗魯,因為它們能讓我做得更多,只要我多承擔一點,其他人就可以少一點辛苦。
夢裡,宋聽完笑了,摸摸我的頭:「原來妳是戴了鹿角的母鹿啊。」
我怔怔地看著她。
「太辛苦了,妳。」宋輕輕擁抱了我。
不知怎麼地,我流下淚來,在天高地遠的異地,淚水溢流到嘴裡,嚐到的竟是海的苦澀鹹味。
霎那間那對過重的公水鹿角,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脫落了。
試閱2
長髮————劉崇鳳
母鹿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母的而已。
那昂揚向上硬梆梆的鹿角掉下來一刻,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摸摸自己的頭頂,什麼東西柔軟下垂,任其滋長?
37歲這一年,我蓄起了長髮──自小到大從未做過這件事,無人知曉下這個決定有多困難,浴室裡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感到微微的緊張和興奮。
1.
小時候,我常在房間盯著鏡中的自己,煩惱頭髮怎麼又短又翹,我也想像別的女生一樣有長長細細的頭髮……風吹過就飄起來,好好看。可是我無法忍受彎來翹去的髮尾,不整齊的頭髮叫人心煩意亂,只好委曲求全留短髮,偷偷羨慕著其他長髮飄逸的女孩。
於是拿一條紅色長絲巾綁在額上,放長長的絲巾下來,幻想自己是個長髮女孩,在房間裡跳舞。跳累了,停下來看鏡中綁著紅絲巾的自己,覺得長髮真美,聰明的我總不忘提醒自己輕巧跳過那一秒鐘的失落──我的長髮不是真的。
童年過了以後,我便忘記長髮的夢想,忘記確實輕鬆多了。中學時代,班上一票女孩流行剪男生頭,我將自己喬裝成大辣辣的小男生,要瀟灑帥氣還不容易?這模仿一點不難,直到十七、八歲書包一甩飛車便往西子灣的年紀,更是如魚得水。
「她很帥!」這話成了一種神氣的正字標記。下巴一抬,柔情傲骨,不可一世。
每兩個月我會走進一次理髮店,不染不燙也不做造型,「剪短!」這麼跟理髮師說。「多短?」他會問。「愈短愈好。」我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任其落下,到底為什麼能這麼爽快剪去多餘的,我從不多想。與理髮師的溝通永遠在長度,他認為剪到這樣就可以了,我卻總覺得不夠短。「妳乾脆理平頭好了……」他說。「也可以!」我大笑。
看著鏡中犀利明快的自己,我很滿意。
大學時,我們相遇,妳及肩的大波浪長髮柔媚生姿,我簡單俐落的短髮英氣勃勃。大四那年我從美國打工渡假歸來,異地未剪的頭髮一不小心留過了肩,「崇鳳就算長頭髮也不像女生……倒像個印地安人。」朋友說。「妳怎麼變成這樣?」妳看著我失笑。不囉嗦,回台灣三天,就去把頭髮剪了。如眾人所說,崇鳳適合短髮,我深信不疑。
我的母親一生短髮,精明幹練。而我未曾細想自己可以是什麼樣子,不自覺繞著外在價值公轉,這麼轉著轉著,轉過了青少年轉過了青春,毫不懷疑,單人旅行短髮是絕佳的保護色,登山健行尤其方便,我甚少見過哪個女嚮導,溫婉可人長髮及腰。
2.
山野場域中,女嚮導一直是稀有動物。大家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未曾去探究為什麼。
大學時期登山社唯一的一位女嚮導叫珊,珊很強,自然而然成為眾學弟妹仰慕敬畏的對象。珊疼我,教導我關於山野技能和身體訓練的一切,然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某次她送宵夜時短暫交會的目光間,眼底無言的柔情閃爍,稍閃即逝。
我從不多說,珊的柔情是個祕密,她的強卻眾所皆知。
那時社上盛傳這麼一句話:「珊真的很強,比許多男嚮導都厲害。」我偏頭想:「強」是什麼?不自覺向她望去──珊很酷,短髮、褲裝、說話精煉無贅字,統籌能力和山野技術沒話說,膽識過人,開了一支又一支高山溯登長程勘查的隊伍……為了讓自己能追上她,我認真效仿,最後深知自己無法成為她那個樣子,直到畢業,我都沒有晉升。
我花了比想像中更長的時間,才明白我可以不用像珊一樣,也不需要像任何其他的學長。漫長的登山社四年,我中性的外型都冀求自己如他們一般強大,然而我卻沒有自覺:無論我外表如何男性化,我都無法強大──因為那不是我。
要識破自己男孩子氣的源頭,並不容易。多年的山野經驗,我始終看不清山裡清晰的女性面容……可愛的女孩多是被照顧的角色,能照顧他者的女嚮導,清一色偏向中性,兩腳打開、雙手插口袋時自有一股氣勢,於是乎,我一直以為女嚮導該是如此。
努力訓練自己,至終卻遺忘與拋棄了自己,偶有怔忡「我在哪裡?」、「我在幹嘛?」搖搖頭,繼續催眠自己:應該要這樣、可以像那樣。
一個秋日,在異地的山裡,一陣風來,落葉紛飛,剎那間天地萬紫千紅,仰頭我看見每一片陽光下旋轉的葉子,在落葉飛舞的山裡奔跑,隨後一片片撿起、細看……紅的、黃的、紅黃相間的、黃綠相間的……咦,沒有一片葉子是一樣的!怎麼可能,不是差不多嗎?我趴坐在地上,一片一片端詳,真的,沒有一片葉子一樣。其轉色的部位、漸層的色澤、乾度以及形狀,各有千秋……我就這麼被落葉鼓舞了,如果怎麼樣都可以,如果我是一片葉子,會是什麼顏色?將以什麼姿態落下?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才能在山上自在作一個女生。甚或是,以女生為榮。不知不覺,我的外型改變了,氣質也是。收起了犀利和強悍,才發現我的柔軟。而我喜歡我的柔軟。
「妳怎麼能這麼細膩地覺察?」偶爾聽聞夥伴如此嘆道。
「是嗎?」我抬頭,眉頭一挑──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呢。
那一年,朋友阿飛請我帶孩子上雪山。阿飛是個身高超過180公分,外型看來有些「飄撇」的中長髮男子,似乎沒什麼能羈絆他。山裡的第一個夜晚,阿飛在山莊廚房與一位老大哥閒聊,老大哥嘴上溜著許多饒口的山名,穆特勒布巴沙拉雲布秀蘭或素密達……唬得阿飛一愣一愣的,老大哥陡地停下來,問阿飛:「你就是隊伍的嚮導吧?」此時好巧不巧,我一腳踏入廚房,阿飛順勢指向我:「喔不,她才是嚮導!」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老大哥看我的眼神。
錯愕、懷疑,甚且,帶點睥睨。
他沒說話,我讀到他眼底的問號:「怎麼可能?」相較於阿飛,157公分的我看來如此平凡矮小,而且毫無氣勢。
嗯,嚮導不能個子嬌小,溫柔細膩嗎?
「我是嚮導。」我笑看著他。
老大哥看看阿飛、又看看我,看來看去沒有個頭緒。「是啊!就是她,她是嚮導!」阿飛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搞不懂哪裡出了問題。
老大哥依舊一臉狐疑,他想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時至今,我依舊記得那老大哥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忘不掉。那當下五味雜陳,一點荒謬、一點氣憤,或許還有屈辱,然而我很清楚,老大哥不過是一位代表,代表社會大眾看待女性的標準與價值。
自小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不自覺朝那個方向前進。人們從不明說,但一致的想法深埋意識底層,於是乎,大部分的女強人,都長得很像。那讚揚的話是這樣子說的:「……而且,她一點都不輸給男人!」而今我重新思考這奇怪的讚美,只要不輸給男人,足以齊頭並進甚且比男人更出色,必然被欣賞、被肯定──這狀況,在山野間尤其明顯。
我們的世界,竟因此失去其他可能。而那是我、我主動依附並朝單一標準的世界看齊,導致更多人一起失明。於是老大哥的失明,我要負責任。
回頭,把那些不屬於我的都還回去,這讓自己顯得輕省許多,我的女性特質也鮮明起來:敏感的情緒雷達、重細節的周全、高度的同理心、和溫柔綿長之力。這正是多數男性夥伴所需要的,正因此我們一起合作,陰陽合璧,才是自然。
這是一條孤獨坎坷的道路,當人們稱頌仰望女嚮導厲害的同時,我會直視背後那股幽深的空洞……是,我的體力不是最好的、山野技能尚有許多不足之處,然而這無妨那股勁道的開展:堅定、柔韌,如月光照耀大地,我未曾懷疑。為此一次又一次與夥伴攜手引領人們入山,看他們在山野間遇見新的自己,掙扎、碰撞、覺察與蛻變。我多麼著迷於見證野地生活一點一點改變了人,因為我也是,這樣被更新的。
「妳是嚮導?」老大哥暱眼看我,將我從頭到腳掃描一次。
「是,我是。」我抬頭。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們得一起為共有的新世界鋪路。女嚮導要多,山才會美啊。
3.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愛我是個女人,愛自己能成為一個女嚮導。
我不僅是一個女人,我還是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媳婦。
自小父親母親嚴格控管我的活動範圍,女孩子家不可以隨便到處亂跑,我背離了他們;婚後與夫婿攜手返鄉耕種,卻三天兩頭就不在家,面對留在客庄守著老家守著田的丈夫,我不免內疚;而不知何時,台北的婆家成為我的休息站,公公婆婆時常見我背著大背包來去如風,我不及細想他們如何看待這失控的長媳,我不敢想。
時常,我難以自處,我該符合誰的期待?做好哪些本分?守住哪些形象?我習慣負重,卻有一種重量我背不起,自小到大只要順隨底心渴望出走,就可能負上「自私」的罪名,每每背著大背包轉身走出家門一刻,總覺肩頭沉重、無力起飛;總覺自己不是懂事的孩子,卻又無法因此罷手,溫順地待在家裡。
人們讚揚這女子逐夢踏實,光鮮亮麗的幕後,「鳳鳳,跑夠了吧?結婚了就該定下來,別再到處亂跑了。」我的母親這麼苦口婆心與我說,她盼著孫子。
山始終在那裡,什麼也不說。
野地從不訴說道理,只是靜靜存在,任我從其中翻尋奧秘。一顆在松針上忍住不滑落的露珠帶給我希望;一片毫不猶豫墜落的葉子賜給我勇氣;千變萬化的天空要我從深深的井底爬上來;蜘蛛結出浩大精巧的織網告訴我世界的深邃;一隻樹上摔跤又坐起來的猴子逗得我哈哈大笑……野地精彩,我時有語塞,背負著任性、貪玩、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代價來到山裡,要尋找什麼?我是不是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媳婦?我是不是一個好女人?
「好」這個字拆開,正是「女」、「子」,那麼無須辯證,我就是了。
但我不想當一個好女人,我不要。這一生,為了要「好」、要「強」,已經犧牲那麼多,只為一個標準形象。然而,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不知道啊!
林間散步時我仰望幾棵玉山圓柏,看祂們的枝幹在風裡起舞,即便糾結,也高聳伸向天際。爬到一根大倒木上呆坐,被這雖死猶榮的中空和偉岸完全折服,只是靜靜在森林裡漫步,就找回信心。一股巨大而古老的安定之力扎進身體裡,似乎再難的人生課題都能在老圓柏的生存智慧中迎刃而解,偶爾,我會在那樣浩瀚的安靜裡,怔怔落下淚來。
接受自己就是這麼纖細善感,我看向圓柏,是祂們認出了這樣的我。
山時時刻刻提醒著,無須輕易隨外界起舞。自然界中上萬種生物群相,沒有一種是多餘的、麻煩的、不應該存在的。
所以,只要再一個轉身就好。在背著大背包轉身出家門那一刻,記得,再一個轉身,說謝謝。那些妥協那些無可奈何、那些等待那些提心吊膽、那些碎嘴那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也是不停跌跌撞撞地練習著,支持。終究是放手了,我才得以展翅飛翔,成為劉崇鳳。
而我,也終究是放手了,關於「強」、以及「好」,這才悠悠想起幼年的願望,是留一頭長髮。
4.
我的頭髮粗且乾、正黑色、自然捲、髮尾分岔,且呈現不規則翹起。
而今我已不會再「糾正」她了,我喜歡她微捲的弧度,不直,也沒關係。留長了以後,才發現洗髮花時間、掉髮要清理、平時要整理……我感覺新鮮,像重新和自己談一場戀愛。
如今每一次洗完頭,都要好好吹頭髮。吹風機成為我的法器,如某種儀式,引領我重新看望鏡中的自己。撫觸著濕潤凌亂的髮絲,一點一點將其吹乾,感覺她一次比一次更長、更順。有一晚,一邊吹髮一邊觀照鏡中長髮的自己時,竟看見小時候的我和現在的我在鏡中結合了。左右有兩個人影緩緩靠近中央,與我的鏡像疊合,拼整出這一個我。眼睛眨一眨,長髮的我明晰而篤定,什麼也沒變,卻什麼也都變了。那瞬間我冷靜出奇,恍若這不過是日常一景。
練習將長髮挽起、練習綁高高的馬尾、練習欣賞不同的自己,重新定義自然美。入睡前,將頭髮完全放下來,甩一甩,蓬鬆而微捲,有時會順手將她挽向一側──這是一個全新的動作,而今我適應良好。
我要把她繼續留長,每一天都超越我所熟悉的自身,然後,告訴鏡中的自己:「妳的頭髮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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