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沙河

【出版前言】
削廋卻獨特的靈魂

生命裡不免會有令人感到格格不入的時候，彷彿趔趄著從一眾和自己不同方向的人群中穿行而過。然而如果那與己相逆的竟是一個時代、甚至是一整個世界，這時又該如何自處？一生以叛逆而前衛的文學藝術屹立於世間浪潮的七等生，就是這樣一位與時代潮流相悖的逆行者。他的創作曾為他所身處的世代帶來巨大的震撼、驚詫、迷惑與躁動，而那也正是世界帶給他孤獨、隔絕和疏離的劇烈迴響。如今這抹削廋卻獨特的靈魂已離我們遠去，但他的小說仍兀自鳴放著它獨有的聲部與旋律。
該怎麼具體描繪七等生的與眾不同？或許可以從其投身創作的時空窺知一二。在他首度發表作品的一九六二年，正是總體社會一意呼應來自威權的集體意識，甚且連文藝創作都被指導必須帶有「戰鬥意味」的滯悶年代。而七等生初登文壇即以刻意違拗的語法，和一個個讓人眩惑、迷離的故事，展現出強烈的個人色彩與自我內在精神。成為當時一片同調的呼聲中，唯一與眾聲迥異的孤鳴者。
也或許因為這樣，讓七等生的作品一直背負著兩極化的評價；好之者稱其拆穿了當時社會表象的虛偽和黑暗面，凸顯出人們在現代文明中的生存困境。惡之者則謂其作品充斥著虛無頹廢的個人主義，乃至於「墮落」、「悖德」云云。然而無論是他故事裡那些孤獨、離群的邊緣人物，甚或小說語言上對傳統中文書寫的乖違與變造，其實都是意欲脫出既有的社會規範和框架，並且有意識地主動選擇對世界疏離。在那個時代發出這樣的鳴聲，毋寧是一種挑釁，也無怪乎有的人視之為某種異端。另一方面，七等生和他的小說所具備的特殊音色，也不斷在更多後來的讀者之間傳遞、蔓延；那些當時不被接受和瞭解的，後來都成為他超越時代的證明。
儘管小說家此刻已然遠行，但是透過他的文字，我們或許終於能夠再更接近他一點。印刻文學極其有幸承往者意志，進行「七等生全集」的編輯工作，為七等生的小說、詩、散文等畢生創作做最完整的彙集與整理；作品按其寫作年代加以排列，以凸顯其思維與創作軌跡。同時輯錄作者生平重要事件年表，期望藉由作品與生平的並置，讓未來的讀者能瞭解台灣曾經有像七等生如此前衛的小說家，並藉此銘記台灣文學史上最秀異特出的一道風景。

晨河
我在清晨走向我心中永遠存在的一座橋，我懷著一種不可言喻的心情站立在那裡。從橋上俯覽南方下游的河床，河的兩岸長著高大茂密的樹林，我看到前所未有的驚人事物。我當然不止一次從這座橋走過，包括我的童年在內，記憶是清晰的，包涵著無比難言的懷想，尤其現今的事物更加使我吃驚，河床裡滯著黑暗的污水，它使水草長得很凶惡挺拔，沙灘上散佈著臭味的垃圾，這些與我小時候在橋下涉水玩沙，沿著河水捉魚，在清澄的水潭游泳相比之下，能不使我怵目驚心嗎？我現在敢再下去與垃圾為伍嗎？我把相機放在橋柵上，拍下了我的第一張擁有屬於自己的PENTAX的照片。我已經四十一歲。河上空際佈滿灰靄的氣氛，沒有強烈對比的陽光照射我所看見的景物，這張照片有如我心中的全部憂鬱的感懷。我懷疑這會是我開始攝影的主題？悲傷或歡樂，事實上這又有什麼不同和關係呢？我並不計較成敗如何，或將來給看到我的攝影作品的人的觀感如何，我應該只關心我想要拍什麼就拍什麼，我想這樣我的心就會自然指引我走向一樣路，這條路大概就是我暫停小說創作後的第二個生命；如果要俗稱生命的話，那當然與前面的生命也是相連接的，而現在我將我心象寓於這條河的名字，和我曾在小說作品中描述的河流也是同一條的河流，它就是沙河。

夜景
一個星期來相機一直存放在櫃子裡，好似不曾有過拍照的事，把它忘忽了。晚飯之後，我想把相機拿出來，先在門口處對著夜空，試試光圈和焦距對夜景的處理，而在夜色中，因光線的不足，速度的決定就是一項重要的技巧，必須從經驗中去辨別，去計算合適的時間。我帶著腳架出去了，還沒有決定要拍攝什麼題材，夜色中的事物和白晝有極不同的面貌和內涵，幾乎任何事物都有詭譎的意味，暗藏著使人產生相像的濃厚成份。我不想去拍熱鬧的市街的夜景，心裡知道沒有把握，我出來是為了試驗有關時間和光圈的調整問題，最好選擇一個僻靜之處，可以慢慢思考和操作。我走到一條市街的路尾，那裡堆積著很多原木，旁邊的小空地是一家汽車修理廠，一輛小轎車的後面被千斤頂高高地架起，地面擺放一盞燈光，清楚地照亮那後輪被拆下來後露出的板葉和車軸；我再觀察附近的環境，左邊有一部廢棄的車體，撞壞的模樣很可憐而醜陋，右邊前方停放著一部裝貨的大卡車，有說話聲在卡車的那一邊的走廊上，不知在修理著什麼物件。我擺好架子，安上相機，開始做決定拍攝的準備，鏡頭裡呈現出主題外的木麻黃樹的遠景和灰黑的天空。我希望在那部待修的小轎車底下有人仰躺著工作的情形。一會兒，兩個青年帶工具來了，蹲在那裡，或站著，我更希望能拍到好的面部表情，但我又怕失掉機會；由於我希望能有一張很濃厚的黑色部分的照片，我決定把光圈加大；而且我也不希望打擾他們，使他們過來干涉起見，我必須快點按下快門；我終於在其中的一位走過來時，按下快門。他來問我做什麼，是測量什麼嗎？我心理明白他不懂見識，但我還是照實說：拍夜景。後來我又以同樣角度拍了兩張。我把方向轉到最先注意到的原木，鏡頭裡一片漆黑，光線當然不足夠；我把速度調到A，按下快門，數著一、二、三，實際時間可能只有兩秒多鐘。這四張花了約五十分鐘拍到的照片的成敗，正好可以給我一次經驗，做為下次拍夜景的依據。我轉回來，在家隔壁的走廊重新架好，想拍對面空地堆積的廢鐵管和廢腳踏車，有一塊房屋的廣告招牌立在背後，我記得在白天，也曾以此為題材拍了幾張照片。當我企圖獵取從面前的道路經過的騎車者時，意料之外的是：在按下快門和自動收回快門之間，對象已經跑掉了，讓我驚奇了一下。我在那裡等著，始終沒有滿意的人物闖進鏡頭裡來，我想慢速要拍動感的照片一定失敗，我只好拉下自動拍照的機關，自己跑去依靠在鐵管上，但距離很遠，我聽不到擯嚓的聲音。我的頭也一時不知要朝那個方向，可能不穩定，料想注定也是失敗的。我收拾好進屋去，今夜的工作就告了一段落。

一切大致完成
我把六張組合的海灘風景照片貼在新屋的牆壁上，一切的佈置大致完成，自起建以來至今約有一年的時光，它耗費我所能籌來的金錢，同時我也付出無法計數的勞力和精神，我盼望它能給我安適的感覺，使我能從今天開始有新的生活。所有的憂慮和不安應該從今天開始消失，在這個新屋裡我必須重建我的信念，並且在生活上有獨立和自由的感覺；雖然我的家人還住在市鎮，我們沒有脫離關係，基本的生活還是互相照應，但我住在山區裡希望能重拾我的寫作，能夠不致紛擾地讀書；我時常感覺我的時間已不多，而想做的事卻不斷地湧起，因此我期望能在這屋子裡完成一些我過去未曾達成的事。晚飯之後，黑暗開始包繞著我，我有點敏感，心裡懷有恐懼的想法，但我明瞭這是最初而有的現象。所有在這山畔的新屋裡的能聽到的聲音和看到的形象，我都想了解和辨識，包括寂靜也要為我所接受，以建立我的安全之感。當一個人習慣於家庭生活而突然變換為孤獨，就像一條溪水的魚游向大海所體驗的，生命之河有如自然賦予的軀體，而海洋就是它嚮往的精神世界，將充滿未知而浩瀚的創見；我的獨處願望就有這種意味存在，因為例行的家庭生活已經使我變得怠惰，思想趨於僵化，除了做不完的瑣碎工作外，就是無聊的呆坐，因此也容易受外來的引誘而浪費時間，唯有獨處才能集中精神，重新創發。生命的存在經由沉思觀照而獲得，在這樣的思想裡，所有生活細節的重憶會變得有意義，並從中撿起和加以組織成為一種創見的形式，這是創作生命之所由來的途徑；如果沒有經由凝神思考的作用來體驗生活，生活就是盲目的，是一種沒有精神存在的肉體生命而已。精神是生命存活唯一可留存的結晶，沒有精神的話，生到死之間就沒有距離可言，也使生命個體的存活成了浪費，猶如記憶喪失的癡人，不能意識和證明自己的存在。一年來的擔苦所換得的就是我想樹立起來的新希望，這也是我未來的生活之路，不到今天我全然不敢肯定，在這建屋的過程中，我處處顯露的焦慮和折磨都在今天呈現它的可貴代價。這本日記就是我的思想和心懷以及生活的記錄，由於新的里程的開始，所有過去的已告一段落；當新的事物來臨的時候，應該向過往的一切告別，這個筆記就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