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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1:江寧晨風(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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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1:江寧晨風(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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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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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江寧晨風漸起,吹拂一段人生。滿紙荒唐之言,誰解其中滋味?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天祚帝、完顏阿骨打、吳乞買,成吉思汗鐵木真、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秦檜、岳飛、李綱、種師道、唐恪、吳敏、耿南仲、張邦昌,忠臣與奸臣的較量,英雄與梟雄的博弈,胡虜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一個國家與民族百年的屈辱與抗爭,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悲愴……
而在這之前一點點,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在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金融大鱷蹈死地,蘇家贅婿獲新生;
水調歌頭驚四座,伽藍新唱動人心;
淡泊人持淡泊心,大智若愚掩其鋒;
驀然回首闌珊處,不動聲色轉乾坤。

江甯晨風起,且看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共譜一場歷史傳奇。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七百萬次點擊。
3.如果將來有一天走得太快,你要記得你現在的心情,該停就停,該退就退,不要勉強,免得到最後捨本逐末,忘了自己要什麼。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即便回到現在這裡,你也沒有失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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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楔 子 繁花過眼開一季
第一章 金融大鱷誤蹈死地 蘇家贅婿重獲新生
第二章 謀閑差贅婿入私塾 作消遣小婢唱新曲
第三章 止水詩會眾賢爭鋒 水調歌頭技驚四座
第四章 傳奇詩堪配傳奇事 淡泊人時持淡泊心
第五章 如君子交情好日密 不經意言扭轉乾坤
第六章 藏書樓考校再揚名 伽藍雨新唱動心弦
第七章 期待落空紈?失望 圍欄夜話夫妻交心
第八章 巾幗英雄獨自刺殺 驀然回首再見那人
第九章 青玉案打消質疑聲 施小計售賣松花蛋
第十章 舊相識引來新麻煩 小生意推演大道理
第十一章 花魁大賽全城盛事 爭風吃醋比鬥詩詞
第十二章 驚鴻一瞥再見偶像 鍥而不捨刺殺終成
第十三章 趟渾水冒險救刺客 求不得屢次放冷箭

書摘/試閱

楔子 繁華過眼開一季
哢嚓!砰!
火焰燃燒著,電路啪啦啦地響,他從傾倒的汽車裡爬出來的時候,視野有些模糊。
夜色下,公園裡,城市的燈光映在河面上,如火般搖曳。那邊城市的繁榮與這邊公園的寂寥形成了鮮明對比。他記得公園的開發項目是他在十多年前主持的。
“真是個失敗的項目啊……”
一陣風吹過來,他歎了口氣,踉踉蹌蹌地朝那片迷離的水光走過去。後方的汽車陡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火焰升騰,熱浪從背後席捲而來,仿佛要將他淹沒一般。天空中傳來直升機的聲音,隨後是一道明亮的光柱晃亮了眼睛,有人在高空中喊話,公園兩側追趕的車輛也已經到了,大部分是警車,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燈光,場面混亂不堪。
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血液從額頭上流下來。他伸手擦了一下,緊了緊風衣。河道兩側,氣墊船與快艇蜂擁而來,防止他跳水逃走。
“真是的……我又不是什麼殺手……”
密密麻麻的海陸空包圍令他視線模糊,心中煩悶。他明白這次沒有多少僥倖逃脫的可能,冷風吹過來,腦子裡想起的反倒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城市,那時候,河岸那邊沒有輝煌如宮殿一般的繁華情景,但給人感覺很溫暖。河岸這邊全是土坡,還有一條黃土小路,由家裡去學校的時候,他常常跟幾個朋友一起,騎著自行車從這裡過去。
“我將來要在這邊建座公園,讓這裡變得更漂亮,讓城市裡到處都有高樓大廈,我們都住進去……”
他那時還小,去過繁榮的省城之後就立下了這個宏願。多麼意氣風發的年紀啊,此後二三十年的時間裡,他如同剛剛發明石刀石斧的原始人,以驚人的魄力開拓進取,越過了旁人難以想像的無數驚險難關,建立起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金融帝國。有時候想想,連他自己都覺得有如夢幻。
在別人眼中,他已經是完全不會被打倒的金融巨人,他自己也這樣認為了。然而此時此刻,重回故地,他才漸漸地明白過來,這座公園,終究是開發失敗了啊。
他的初衷本來是想讓所有人都快樂的……
項目開發失敗後也不是不能補救,只是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對現在的他來說,這點兒資金也不算什麼——然而為什麼一直沒有做呢?以前他想做的時候,因為資金並不寬裕,項目暫時擱置了,後來又因為沒有效益而刻意繞過了。現在想起來,很多東西他以為是記得的,其實忘記了;很多東西以為忘記了,其實卻又記了起來……
當初那些美好的期待、許過的願望、走過的路一一在他腦海裡閃現。他在河堤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燈光晃眼。他心緒複雜,伸手在身上的口袋裡摸了幾下,這個時候真的需要一根煙,雖然戒了很久了……
有人將煙遞了過來。
那人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站在旁邊。他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他將煙接過去,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便掏出了打火機,用手擋著風,替他點上。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們一起騎著自行車從這邊去上學,你、我、清逸、阿康、若萍……清逸前兩年死了吧,他的葬禮我沒能去參加……”他吸了一口煙,煙圈一吐出,便被冷風吹散了,“若萍怎麼樣了?”
“有兩個孩子了,過得還不錯。”戴眼鏡的男人坐了下來。
“啊……你跟我說過的,我差點忘記了……”他想了想,隨後笑了起來,“她是女生中最漂亮的,我記得我一直暗戀她,但沒敢表白。”
旁邊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也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我知道你喜歡她。我趕在你之前跟她表白過,被拒絕了……她說她喜歡的是你。”
“這件事情沒聽你說過啊……”
“還能怎麼樣?後來大家都在為未來打拼,你都忘記她了,她也不可能老是等你,你沒有表白,她就嫁人了。”
“是啊,錯過了很多東西……”
“你一向力求完美。”
“你知道吧,到了頂點的時候……”他想了想,舉手比畫了一個高度,“到了頂點的時候,你會發現,除了那一刻的成就感,其實什麼都沒有。你總是會覺得……遺憾……現在走的這條路,也許並不是當初心心念念想要的……”
“是啊。”戴眼鏡的男人說道。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手上的煙,已經很短了:“虧空了一百多個億,處理起來會很麻煩。我幾個月前就想清楚了,已經做了一份預案,在我的電腦裡……只是沒想過你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公司改朝換代,的確可以把虧空轉移到一些人的頭上,這樣就會輕鬆很多。你把方案做些修改,儘量別波及太多人,畢竟大家也一起打拼了這麼久。”
“我……”旁邊的男人遲疑了一會兒,像是要解釋些什麼,但終究只是說道,“抱歉。”
“沒什麼啊。一起走到現在,總是我在前面站著,兄弟一場,也該你來試試了……這個局設得很好,公司給你,倒不了,只不過……以後拿點錢,把這邊的公園真正開發好吧。我一直想做,一直以為自己記得,但是想起來的時候,又覺得不著急,於是耽擱了……”
“我跟那邊說過,這件事情之後,你仍然可以過得很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放虎歸山……”他轉過頭,平靜的目光中帶著嚴厲之意,“你以為自己是什麼?”
“我只要活著,就能威脅到你!”他頓了頓,將煙頭扔到地上踩滅了,“高處不勝寒。這一輩子走到這一步,已經夠了。就算要重來,我也希望無牽無掛、清清白白地重來一次,那些亂七八糟的肮髒事情、鉤心鬥角……如果能再來一次……”
他笑了笑,站了起來:“如果能再來一次,我想我會跟她表白的……”
直升機在天空中盤旋,船隻在水面上疾馳,公園四周被車輛包圍了。在燈光聚焦的河堤上,男人站起來,陡然拔出槍,對準了旁邊戴眼鏡的男子。目睹他的動作,戴眼鏡的男人也同時站起來,轉身舉起手,朝著周圍的人揮舞著:“不要開槍——”
槍聲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血花在男人背後綻放。好半晌,戴眼鏡的男人才轉過身,望著那具倒在血泊裡的屍體,怔怔地取下眼鏡,擦拭幾下,才再度戴上,撿起握在屍體手上的槍。
“說了不要開槍……沒有子彈的啊……”夜風中,戴眼鏡的男人喃喃地說著。


第一章 金融大鱷誤蹈死地 蘇家贅婿重獲新生
他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看見的是白色的蚊帳,頭上隱隱作痛,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樣的環境裡,於是閉上眼睛想了很久,才微微歎了口氣。
他沒有死。
那麼,自己現在是被軟禁了?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大約是昏迷了很久,身體各部位還無法很好地協調。他低頭看看,衣服的樣式怪裡怪氣的,布料也很差。直到站在房間的地板上,他才發現更多不協調的東西。
老式的房屋,老式的床、桌椅板凳,雖然用料和做工都不錯,但整個房間都是仿古風格,也有看起來很棒的瓷器,但任何現代化的電子設備都不存在。你搞什麼,唐明遠?想起那個戴眼鏡的傢伙,他在心中暗罵了一句,隨後……
這只手也變了,自己的手……不像是自己的。
他看了看兩隻顯得蒼白的手,過了片刻才在桌前坐下,解開身上的衣服。這具身體……沒有彈孔。開什麼玩笑?他明明記得那麼多子彈對著自己射過來,難不成他是做了整形手術?不對,這具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所有的特徵都在證實這一點,特別是在他照了銅鏡,看見鏡子裡的那個影像之後,就更加確認了這一點。
唐明遠你在搞什麼東西?他曾經是世界上最有經濟實力的人之一,能夠白手起家到那個地步,自然不會因為一些小疑惑被打倒。在現代科技的支持下,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對方是改變了自己的身體,徹徹底底地大範圍整形了嗎?有什麼必要?目的是什麼?對方想讓自己承認是另一個人,然後不再與他爭?這傢伙向來優柔寡斷,為了保自己一命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但為什麼要安排一個這樣的房間?
頭上纏著繃帶,還隱隱有些痛。他推開房門,明媚的陽光便射了進來,令他下意識地伸手遮擋了一下。這是木制樓房的二樓,他從門口看出去,下方遠遠能看到鱗次櫛比的院落與園林,各種樓房散佈其間,蘇杭風格的園林建築、池塘與山石美輪美奐,在眼前延伸開去。
沒有高樓大廈,他看不見任何現代特徵。
他吸了一口氣,隨後吐出來。大手筆啊,唐明遠你弄這個得花多少錢?他看了幾眼,轉身朝一邊走,立即便有一道聲音響起來:“姑爺你……”喔,群眾演員。
他這時候心情不好,沒什麼興趣跟這些人多作糾纏,前方那漂亮丫頭走過來時,他瞟了一眼,直接伸出手指了指。他以前是靠一己之力建立起那般龐大的金融帝國的掌權者,一旦真的表現出那股氣勢,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也讓這丫鬟打扮的女人立即一個激靈,站在了原地,訥訥地說道:“姑爺,你醒來了……”
他從這丫鬟身邊走過去,走了幾步,才又轉回來,有些憊懶地拿起丫鬟手上拿著的似乎是給他穿的袍子,展開之後,有些鬱悶:“這東西怎麼穿?”想想丫鬟說的似乎是江浙一帶的方言,他便又換上方言,“這怎麼穿?”
“姑、姑爺,我幫你……”那丫鬟連忙開始替他穿那件袍子,用兩隻眼睛疑惑地打量他。嘖,演技不錯……一邊穿,那丫鬟還一邊朝下方喊:“姑爺醒來了,姑爺醒來了……”於是,更多的人從各座院子裡過來了。
穿上袍子,他分開一些圍過來的丫鬟小子,穿過院子,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最後,他還是被攔了回來……

十天之後,他坐在走廊上看著外面天空中的煙花,歎了口氣。
後來他還是走出去了。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任何現代化的痕跡,包括任何建築、任何人,外面的山澤湖泊都告訴他這是在古代。不可能不是,畢竟就算讓他傾盡整個金融帝國的力量,也做不出這麼天衣無縫的世界,而且這麼多人如果都是演員,不可能做到這麼完美。這不是《楚門的世界》,他也不是從出生以來就被關在攝影棚裡的楚門。
自己現在的身份他也大概清楚了——他叫寧毅,字立恒,目前是江寧富商蘇家的一名上門女婿。說起來這個身份有點不光彩,但既然是了,他也沒有辦法,而即便是入贅,其中的情況,這幾天看起來,也實在有些複雜。
蘇家是江寧有名的富商之一,如今執掌蘇家的大房蘇伯庸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蘇檀兒。自己的這個妻子,他目前還沒有看見過,據說結婚那天蘇家有一批布料出了問題,蘇檀兒跑去解決。簡單來說,她對這場婚姻不認同,算是逃婚了。
至於自己,也就是寧毅,據說爺爺那輩與如今蘇家太公的關係很鐵,說好指腹為婚,誰知道兩家生出來的都是男的,不過指腹為婚的約定還是傳了下來。寧毅家裡因為意外沒落了,到了寧毅,父母雙亡,他雖然讀了些書,說起來是個文人,但實際上的才學怕也沒什麼,就是人老實,被蘇太公看上當了上門女婿。寧毅當初是不是願意、是不是被強迫的他現在是無法追溯了,但是對他入贅這件事,似乎有好些人不願意——結婚那天,新娘跑了,婚禮卻被要求繼續進行,然後,據說是一位也對蘇檀兒有興趣的富家子弟暗中敲了他一板磚,讓他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這幾天他裝成被板磚敲了有些迷糊的樣子見過了許多蘇家人,蘇太公也見了一次。情況複雜,但在他來說,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蘇太公的身體很好,如今是蘇家真正的掌權者。都說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如今蘇家到蘇檀兒與她的幾個兄弟也算富到第五代,但素質明顯良莠不齊,最爭氣的最有經商天賦的,反倒是作為女兒身的蘇檀兒。
如果大哥、二哥等人厲害一點,如果蘇檀兒不是大房的女兒,如果蘇檀兒沒有經商的天賦和心情,或許一切情況就會不一樣,但現在,蘇家太公明顯是將蘇檀兒當成了接班人來培養,之所以選擇自己這樣一個上門女婿,或許有幾分上代情誼在其中,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看准以前的寧毅夠老實,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壓住。
也是因此,對他這個上門女婿,其餘幾房自然是不高興的。這些人以前就熱衷於給蘇檀兒介紹對象,只希望某個富家公子娶走她讓她成為潑出去的水,這樣就對這個家庭什麼威脅都沒有了,誰知道蘇太公抓住一個指腹為婚的約定強行找了個上門女婿過來,他自然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釘。那天晚上他被敲的一板磚,是不是旁人做的,還難說得緊。
這讓他想起了上輩子的事情。
商場暗戰,鉤心鬥角,他那一輩子把時間似乎都用在了這些事情上面。直到他建立起巨大的商業帝國,卻還是提防著內鬥,但最後還是被自己的兄弟擺了一道,幹掉了。如今他再看見這些事情,不由得就覺得好笑,真的是不想再接觸這些東西了啊,何況還是這樣的小打小鬧……
弄清楚該弄清的事情,攢點銀子就離開吧,他這樣想著。雖然目前的他對當上門女婿沒什麼概念,不怎麼在意這種名分上的事情,但時刻被人盯著,似乎也有些不爽。
至於這個世界,他目前還沒弄清楚。
江寧,宋朝的時候南京叫這個名字,但這裡不是宋朝。這幾天來最令他疑惑的就是歷史問題——這裡所見的史書對歷史的記載與未來的世界似乎有些出入,如今這個朝代叫作武,如北宋一般定都汴梁,一些歷史細節似乎在隋朝就開始變化,到了唐朝已經有了很大出入,唐朝之後的諸侯混戰,與五代十國格局類似,接著就有了武。其間多了一些名人與流傳的詩詞,也少了一些。譬如李白,寫了些好詩,被人稱作詩仙,但是年輕的時候就在長安跟人比劍死掉了;杜甫當了官,但因為太迂腐辦砸了事情被皇帝砍了頭——這事還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就在史書上留了一小筆。
這算什麼事啊?量子力學?多重宇宙?
這樣想著,他不由得覺得很神奇。
武朝與宋朝類似,相當繁華,但說不定也會像宋朝那樣被少數民族征服,熟知的歷史已經完全亂了,他懶得再去想這些,如今要做的就是儘量收斂,對世界熟悉之後就從這個大家族閃人,然後……做點小買賣,到處旅行一下吧,更多的事情,遇上的時候再說了。
他正想著這些事情,喧鬧的聲音從外面的院子裡傳了進來。今天本是節慶,他也是剛從前面回來不久,想來是又出了什麼事。那聲音持續了一會兒,他重生後第一次見到的婢女小嬋一路小跑了上來,圓圓的臉蛋紅彤彤的:“姑爺,姑爺,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自己這個妻子遲早會回來,這是他一早就已經想到的事情,總不可能因為自己這個丈夫入贅過來,她就真的逃婚永不歸家,這十天半個月的空白期,大抵也是她為了讓自己看清楚形勢的一種警告。這位大小姐性格強勢,他是沒什麼可抱怨的。小嬋過來叫他,隨後就拉了他下去。他來到從前庭到後院的路上,遠遠看見一群人走了過來,為首的女子穿著紅色披風的身影在人群裡格外顯眼,想來便是她了。
隨著女子過來的,有二房、三房的幾名兄弟,也有蘇家的婢女與管事。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婀娜,瓜子臉,一頭烏黑的長髮用束帶綁起,直垂到腰際,一邊笑著與人說話,一邊將大紅的披風遞給旁邊的下人。走到近處,看見寧毅與小嬋,她先是臉上微微閃過審視的神情,隨後微微福了福身:“相公。”
他雖然還不知道是不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但那蘇檀兒的神情自然之至,仿佛她在新婚那天走掉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反而像是成婚多年的老妻般走了過來,自然地挽住了寧毅的手,隨後才笑著轉向其他人:“二哥,你一直想要的白虎皮,檀兒這次可是給你找到了,你再不能怪我了哦……”
寧毅饒有興致地看著身邊的女人一一與這些人說話,將一切做得面面俱到,幾乎在隨意的言辭間就做出了完美的暗示,讓他們都去做自己的事情,隨後才一臉琴瑟相和地與寧毅轉身:“相公,我們回去吧。”說完帶著三名婢女,與寧毅走向了原本住的院子。
這女人長得漂亮,完全是江南水鄉柔弱女子的氣息,方才的一番行事,雖然也有著內在的強勢,卻將這種書卷氣息完美地融合到了說話與行事裡,站在純粹客觀與專業的角度看了,寧毅不由得有幾分欣賞,不過當這種姿態針對他而來時,他就覺得有些好笑了。
一路上蘇檀兒又說了幾句看似親昵實則保持著距離的問候,寧毅自然是淡淡地回答幾句。回到院子,沒有外人看時,蘇檀兒才自然地放開了手:“相公傷勢未愈,這幾天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情,吩咐嬋兒就好了……”
這座院落一共有兩棟小樓房,對面二樓上還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大概是蘇檀兒本來的閨房,寧毅從醒過來便一直住在另一棟,從未上去過那邊。蘇檀兒說完,又是一福身,帶著婢女回去自己的房間。寧毅笑著揮了揮手,算是告別,他心中明白,未來如果要住在這裡,大概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會是這樣的格局。
挺好的,我不碰你,你也別來煩我。如果能一直清閒,還不會被這個家族那些鉤心鬥角的事情牽扯進去,自己走不走都無所謂了,古代生活挺悠閒的。

另一邊,蘇檀兒回到了閨房。
這是一間算不上多麼獨特的房間,至少相對于主人的行事與性格來說,這是一間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正常無比的少女春閨,紅紅綠綠的裝飾,各種小飾物,除了女紅少點兒,書多點兒——不過這些東西也是在正常的範圍之內。
今年十八歲的新婚少女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解開了纏住頭髮的那些發帶,看了一會兒對面樓房上坐在那兒看煙花的男子,微微歎了口氣,隨後才關上窗戶:“杏兒,你進來一下。娟兒,你去讓嬋兒過來。”
當嬋兒進入房間時,杏兒正在忙忙碌碌地按照小姐的指示擺放因為要佈置成新房而變動的小物件,蘇檀兒則正用毛巾擦臉。待她將毛巾移開,小嬋連忙走了過去,接過毛巾放回臉盆:“小姐。”
“姑爺這幾天怎麼樣?”
“嗯,姑爺的傷是好了,但是對很多事情好像都很陌生,大夫說可能是因為頭上受傷,忘記了一些事情呢。”
“忘記了事情?”
“嗯,大夫說的。”小嬋點了點頭,“姑爺這幾天也在到處走。小嬋讓人跟著他,聽說他也不去找誰,就在城裡城外到處走到處看,好像……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
“隨他吧。有其他的事情嗎?”
“姑爺這幾天跑步。”
“跑步?”
“嗯,他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在秦淮河那邊慢慢跑,說是鍛煉身體呢。還有,他在房間裡做奇怪的事情……”小嬋雙手往前一推一縮的,小臉上滿是疑惑,“趴在地上,就這樣把自己推起來,也說是鍛煉身體,婢子覺得好奇怪。”
想像著這個動作,主僕三人在房間裡一臉迷惑,隨後蘇檀兒才搖了搖頭:“鍛煉身體……隨他吧。還有嗎?”
“沒有其他事了。姑爺這幾天也跟大老爺、老爺、大少爺、二少爺他們見了面,都很和氣……嗯,姑爺對誰都很和氣,除了……對了……”
“什麼?”
“嬋兒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姑爺剛剛醒過來的那天,從房間裡走出來,眼神好嚇人呢……不對,也不是嚇人,就是很有……很有……”小丫鬟仰頭想著形容詞,“很有威嚴的樣子,跟大老爺差不多……好像也不一樣,但是他就看了一眼,嬋兒就連動都不敢動了,可能……可能是嬋兒看錯了……”
小姑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蘇檀兒想了想,隨後笑了起來。當初爺爺說要讓寧毅入贅的時候,她其實也過去看了這個人,甚至派人進行了調查。爺爺之所以選擇他,一來是因為上一代有指腹為婚的約定;二來也因為這個人性格實在不強,自己輕而易舉就能壓住。他家裡一貧如洗,雖說是書生,但書沒讀多少,甚至連一般書生的那種孤傲之氣都沒有,哪有什麼威嚴可言。威嚴大約是錯覺吧,他被人打了,剛起來,樣子把小嬋嚇到了而已。不過……
她回想剛才的見面與不多的幾句交談,似乎又與之前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出入,自己過來挽他的手,跟他說話,還以為他會手足無措窘迫一會兒呢,誰知道他一路雲淡風輕地過來了。
“也好,他心裡大概是明白的,這樣就行了,安安分分的。老爺已經答應了,我可以這個樣子……就這樣吧。”她歎了口氣,“但你們幾個,要對姑爺恭敬一點兒,我和姑爺的事情,你們不許在外面亂跟人嚼舌根。無論如何,只要沒做出損害蘇家的事情來,他都是我的相公,知道嗎?”
有的時候會把將來想得無比美好,但是到了最後還是要認命,特別是女人,她已經比一般女人好很多了,這件事情上,暫時就……
認命吧……

時間流逝。
轉眼間寧毅來到這個時代已經三個月了,時間也漸漸從春天轉向盛夏。園林、假山、樓閣、院落、街道、畫舫……寧毅漸漸熟悉了這個古代的世界,只是許多時候都會覺得無聊。
大概是以前忙慣了,如今沒有電腦沒有工作,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寧毅總會覺得手癢。蘇家是樂於見到他無聊的,畢竟之前讓他入贅,就是為了給蘇檀兒一個留在自己家裡不至於嫁出去的理由,而這個理由,最好沒有太多的不安分。當然,總的來說,他還是享受著這無聊的一切,每天走走逛逛,看看古代的人情風物,看看古代的仕女,腦子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最多的還是看見某件事物就想著如果自己來做能讓利潤提高多少倍,如何賺錢。
老闆當太久,魔怔了……他這樣笑駡自己,於是這些事情只是在腦海中微微浮現,隨後又沉澱回深處。
相比他的悠閒,他那個名義上的妻子蘇檀兒顯然很忙。不過,無論有多忙,她基本上會按時回家吃飯。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古代有古代的好處,女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像男人那樣隨隨便便,退一步說,古代工作的節奏感也沒有現代那樣讓人喘不過氣,每天背著電腦,坐飛機飛這兒飛那兒,隨時要處理大量的事情。信息流通並不迅速的時代產生不了這樣的工作狂人,你總能找到時間休息,因為你下達了一道命令,還要等著那邊的反應呢。
大概是將自己當成了真正老實木訥的男人,當他們每天坐在一起吃飯,挑起話題的總是蘇檀兒,試圖交流信息,活躍一下氣氛,寧毅也會隨口敷衍兩句。他在商場打拼那麼多年,早已養成了隨口說話都不會讓人覺得是在敷衍的本領,比蘇檀兒段數要高得多,於是每次在一起吃飯,寧毅都會想起電影《史密斯夫婦》裡的兩人。
吃完飯,如果下雨,大家多半在各自的房間裡,蘇檀兒看書,偶爾隨手彈彈琴,做做女紅刺繡;他就單純看書寫字,要不就發呆,偶爾找張紙做做以前常做的商盤推演,為股市做假設之類的,隨後又覺得沒意思。如果有急事,蘇檀兒也會坐馬車出去。若是天氣好,寧毅基本是出去閒逛的,蘇檀兒也會去看看城裡的店鋪作坊,兩人基本上一出門就分道揚鑣。
名叫小嬋的婢女幾個月來一直跟著他,大概成了專門服侍他的侍女,這也是蘇檀兒的安排。看得出來小嬋有意與他搞好關係,在房間裡收拾東西時總會嘮嘮叨叨家長里短的,或者說小姐今天去了哪裡哪裡啊,做了什麼事情啊。對這個小姐,看得出來她很佩服也很喜歡,蘇檀兒對下人的確很好,而寧毅的回應,大抵也就是點頭笑笑。出門的時候這個小姑娘總是跟在他後面,有時候他會過意不去,走得累了就在附近的茶館坐坐,吃點兒小點心,小姑娘也會從精緻的小荷包裡拿出碎銀子來付帳,讓他感覺古代的二世祖大概就是過的這樣的生活。
其實現代也差不多,他出門買東西都不用自己刷卡的……呃,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真正出門買東西了。
他最近喜歡在秦淮河邊看人下棋。
河邊有一條不太熱鬧的街道,處於城郊,位置稍稍有些偏,兩邊沒有大的店鋪,路上多是些挑擔子的小商販,行人也不算多。臨河的一棵樹下常有個老頭在那裡擺棋盤,偶爾會有幾個老頭在那兒看,偶爾也會有些書生過來。旁邊有個茶攤,那一次他與小嬋走得累了在這邊歇腳,一邊喝茶一邊隨意看了看,下棋的兩個老頭棋藝都很高。他想著不愧是在古代,隨便兩個老傢伙都下得這麼好,此後就常常過來。一個老頭是固定的,對手則常換,不過寧毅看久了就發現大抵都是熟人,棋藝普遍很高。
這樣的腦力勞動是他在這邊能找到的不多的娛樂之一。事實上秦淮河是當時公認的最為繁華奢靡的地帶,畫舫妓寨成群,一到晚上便成了不夜天。他每天來這邊走動,常常聽說一些風流韻事,只不過凡事要講分寸,他既然是入贅到蘇家,與這類娛樂大抵是絕緣了。不過他上一世已經是閱盡繁華,現在自然不會有很大興趣。
隨後的一天,天有些陰,但看來離下雨還早,他與小嬋去到茶攤,又是兩個老頭在下棋,下了一陣,一名家丁模樣的人往這邊過來,與一名老人說了幾句話,那老人點了點頭:“秦公,家裡有急事,這局棋……”
“眼下不分勝負,算和局如何?”
“如此甚好……”
兩人文縐縐地說了幾句,隨後一名老人走了,擺棋攤的老人開始收子。寧毅一口喝完了手中的茶,站了起來:“沒的看了,小嬋付帳吧。”
小嬋剛拿出荷包,擺攤那老人開了口:“這位公子最近都來觀棋,想來對此道頗有心得,可願與老朽手談一局?”沒對手了,老人隨便抓了個人。
“呃……”寧毅愣了愣,看看天色,“一般啦……好吧。”
他在老人對面坐了下來。幫忙收棋的時候,自然也有“公子是何方人氏”之類的寒暄,寧毅隨口回答幾句。收完棋,猜子,寧毅執白先行。他也不客氣,拿著棋子啪地放上去。
“呃,這開局……”那老人看了他一眼,不過也只是皺了皺眉,跟著下。
如此你一子我一子下了十幾手,那老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他疑惑地開口道:“公子的棋藝,敢問是跟何人所學?”
“看棋譜自己琢磨的。”
“哦,難怪……”
這句話後老人倒也不再多說。河邊的樹下,兩人默默地對弈,小嬋坐在一邊,偶爾抬頭看看天色。她對圍棋實在不懂,只是覺得越下那老人便想得越久,一頭皺紋更深了,還不時抬頭看看寧毅,偶爾搖搖頭。棋盤上白子聲勢浩大,黑子漸漸被殺得七零八落。
一個多時辰後,老人投子認輸,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了寧毅片刻,只見寧毅還是那副淡淡的似乎覺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模樣。“公子的棋力……高超,只是下棋的手段上,是否有些……”老人斟酌著用詞。寧毅收拾著棋子,笑了笑:“下棋求勝,就像兩軍對壘,哪有手段之分?”
“下棋乃君子之學……”
“老人家覺得下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性。”寧毅隨口說著,將棋子一顆顆地收回來,“准嗎?”
老人愣了愣,微一沉吟,隨後搖頭,笑笑,伸手收拾棋子:“倒是不怎麼准。”
收拾好棋盤,眼看天陰欲下雨,寧毅與小嬋往蘇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小嬋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訝異,忍不住問道:“姑爺贏了?”
“啊,以後怕是不好再過去看棋了。”
“為什麼啊?”
“你看他不是覺得我是壞人了嗎?”
“下盤棋就覺得姑爺是壞人?”小姑娘回頭看了一眼,“准是因為姑爺贏了他,他生氣了……老公公氣量真小。”
這話自然只是隨口說說,那老人是頗有涵養的人,自然不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只是這時候的圍棋很講分寸,朋友間下棋,光明正大,點到為止,一些咄咄逼人甚至死纏爛打失了風度的手法不會亂用。但下棋這種事情之于寧毅不過是單純的腦力博弈,再加上雙方信息量的不平衡,儘管老人有著相當高的棋力,還是被寧毅接二連三的小手段殺得潰不成軍,也算是給寧毅心裡帶來了現代人欺負古代人的小小滿足感。
兩人回到家,蘇檀兒也剛從外面回來,名叫杏兒的小丫鬟正招呼幾個人往小姐的房間搬布料,大概是新貨,花花綠綠的。見到他們回來,樓上的娟兒捧了一個大木盒下來:“姑爺,姑爺,小姐聽說姑爺很喜歡下棋,今日上街看見了,特意買回來送給姑爺的。”實際上是別人送的禮,蘇檀兒用不上,順手拿回來的,是個裝著圍棋的盒子。寧毅倒是嚇了一跳:“這樣,替我謝謝娘子。”
“姑爺自己謝吧。”小姑娘嘻嘻一笑,又跑上樓去。寧毅搖了搖頭,端了圍棋回房。這邊又沒什麼認識的人,他跟誰下呢?
娟兒回了房間,幾個搬貨的人已經從院子裡出去了,她學了寧毅的聲音:“小姐,姑爺說‘替我謝謝娘子’。”隨後被正在看賬冊的蘇檀兒順手敲了一下額頭。主僕幾人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雖然講著尊卑,但一向有著姐妹般親昵的感情,不過蘇檀兒在忙碌,倒也不好開太多玩笑。看完賬冊,蘇檀兒仔細看了看那些布匹,這時候嬋兒、杏兒也進來了。看見嬋兒,她倒是笑了笑:“今天又跟著姑爺出去看下棋了?”
“嗯。”嬋兒搖了搖小腦袋,“看不懂。”
“圍棋我也不喜歡。”蘇檀兒晃了晃腦袋。忙了一個上午,這時候才能稍稍休息一下,她順手拿起桌上擺著的一張宣紙,皺起眉頭問嬋兒:“這真的是姑爺寫的詩?”
那宣紙是嬋兒早上順手拿過來的,她探頭看了看,當即確認:“是啊,我看見姑爺寫的,說練字呢。”
蘇檀兒又皺眉看了幾眼,才放下來。這詩是嬋兒早上匆忙拿過來的,隨後蘇檀兒便準備出門,到處跑了半個上午,回來才有時間看。方才在下面的杏兒也還沒有看過,見小姐表情豐富,感興趣地過來瞧。三個丫鬟其實都學過詩文算數,這時看了一眼,卻也將小臉皺成了包子。
“三藕浮碧池……筏可有嬡思,露珠……濕沙壁,暮幽曉寂寂……什麼意思啊?”
另一邊的房間裡,寧毅站在桌前整理著宣紙,準備拿去扔掉或燒掉。他昨天練字寫了十頁,這才發現少了一張,略想了想,卻搖頭笑了起來:“你們能看懂就怪了……”
隨後下起雷雨來。
夏季的大雨來得就是猛烈,漫天聲響中,天色暗得像是到了傍晚。不過,這樣的天氣裡推開窗戶,看著外面浸在大雨中的那片園林、宅邸,倒也頗有悠閒的意味。從這邊看過去,偶爾也能瞧見蘇檀兒與幾個小丫鬟在對面房間裡走動的情景。嬋兒拿著一些染了色的布料過來時,寧毅正在書桌前打開那盒圍棋看。“姑爺,小姐說這是新進的絲綢,讓婢子給姑爺量量,做身衣服,姑爺看看喜歡哪種顏色吧。”
“隨便。”
“做新衣服可不能隨便。”小姑娘嘟嘟囔囔,拿起軟尺給寧毅量了身高體長。寧毅看看外面的大雨,隨後看看身邊的小姑娘。
“下午有事嗎?”
“沒什麼事呢。”
“來下棋吧。”
“婢子不會下圍棋。”
“不下圍棋,我教你下五子棋。”
“五子棋?”小姑娘抬頭望著他,眼中閃過迷惑之色。沒聽說過這種棋啊……
於是,這座向來有些安靜的小院落到了下午便常常能聽見有小姑娘的歡呼聲響起。雖然平日裡算得上安靜沉穩,但蘇檀兒十八歲,她身邊的三個小丫鬟都只是十四五歲的年紀,真遇上有趣的事情難免有些忘形。
另一邊的房間裡,蘇檀兒坐在窗前看書,杏兒與娟兒兩個小丫頭正排排坐在小板凳上刺繡,偶爾聽見雨聲中對面隱約傳來“我贏了我贏了”的歡呼聲,就免不了好奇地抬頭望望。如此重複幾次,杏兒被針紮破了手指,將指尖吮在嘴裡,疑惑地往那邊張望。
“嬋兒這丫頭,怎麼了呢?”

日子過得無聊,說好聽一點兒便是悠閒,連續下雨的時間裡,跟小姑娘下下五子棋,偶爾練練毛筆字,看看古文書籍,雖然在娛樂性上無法與現代相比,但寧毅一向是耐得住這種單調的人,既然來到了古代,端著一本沒有標點符號的書看上半天,一字一句地弄清楚意思,對他來說,也算不上有多痛苦。
當然,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這幾個月裡自然也有。
入贅的新姑爺在這個年代一向是沒什麼地位的,而蘇家的情況又比較複雜。如今蘇家真正的掌權者是蘇檀兒仍然在世的爺爺,一般人叫他老太公。老太公有三個親生兒子,分成了大房、二房、三房。對外掌權的是大房,也就是蘇檀兒的父親蘇伯庸。蘇伯庸只有蘇檀兒這一個女兒,偏偏蘇檀兒在經商上頗有能力,直接壓倒了其餘兩房的男丁,成了這複雜關係的主因。其餘兩房的男丁一向希望蘇檀兒將來能嫁出去,到時就成了潑出去的水,他們就有機會繼承蘇家,如今來了個入贅的傢伙讓他們希望破滅,平日裡見到了,就算收斂著不冷嘲熱諷,一個白眼總是少不了的。
除了主系這三房,蘇老太公也有兄弟姐妹,蘇氏一族開枝散葉規模龐大,單是與蘇檀兒攀得上堂兄表妹身份的人就不下三四十,但無論關係親疏好壞,對寧毅這個入贅姑爺,多半稱不上熱絡。當然,若是熱絡,他反而很傷腦筋,單是大家大族的,每天晚上在一塊兒吃飯,情況就比較尷尬,他只能坐在一邊數綿羊——除了他的岳父、岳母、兩個姨娘以及蘇檀兒,大抵不會有人跟他說話,令他頗感無聊。而這幾個人說話也沒什麼營養,令他更感無聊。吃個飯嘛……他端回房吃多好……
他自然不會怕這種被孤立的無聊感,曾經的閱歷足以讓他輕鬆面對一切情況,但也沒人喜歡或是追求這種感覺。他如今看下圍棋看得津津有味,若有選擇,自然還是大家一起打麻將更爽快。
利益糾結、鉤心鬥角暫時還沒有波及他,當然,若是他留在這裡,遲早會有些風浪,但問題應該不大。蘇太公、蘇伯庸都健在,一個家族的小打小鬧再怎樣都有限。他寄居蘇家,眼前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是工作。
因為腦袋上被敲了一板磚,醒來後他又有些記憶喪失的樣子,許多事情被暫時擱置了,就算漸漸康復,蘇家人對他也沒有什麼期待,但若真的太過無所事事,當然也不好。到了最近,才有人問起他想幹點什麼。這個問題他也不清楚,經商,到某個分店當當掌櫃、賬房——當然更有可能是當當監督一職之類的——這些其實很沒必要,他也懶得再去接觸,看岳父那邊的態度,似乎有意讓他去蘇家自辦的私塾當個先生,這樣他也可以做做學問,畢竟他以前給人的印象就是個傻讀書的窮書生。
這件事情提出來之後被蘇老太公否決了,說是再過段時間,讓他自己看看想幹什麼。不過在寧毅看來,過段時間去當教書先生的事情已經能夠確定。他跟蘇老太公有過幾次談話,大抵是老太公說說祖上的交情,敘敘家常,但老人家能夠撐起這樣一個大家族,自然是個精明人物,大抵是看出了他最近的氣質跟以前那個書呆子有些不同,才將時間放長了一點兒。
他最近沒有刻意掩飾,沒有非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書呆子。日子還長,掩飾不是辦法,他一直用觀光的心態來看待這一切。當然,從氣質舉止上能看出一部分性格,但要就這樣確定某某人如何如何,適合經商還是適合教書,或是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就如同下圍棋觀人品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他不做出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如此持續一段時間,老太公觀察得無聊了,應該還是會安排他去教書。
挺好的。
雖然上輩子並非什麼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古文總是看得懂的,他以前的身份也不是什麼大儒,應該沒人對他抱太高的期待。若要教書,保守一點他讓學生搖晃著腦袋每天背文章就勉強及格了,興致好的時候拿點現代知識出來忽悠人也沒什麼問題,如此住在蘇家,也算是名正言順了。若是他要離開,在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古代,那是完全不用去想的。就算在現代,他要過得好一點,都要有相當的關係,古代更是如此。哪怕曾經建立起那樣巨大的商業帝國,他也不會認為自己到古代拿了幾兩銀子就能“天下任我去”。相較而言,蘇家目前還是最好的避風港。
雨下了幾天,寧毅就在家裡待了幾天,偶爾能看見對面小樓的主僕三人撐了油紙傘匆匆忙忙地出去,也能看見雨中她們回來的身影。廊院閣樓,園林亭台,細雨瀟瀟,白石青瓦被沖刷得格外乾淨。她們就從那邊過來,身著或湖綠或雪白或淡紅的衣裙。這年頭的仕女才是真正有仕女氣質的,與現代經過包裝的女人不同,無論如何表演,那些女人都有著煙火或銅臭的氣息,看了這些女子,才會覺得猶如身在水墨畫中。她們從外面趕回來,避過了滴水的屋簷,在樓梯邊輕拍被打濕的衣物,隨後上樓……到得夕暮,火光一點接一點地在綿延的院落間亮起來,或深紅或暗紅的光暈,有的固定了,有的遊動著,在黑夜裡強烈地散發著古代深宅大院的氣息。
當然,這裡本就是古代的深宅大院。
五子棋上手簡單,要精通也不難,小嬋很快就學會了並且成為大師。在此後的幾天裡,寧毅再跟她下,就一直是輸多贏少的局面。而且,這種娛樂以極快的速度“傳染”了對面的小樓。三天后的傍晚,寧毅點了油燈看書,小嬋來看了好幾次,確定他沒有吩咐才離開。寧毅合上書卷到廊道上走動的時候,便看見下方的院廊上,少女捧著圍棋棋盤往對面小樓走去,隨後與杏兒、娟兒進了對面一樓的房間,燈光亮起來,便能看見三人在裡面下棋的情景。偶爾還有剪影指手畫腳,雀躍不已,大概是小嬋那丫頭在嘰嘰喳喳地教兩位姐妹方法。寧毅不由得覺得好笑。
這大雨持續了好些天才停了。雖然之前他跟小嬋說不好再去秦淮河邊看圍棋,但自然是一句笑言,果然,這次過去,那擺棋的秦姓老者便注意到了他,還打了個招呼。
不久之後,這老人與朋友下完一局,笑著沖旁邊觀戰的寧毅招手,先是將他向那對戰的朋友做了一番介紹,然後便是寧毅與那人互相打招呼。基本的禮數到了之後,老人便讓他大概說說對方才那盤棋的看法,雖然不至於太認真,但每盤棋過後,若有妙手,棋友之間檢討或顯擺一番那也是必要的,性質等同於下完後說幾句“若我不這樣就不會輸……”之類的話。老人既然邀他參與點評,自然是認可了他的圍棋水準,隨後又邀請他對弈。
“寧公子可有興趣再來對弈一局?”
寧毅笑著點頭答應。
老人一邊收棋子,一邊笑著說話。
“這些日子下雨在家,曾與幾位好友回憶當日那局棋,寧公子頗多妙手,發人深思。為此老朽已心癢多日,今日雨停出門,公子果然來了,哈哈……”
雖然那一天多少有些認為寧毅下棋的方法不夠君子,但他沒有把這點太放在心上,反倒作為棋手來說,陡然看見這樣新穎的下棋手法,時間越久,越在心中回憶、推演,越是有些“耿耿於懷”起來。
就這樣一邊閒聊一邊下了一局,老人又輸了。寧毅與他稍稍做了一番推演,再下了一局,見天色不早才回家。
第二天寧毅繼續過來,沒過多久,他將來的“工作”問題終於定下來了。
七月初一全家人一塊兒吃飯,蘇老太公問起了寧毅有關養傷的事情,隨後提起書院有一位老師即將遠行,詢問寧毅願不願意去書院任教。老人家態度和藹,但以他在家中的地位,話一出口,基本就是定了。寧毅之前也有了心理準備,自然點頭答應下來,隨後老太公便叫來掌管家族中書院的老二蘇仲堪,讓他待之前的老師離開後便代為安排。
距離那位老師離開還有一段時間,寧毅消磨時間的主要方法還是跑去下圍棋,其餘的便是看書、練字、與小嬋下五子棋之類的。如此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寧毅與蘇家人的關係沒什麼大的發展,跟那秦淮河邊街道上的一些人倒是熟悉了起來。
這條街道上的風景還好,綠樹成蔭,但位置稍偏,沒什麼大的商鋪,只有旁邊的茶鋪稍稍固定,早上也會有幾個賣早點或是賣菜的小販過來。周圍的房屋稀稀疏疏,一些沿河而建的房屋一頭會伸出水面,如同河邊的吊腳樓一般,偶爾看見有人下到河邊洗衣取水。
秦姓的老者家境應該不錯,是頗有學問的淵博之士,見多識廣。都說古代學人迂腐,但這老人家倒並不是這樣,不僅絕不會滿口“之乎者也”,也不會動輒“聖人有雲”,說話、見事極懂變通,但若細細咀嚼,中心卻是不離孔孟之道,這才是真正懂孔孟的人。
孔孟之學若脫去為統治而變的那層外衣,核心部分其實還是古人總結歸納的人生道理,哲學層面上許多東西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寧毅跟這老人算是說得上話,偶爾閒聊倒也不必顧忌太多。這老人以前估計還做過官,現在老了,每日裡無聊便出來擺棋攤。他家就在附近,有個五十多歲的妻子,另外還有個三十多歲長得漂亮的小妾,偶爾會出來送午飯,寧毅便也見了兩面。
老人有些固定的棋友,也都是有學問的老者,有家境殷實的,也有看起來兩袖清風的。寧毅起先大多是坐在一旁看,後來便漸漸能參與進去,在檢討的時候說上幾句。自然也會有人自恃身份,對他一個小輩的說法作出批評,譬如有個姓董的老者就對他那些不擇手段的小技法作出過批評。見他態度倨傲,寧毅也就懶得理他,跟這種老人家爭辯原則上的東西最沒意思。
每日他坐在那茶攤邊,自然要吃些東西喝些茶,與那茶攤的老闆一家便也熟了。小嬋無聊,偶爾會跟那茶攤老闆的女兒坐在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最初一段時間,那茶攤老闆的女兒據說還有些害羞地打聽過寧毅的背景,待知道寧毅是蘇家贅婿的時候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因為寧毅看起來算是個家境很好的貴公子,每日可以帶著個丫鬟到處走就是證明,而他能跟秦老說上話聊上天,偶爾還會說些旁人聽不懂的東西,就證明他很有學問,如果能嫁給他……可惜是個入贅的。
下棋的時候兩人也會聊天,最初的時候自然還是在禮貌克制的氣氛下進行,兩個星期以後便算是熟悉了。老人大部分時候會覺得寧毅隨口說的一些話發人深省,當然也有覺得離經叛道的時候,這算是風俗不同導致的。寧毅不拘小節,兩人便一邊下棋一邊議論一番,一個月後,終於認真地說起了他身份的問題。
寧毅對自己的身份並沒有多少掩飾,之前也說起來過,老人只是哦地點了點頭。那時候僅僅是當作新認識的棋友,這時候大家聊得來,勉強算是忘年之交後,再提起的意思自然便不一樣了。
“你這人倒也算是不學有術的,入贅的事情……真是可惜了……”
寧毅對經史子集並沒有過多涉獵,死記硬背的功課不佳,不算科班出身。秦老在這方面算是個大儒,雙方接觸了這麼久,他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因而給了個“不學有術”的評價,實際上已經是很高的讚譽了,寧毅也只是笑笑。
“入贅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看我每天出來喝喝茶,下下棋,錢有小嬋給,吃住待遇都不錯,過些日子去當老師,教教一幫學生又沒什麼負擔。我這人好吃懶做,已經很不錯了。”
話是這樣說,但這年頭贅婿的身份比一般人家正妻的身份都要低。妻子進門,過世後靈位可以擺進祠堂,贅婿連進祠堂的資格都沒有,與小妾無異,真是做什麼都被人低看幾眼,基本已經斷了一切追名逐利的道路,只能作為蘇家的附屬品打拼。寧毅前世閱盡繁華,現在對什麼事情都能淡然處之,但一般的年輕人哪有這樣的心境,秦老大抵是見他有些才學,不免為之扼腕。
“何況,那蘇家又是商人之家,商人逐利之餘,雖也好名,但是即便你有才有識,功名利祿,怕是終究落不到你的身上了。”
老人說這話,自是因為他看得深入。且不論外界對一個贅婿的態度,就算寧毅真有才學,蘇家也不會希望他跑去應試中功名。當初讓他入贅過來,本就是見他是個書呆子,蘇老太公是個重義之人,記著與寧毅長輩的約定,而寧毅只能算是沾些文氣,不是真有多博學,入贅過來蘇檀兒也壓得住。在寧毅的角度看來,以往那個書呆子其實也是沾了光的,自然對蘇家並無腹誹之意,便只是一笑置之。不過,老人家議論蘇家是非,坐在一旁無意間聽到的小嬋倒是漲紅了臉,忍不住湊過來。
“老、老爺爺,姑爺到蘇家之後,小姐可沒虧待過姑爺呢!小姐是很好的人,以後也不會虧待姑爺的!”
小丫頭神情緊張,認真得要命。她從小在蘇檀兒身邊長大,兩人情同姐妹,這時候不見得能聽出老人說話背後的深意,只是大概知道老人家是在議論蘇家的不是。一般的家庭,主人跟外人交談時,小丫鬟大抵沒有插嘴的餘地,但贅婿身份特殊,有很給面子的,也有丫鬟都不屑一顧的。小嬋跟在蘇檀兒身邊,教養極好,自然不會是後者,她只是緊張小姐乃至於蘇家的聲譽,也不知鼓了多大勇氣才說出這番帶著反駁意思的話來,雙手在身前握起小拳頭,緊張兮兮的。
以往小嬋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旁邊,乖巧懂事,秦老已經習慣了這個小丫鬟的存在,這時候微微愣了愣。寧毅望了小嬋幾眼,卻已經笑了出來,舉手落下一子。
“哈哈,你這老頭,咸吃蘿蔔淡操心,這下可是得罪小嬋了吧。你這話要是在蘇家傳出去,吃虧的可就是我了。”
老人也笑了起來:“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好教小嬋姑娘知曉,老朽此言,並沒有指責蘇家的意思在其中,不過妄論他人家事,的確是老朽失言了,抱歉抱歉……”
他豁達地向小嬋道歉一番。小嬋也不見得是生氣,只是緊張,那緊張認真的表情直到與寧毅離開時都沒有退去,甚至像是更濃了幾分,一路上低著頭跟在寧毅身後,本就嬌小的身體似乎因為沉默變得更小了一些。寧毅無奈地撇了撇嘴,回頭安慰:“怎麼了啊?還生氣呢?”
話還沒說完,他便見小嬋肩膀一縮,小嘴一扁,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自眼中滾落出來。
事情似乎挺嚴重……寧毅愣了愣,隨後放柔了聲音:“到底怎麼了?”
“小嬋……”那小丫頭哽咽一聲,抬起頭望著他,“小嬋雖然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亂嚼舌根的。姑爺你說話要是傳開,那就是指小嬋、指小嬋……不本分……”
小嬋聳動肩膀,哽咽更甚。寧毅望了她半晌,原本以為這小丫頭一路上是為了那老頭的話悶悶不樂,誰知道是為了自己那句玩笑而感到委屈,隨後他忍不住失笑出聲。
“姑爺……你還……咕……”
小丫頭哽咽的話還沒說完便漏了風,卻是寧毅忽然伸出雙手,掐住她的兩邊臉頰,將她的臉拉成了一張大餅。這下子輪到小丫頭愣在那兒了,兩隻眼睛都瞪圓了,如同燈籠一般,眨了兩下。寧毅放開她的臉,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說完他轉身離開。
過得片刻,小丫頭跟了上來,一臉受到驚嚇的樣子,同時也是滿臉通紅:“姑爺、姑爺,你……”她想要聲討寧毅方才的行為,但這事可大可小。之前幾個月的時間裡,兩人算得上朝夕相處,小嬋偶爾幫他量身,更多的是穿衣服,身體的接觸其實是有的,但那都算得上無意間的觸碰。
寧毅所在的這段歷史已經走岔了路,但武朝與宋朝其實非常類似,雖然程朱理學沒有絲毫不差地出現,但到了這時候,男女大防也已經頗多講究了。小嬋是個丫鬟,要服侍人,不可能像一般女子那樣要求,若蘇檀兒是嫁給寧毅,她作為三個丫鬟之一,以後是寧毅的侍寢小妾幾乎是可以確定的事情,那這種接觸就沒什麼問題,但現在寧毅是入贅到蘇家,一切其實是蘇檀兒說了算。
贅婿畢竟身份地位低下,就民間來說,普遍認為稍稍有骨氣或有堅持的男子都不會入贅,這也是因為許許多多家庭中贅婿的地位其實與奴隸無異,多數女子的家人對入贅的男子只當養個長工。當然,各家各戶的情況各有不同,夫妻感情好的,或是贅婿其實有些本事的,在家裡自然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這並不出奇。
在蘇家,蘇老太公惦記著前幾輩的交情,對寧毅其實蠻照顧,家裡人也就不會明著鄙視他。蘇檀兒雖然曾經對這門親事表示過反抗,不過現在對待寧毅的態度也算得上平和,即便是這樣,或者以後兩人的關係再有發展,成了真的夫妻,她日後會允許寧毅跟嬋兒有親密關係的可能性也不高。雖然三個丫鬟都是從小跟著蘇檀兒,蘇檀兒日後做事,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放開這三個家養的小丫頭,但更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或許是將她們許配給某些忠心也比較有前途的下人,一輩子將她們留在蘇家。
當然寧毅只是隨手惡作劇,未必會想這麼多,小丫頭自然也想不到太複雜的情況,但就算她不生氣,畢竟還是有幾分害羞的,過了一會兒又面紅耳赤氣鼓鼓地沖上來,努力搜刮足以形容寧毅這種登徒子行徑的話語,最後也只是說道:“姑爺你、你欺負人!”
“嗯。”寧毅點點頭,聳了聳肩,“就欺負你了,你怎麼著吧?”
“著吧……”嬋兒眨了眨眼睛,隨後又生起氣來,“又說嬋兒聽不懂的話……”
“哈哈。”街道邊,寧毅有些開心地笑了起來。
剛剛到這裡時,寧毅的心情其實還是蠻陰鬱的,不過最近無聊了這麼久,陰鬱的心情漸漸散開,感覺到古代就是欺負人來了,拿圍棋欺負一下老學究,現在再欺負一下小丫頭,其實蠻有趣的。
他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小嬋在身後蹦蹦跳跳地跟著說話,起先還有些害羞,然後便碎碎念地說到其他方面的瑣事上去了。一路走到距離蘇家不遠的相對繁榮的街道上時,有一個人陡然走過來打招呼,將兩人攔住了。
蘇家家人眾多,他每日從這邊回來,也常常會遇上一些蘇家人。有願意跟寧毅打招呼的,也有不屑跟他說話的,少數的時候還會遇上蘇檀兒從這邊回去,因為街道旁就有一家蘇氏布行。此時那男子正是從蘇家的布行出來,年紀也是二十出頭,拿著一柄摺扇,風流才子的模樣,遠遠地一拱手:“寧兄,真巧。”隨後帶著兩名小廝走過來了。
估計是這身體以前的主人認識的人,寧毅卻認不出來。疑惑中目光一掃,卻見蘇檀兒的馬車也停在不遠處的道旁,布行當中有一顆小腦袋晃了晃,朝這邊看了一眼,旋即又跑到裡面去了。那是跟著蘇檀兒的杏兒,看見了寧毅與嬋兒,於是跑去叫蘇檀兒出來。
那男子笑著逐漸走近,寧毅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應付這種事情非常簡單。他正準備笑著打招呼,身後的嬋兒拉了拉他的衣角:“姑爺,那是大川布行的薛公子。”言語之中,有些心神不寧。
寧毅反應過來,人雖然沒見過,但這人倒的確是聽過了。
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裝作失憶,對自己之前的身份問題打聽過一些,總體來說是一段簡單的人生,但蘇家人例如嬋兒、杏兒說起來的時候,總有些避諱的地方,例如成親那天晚上蘇檀兒跑掉的事情,再比如他被人敲了一板磚的事情。
但就算避諱,幾個月下來,寧毅對該知道的東西也已經知道了。當初偷偷摸摸拿板磚敲這一下的,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大川布行的薛進吧。小嬋此時心神不寧,估計也是害怕寧毅生氣,做出什麼事情來反而吃虧。
不過,寧毅哪裡會把複雜的表情擺到臉上,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哦,薛公子嗎?你好。”
他笑容自然,態度平和,對面的薛進反倒微微愣了愣,望望身邊的兩名跟班,隨後又笑了起來:“聽說寧兄在成親那日不慎受傷,竟然有些失憶。小弟那日原本也在,因為有事提前離開,後來抽不出空,倒是未曾前來探望,怎麼……真有失憶之事?寧兄莫非真的記不起小弟了?”
對面,寧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帶著誠懇的、濃濃的歉意,露出賠罪的笑容:“以前的事情,真是……呵,薛兄見諒,見諒……”
薛進帶著複雜的目光狐疑地瞪著他,這時候,對面的店門口,蘇檀兒皺著眉頭趕了過來。

街道上行人來往,蘇檀兒帶著娟兒與杏兒,寧毅帶著嬋兒,薛進則帶著兩名小廝,一行人一邊走一邊友好地交談著。
江寧一帶經濟繁榮,織造業發達,附近最大的三家布行分別是蘇氏布行、薛家的大川布行以及作為行首的烏氏布行。薛進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是跟蘇檀兒商議淮南一帶一筆生意的合作事項。不過蘇檀兒這時候在蘇家還只管著小部分的生意,江寧以外的大部分生意還是二叔與三叔在負責,於是她讓薛進找二叔蘇仲堪談這件事,薛進則表示有熟悉的人在比較好說話,幾日之後設宴與蘇仲堪談生意的時候,希望蘇檀兒能一起過去云云……話是這樣說啦。
薛進對蘇家的蘇檀兒一直有意思,大家老早就知道。曾經薛家也向蘇家提過親,但一來蘇老太公對這薛進不怎麼喜歡;二來蘇家這一代人才凋零,也不打算把蘇檀兒直接嫁出去;再者雙方畢竟是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親事未成,成親那日蘇檀兒又跑掉了,薛進抓住混亂的機會,偷偷摸摸地一板磚把寧毅砸暈後跑掉。由於沒有有力的證人,這狗屁倒灶的事情追究起來也很複雜,終於還是不了了之。
這時候薛進又跑來找蘇檀兒,自然還是不死心。儘管蘇檀兒已為他人婦,不可能再嫁到薛家,但蘇檀兒美麗聰慧又有本事,認為自己有兩把刷子的男人就喜歡征服這樣的女人,卻想不到看見了一起回家的寧毅。他雖然之前砸了寧毅一磚,但對這書呆子實在沒放在眼裡,於是主動跑過來打招呼,準備讓寧毅憋屈一番。
蘇檀兒跟著出來自然是因為知道薛進的想法。她對寧毅的感覺其實很簡單——不討厭,而且對方已經是自己的丈夫,沒辦法了,總體來說還是認為寧毅跟自己是綁在一起的。薛進這人沒什麼大的本事,跟蘇家那幫二世祖、三世祖沒什麼兩樣,她是討厭的,但無論如何,有薛家這個後臺,就得生意歸生意,個人好惡放一邊。
得到杏兒的傳信,蘇檀兒匆匆出來,主要是害怕寧毅書生意氣,經不起挑釁,跟對方起什麼衝突。真衝突起來,最後勢必變成蘇、薛兩家的事情,她對寧毅的感情還遠遠沒到願意拿家族利益來為丈夫出氣的程度。可是她不管也不行,這是她相公,起了衝突不管就是水性楊花;若是衝突未起,要勸解也很難拿捏分寸。雖然這幾個月下來跟寧毅相處和諧,但男人啊,最在乎的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彼此還不算熟悉,自己若是讓他稍稍退讓,誰知道他會不會認為自己跟薛進有點什麼,以致心生芥蒂?她希望能將事情做到完美,即便寧毅是入贅過來的,她也希望能儘量避免家宅不寧什麼的,當下一陣頭痛。
誰知道,她趕出來才發現,寧毅正態度自然地跟對方討論著失憶的事情,看起來真像是對薛進這個名字完全沒有感覺了……莫非這幾個月來,真的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她有些疑惑地將話題拉開,不一會兒就向薛進告辭,帶著寧毅與幾個丫鬟上了馬車。
“對了,中秋節秦淮賞燈,濮園詩會大家可攜家眷前往,聽說寧兄飽學,不知可會與檀兒妹子一同參加?”眼見兩人將要離去,薛進在這邊笑著大聲問道。
此時已是八月初,中秋將至,秦淮河上節目無數,有只許單身男人參加的,也有多是女性參加的,濮園詩會在以往名氣較大。無論在哪個年代,滿足溫飽之後附庸一下風雅都是常態,說是詩會,各種表演節目自然也多,蘇檀兒往年就常常參加,這時候卻放下了馬車的簾子:“再說吧。”
“嘖,再說……”望著馬車離去,薛進在這邊磨了磨牙,隨即又疑惑起來,望著旁邊的跟班,納悶不已:“你們說那姓寧的到底是裝的還是真失憶了?不至於裝得這麼像吧?”
他原本刻意想提醒寧毅“我打了你,你拿我沒轍”,甚至故意說了“最近竟有人造謠說是小弟當日襲擊寧兄,寧兄不會相信吧?”這樣的話,就是為了讓對方生氣。誰知寧毅言語誠懇平和,看不出半點兒死撐的樣子,他儼然一拳打在了空處,迷惑之餘,感覺自己演了這麼久,對方作為觀眾,一點兒預期中的反應都沒有,這讓他有些難受。
此時,在那輛馬車中,蘇檀兒也正有些疑惑地望著對面的寧毅。三個丫鬟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那薛公子多麼壞多麼無禮之類的,雖然表面上一句話也沒涉及蘇檀兒,實際卻是在旁敲側擊地烘托一個主題:“小姐跟那人可沒關係哦。”寧毅偶爾也笑著插進話去。
實際上,他心中只是覺得這三個丫頭行為可愛,乖巧懂事,若是在現代社會,這種年紀的小丫頭不知道要任性到什麼程度。
過得片刻,只聽蘇檀兒問道:“相公……真是忘了那薛進嗎?”
寧毅點了點頭:“倒真是不記得了。”
“但是……總聽說了吧……”
蘇檀兒疑惑地盯著他,他回頭看了一眼,兩人對望片刻。他道:“呃,娘子難道希望我剛才打他一頓?”
蘇檀兒望著他的眼睛眨了幾下,隨後漸漸笑了起來。不同於之前模式化的微笑,這笑容燦爛中帶著一點兒放下心來的輕鬆感。自己這相公果然還是懂得這些人情世故的,但這樣想著,心底又微微有些失落。她不會喜歡純粹的書呆子,也不會喜歡真正有心機的人,只是如今大家還算不上熟悉,這些事情還看不太清楚。
馬車駛過接近蘇家大門的一座小橋,蘇檀兒朝外面看了看:“這樣的話……中秋濮園詩會,相公想去嗎?”
“詩詞的話,不太會啊。”
“倒也不用太會,就去看些表演,賞賞花燈而已。”
蘇檀兒說完,旁邊的娟兒拼命點頭:“是啊、是啊,姑爺,好多表演的呢。”
杏兒在一旁附和:“燈也很好看,還有漂亮的煙花……”
“說不定綺蘭小姐也會去表演呢……”
“聽唱歌……”
三個丫鬟嘰嘰喳喳地說著燈會上的節目。這年頭娛樂缺乏,她們顯然對這樣的事情很期待。寧毅笑著點頭:“嗯,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中秋節還有十余天才到,過了幾天,蘇仲堪過來通知寧毅,讓他去距離蘇家不遠的豫山書院報到,準備當個悠閒的教書先生。

秋日的清晨,東方的天空剛剛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霧氣浮動在古老的城市當中,秦淮河上畫舫緩緩行駛,掩映在一片一片的濃霧間,猶如浮於天際的玉宇瓊宮。
深秋的濃霧中,寧毅一邊哼歌一邊沿秦淮河邊的道路奔跑。這樣的鍛煉項目已經成為每天早晨的固定活動,反正對他來說時間有的是。他一路前行,道路兩旁磚木結構的古樸建築時多時少,各種各樣的樹木從視線中掠過,秦淮河上畫舫漂流,偶爾看見船工或是疲倦的煙花女子出現在船頭。
這個時間段是江寧城新陳代謝最為有趣的一段時間,一夜的紛擾與繁華已然散盡,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外城門已經開了,進城趕早集的菜農和小販陸陸續續地進來,去往一個個集市。他遇上的人雖然不多,但都給人充滿活力的感覺,偶爾也能看見一臉疲倦、匆匆忙忙行走在路邊甚至衣冠不整的人,多半是在哪座青樓過了夜,白日有事於是趕早離開。店鋪開了小半,乞丐們還沒有起來。
幸福往往來自不幸福,繁華也總是來源於對比。對見識過現代大城市的寧毅來說,江寧再繁華也不過是那麼回事,但這些事情無須較真,那古樸自然的味道是真實的,生活在這裡的,也總歸是一些容易滿足的人,收穫夠溫飽,便會笑逐顏開。
寧毅偶爾也跟秦老談起這些事情。江寧算是很好的城市了,但也是乞丐到處走,成群結隊,賣兒賣女的現象也不鮮見。當然這裡富戶也多,若能將孩子賣進某座不錯的府第當小廝丫鬟,日後可不愁溫飽,便算是祖上積了德。秦淮河一帶多是煙花之地,漂亮的窮苦女孩便多了一個去處,將來若能學得詩文唱曲,老鴇也經營有道的,或能賣藝不賣身成為名妓,運氣再好一點兒就有可能嫁入某個大宅富戶當小妾;但絕大多數運氣不好的,只能一輩子賣身,到得年老色衰時,老鴇心善,才會放人自由。好在這等地方多了,便能形成規矩;若女孩子能守規矩,便能不好不壞地挨過這一世,當然這個好壞也是相對而言。老了的妓女若是無錢,妓寨大多會收留人做點打雜灑掃的事情直到過完之後的年月,不會被直接扔出去。相處久了,這點良心和福利還是有的。若不是在江寧、揚州這樣的城市,那便連這些東西都無法保證。
也有人養瘦馬的。後世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自明朝開始,但實際上這時已有類似的行當了,規模不大,但也是與煙花之地伴生的一項投資。作為瘦馬養著的女孩比一般賣身妓寨的女孩命好,以後有盼頭,因為她們至少有機會學琴棋書畫詩詞唱曲,日後也更可能躋身名妓之流。
每到汛期總會有災民過來,年景好一點兒就少,但總是有;若年景不好,例如每幾年就一次的黃河氾濫或是其餘的天災人禍,城裡總會緊張一段時間,並讓軍隊把守城門,不許災民入城,知府還會召集富商商議,實際上是發動捐款,大家七拼八湊地放粥施飯……冬日裡總會凍死人,也是看年景,年景好死得少,若是不好那便不言而喻了。乞丐難過冬,如果下了雪,第二天總會看見抱在一起被凍死的,屢見不鮮。
這些事情見得多了就會習慣,不過秦老偶爾也會說:“這不是好年歲啊。”好年歲也是有的,武朝最初那些年月,算得上歌舞昇平,武恒帝、武惠宗雄才大略云云。寧毅聽了總有些頭昏,但任何朝代都會有歌舞昇平的年歲。這時候的武朝與北宋末期非常類似,離了江南這片相對富庶的地方,就有好幾撥農民勢力正在造反,強人土匪絕不少見,北方由耶律氏統治的名為大遼的國家數次犯邊。至於武朝,犯邊就議和,犯邊就議和,前幾年簽了合約,彼此為兄弟之邦,當然遼兄武弟。但合約就算簽了,仗仍然在打,小規模的犯邊未曾停過。
寧毅不為這個擔心,靖康之恥還沒來呢。皇帝不同,就算發生了結果肯定不同,皇上也還沒把首都遷到江寧來,這個國家的國力還是有,如果要打,總能支撐著打下去。就算遷了都,把武朝代入南宋模式,南宋不也支撐了好長一段時間嗎?金國再打來,自己應該已經過完這一輩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可見南宋……呃,這似乎不是說南宋的。寧毅在心中想了想,沒什麼結果,於是拋到一邊。管他呢,反正南宋的生活也還過得去。
他沒有到了古代就建立什麼千秋功業的想法,他早已累了,像是卸下了擔子,也早已見慣諸多不公諸多黑暗,現代社會也黑暗,就算世人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鳴——不是沒有,而是心力不夠。至於當皇帝之類的千秋功業,只能活六十年的人想著一百二十年的事情純屬幼稚。不過話說回來,另一些無聊的時候,譬如說剛剛跑完步渾身出汗站在相對僻靜的秦淮河河灣邊休息時,寧毅也會不負責任地想些在旁人看來比較積極的事。
譬如他真要做些事情,贅婿的身份雖然很麻煩,但問題不大,這年頭商機處處有,比如吃菜沒味精。味精的制法他多少知道,想來簡單,實際上有些複雜,不過花個一年左右的時間還是可能量產,再集合一些新菜式、現代烹飪理念弄座美食城,多少能賺一筆。
這年頭沒音樂,每一個在可以無限下載各種音樂、每天可以無限聽音樂的世界裡生活過的人多少能想像出到底有多無聊。那些青樓的表演未必好看,名妓唱歌未必好聽,可如果你完全聽不到任何歌曲,忽然聽一首稍微達標的自然會覺得有如天籟。在這種環境裡,弄座娛樂城什麼的大有可為。歌曲啊舞蹈啊各種玩法中,現代歌曲的歌詞基本不能用,但曲調唱腔本土化一番還是沒問題的,他可移植那些含蓄一點兒、符合這時風格的舞蹈理念,或者是抄些詩詞出來讓人唱。
寧毅也是無聊得久了才老想著吃喝玩樂的事情。
至於脫離吃喝玩樂,花幾十年的時間弄出槍炮給一場工業革命打下基礎,造個反當個皇帝讓兩百年後的人可以坐上飛機之類的事情,既然自己享受不到,不如開美食城和娛樂城來得有意義。
晨風微涼,寧毅站在石頭壘成的河灣邊,一邊將石子往水裡扔,一邊在腦子裡轉著這些主意。
其實,這些暫時也沒法弄。
入贅蘇家的人,開青樓基本不用想了,可以先往後放放。蘇家開布行,自己要弄家酒館也麻煩。不過,他可以先給蘇家的布行出幾個點子,證明一下自己的價值,然後……喔,然後自己就會被發配到布行當掌櫃什麼的,再多證明一下,大概就要從事和上輩子一樣的職業。接著自己可以動用資金開一家酒館,之後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下告訴他們這個行業很有賺頭,再接下來,需要找人弄一系列設備,開動腦筋做各種實驗,弄出流水線,而這樣做僅僅是因為自己很懷念每頓飯裡放不到一克的味精……
口中輕哼著《藍色的加勒比海》的旋律,寧毅不禁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笑了出來。做起來可能沒這麼麻煩,但他想起來就是覺得很有趣,倒不如直接買幾百斤海帶熬了曬結晶。不過海帶好買,但如果做這方面的實驗,一方面他們會說自己浪費海帶,另一方面,也許會有人告訴自己君子遠庖廚……
《藍色的加勒比海》哼了個開頭,後面的他忘記了,於是變成了《兩隻老虎》。他哼到第二遍“兩隻老虎跑得快”時,後面的道路上傳來了雞叫聲。
“哥哥哥哥哥哥……”
“咯咯咯咯咯咯……”
兩種聲音,一種是女人的,一種是母雞的。寧毅回頭看看,茫茫霧氣中,一隻母雞正在那邊的道路和樹木間沒命地亂跑,隨後一名穿灰白布裙的女子也出現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正鍥而不捨地追殺那只母雞,一人一雞就在霧氣裡拼命打轉,時隱時現。
寧毅站在河邊的樹下,托著下巴看著這一幕。
理論上來說,人學雞叫是要給雞以安全感,誘惑它過來,可現在母雞都被嚇成這樣了,再叫哥哥有什麼用,叫姐姐也沒用啊。
心中如此想著,又看了一會兒人雞大戰,就在他覺得那女人身材不錯的時候,母雞陡然一轉方向,朝這邊飛奔過來,沖過寧毅身邊,果斷投河。
那女人也是一臉焦急地緊跟而來。晨霧很濃,寧毅站在一棵樹下本就不怎麼起眼,那女子應該沒注意到旁邊的人,眼見前方就是河岸,她一菜刀就劈了下去。這一刀很用力,女子口中還發出了哼的一聲,但她什麼都沒有劈到,反倒是菜刀脫了手,嘩地飛進水裡。
寧毅被這一刀的果決氣勢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女子的身體已經前傾,手臂揮舞著,眼看就要往河裡掉。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喂”,伸手一抓,抓住了女子的一隻手。女子一回身,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抓過來。寧毅正要用力將她拉回來,腳下的石塊一松……
“啊……咕……”短促的驚呼聲響起。
砰。
然後是激烈的撲水聲,撲啦啦撲啦啦,濃霧下的河面一陣翻騰。
寧毅上輩子水性還是不錯的,可惜水性這東西帶不過來。這具身體原本就是文弱書生,水性也不怎麼行,體質弱,之前還受了傷,雖然寧毅調理了幾個月,又進行了鍛煉,但幾個月的時間提升終究有限。那女子的水性似乎也不怎麼好,兩人在不算深的水中拼命折騰,寧毅好幾次鎮定下來想要說話,卻都被對方拉進了水中。
“你……咕嚕嚕……”
“喂……咕嚕嚕咕嚕嚕……”
“別……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據說很多水性好的見義勇為者是被慌張的溺水者連累而犧牲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毅才出現在幾十米外的河岸邊的階梯上,並拖著那女人爬了上去。他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趴在岸邊吐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再去看被救的女人,女子已經喝飽了水暈過去,沒了動靜。
“喂!”寧毅在那女人的臉上拍了好幾下。那女人長髮如水藻,看來淒涼無比,沒有反應。
“三藕浮碧池……你住在秦淮河邊不會水啊你……”寧毅有些無奈地歎了幾口氣,隨後將女子的身體擺平,開始按照以前學過的步驟做急救。
就算對方是女人,急救也未必是什麼美差,又不是什麼泳裝美女。這女人身上皺巴巴的,一頭亂髮,就像是傳說中溺斃的水鬼,狼狽不堪。寧毅心中焦急,連續做了幾次胸外按壓,讓她吐出好些水,然後去拍她的臉,發現仍舊沒反應,只好捏住對方的雙頰做起人工呼吸來。
他做了好一陣,那女子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寧毅正要俯下身去,臉上啪地被甩了一巴掌。晨風中,這耳光清脆無比。那女子帶著哭腔,嗓音淒涼:“登徒子,你……喀……你幹什麼?”一邊說一邊抱住胸口拼命後退。她此時全身的衣裙都貼在肢體上,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蹬著,看上去淒涼單薄,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感覺。
如果這時有其他行人路過,說不定得因為這一幕將寧毅給打上一頓。
“就知道是這樣……”寧毅偏著頭好一陣,才垮下肩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後坐到後方的路面上。兩人在河邊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寧毅才揮了揮手:“沒事了吧?”
女子瞪著他,不說話。
“沒事就行了。”寧毅自顧自地做了回答,用力從地上爬起來,撇撇嘴,轉身往來的方向走去。涼風吹來,真是好冷。
後方,那女子也是縮著身子坐在那兒,目送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道路的那頭……
那女人真可憐,丟了母雞又折了刀。寧毅一邊渾身濕透地往回走,一邊幸災樂禍地想著。這種情況下吹冷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過,想到別人更可憐,他的痛苦就稍稍減弱了一些。
對小事,他一向有想開的方式,既然事情無法改變,也就只好用這樣的方法暫時讓自己開心一些。


第二章 謀閑差贅婿入私塾 作消遣小婢唱新曲
寧毅原本是打算在外面跑一圈之後直接去豫山書院的,此時已然全身濕透,只好折回去換衣服。現在已經是農曆八月上旬,渾身濕透之後他一路跑回家感覺並不好受,何況身體素質也不見得提升了多少,估計明天就得感冒。好在他走出不遠就遇上了認識的人,是見過幾面的秦老家的小妾。
寧毅出門鍛煉,選擇的自然不會是通往鬧市的方向,他最為熟悉的,當然是常常去與秦老下棋的那條街道。秦老的小妾名為芸娘,三十多歲,早年也是風塵女子,不過並無狐媚勾人之相,寧毅幾次見到都是她給秦老送午飯,容止端莊大方,交談之中還能跟秦老說幾句詩文。這時候在路上遇見,那芸娘一身素衣荊釵的農婦打扮,手上提了一個藤籃,裡面是些剛剛在附近地裡摘的新鮮蔬果,看見寧毅,她一臉訝然。
稍打過招呼之後,芸娘問起發生了什麼事情,寧毅指指不遠處的秦淮河:“掉河裡了。”那芸娘微微一笑,不再多問,只是讓寧毅隨她往一旁的宅子過去:“秋日風大,公子就這樣走回去,明日怕是要染上風寒。寧公子既是老爺的好友,勿要客氣,老爺此時也在家……哦,昨日還說起公子這幾日未去下棋呢。”
寧毅與那秦老在附近的街道上下棋,只知道對方住在這邊,具體在哪兒卻還不知道。寧毅隨芸娘進門,在客廳見到了正拿著一卷古簡看的老人。他的神態嚴肅認真,甚至隱隱透著一股威嚴,與在河邊擺棋攤時的神態頗有不同。見有人進來,老人抬頭,眯著眼睛看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似是有些啞然失笑。芸娘笑著走過去,還沒說話,他便點了點頭,畢竟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麼的確一目了然。
“讓小虹準備熱水,芸娘,你去將大郎的衣服拿一套出來……哈哈,立恒小友,你這是怎麼回事?”
安排完正事,老人才大笑起來,笑聲之中有著如下棋時得了妙手一般的幸災樂禍。事實上這些時日經常在一起下棋,兩人也算得上熟稔了,平日裡老人常常不客氣地叫他立恒小子,大抵是見他狼狽,才笑著稱小友,表情卻是頗為開心的。寧毅便也無奈地苦笑著,攤了攤手,畢竟對方小妾在場,他不可能隨意地說:“你這老頭幸災樂禍。”
與江寧城裡稱得上占地廣闊的蘇家大院相比,秦家的宅子不算大,富貴程度自然也比不上,但也能算是不錯的富裕家庭了,前前後後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人感覺充實,是充滿書香氣與生活氣息的宅子,有一種讓人覺得踏實的底蘊。雖然早晨芸娘是親自出去摘取蔬果,但其實這個家裡也有幾名丫鬟與下人。養得起好幾名僕人的家庭,在經濟上總歸是不錯的。
秦老的夫人是個相當平易和氣的婦人,以前是農婦出身,但並沒有普通農婦那種小氣或刻薄的性格,如今五十多歲的年紀,平日裡操持這個家,侍弄些瓜果。方才寧毅見到芸娘摘取瓜果的那座廢園,便是由秦夫人領著家裡人親手開墾出來的,秦老本人大概也是動過手的。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性情,秦夫人才能將這個家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條。秦夫人與芸娘的感情也好,這樣的夫妻三人,大概算得上一夫多妻制下的模範家庭了。
待到寧毅洗過熱水澡,換上新衣服出來,秦夫人上下打量著他的裝扮,甚是喜歡:“老爺,寧公子穿上這身衣衫,倒是與大郎有幾分相似。”寧毅看看那衣服,的確是年輕人的樣式,布料也新,想來是秦老兒子的衣服。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聽夫人這樣說,秦老點點頭,隨後才問起寧毅為何墜河。寧毅將之前發生的倒黴事情說出來,老人又是一番大笑。
“你這小子,汙人清白,真是可惡。”
“這話就太倒打一耙了啊……”
“哈哈……不過……倒打一耙?這句可有什麼典故嗎?”
跟有學問的人說話也不好,有事沒事問典故,如果是下棋的時候,寧毅會笑著解釋一番,這時只道:“說來話長。”
不一會兒,秦夫人準備好了早餐,與芸娘一同招呼秦老與寧毅過去。席間聊起寧毅在豫山書院這幾天教授課程的感受,在秦老看來,寧毅在教書上純屬菜鳥,他自然免不了笑駡幾句寧毅誤人子弟,隨後又聊到中秋節。
“濮園詩會嗎?濮陽家那六船連舫,有趣倒還是蠻有趣的,不過前去之人大抵無甚詩才。若說令眾多才子趨之若鶩的,終究還是潘家的止水詩會……”
“喔,才子……很有才的那種嗎?”
“哈哈,大才小才到底怎麼看,那可難說得緊,不過詩才總是有些的。每年中秋詩會,止水書院那邊總會有幾首好詩詞出來。潘家三代翰林,身有才學欲求聞達的人,多少願意走走那邊的門路……”
秦淮中秋夜,才子鬥文佳人鬥唱,大大小小的詩會也有許多,各個詩會之間也有些隱形的比鬥,哪個詩會出了好的詩作,另一個詩會又出了更好的,往往在這一夜被炒得沸沸揚揚,並且在之後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裡傳為佳話。這其中自然也有各個商戶甚至官府等幕後推手的炒作之功,但無論如何,秦淮河的名聲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被烘托起來的。
濮園詩會與止水詩會算是這一晚影響最大的幾個詩會之二。詩會場地雖稱濮園,實際上是由六艘大船連成一艘,一整晚在秦淮河上漂流,飲酒,吟詩,看煙花以及河流兩旁的燈火,船上也會有各種表演。
濮陽家本是富商,但商人地位低下,有錢之後便想要往文人的方向靠,可惜這樣的事情不是幾年或者十幾年就能辦到的,好在家族甚大,這幾年倒也出過幾個有些才華的文人,比蘇家稍好些,不過在世人眼中仍舊算不得什麼書香門第。濮園詩會在秦淮河上以盛大、奢華、熱鬧著稱,但前去參加的多半是與濮陽家類似的有商賈背景或有聯繫的人,例如薛進,例如蘇檀兒,另一半人則是用來拉關係談生意,詩作質量良莠不齊。它是最奢華的詩會,但與最頂端的幾個詩會在文氣上是沒法比的。
止水詩會則是秦淮一帶真正頂尖的才子聚會,主辦詩會的潘家是真正的書香世家,三代翰林,這一代的潘明臣是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他家開的詩會,有心求取功名的學子大多趨之若鶩。當然,要獲得參加詩會的資格的人,本身得有一定的才學或者足夠的關係背景才行。除了一些早有名聲的才子能獲得邀請,每年中秋節前,也有不少才子到潘府投送名帖,送上自己的詩作以求獲得青睞。許多青樓名妓也以受邀參加止水詩會為榮,這與濮園詩會每年砸下重金請人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既然準備去參加,立恒小友可準備什麼詩作了嗎?潘家那邊我也有幾個棋友,你若有意,我可以去要張請柬來。”
秦老說完,望著桌子對面的寧毅。寧毅笑著搖了搖頭:“不懂詩詞,純粹去濮園看看熱鬧。”
見他拒絕得輕描淡寫,秦老也不好再說什麼。吃完早餐,外面日頭已高,寧毅也得告辭去往豫山書院了。待送他到門口,目送他遠去之後,芸娘才在秦老身邊笑著問道:“老爺,這寧公子莫非真不懂詩詞?”
“小芸兒你說呢?”
芸娘眨了眨眼睛:“騙人的?”
“呵呵,他到底會不會,我也弄不明白。若是最初那幾日他這般說出來,我倒是信的,現在嘛,那就難說了。”秦老搖頭,笑了笑,“我這一生閱人甚多,沽名釣譽和真有才學的年輕人都見識過。真有學問的人,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謙和有禮;也有劍走偏鋒的狂生,行事張揚,風流不羈,但也真有才華,每每讓人驚豔不已。可不管怎樣,都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只有這寧家小子,著實讓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初時與他下棋,覺得他劍走偏鋒,每有咄咄逼人之舉,但總能引人思考,我便以為他只是個性格張揚、才思敏捷的少年人,說起話來也不涉太多。下得久了,我才發現他的棋路可正可奇,竟是完全不被規條所束縛。閒聊了一段時間,我也覺得這寧家小子雖然說話隨意,內裡卻平和,偶有發人深省的說法,聽來新奇,細究也不離大道。
“記得前幾日說起他要去學堂教書,他隨口提過幾句,教書不是教人如何去做,應該是教人為何去做,古聖先賢著書立說,最主要的也只是說人情世故、天地人心運行的至理,明白這些東西之後再知道該如何去做,那才是真正的讀書人。他當時說得隨意,若在那些淺薄之人聽來,怕是要給他扣一頂狂生的帽子,不過……道理的確就是這個道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再能回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境界,那才是讀懂了書。嗯,他這話勿要多傳,否則怕是要給人帶去點兒麻煩。”
“妾身知道的。”
“相交時日尚短,真要下結論還早,不過下棋之時他也說過幾句應景的詩句,那詩句甚好,我之前卻從未聽過。若只論詩詞,說他這人不懂,呵呵,我倒是不信的。”
秦老轉身往回走,芸娘跟上去:“那寧公子為何要一直韜光養晦呢?無論如何……”
“因此看不懂啊,不過有一點我卻是明白的。”說起這個,秦老微微皺眉,隨後又搖了搖頭,輕聲歎息,“如小芸你說的這樣,身有才學的年輕人,或韜光養晦,或刻意藏拙,耐得住寂寞,忍一時誘惑,都是希望將來能有更多成績,有朝一日魚躍龍門,飛黃騰達。可是啊,這類人物,都不可能在成名立業之前入贅一商賈之家為婿。古往今來,為贅婿者,能建功立業的有幾人?唉,他若真有大才,就真的是可惜了……”
提及這個,秦老仍舊覺得有些惋惜。男人有博取功名利祿的心思或者說有野心才是正常的,以這些日子的接觸來看,這寧毅但凡有一點兒野心,也不至於入贅商賈之家。這時候民智未開,未接受教育的人與讀過書受過教育的士人的區別是非常容易看出來的。先不說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單說有這種談吐氣度的人,隨便幹點兒什麼都不至於餓死,又何必跑去入贅?

就在秦老認為他多半有幾分才幹,為他這種入贅商賈之家的人窮志短的行為感到惋惜的時候,寧毅已經迎著清晨的日光進入豫山書院,為一整個上午陪一幫孩子學《論語》開始做準備了。
豫山書院並沒有開在一個叫豫山的地方,它是蘇家私辦的學堂,雖然也會收有點兒關係的外人,但學堂並不算大,主要是過來學的人不多。而豫山是蘇氏老家一座山的名字。
豫山書院開在距離蘇氏大宅不遠的一條街道上。這條街上商鋪並不密集,因此環境還算清幽,灰瓦白牆,一小片竹林,又請某個大儒書寫了“豫山書院”的牌子掛起來,還是有幾分書香氛圍的。
書院目前一共有四十九名學員、七位老師,其中包括書院的山長蘇崇華,就比例而言師資力量可謂雄厚。蘇崇華本身就是蘇家人,早年中過舉人,當過幾年官,可惜無甚建樹,甚至有傳言說他犯過事。還有兩位是高薪聘請的有過為官經驗的老者。除了老師跟學生,還有廚娘、雜役之類的下人數名。
蘇家對這書院是花了大功夫的,可惜要麼是這些老師都不甚靠譜,要麼是這幫學生恰巧都資質愚鈍,書院一直沒出什麼成績,之前培養出來的一些學生在發覺科舉無望之後大多進入了蘇家的商鋪任職,因此這書院看起來更像是一所技術學院。若是家中有人真存了讓孩子走科舉當官這條路的心思,多半會讓孩子在十二歲之前轉去更好的學院。
寧毅在這裡已經任教三天,蘇崇華對他不錯,並沒有因為他是入贅身份而刁難他——在社會上打拼許久,都已經是成了精的人,沒必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考慮到寧毅其實沒什麼才學——大家都這樣說——因此蘇崇華讓他執教剛剛啟蒙的孩子。這群孩子一共十六名,年齡在六歲到十二歲之間,其中甚至還有兩名梳著辮子的小姑娘。兩人都是蘇家的親戚,家人想讓她們識些字。之前的老師教完了《孝經》,已經開始教《論語》。寧毅接手後,每天固定教導他們一個上午,下午寬鬆一點兒,禮、樂、射、禦、書、數之類的,主要是數,其餘全看老師的心情和能力。
如果在更好、更正規的學校,教學會更規範一些,也會更加細化,但豫山書院顯然沒這個條件。就寧毅來說,教授《論語》其實相當簡單,他雖然沒辦法將《論語》背一遍或是說出某一句大概在什麼地方,但如果只要求會讀以及作出簡單解釋,那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情,任何一個受過高中教育的現代人花點兒時間或許都能給《論語》作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釋,當然,是用白話文。
在古代,真正的大儒研究四書五經還是相當深刻的,高深的特別高深,或許一個名妓寫的古文都能讓現代教授汗顏。不過,這裡大多數讀書人沒有機會接受太過高深的教育,他們或許看完《論語》之後連一本《孟子》都找不到,好在教師的最低標準很簡單,說白了,能教人識字就行。寧毅的前任就是這樣的,他教一幫孩子搖頭晃腦地讀,興之所至,會對文中的意思作一番最基本的講解,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求學生嚴格背誦或是默寫一段,這就是考試,考不出來的打手板。
事情很簡單嘛。寧毅並不打算修改太多,前面一個時辰,他讓一幫學生搖頭晃腦地誦讀《論語》。其實讀書,一直不停地讀上兩個小時讓寧毅覺得很痛苦,不過反正這幫孩子都習慣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寧毅先講解一篇文章的內容,然後旁徵博引隨口亂侃,說點兒故事,說點兒實事,也算是給這幫孩子放鬆一下。
這幫孩子很好教。雖然僅三天的時間,但寧毅已經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課堂上那股唯師至上的感覺。不耍個性的孩子最可愛了,他們珍惜讀書的機會,不調皮,不“中二”,出點兒小事你把孩子的屁股打腫人家也覺得理所當然,這裡簡直是老師的天堂。寧毅教得非常舒心,三天內,每天講點經義講點故事這幫孩子就滿足得不得了,而講述這些東西,寧毅甚至都不用準備教案什麼的,隨性而講就行。
這天開始講解《論語》中有關“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一段,寧毅從財富的獲得方法講到為商之道,中間夾雜一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之類的說法與解釋。寧毅上輩子是幹這行的,單純抒發一段感慨,就足以拿到現代大學裡去給博士生講課,但眼前是一群不足十二歲的孩子,因此他隨口提幾句便不再多說,只是舉幾個小例子打趣一番。隨後說到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又說到赤壁之戰,他便開始給一幫孩子說赤壁的故事。
這裡有關三國的故事主要還是陳壽的《三國志》,寧毅沒讀過。他講的是《三國演義》的套路,又經過各種現代文藝作品的潤色,趣味性十足,從曹操八十萬大軍南下到周瑜打黃蓋、連環船、草船借箭,一幫平日裡沒聽過多少故事的孩子滿臉紅撲撲的,興奮不已,不時發言:“先生、先生,接下來呢……”說到一半,這幫孩子才安靜下來,因為山長蘇崇華走到課室旁邊,背負雙手,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即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一幫孩子臉上那興奮的神情。
寧毅既然已經說起來了,自然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分心,繼續說了下去,待到接近中午才說完火燒連環船。蘇崇華就一直在外面站著聽,也難以說清楚他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樣。寧毅說完故事,在宣紙上寫下比較喜歡的一首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教課沒有黑板,寫起東西來很不方便,寧毅如今對教師事業有幾分熱愛之心,一邊寫一邊想自己應該“發明”塊白板什麼的,拿炭筆寫寫也比沙盤好用。他寫完之後,一幫學生忙著抄在紙上。寧毅走到門外,蘇崇華迎了上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了笑容。
“賢侄高才,對三國魏晉史竟有深入研究,方才那故事,想是取自陳壽的《三國志》吧?”
若是秦老在這兒,說不得要把寧毅罵上幾句,說他瞎掰胡謅,誤人子弟之類的。實際上,真正的《三國志》哪有這麼精彩,譬如“草船借箭”一節,其實是孫權開了船出門轉悠卻被箭射,船身的一邊中的箭太多,差點傾覆,於是孫權下令將船掉頭,用另一邊去承受箭矢,才讓船身取得平衡,揚長而去。寧毅只看過《三國演義》的電視劇,蘇崇華也沒看過《三國志》,方才將寧毅說的故事當說書來聽,聽得過癮,這時候過來贊他學識淵博,故事引人入勝。
不過,贊幾句過後,蘇崇華也旁敲側擊地提點了一番,大意是不要對這幫學生這般客氣。如果寧毅此時已經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學究,對方大抵不會說這些,只不過他眼下看起來只是二十出頭,嘴上沒幾根毛,便須得對這幫孩子嚴厲一點,方顯師道威嚴,顯然對寧毅上《論語》課卻講三國是不滿意的,特別是講得這麼生動,儼然茶樓說書。寧毅點頭受教,謙卑恭敬,轉過頭只當沒聽過。
隨後蘇崇華邀他在書院吃午飯。一般來說,普通的小門小戶每日都是吃兩頓,有的兩頓都吃不起,不過蘇家家底雄厚,還是多加了一頓午餐的,只是不正規,有時候也用糕點代替。寧毅婉拒掉對方的邀請,一路回家換了衣服,隨後拿給小嬋,預備洗淨之後送還秦老,掉河裡的事情卻沒跟她說,免得她大驚小怪找一堆藥給自己吃。寧毅在書院上課這幾天,小嬋已經不是隨時都跟著他了,上午空出來處理其他事情。
到得下午,寧毅又去秦淮河邊下棋。其實秦老也是個怪人,寧毅以前就覺得他多半當過官,今天早上去到對方家裡,就更加篤定了這一認知——那家中許多風格、擺設不是普通人能有的,再加上談吐與眼界,這樣的人,居然每天跑到河邊擺棋攤,真是奇怪。
今天寧毅過來的時候,早已有另一名老者在這裡與秦老下棋了。老者姓康,與秦老年齡相仿,家境殷實,老太爺做派,出門穿金戴銀,帶兩名小廝、兩名丫鬟開道。這傢伙樣子嚴厲,嘴巴也比較刻薄,不過棋力甚高。雖然每次見到寧毅都要批評他的棋路“簡直下流”“毫無君子之風”“豈可這般死纏爛打”“小輩可惡”,然而一轉頭便將棋路吸收過來,稍稍修改之後與秦老大戰。其實秦老的段數比他更高,將一種新思路吸收之後能改得毫無煙火氣。
寧毅來到這裡後也見過不少人,其中,普通人、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孩子或是受過一些教育但仍舊思想僵化的人很多,要說迂腐也好,敦厚也罷,眼界與思維方式的確沒有現代人那般靈活,但是高層的不比現代人的差。例如秦老,口頭不說什麼,心裡卻是自然而然地不斷消化他覺得新奇的東西,思索其中的理念與原理。這姓康的老頭雖是滿口禮義廉恥、仁義道德,但真下起棋來仍是心狠手黑,萬事不拘。當然,不是寧毅、秦老這些人,或許也看不出他心狠的地方,畢竟他只是比秦老差些而已,比之普通人,仍舊是要高出許多的。
秦老與幾名棋友最近時常研究寧毅的棋路,這些新奇下法還是有研究價值的。寧毅對老人並沒有多少謙讓的想法,有時候不搭理康老的吹鬍子瞪眼,有時候則與之說上幾句:“你這老頭說一套做一套,不是好人。”“這步棋你敢下下去,你下下去!下下去試試看!”
平日裡大抵沒什麼小輩敢跟這康老頂嘴,於是兩人會在棋攤邊小小地吵上一場,秦老則在旁邊笑上一陣。若是康老與自己對局,秦老便說“立恒說得有道理啊”;若對手是寧毅,他便幫著一同聲討寧毅這手棋太不光明正大。
不過,即便吵起來,兩人也對對方沒什麼惡意。康老最初的確是把寧毅當作無知小輩來訓,隨後便也明白過來,這傢伙的確是能作為對手的人,對方也完全沒把自己擺在小輩的位置上。
不管怎麼樣,這康老過來總要帶一壺好茶來,還讓下人帶了茶具、茶葉、水,丫鬟會在旁邊茶攤的桌子上沖泡好。寧毅過去也不客氣,自己拿了一杯,搬張凳子坐到棋盤邊,片刻後喝一口茶:“喔,康老要輸了。”
老頭正在心中算棋,聞言眉毛一挑道:“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知道什麼輸贏,喝老夫的茶還敢說這種話……哼,老夫已有妙棋……”
他舉起手要落子,寧毅輕咳一聲,老人立刻停住,狐疑地看了棋盤幾眼又收回手來。寧毅又喝下一口茶:“這杯茶就值這麼多了……嗯,這是什麼茶?”
“孤陋寡聞的小子,真是暴殄天物。紫筍聽過嗎?”
秦老也在那邊品茶,這時笑道:“顧渚紫筍,好茶,只是此時當街烹煮卻是有些可惜了。早知他今日帶此茶過來,這盤棋是該回家去下的。”
那康老卻不在意,這時候終於想好一著,伸手落下棋子:“茶,就是用來喝的。大家棋興正濃,又是志同道合,於是一同將這茶喝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茶只是死物,為取悅你我而生,你我覺得它可入口,它才有價值,何惜之有?”
“康老這話說起來蠻有氣概的,像個大人物。”
“什麼大人物,老夫……”
“這位老夫,你輸了。”
“呃……”
寧毅拍拍他的肩膀,笑著站了起來。這時候秦淮河邊風景怡人,他端著茶杯走開,後方秦老已經笑著落子,康老道:“豈可如此……”
“哈哈,原看明公你今日帶來好茶,我本欲蒙混幾手,偷放一局,可是這番話氣概凜然,君子相交正該如此,老朽倒也不願矯情了,哈哈哈哈……”
康老對自己又帶茶來又輸棋明顯不滿,但橫豎輸了,認還是認的。他將寧毅叫過來,大家將這局棋做了一次複盤,隨後還是康老與秦老下。其間秦老說起寧毅早晨為救人掉進河裡還被打了一耳光的趣事,寧毅免不了被康老幸災樂禍地嘲諷一番,之後便聽這兩個老人說起最近北邊又被遼人進犯的事情。
秋末的陽光還算明媚,但下午秦淮河上刮起風來,這局棋下完,時間也不早了,大家便各自回家。
由於吹了半個下午的風,第二天早上起來,寧毅覺得腦袋有點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對目前這具身體,寧毅並沒有多少自信,不過好歹鍛煉了幾個月,早晨起來頭有點暈也屬正常,推門吹吹風,腦袋也就清醒過來了。
此時天還未亮,整座江寧城都籠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但畢竟已近黎明,從二樓望出去,包括蘇家的宅邸在內,遠遠近近的城市中已經有了點點浮動的燈火。附近的院落間,早起的下人們在走動,隱約的說話聲不時傳來。更遠處,視線越過院牆,隱隱能看到沉浸在黑暗中的一條條街道和朦朦朧朧的房舍燈光。
對面的二層小樓中,暖黃的燈火透過窗戶射出來,給院落籠上一層溫馨的顏色。三個小丫鬟素來得早起,蘇檀兒則時早時晚,不過今天早上看來已經起身,那邊二樓的窗戶上映出女子對鏡梳妝的剪影,小丫頭的身影前後忙碌。寧毅舉步下樓時,娟兒正自廊道裡走過,往那邊的小樓去。見到寧毅,她微微屈膝行禮,輕聲打招呼:“姑爺起來啦。”
“娟兒早。”
隨後,樓下一個房間的窗戶被推開,露出了正在裡面忙碌的嬋兒的臉:“姑爺你別下來啦,我端水上去。”
“不用麻煩,我自己來就行。”
蘇家有大廚房,因此這兩棟小樓裡不會有供烹飪的單獨廚房,但樓下的小房間裡有燒熱水和洗漱的地方。冬天如果人要洗澡,講究一點兒的話都會在浴桶下生火,浴室就不好設在樓上。小嬋已經適應了寧毅早起鍛煉的習慣,這時候打算端著熱水上去。寧毅倒是已經下來了。他一個現代人,不拘這些小節,自己燒水也沒什麼。前幾天清晨起床,跑下來等燒水的時候他無聊地蹲在灶邊加柴,弄得小嬋有些手足無措,吃飯的時候蘇檀兒還委婉地說:“相公不要去做這些事。”小嬋也如同做錯事一般在旁邊低著頭,他只是笑笑,說不礙的。
犯不著刻意張揚去表現自己的獨特,真正犯忌諱的事情,他是不會去做的,但也無須刻意收斂將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古人”,否則自己來這裡活一遭,又有什麼勁?
假如大家今後真要在一起湊合許多年——假如真有當夫妻的可能,那麼在這些小事情上,與其自己收斂,倒不如讓對方慢慢地去適應瞭解,所以諸多無所謂的小地方他會去表現出來,所以他不介意自己偶爾進進廚房燒燒火,所以他會在課堂上給一幫學生講點故事講點身邊的事,在話語中偶爾加幾個旁人不太懂的現代用詞,這也不用太過介意。
在那秦家老頭面前,他偶爾倒也可以說點比較前衛的觀念,哪怕有些離經叛道也沒關係。這老頭當過官,有見識,而且會想事,不拘小節。大家只是棋友,沒有利益牽扯——如那老頭所言,自己入贅商賈之家,想要在功名之途上往上爬是很難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許就是這種狀況,人家也不至於會害自己。開始下棋以來,秦老在揣摩他,他何嘗不是在揣摩對方?
既然朋友可交,那就無所謂了。偶爾若說上兩句超前一點兒的知識,他看對方一副深思的樣子其實也蠻滿足虛榮心的,因為對他來說無非瞎扯閒聊。其實這些知識眼下並非沒有,說法不同而已。若是真正敏感的東西,他自然不會去碰。
寧毅在樓下刷牙洗臉——這時候已經有了牙刷牙粉,只是口感確實差——隨後出了院子,通過小道從側門出去。路上公雞已經開始打鳴,東方隱隱露出了微白的光,偶爾他遇上其他院子裡的丫鬟或管事,對方也會叫聲姑爺,打個招呼。
出了蘇家的院落,寧毅依舊是沿著原本的道路小跑,路上想想今天上課的時候該說點什麼,又想想自己知道的一些中國風的歌曲。有些歌曲他已經記不全了,或許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文風,但這年頭娛樂真是太過匱乏,想想再過段時間說不定自己忘記得更多,就覺得的確有把還記得的歌曲歌詞抄下來的必要,想了一陣又想到詩詞上。他以前讀書的時候不是什麼好學生,刻意去記的詩詞不多,不過後來幾十年涉獵廣泛,不少名句還是記得的,這是不錯的資源,要是忘記了就可惜了。
跑了小半路程,寧毅才察覺身體的確有些問題,昨天的落水終究還是帶來了不良影響。不過橫豎活動開了,或許跑一陣出一陣汗是不錯的治療方法,於是他繼續前行。
城市中浮動著霧氣,與昨日的光景並無二致。接近昨天從水中爬上來的地方時,寧毅聽見不遠處的河面上有些響動,正是他昨天落水的方位。他放眼看去,依稀有一道身影在那兒晃動著,似是撐著一條小船。
他放慢腳步,疑惑地靠近。小船在水上激烈地晃動,一道女子的身影撐著長長的竹竿站在船上,似乎是站不穩,在寧毅的觀望下搖擺好久,砰地摔回船裡。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早上那個女人,今天這個女子裹著一件粉紅色的披風,身材高挑婀娜,挺漂亮的,就是這下摔跤和從小船中爬起來的樣子有些損氣質。
小船晃得厲害,那女子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一隻手輕輕撐住船舷,抬起頭時髮鬢稍有些淩亂。瞥見河邊正偏著頭看戲的男子身影,她頓時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亂。寧毅這才看清楚那長長的竹竿一端綁了一個網兜,上面還有些泥沙,女子小心站起來之後,手上拿著一把菜刀。
喔,的確是昨天那把……
披風漂亮,但有些舊了。這女子水性差,但或許稍微會撐船,所以等到早上沒人的時候才跑來撈這把菜刀。她是害羞嗎?想來這個姑娘以往的生存環境應該還不錯,但眼下的環境明顯有些不好——寧毅看了幾眼,得出這麼個結論。他對旁人不怎麼關心,然而那女子似乎有些慌張,用竹竿撐著船想要靠岸,但或許是因為慌張,小船一直在水上打轉,她又有些站不穩,好幾次差點摔一跤。隨後……
“阿嚏——”
寧毅正準備走,口中打了個噴嚏。船上的女子也打了個噴嚏,砰的一下又摔回小船之中,爬起來後,有些難堪地往這邊瞪過來。寧毅也微感尷尬地撇了撇嘴:“雞都已經淹死了,你還撈那把刀幹嗎?”
兩人沉默片刻。
“雞回來了……”
“嗯?”
寧毅原本是隨意開口,老實說,那真是個相當相當拙劣的冷笑話,但他估錯了對方的回答,河中心的話音傳來之後,寧毅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雞沒死,陳家的、陳家的大嬸找回來的。”對方作了解釋。
“哦。”
昨天這女子把雞追得投了河,隨後寧毅也被拉了下去,沒能看見後續。想來那雞厲害,撲騰一陣居然又上來了。而且此地民風淳樸,大嬸知道她丟了雞竟然給送回來。寧毅在心中讚歎一番,片刻之後道:“能把那根竿子遞過來嗎?”
小船離岸邊有一段距離,那長竿原本是能夠到的,只不過若是要平舉過來,那女人的力氣就不夠了,長竿的重量也令小船有翻船的危險,試了幾次,長竿一頭雖然碰到了岸邊,卻依舊浸在水底。寧毅夠不到,只好沿河而上,走出一段,才另外找了一根路邊的竹竿,從岸邊伸過去,將那女子連船一塊兒拉了過來。
“謝謝這位公子了……還有昨天的事情,妾身當時剛剛醒來,做了些……”
這女子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人,上了岸之後便開口道歉,同時為昨天的事情向寧毅道歉——昨天早上被人救了卻扇了人家一耳光,她大抵是覺得窘迫。寧毅對這卻不怎麼在意,揮了揮手:“沒事的、沒事的,我還得繼續跑,先走了。”
轉過身寧毅又是阿嚏一聲,也不管那女子在身後問“公子莫非被人追趕”這種古怪的問題,一路跑遠了。報恩跟報仇一樣,都是件麻煩事。先不說實際的,對方說上一通感激的言辭自己還得謙讓半天,男女之間的禮儀又麻煩,何必呢?何況自己現在感冒了,還是跑跑步出點汗更實際。
這條路他跑過好多遍了,到得預定的地方回頭,半途中竟然發現了那女子的住所。那是一棟臨河的二層小樓,蠻別致的,臨河那邊有小露臺伸出去,頗有居於水上的風雅氣息,但純以住所而言,恐怕有些不實用,冬天應該會比較冷。女子此時就站在小樓外的一小片菜地旁,菜地用籬笆圍起來,昨天被她追的母雞此時就在籬笆裡。女子拿著菜刀猶豫了半天才走進去,伸手去抓那母雞。母雞瘋狂地撲騰著反抗,她又狼狽地退了出來,趕緊將籬笆關好。
這下他倒是可以確定,女人的確沒做過事,家裡條件也不好,住在這種小樓當中,怕也是一個與秦淮河著名的娛樂事業有關的風塵女子。有的名妓之流給自己贖身之後會選擇單幹,或弄座別致的院落住下,說是從良,其實陸續會有恩客上門,仍舊是當紅的交際花,只是不受他人擺佈之後甚至顯得高檔了許多。看她樣貌姣好,不知怎麼會淪落到要自己殺雞的程度。
寧毅一邊看一邊從旁邊跑過去。女子有一次進去,已經抓住那只雞了,然而一轉身,母雞就掙扎著想要逃走,弄得雞毛亂飛。女子慌亂之中,那母雞已經飛出籬笆,被看不過去跑過來的寧毅一把抓在手上。這次兩隻翅膀都被抓緊,雞已經不可能掙脫。那女子見又是寧毅,愣了半晌,大概又要道謝或道歉,寧毅一伸手:“刀拿來。”
“呃……”
寧毅懶得跟她呃來呃去,伸手拿過菜刀。那籬笆外的地上已經準備好了一個碗,寧毅只是走過去蹲下,用抓住翅膀的手再捏住拼命掙扎的雞頭,讓它將脖子凸出來,隨後輕輕揮了揮刀。
“公……這位公子……那個……君子……”
“君子你個頭,熱水燒了嗎?”
“在燒。”
“好。”
寧毅不廢話,一刀割開母雞的喉嚨,將雞血放進碗裡。穩穩地放幹血之後,母雞也不掙扎了。他將雞扔地上,刀放碗上,站了起來。
“拿廚房去就著熱水拔毛,然後切開翻洗一下內臟。話說回來,怎麼把它做成菜,你知道?”
女子遲疑了。
“算了,找個會煮的讓人家幫幫忙,譬如幫你把雞找回來的大嬸什麼的,殺只雞不容易,別浪費了。另外去看看大夫,你恐怕感冒了……我也感冒了。先走了,不用謝謝我,我是活雷鋒……阿嚏——”
他轉過身,一路小跑,絕塵而去。後方的女子目送他離開了,才反應過來,皺起眉頭:“活……雷……鋒?活?還是呼?呼雷鋒……好怪……”這世上畢竟沒有姓活的人,與之相近一點兒的,姓呼的倒是有。女子斟酌了半天,覺得對方或許是少數民族,又或者姓呼延,那就是叫呼延雷鋒了,這個名字有點霸氣,或許就是這個。
自己以往也算得上長袖善舞,識人頗多,不過這男子見的都是自己狼狽的一面,而且行為與說話也怪,往日的應對之辭反倒用不出來。她想了一會兒,畢竟寧毅已經跑掉了,她只好悻悻地提著老母雞,端了盛雞血的碗,往廚房那邊過去……
寧毅當天上午在豫山書院上課時,身體的不適感已經變得明顯起來,上完課之後回家的路上吐了一次,已經能夠確認情況惡化了。這次小嬋是跟在身邊的,回到家之後,他便被當成重病號一般推到二樓的床上給保護了起來。
他初到這邊時經歷過的病號生活,大概又得過上一兩天了……

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天空,也將半個江寧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紅霞當中。從外面回來時,蘇檀兒遇上了小嬋,隨後知道了寧毅染了風寒的事情。她一邊跟小嬋詢問大夫的說法,一邊領著三個丫鬟朝爺爺蘇愈蘇太公的院子過去。
今天她有事要跟爺爺請教一下,既然知道了寧毅無甚大礙,便不用趕著過去看了。進了院子之後,蘇檀兒才發現三叔蘇雲方與三嬸也在,在一起的還有三叔的第二個女兒,目前大家稱這個小女孩為七丫頭。眼下她正在爺爺面前講故事,幾名丫鬟伺候在眾人周圍。
“然後啊,那個周瑜呢,就把黃蓋打了一頓……”
蘇檀兒走過去搬了張凳子坐下,與爺爺、三叔三嬸一同聽故事,說的是三國的事情,蠻有趣的。不久之後這個故事說完了,女孩站起來:“二姐。”
“小七知道講故事了,真棒,是跟爹爹去酒樓聽說書了嗎?”
“不是啊,是先生在學堂時說給我們聽的。”
“嗯?”蘇檀兒遲疑了一會兒,“哪個先生?”
“毅哥哥啊,毅哥哥知道很多東西呢。”
贅婿這名字雖然說出去不好聽,寄人籬下,地位低下,但是在女家,基本是將贅婿當作兄弟來稱呼的,因此七丫頭只稱寧毅為兄長,而不是稱姐夫。聽她說完這個,蘇檀兒微微一笑,心中卻在想著這件事情的意義。旁邊三叔蘇雲方說道:“最近是在教《論語》吧?”
七丫頭點了點頭:“嗯,《論語》,我們學到《裡仁》了……”神情卻有些緊張,一般問到學業,接下來說不定就得讓她背書。
不過這次父親倒是沒說要背書,而是向蘇檀兒說道:“《論語》課上卻說到三國,雖然小孩子喜歡聽故事,但先生當以學識得學子敬重,旁徵博引自是正道,但也需有度,檀兒你該提醒立恒一番。”
這是很嚴厲的訓斥了,蘇檀兒一時間也只好點頭稱是。旁邊的老太公卻笑了笑:“無須說得這麼嚴重,區區幾日便能得學子喜愛,自也能教導他們喜愛學業,這幫孩子交給了他,便是他的事情。老三你又不知前因後果,怎知《論語》便與三國毫無關係,又怎知立恒沒有深意在其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道理我早就教給你們幾兄弟知曉,勿要再在此事上指手畫腳。”
事實上,在這件事上,蘇檀兒也覺得《論語》課說三國有些不靠譜,但蘇老太公是喜歡的,他不在意寧毅的學識,畢竟之前就大抵知道對方學識不高,他是從其他方面來看待這件事的。
蘇家目前情況複雜,蘇家三系老大蘇伯庸、老二蘇仲堪、老三蘇雲方各掌一路生意,但無論手腕還是資質,都是蘇伯庸占點上風。如今老太公蘇愈尚在,看起來還是兄友弟恭的局面,但再往下看,第三代卻盡是草包,唯有蘇伯庸的獨女蘇檀兒一枝獨秀。蘇愈考慮了幾年,打算將家業交給蘇檀兒,當然,這也是件大大的麻煩事。
女子當家,遇上的阻力要比普通的交接大上好幾倍。如果蘇家的男丁中有一個勉強可以造就的那也罷了,偏偏沒有,而蘇檀兒行事不溫不火,各種手段卻相當出眾,有大將之風,她有這個能力,也有這方面的野心。如今老太公便從蘇伯庸管理的產業中劃了一些給她正式管理,算作正式考驗。他這一考驗並非看她的能力,而是直接讓她借助父親的資源做到壓服和整合其餘兩支,看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檀兒面臨的壓力暫歸一邊,寧毅入贅的原本意義,就是讓蘇檀兒能夠繼續留在蘇家。而且,老太公對與寧家祖上的關係是很看重的,因此對寧毅也照顧。蘇家如今的矛盾看起來還沒有激化,蘇檀兒想要壓過其他人、整合其他人,態度強硬就行了,老太公沒死,誰也別想強來。但如果日後矛盾真的激化,或者老太公本人不在了,這些人想要對付蘇檀兒,作為她入贅的相公,被人看輕的寧毅便是一個最好的突破口,栽點贓,找點藉口搞事什麼的,可謂輕而易舉。蘇老太公就是看到這一點,才讓寧毅去教書。豫山書院多是蘇家子弟在其中,若寧毅書教得好,得到這些小輩的尊敬,其地位便在這場鬥爭中超然起來,至少有一層師長光環,旁人要動他也得想好了。
因為這樣,寧毅能夠讓孩子們喜歡,這就是最好的。蘇老太公當下又將寧毅的授課情況詢問了一番。小女孩說得高興,問蘇檀兒道:“二姐,你知道先生明天會說些什麼嗎?”
蘇檀兒笑了笑:“明天怕是沒有了,他染了風寒,今天開始在家休養,明天怕是不能去上課了呢。”
“哦?”老太公疑惑地問起情況,蘇檀兒便一五一十地照小嬋說的複述了一遍。小女孩道:“那我可以去看毅哥哥嗎?”蘇檀兒搖了搖頭:“風寒容易傳染,小七還是等你毅哥哥好了之後再去探望比較好。”
待到三叔三嬸與小女孩離開,蘇檀兒又與爺爺聊了一陣子才回去自己的院子。去看寧毅時,見寧毅正在床上喝藥,表情不爽,蘇檀兒問候了幾句,原本想說說故事的事,但見他染病,便不說了。
蘇檀兒有能力,心中也想以女兒之身做一番事情出來,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個非常傳統和正統的女孩子,從她雖然不喜歡婚姻卻選擇認命,嘗試與寧毅相處就能看出來,個性是有的,框架卻還是那個框架。
她希望寧毅當先生能有威嚴,而不是以一些小花樣來取悅學生,相對于有點小聰明、小手段,她更願意寧毅是個正統的哪怕迂腐的書生,即便沒有真正高深的學識,也希望他更能貼合“正道”。當然,就目前來說,他們還處在互相瞭解的過程中,她不會輕易下結論,但的確會慢慢地在心中對自己的相公勾勒出一種形狀來。
其實這形狀現在已經清楚了,他本身是個普通的書生,學識不高,見識也不廣,心腸還行,脾氣也還馬馬虎虎,這便是她要許之一生的良人了。
此時她可以耍些任性,但時間終究是有限的,兩人終究還是要住到一塊兒去,自己還要與他生出孩子。只要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這些事情總會發生。未來……大抵便是如此,沒什麼可變的了。心中或許還會保留一些小小的期待,但這期待到底會是什麼,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繼續接觸下去,或許會更加深入地瞭解這位夫君,但要說有什麼大的出入、驚喜之類的,大抵是不會的了。
武朝景翰七年秋末,江寧城中蘇家宅院當中,從屋簷下走出去的清麗女子抬頭朝上方望了一眼,輕輕撫了撫耳畔的髮絲,眼神仍舊明澈,俏麗的臉上帶著些許無奈之色,但更多的是平靜和淡然。風從院子裡吹過去時,那一身淡青色的清麗衣裙便在風中輕輕擺動。這位才在名義上成為人婦不久的秀外慧中的檀兒小姐,此時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這段婚姻的。
不過就眼下而言,這並不是在她生命中真正占了許多分量的東西,她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去想、要去做。普通的生活,即便只是偶爾顧及一下,它也會平淡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一切按照理所當然的軌跡發展下去,或許幾十年後,當她某一天再度從屋簷下走出去抬起頭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看見的風,如同歲月一般將她帶去某個地方,但如今,一切都還充裕,無須去在意許多事情。
也就是在這種充裕得令人感覺不到的光景裡,中秋節到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年頭沒有特效藥,這具身體原本就虛弱,沒有鍛煉多久又感冒,於是到得中秋這天,寧毅還是在房裡待著,只能拿著本古白話小說看看打發時間。
按照寧毅以前的經驗,目前的狀況,出門在院子裡轉轉還是可以的,但這是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幫人的身體狀況又差,只要有人照顧,對病情的防治還是看得很重的。時值秋末,天又開始轉涼,小嬋把著門口根本不許他這個不安分的病人出去,好在寧毅也理解小丫頭的苦心。
也罷也罷,反正他也不是多麼好動的人,只是隔一段時間會打開窗戶換一次氣,即便這樣,小嬋也是鼓著小臉不高興。寧毅無聊,便費了時間跟她講解新鮮空氣對人體的好處等。
到得傍晚時分,寧毅加了一件衣服,隨著回來的蘇檀兒等人出去赴宴。既然只是風寒,中秋節的大型家宴他還是要參加的。蘇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管事、小廝、丫鬟、護院足有數百人,規模龐大,在主廳及幾座大院子裡將一張張八仙桌擺開,熱鬧得很。
寧毅曾經也有過吃大規模宴席的時候,譬如公司尾牙每年都規模盛大,但不得不說,越是現代化,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越重。如今在古代的氛圍中,即便這個家裡真心對他這個贅婿很熱絡的人沒有幾個,他坐在這裡也有一種親切的熱鬧感。外面忙忙碌碌地放鞭炮,孩子跑來跑去,人群中吆喝聲、招呼聲、閒聊聲響成一片,他便也與蘇檀兒一同跟人打招呼——他其實是喜歡這種感覺的。
夕陽還未落下,宴席已經開始上菜了。在這熱鬧的氣氛中,火把與燈籠燃了起來,天漸漸入夜,各種聲音響成一片:猜拳的,發酒瘋的,過來跟蘇老太公這邊的主人家說好話的,幾個孩子還過來念了幾首自己作的詩。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丫頭也高興,她們被安排在不遠處的丫鬟席上,笑著跑來跑去,嘰嘰喳喳地跟蘇檀兒說話,報告些什麼,偶爾也跟寧毅說“姑爺姑爺,她們在傳你說的故事呢”。寧毅不過隨興在課堂上講了幾個故事,卻已經在小輩當中傳開了,似乎還有往丫鬟小廝中傳過去的趨勢。
嘖,缺乏娛樂的年代就這樣……
晚宴開始得早,入夜不久便漸漸進入了尾聲,不過,中秋節嘛,大家一起賞月還是保留節目。老太公會著蘇伯庸跟眾人說些話,然後老太公回自己的院子,一幫蘇家人都跟過去,閒聊嘮嗑什麼的,基本上都得跟蘇太公說上話才行,一些年輕小輩就算要走也必須有這個流程。以蘇伯庸為首的三兄弟則負責那些以管事為主的下人,紅包其實已經發了,主要儘量輪流說些貼心話。
老太公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身體健康,精神也矍鑠。寧毅與蘇檀兒在吃飯的時候就跟他打了招呼,這時候再過去,老太公說些“你們以後是要相互扶持的”之類的話,然後催促感冒的寧毅快回去休息,雖然此時的寧毅看起來神色如常,只是嗓子稍微有些沙啞。
如果是在現代,二十歲的身體吃不吃藥都能把感冒扛過去,毫無壓力,如今被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家叮囑自己照顧身體,寧毅心中無奈,但事情既然已經這樣,那也沒什麼辦法了。前幾個月的鍛煉強度不大,僅僅出於健身的習慣,因此對這具書生的體格沒起到多徹底的作用,接下來他得把系統性的強化鍛煉提上日程才行。
一路回到小樓,蘇檀兒跟著寧毅進了他這邊的房間,沉默片刻之後叮囑寧毅今晚好好休息,然後稍有些為難地暗示了自己晚上還是要出去的事情,其實前幾天她就跟他說了要去參加濮園詩會。
無論寧毅是否生病,濮園詩會蘇檀兒都是一定會去的,因為對她來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跟某些人套關係,談生意。寧毅即便不高興,乃至於大吵大鬧,恐怕都沒什麼作用。只是作為妻子,她在夫君感冒的時候交代這種事情感覺似乎有些奇怪。
不過寧毅倒是理解這事,他心中只是對這種事情覺得有趣,自己這個小妻子一方面肯定不會放棄蘇家那些生意,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儘量兼顧這場婚姻,哪怕在目前來說這還根本是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並且她還占著主導地位。古代的女人啊,還真是讓他覺得又可愛又努力。
稍稍欣賞了一番蘇檀兒努力斟酌不想讓他產生多餘想法的表情後,寧毅笑著讓她早去早回。待到蘇檀兒準備離開,叮囑嬋兒好好照顧他時,他才想起來:“哦,不用了,讓小嬋一塊兒去玩玩吧,我沒什麼事了,頂多看會兒書就睡。”
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上表演眾多,一路上還能欣賞整條秦淮河的燈市夜景,對此時的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場盛宴級的享受。前幾天開始小嬋就在他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這場詩會有多好玩多好玩了,以往蘇檀兒都會帶著她們三個一塊兒去。寧毅對嬋兒感覺很好,不願因為自己攪了小丫頭的興致。蘇檀兒還沒有說話,嬋兒已經笑著搖起了頭:“我不去呢,在家裡陪姑爺一起看書。”
純以感情而論,蘇檀兒視三個丫鬟如妹妹一般,對她們的感情絕對比對現在的寧毅要深得多,但丫鬟畢竟是下人,眼下小嬋懂事,她便不用多說了。寧毅費了幾句口舌,確定沒辦法說服小嬋之後才作罷。
兩人在二樓廊道上目送三人遠去。從這裡望出去,蘇家這片宅院遠遠鋪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街道,江寧城內鱗次櫛比、燈火輝煌,這時候如果能找個高的地方望下去,這片古代的輝煌夜景必然別有一番風味,只可惜今天他是沒辦法欣賞了。
“姑爺,我們進去吧。”小嬋笑道,“你也給小嬋講個故事好不好?”
“凳子搬出來就在這裡講啦……”
“那我不聽了。”小嬋抿嘴,隨後又為難地道,“這裡風大啊,進去啦……”
“沒事的、沒事的,你看,都沒風,而且我穿了這麼多……要不然再加頂帽子好了……在這裡看看也很有趣的啊。就這樣說定了,把凳子搬出來,給你講個……《西遊記》……要不然《西廂記》的故事也行。”
他既然這樣說了,嬋兒也只好放棄了立場,兩人搬了凳子在這小平臺上坐下。這時候蘇家的院子已經沒有之前那般熱鬧了,偶爾能看見準備出門的人,鞭炮鑼鼓聲、吆喝聲等遠遠地傳來。中秋夜雖說是陪家人過的節日,但實際上各種應酬還是很多,如蘇檀兒一般要去赴會的不在少數,燈會、酒會、詩會,各種各樣,普通人家也未必都要待在家裡,出去逛集市看舞龍舞獅猜燈謎才顯得熱鬧。
而此時,在城市各處,最主要的節目也快要開始了。有的詩會已經在外面掛出了第一首詩,也會有某些固定的青樓將這些詩詞選唱出來。至於最大的幾場詩會,人還在陸續趕來。蘇檀兒出門的時候,舉辦止水詩會的潘府門口已是名人雲集,平日裡與寧毅等人在河邊下棋的秦老今天穿上了相對正式的衣服,在小妾芸娘的陪同下出了馬車,隨後便有人領著一大群跟班趕過來迎接:“秦公駕臨,潘府上下蓬蓽生輝……”
這人正是潘家如今的家主潘光彥,同時也是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潘明臣的大兄,才學也是不凡,最擅長繪畫,仙鶴圖為其一絕,一般人都尊稱一聲“鶴翁”。儘管如此,對這秦老,他仍舊是頗為尊敬。兩人年紀相仿,秦老連忙笑著還禮:“不敢當不敢當,鶴翁你若還是這般多禮,下次我是不敢再來了……”
“哈哈,秦公還是這般風趣……對了,明公也已經到了……”兩人寒暄一番,朝裡面走去。
不久之後,止水詩會開始,原本停靠在秦淮河最為熱鬧的街道邊的六艘畫舫連成的大船也緩緩駛離岸邊,一首首詩詞從各個聚會上傳出來,在城市各處傳揚,在滿城燈火與笙歌中,風雅的氣息變得越發濃厚起來,這個城市熱鬧的中秋夜才正式進入高潮。
秦淮河上畫舫巡遊,河流兩岸燈火通明,中秋夜的江寧是不關城門的,熱鬧與狂歡要持續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才會散去。此時,城內的街道上人頭攢動,吃完晚飯不久,人們從家中走出來,沿著大街小巷,前往以夫子廟、明遠樓一帶為中心的最為繁華的街道。道路上花燈如織,如不滅的流火,小販們高聲叫嚷,舞龍舞獅的隊伍走過,敲鑼打鼓,也有雜耍賣藝的表演者聚集街頭,一家家青樓妓寨中傳出招攬客人的渺渺歌聲,有時也能看見裡面的舞蹈,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常。
稍有名氣的青樓女子今夜都已有了去處,大廳之中偶爾還能找到座位,街道上不時會傳來某某詩會某某公子有某某新作出爐的消息——這是今晚的重頭戲之一——隨後便能聽見某座青樓之中某位名妓將這首詩詞唱誦一番,之後便又能聽到另一首佳作在某某詩會出爐的消息,才子們互相較勁,佳人們將這些才華飾上一層美麗的緋色氣息。大多數人賞著花燈看著熱鬧,在這樣的氛圍當中,便可感受魏晉遺韻、唐時風雅也不過如此。
詩詞之道自唐時便已興盛,此時又經過了幾百年的發展,但寧毅與秦老閒聊時會說上幾句“大才小才難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眼界已經不只停留在普通的格局上。實際上,此時國家的高層也已經注意到了詩詞無用的事實,到底當以何等標準取士是這百年來被反復衡量的東西,朝廷科舉時而將詩詞排除在取士標準之外,時而又拿進來,不斷權衡,反復不定。
不過,雖然上層會有這樣的考慮,但實際上此時詩詞已經達到了輝煌狀態,你若真能寫出一首好詩詞來,絕對走到哪裡都不會缺乏尊敬和禮遇。風雅的氣息是一個時代的烙印。自唐以來,繁繁浩浩的詩詞文化已經在這裡沉澱成整個社會的底蘊、文明發展史上最為閃亮的一部分,名作名篇如星斗恒沙,成為漢文明最為重要的一環。
此時的江寧城中,烏衣巷、夫子廟這些地方是最為熱鬧繁華的商業街,在這些地方,都有一個個商家擺出的展示牌,各個詩會上拿得出手的詩作陸續聚集過來,偶爾有人大聲朗誦,也有商家安排了會唱曲的姑娘唱上一段。街道上、附近的茶館酒樓裡,大大小小的聚會上,文人學子們搖頭晃腦地點評著上佳的詩作,品評著何人的詩作能傳唱最久。即便是未曾讀書的市井小民,在這樣的氣氛中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意境,並與身邊之人品評議論,沾些風雅氣息。
濮園的六船連舫早已離開岸邊,沿著河流最美麗熱鬧的一段緩緩行駛。即便是這樣,它也不是封閉的,十餘艘小船或前或後地跟隨在兩側一路行駛,偶爾接人去到大船上,偶爾也載人或是傳遞詩作出來,如小小魚兒伴隨著水上宮殿。上船的人會將今夜所出的佳作傳上來,也會傳上來一些故事和消息,例如有的宴會上某個大人物宣佈了將女兒許配給誰誰誰啊,或是哪個知名人物誇獎了詩作出色的年輕學子啊。
濮園詩會的詩作其實還算拿得出去。早幾年也有過誰跟人買詩以應付這一天的事情,但如今已經無須買詩——既然有錢,總能請到幾名真正有才華的人過來。雖然還是比不過最有名的止水詩會和麗川詩會,但經過一番熱鬧的炒作,名氣還是會慢慢起來。
中秋節的詩會多以月為題,但也不會一整晚只寫月亮,有的詩會上有限制——主人家比較強勢的,大家聊得高興,興之所至可能出個題目。詩會都是文人社團,自然也有針鋒相對或是暗暗較勁的,譬如止水與麗川,聽到對方的題目之後,某人或許也會說:“說起這個,小生倒也偶得一首……”然後表情淡定地與眾人品評一番,當然,表面上要看不出存了爭鬥之心。詩詞這東西若真是到了很高的水準,的確分不出高低,但如果差得很多,那佳作拙作還是一目了然的。
這時候還沒到最熱烈的時候,詩會要開到淩晨。真正好的詩作不可能真是妙手偶得,學子們多半會準備一兩首得意之作,覺得自己才華還不夠,沒必要在那些頂尖人物面前獻醜的才會早早放出,而那批頂尖才子真正放出撒手鐧的高潮,往往要等到午夜時分才會開始,若能在這個時候獲得好口碑,積攢了名氣,往後的仕途也能順暢許多。
夜色在這氣氛中不斷轉濃,月上中天,城市的氣氛還在不斷變得熱烈。蘇家小小的宅院裡,寧毅與小嬋已經回了房間,從這裡能看的熱鬧已經看了一些,外面也開始起風了。
外間的喧囂聲隱隱約約還會傳到這裡,主僕兩人算是開了一個小小的中秋晚會。由於對《西廂記》的細節記不太清,而且考慮到《西廂記》是教小姐偷情的,寧毅最終還是給小嬋講了段《西遊記》。隨後小嬋給他唱了兩首小曲,夾雜著少女跳得不是很熟練的舞蹈——據說是在某個表演上看見,然後自己學來的。蘇檀兒並沒有考慮過未來將三個丫頭送人或是用來取悅別人,因此她讓三個丫頭識字看書做刺繡以及幫忙管理使喚下人以幫她做事,卻沒有教她們樂器歌舞,因此三個丫頭唱歌雖然勉強會,但舞蹈還是不會,不過跳起來倒也顯得輕盈可愛。
小嬋喜歡下五子棋,不過寧毅畢竟生了病,這種腦力勞動還是要避免的。小嬋唱跳完之後寧毅給她玩了個簡單的魔術:一顆棋子在手上消失,然後在對方的頭髮或者衣兜裡出現。小丫頭看得一驚一乍,寧毅笑著告訴了她原理。在小嬋笨拙重複的過程中,寧毅才道:“我要睡覺了,時間還早,小嬋你去濮園詩會那邊玩吧……對了,請柬就在桌子上……”
“等姑爺睡著之後我再去。”小嬋笑著說道。
“呵呵,那再給我唱首歌怎麼樣?”
“好啊,姑爺想聽哪首?”
這時的歌曲大多是詩詞。詞牌之類都有著固定的唱法,只是到得現代這些唱法已經失傳了。小嬋會唱的詞曲也不多,兩人拿了一本詩詞選集在床邊選歌。
“《詠漁子》……”
“這個小嬋不會。”
“《憶江南》這首呢?”
“這個會唱。”小嬋興沖沖地準備唱。
“算了,這首不喜歡。”
“那《念奴嬌》姑爺想聽嗎?”
“這首《水調歌頭》倒是不錯,呃……《水調歌頭》……”
“這個會、這個會。”
“會唱《水調歌頭》?”寧毅想了想,“喔,小嬋會的挺多的嘛。”
“就唱這個嗎?”
“呃……還是另外唱一首,也是《水調歌頭》……”
其實是寧毅閑得無聊,想起了王菲的《明月幾時有》,不過這個年代的蘇軾似乎沒把這首詞寫出來。他讓小嬋拿來紙筆,趴在床邊歪歪扭扭地往宣紙上寫詩,讓小嬋唱來聽。小嬋看得兩眼亮晶晶的:“姑爺寫的嗎?”
“喔。”寧毅想了想,看小嬋一臉期待,聳了聳肩,“我寫的,給你了。快唱快唱。”
小嬋將那詞看了一會兒,按照詞牌韻律認真地唱了起來。小丫頭的唱腔輕靈婉轉,雖然不甚專業,且由於太認真,中途反而唱岔了一次,但意境還是很棒的。寧毅聽完後笑了笑:“教你另外一種唱法。”
“呀?”小嬋眨著眼睛,“另外的……唱法?”
“嗯,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應該很好學……呵呵,主要是我想聽。”
雖然有些疑惑,但能學到東西,小嬋隨即高興起來——她跟隨在寧毅身邊的時間最久,已經漸漸明白這個姑爺身上有些很神秘、很有趣的地方。隨後,在寧毅的教導下,小嬋便照著那新奇的旋律將這首《水調歌頭》一句句地學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不知天上宮闕……”
“嗯,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嗯,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
“嘻,姑爺唱下一句嘛……”
無論如何,不久之後,寧毅還是在這個時代聽到了多少有些懷念的現代歌曲。往後如果有可能,倒是可以把現代歌曲抄下來教小嬋一個人唱,或者之後找個會譜曲彈奏樂器的,把類似的曲子也給譜出來,反正自己私人聽聽就好,拿不出去登不得大雅之堂那也沒什麼。
“覺得怎麼樣?好聽嗎?”
“很好聽啊……”詞牌雖然有著固定唱法,但古代的這些歌曲與許多戲曲同出一源,多是單聲音樂,就婉轉變化來說,比起現代歌曲終究是不如的。而且這首歌的韻律走的是柔和路線,相對這個時代並不算過分離譜,如果這時候唱的是《老鼠愛大米》,小嬋估計不是被噁心死就是被嚇死。這時候小丫頭望著他的眼神儼然已經變成了敬佩與仰慕,“姑爺還會作曲……”
寧毅笑了起來:“這首歌自己哼哼就好,別到處亂唱。你一個小丫頭,敢亂改詞牌唱法,指不定會被人說不懂事的,知道了嗎?”
“嗯。”小嬋捧著那張宣紙,用力點頭。
“好了……晚安。”寧毅爬進被窩裡,片刻後扭過頭,發現小嬋仍然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望著他,和前幾天他感冒時坐在床邊守著一樣,他揮了揮手,“我沒事了,出去吧。”
小嬋這才反應過來,趕快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喂,桌子上的請柬拿上,要不然當心不讓你上船……”
叫嚷一通,待到小嬋吹滅燈火拿了請柬出去關上了門,寧毅才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城市的喧鬧聲仍在隱約傳來,窗上映著的些微光芒足以證明外面的熱鬧,他笑了笑:“一夜魚龍舞啊……”隨後他就陷入了睡意當中。
小嬋背靠著房間的木柱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確認寧毅是真的睡著了之後才下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點上燈,拿出筆墨紙硯來,趴在桌子上將那因為是在床邊寫的而顯得字跡不漂亮的詞句又抄了一遍。小丫頭的毛筆字很娟秀,有一股靈氣。她將寧毅寫的字又看了幾遍,才紅著小臉將原來的紙放進抽屜最底層藏了起來,儼然做賊一般。
隨後,她走出院子,看見道路上沒人,才一路小跑去往大門那邊,到管事那裡要了一輛馬車與一個空閒的車夫,高高興興地往濮園詩會那邊湊熱鬧去了。
小丫頭嘛,終究還是很喜歡這種熱鬧的。


第三章 止水詩會眾賢爭鋒 水調歌頭技驚四座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江寧城中的熱鬧正漸漸到達最高峰。馬車從蘇府橫插過來,穿過人流相對少一點的道路,在接近烏衣巷的時候,速度慢慢降了下來。
一路而來,馬車外晃動的是無數熱鬧的火光,小嬋掀開簾子望出去,平日裡安靜的道路上此時也是熱鬧非常。到得烏衣巷附近的商業街時,前方道路上但見人頭攢動,馬車如陷入泥沼一般難以前行,一支舞著大龍的隊伍正敲鑼打鼓地自那邊過來,駕車的少年車夫只好將馬車停在了旁邊。
“小嬋姐,前面不好過了啊。”
這少年的年齡恐怕比小嬋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仍舊稱她為姐。雖然看起來這幾個月小嬋不過是跟在寧毅身邊跑來跑去,但實際上這小丫頭與她的另外兩位姐妹已經在蘇檀兒手下鍛煉多年,蘇檀兒今後有可能執掌蘇家,她手下最親信的三個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執事也得給些面子,這也是小嬋一個小丫頭能叫動馬車的原因。這名剛進入蘇府不久,簽了二十年賣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對她恭恭敬敬,並有些好奇地望著這名看來比他還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回去吧。”小嬋掀開簾子出去,直接跳下馬車,扭頭沖他一笑,隨後揮了揮手,“謝謝你啦。”
“我、我叫東柱。”少年鼓了鼓勇氣,稍有些結巴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隨後抬頭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過去吧。”
“東柱哥。”小嬋笑著躬身感謝,隨後又揮手轉身,“不用啦,沒事的。”她如蝴蝶一般跑去那片人潮當中,還可以看見小手在空中揮舞了幾下,隨後便被淹沒,消失不見了。
蘇州城裡小嬋早已來來回回地逛過許多遍,熟得很,不論極端情況,單論社交、辦事、處理小麻煩的能力,看起來單純可愛的小嬋實際上要比那名為東柱的農村少年高出許多。更何況這等人潮聚集的地方,想來也不至於有人為難一個出來逛街湊熱鬧的小姑娘,紈絝子弟二世祖流氓惡霸這年頭的確不少,但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碰上的。
喧鬧的聲音中,小嬋蹦蹦跳跳地穿過舞龍的人潮,旁邊一座青樓中傳出隱隱約約的歌聲,不一會兒,有人舉著一張宣紙自街道那頭快速跑來:“麗川詩會,唐煜唐公子新詩《詠竹》……”然後將那紙張貼在一家店鋪前的品詩榜上。周圍很快人頭攢動,一個推著賣茶葉蛋和千層餅小車的老者笑著避開人群,小嬋也連忙避開那輛小推車,笑著往前面跟上去看熱鬧。
略看了幾句之後,小嬋又連忙順著人流往街道那頭的河邊去了。烏衣巷就在這條街道的不遠處,巷子比較窄,但充滿了熱鬧的氣氛,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靠近河岸那邊,已經能夠看見最為熱鬧的夫子廟了。
這一片臨河的街道,是江寧城最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滿是精美的花燈。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遊,但這個時候必定會經過這裡。小嬋有參加詩會的經驗,因此直接跑到這邊來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間由濮氏開辦的珍玩店遞上請柬,對方便連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這個時候,那艘金碧輝煌的水上龍宮已經遠遠地出現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諸多畫舫的簇擁下朝著這邊駛來了。
河邊,不時有小小的航船靠近、駛離,一艘小船隨後也在燈火掩映中輕盈地離岸,劃向河道中央正在駛近的巨大連舫。船頭,小姑娘雙手手指輕輕地勾在身前,仰起頭望著逐漸靠近的畫舫,畫舫上花燈的燈光也逐漸照亮小姑娘那可愛的包包頭與微帶憧憬的小臉。音樂聲自河邊傳過來,裡面的又一場歌舞怕是要接近尾聲了。不過她並不覺得遺憾,能夠過來玩,其實已經很好了,如果能在這裡學到幾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爺聽歌時的樣子……嗯,姑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畫舫之中歌舞散去,隨後響起熱烈的鼓掌聲,之後有從岸邊過來的小船將幾個大詩會上出現的出色的詩句送了上來,有的還附加了大家的讚美與評價。詩會這東西不可能是一大幫人一直幹坐著品詩寫詩,其實從畫舫起航開始便有諸多節目,聽詞聽曲猜燈謎看風景什麼的,時時給大家以氣氛、感悟,到得這個時候,終於進入了這場盛會最關鍵的階段。雖然今夜的狂歡甚至會到丑時之後,也就是要過淩晨三點,但實際上子時以後,詩會便會漸漸冷清。
最主要的是因為大多數老人家以及身體差的中年人——詩人多半身體差——頂多聚會到這個時候,過了這個時間,精神上支持不住,基本都準備回家了。在文壇,有一定聲名的還是這些人,今晚想要揚名,想要得到關注,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頭戲。他們離開之後,剩餘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遊戲,即泡妞到子時之後才能成為主題,相當於一場盛大的狎妓聚會。雖然在狎妓成風的這個年代,這種事情的確可以套上風雅的名字,但意義就沒有之前的時間段那般重要了,名與美色讓這個時代的男人選,大多數會首先選擇揚名。
因此到得這個時候,各種好詩詞已經陸續出來了。之前其實已經傳過來一些最好的詩詞——今晚有幾首詠月的詩詞驚采絕豔,蘇檀兒也抄了幾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箋紙上,此時正與旁邊一名認識的烏府女眷輕聲交談著。
她其實也是愛詩詞的,雖然在這方面並不擅長,但詩人在這個年代就如同現代的明星,哪個女孩沒有一點點浪漫的心思呢?而且,正因為並不擅長,她對詩詞的喜歡反而拔高了,某某才子在眾人面前揮灑文采的感覺自然也讓她心動。
當然,這僅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現代眾多女孩都喜歡劉德華一樣。雖然喜歡,但平日裡她不會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寧毅應該也不太擅長詩詞,從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之後她就明白了,況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這個其實也是無所謂的。
又過了一會兒,小嬋隨著一名引路的女婢過來了。
“相公睡下了嗎?”
“嗯,睡下了。”
“娟兒、杏兒在那裡,讓她們加張墊子擠一擠怎麼樣?”
“好的。小姐,我過去了……烏三小姐好。”
朝旁邊的烏府女眷也行了禮之後,小嬋才朝著兩個正在招手的小丫頭的方向小跑過去。娟兒與杏兒同坐在一張短桌前,桌上擺滿各種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嬋從中間坐進去,三個丫頭便嘻嘻哈哈地擠成了一團。
不遠處,蘇檀兒與那烏府女眷起身走動了一下。在這樣的集會中,一般都是男賓女眷分開,中間還有屏風隔斷,但並不嚴格。濮園詩會所請的並非都是雲英未嫁的大小姐,反而不少是攜家眷而來,因此雖然也有所分隔,但在旁邊走動,夫妻之間總能見面說話。蘇檀兒陪那烏府女眷走到船舷邊眺望岸上那片燈火時,對方的夫君也走了過來。烏府經營著江寧最大的布行,雙方在之前是認識的,寒暄了幾句,又聊了聊有關布匹的信息,蘇檀兒本想避嫌先讓他們夫妻說說貼心話,卻見薛進與幾名公子搖著摺扇過來了。他們戴著學士頭巾,換掉了商賈一般的服裝,做學子打扮,在晚風的吹拂下,頗有幾分羽扇綸巾,喔,摺扇綸巾的風範。
薛進今晚出了不少風頭,方才寫了一首詠月詩,得眾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園詩會最拿得出手的幾首詩之一。見他走過來,那烏府的男子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綺蘭小姐青睞了,可喜可賀。”
那綺蘭是這幾年秦淮一帶有數的名妓,賣藝不賣身,被稱為才貌雙絕,與濮陽家有些關係,因此這次才可以請到她。她會選擇今晚喜歡的詩詞唱上幾曲,當然她本身也準備了節目,但她選擇唱的幾首詩詞,往往是詩會某個階段最出風頭的幾首。
這裡面操作複雜,不純粹是才華決定一切,但才華大多數時候的確可以成為決定因素。薛進那首詩本身不錯,加上他的家庭背景,因此被當成壓軸的可能性很大,而他若在這裡受到青睞,之後數月怕是也能有親近那綺蘭小姐的機會——被邀去赴宴或是談詩論文之類,這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若能進一步把那綺蘭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是更能證明他的男性魅力的終極成就。
秦淮河悠悠數百年,這類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裡成為流行話題。男人在這樣的話題裡自然是出盡了風頭,之後再報出名字,人家也會羡慕你是風流才子,名頭都會響亮幾分。
這時候被人誇獎,薛進自是謙虛了一番。旁邊的烏府女眷也笑道:“薛公子的詩,妾身聽了也有幾分感動呢。”蘇檀兒也喜歡那首詩,於是也開口讚美了幾句。其實花花轎子人抬人,真熟悉的人,例如烏家這個女人,例如蘇檀兒,都明白對方的詩詞多半是從某位名家那兒買來出風頭的。
薛進笑得開心,又謙虛了幾句。雙方交談一番後,薛進道:“可惜寧兄未曾前來,否則見如此盛況,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蘇檀兒蹙了蹙眉。
幾人在這邊看起來說得興高采烈,主人家濮陽家的一名中年人也走了過來。這人乃是濮陽家家主的弟弟,名為濮陽裕,早年中過舉人,本身也有些才華。他負責在各處走動招待眾人,此時笑著插入話題,問大家在說什麼,薛進便交代了一番,說蘇檀兒的相公寧毅原本是準備來的,可惜這幾天感染了風寒,甚為可惜,否則以寧毅才華定能出眾云云。
“我看倒未必,聽說那寧毅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過是個庸才,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啦。”後方一個人開口道。
薛進笑著回過頭:“馮兄你可不要亂說,寧兄的風采氣度我也是見過的,蘇家千挑百找,方選中寧兄……”
蘇檀兒的夫君寧毅無甚才華,與蘇檀兒有些交情的烏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說話之中,雖然也問及寧毅的身體,但並不會涉及詩文才華之類的,這時候看著對方的表演,烏家兩人自然清楚薛進的想法。薛進以前追求蘇檀兒,上門提親未果,含了些怨氣,此時便要耍些手段。老實說,表演是沒什麼技術含量,但效果不會打折扣,若是繼續這樣說下去,保不定明天這些小圈子裡就會流傳一陣蘇檀兒嫁個廢物的言論。那烏家女子給相公使了個眼色,想讓他稍微阻止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遲疑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蘇檀兒一臉微笑,正要開口,在她旁邊,小嬋冒了出來。
“是啊,姑爺寫詩很厲害的。”她原本在與娟兒、杏兒打鬧吃東西,拿著一塊糕點打算重複寧毅教她的魔術卻穿了幫,糕點也掉到了地上。隨後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娟兒、杏兒說那薛家的公子不懷好意,嬋兒想想,便靠了過來,“姑爺今晚還寫了詩呢。”
小丫頭這話一出,那邊的薛進與這邊的蘇檀兒都愣了愣,過得片刻,薛進才笑了起來:“哦,寧兄也有大作出世嗎?太好了,正好拿出來讓大家觀摩一番。”
他面上一副驚喜坦蕩的樣子,實際上心中早已笑開了。那寧毅是什麼才學他早就打聽過了,讀了這麼多年書,詩是能寫的,但寫出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可就難說了,這時候只以為是小嬋誇大其詞。寧毅之前那種情況,或許會有幾個人說閒話,但並不能真正打擊他,不過,如果真將一首差勁的詩作拿出來給大家“品評”,會有什麼效果可想而知。
“嗯,好啊。”小嬋點點頭,從衣服裡往外掏那張折好的紙,嘴上嘮嘮叨叨的,“晚上姑爺不舒服,想要聽小嬋唱歌,小嬋就拿了詩詞書讓姑爺選一首。不過姑爺說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了一首。哪,就是這首,小嬋可是抄下來了……”
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了一首……口氣好大。蘇檀兒與旁邊的濮陽裕都皺了皺眉,只有薛進笑得更燦爛也更誠懇了一些。小嬋說著,將箋紙交到了臉帶疑慮之色的蘇檀兒手上。蘇檀兒望望宣紙,確定的確有字,再望望小嬋,隨後才正式將目光轉回宣紙上,嘴唇輕啟,一邊看一邊默默念著上面的字。
念到一半時,雙唇開合的速度慢了下來,眼中的神色卻逐漸複雜起來,終於,蘇檀兒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嬋一眼,才繼續默念那紙上的詩詞。前方的薛進笑著,伸長脖子探頭看了看,雖然看不到,但還是很開心……
默念有什麼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來給大家看的,到時候我幫你念就行了,哈!
仿佛惡作劇成功,他開心地想著。
片刻後,船身一側升起大蓬煙火,在瑰麗火焰的掩映中,蘇檀兒將那張宣紙遞了出去。
“請濮陽世叔點評……”
濮陽裕已然看出了端倪,此時點頭笑笑。對這個看來柔弱實際上不讓鬚眉的蘇家小姐他是極喜愛的,即便家中入贅了一個無甚才學的夫婿那也無所謂,反倒是那薛進,孟浪刻薄,讓人不喜,他當下決定,即便詩詞不好,自己也要說上幾句好話,儘量圓場。他接過詩詞,低頭看去,心中想著到底該用怎樣的評價。
煙火升騰,旁人等待著他的第一句評語。薛進禮貌地微笑,溫文謙恭。蘇檀兒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濮陽裕手中的紙箋上,輕輕地咬了咬下唇,火焰明滅間,目光複雜難言……

潘府龜鶴園。
止水詩會也進入了高潮。
音樂聲響起,一張張箋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歌女輕靈的嗓音吟唱著今晚的優秀詩作。這裡的氣氛比之濮園詩會要嚴肅一些,因為重量級的人物多,但各種各樣的表演仍舊能將氣氛烘托得活潑又不失古雅。
龜鶴園是一座佈局精美、古韻悠然的園林,彙集了各種山石水路、廊院亭台。此時,一盞盞繪有燈謎的花燈分佈其間,眾人便在園林當中擺開宴席,女人居於一邊,學子居於一邊,主人與一干有名氣地位的淵博宿老又是一邊。沒有搭建專門的舞臺,然而偶爾出現在園林間的歌舞表演非常自然,令人印象深刻。能夠參與這次詩會的多是名聲頗盛的頭牌之類的人,顯然為此花過不少心思。
詩會上自然也有燈謎、表演、賞月之類的環節,也有不少淵博大家發言,例如作為主人的潘光彥。甚至剛開始的時候,江寧知府都來過一趟,說過一番“諸位乃國家棟樑之才”之類的話,這足夠說明止水詩會的地位。當然,今晚一夜狂歡,為了避免城市出現狀況,知府按例是要一直坐鎮衙門的,因此他沒有久留,匆匆離去了。
詩會上的才子若有佳作,多會直接起身與眾人品評。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送來幾首質量足夠好的詩詞,紙箋在眾人手上流傳觀看,如果那首詩真的好,或者有其他看法,便會有人起身念誦一番,與眾人討論,潘光彥等人自然也會點評。
秦老坐於宴席的一側,他的旁邊是穿著依舊相當貴氣的康賢,也就是與寧毅鬥嘴的康老,他的字是明允,因此許多人也稱他為明公。他的背景很複雜,富貴是不缺的,但就算僅以文學、儒學上的修養來說,也足夠被眾人稱一聲明公。在場的幾十名才子中,也有兩三名受過他的教誨,稱之為師,但康老這人一向嚴厲,眾人都有些怕他,不過他今晚倒也沒有批評誰。其實今晚這止水詩會的質量還是令他滿意的。
此時他正低調地跟秦老在一旁談笑。其實到了這個時間,一般來說,真正的好詩詞都已經出來了,此時兩人便在議論這些詩詞。
“秋分一夜停,陰魄最晶熒。好是生滄海,徐看曆杳冥。層空疑洗色,萬怪想潛形。他夕無相類,晨雞不可聽……秦公,麗川詩會李頻的這首《中秋對月》真可謂才華橫溢,雖說文無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這首詩最出風頭。”
又是陰魂又是鬼怪,可算是劍走偏鋒,卻給人以大氣之感,只令人思緒激蕩,並無絲毫詭譎之色。這詩有唐時遺風,李頻李德新,的確已經登入大家之列了。不過明公你向來律己嚴格,止水今天其實也是有幾首好詩詞的嘛,喏,例如方才這首。”秦老笑著拿起一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金波澄澈。疑是姮娥將寶鑒,高掛廣寒宮闕。林葉吟秋,簾櫳如畫,丹桂香風發。年年今夕,庾樓此興清絕……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評委,只是隨心賞評,哪有偏心之理。嗯,這詞的確不錯……”
“照我看來,今夜最好的兩篇便在這其中了。”
秦老一向低調,今夜幾乎沒有公開做出點評,只在朋友閒聊之間說說這些,事實上,止水詩會的曹冠曹宗臣與麗川詩會的李頻李德新也的確是江寧目前最負盛名的才子之二,下方的眾人也多在將他們兩人的詩詞進行比較。雖然說文無第一,但口頭上的氣勢總是要爭的。
眾人忙著品評詩作,潘光彥正笑著對曹冠說話。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了新的詩詞進來,分成三份由眾人傳看。
真正好的詩作到這個時候基本是不會再出來了,但也可能還有,眾人一邊笑著議論著,一邊向下一個人傳遞自己手中那一頁。有一頁傳到秦老與康老這邊,秦老拿起來看了看,卻是笑了起來。
“呃?如何?”康賢問道。
“呵呵,沒想到濮園那邊此時還能出一首不錯的,你且看看。”
“哦?濮園。”康老也笑了起來,拿著詩作看過一遍,又看看下方的名字“薛進”,搖頭放下,“中平,堪堪入眼,但無甚新奇。”
這時候,下方有人嚷了起來:“諸君,想不到麗川此時還能有一首好詞,依在下看來,這首委實還是不錯的。”
有認識他的人笑道:“那就念啊。”那人點點頭,片刻之後開始念那首詞,“這詞牌用的乃是《水調歌頭》,各位且聽。秋宇淨如水,月鏡不安台。郁孤高處張樂,語笑脫氛埃……”
他念到這裡,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扭頭看了看潘光彥等宿老大家所在的臺上。一名老者此時已然起身,手上拿著一張箋紙,匆匆朝潘光彥那邊過去,手指彈動著那紙張,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這老者與秦老、康老也有些交情,見他起身,潘光彥立刻走了過去,他便將箋紙放了下來,用並不算高的聲音朝周圍幾人道:“諸位且看這首。”
這首也是《水調歌頭》。見臺上幾人注意到其他事情,下方正在念詞的那人愣了愣。潘光彥反應過來,笑著朝他抬抬手,示意繼續,當下卻不去看那箋紙。待到這人念完,他回味一番,笑著點評了幾句,才拿起箋紙看了起來,片刻後也是口中低喃,皺起了眉頭,這讓台下眾人乃至於女賓都望了過來。
“鶴翁,若有什麼好詩詞,便速速念了吧,這樣吊人胃口,好不厚道。”
潘光彥這人脾氣很好,作為眾人之首的曹冠便笑著這樣說道,隨後旁人也都笑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輕鬆下來。潘光彥也笑了笑:“也是《水調歌頭》,這首詞……便念給大家聽吧。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水上半闋還未念完,在座眾人已經沒了交談之聲。潘光彥本是文壇大儒,此時按照韻律認真地誦念著手上詩詞,念得雖不快,但貼合著詞句的意境,卻是一氣呵成。
在座眾人本就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只聽到這裡,便已然察覺了這首詞意境的空靈、大氣、悠遠。最初的發問看似簡單,然而此時的文壇興盛,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複,窮盡變化,有的論調還提倡,若是詠月詩,那便是連一個“月”字都不出現才為上佳,這首詞一開始便是“明月幾時有”這樣的提問,但配合下一句,卻已經自然地將意境展開,再到得“天上宮闕”時,詞的意境便自然而毫不突兀地從淙淙溪流化為了高山流水,而再接下來的“我欲乘風歸去……”幾句,直接將整個上半闋的意境化為長江大河奔流入海一般大氣,同時又能空靈如許,不帶半點煙火氣息,寥寥幾句便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宮氣象。
自唐朝以來,詩文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意境深遠大氣的作品也有許多,然而到得這時,諸多詩詞作品往往走到了窮盡辭工繁複變化的道路上。能走回來,返璞歸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簡或繁,各有特點,但意境能到眼前這種程度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意境隨詩詞的變化一路擴展,偏又舉重若輕,自然之至,倒是與初唐盛世之時文人那天馬行空、豪放不羈卻又能絲毫不離主題的風格頗為相似,僅是區區上闋,這首《水調歌頭》的大家之氣已展露無遺。潘光彥頓了一頓,抬頭望瞭望下方的一眾才子,才繼續讀出下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詞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後,潘光彥又喃喃地重複了最後一句,望著眾人,不斷小幅度地點頭,好半晌之後,才歎了口氣,“好詞啊。”
這時候園林裡的眾人之中,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喃喃重複著詞句,安靜異常。其實,若是其他詞句也就罷了,這首《水調歌頭》的確有著流傳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後世甚至有“中秋詞,自《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皆廢”的評語。在座眾人研究詩文幾十年,有的甚至是一輩子,這時候聽了這首《水調歌頭》,或許就是同樣的感受。
也是在這樣的氣氛裡,康老伸手拿過箋紙,先是看了一遍,緩緩點著頭,片刻之後再去看時,卻仿似注意到了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咦地出聲,隨後蹙眉想著什麼事情,臉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的模樣,還在心中想著詞句的秦老偏過頭去。
“怎麼了?”
“呵呵……你且看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秦老拿著,眯著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從“明月幾時有”一直到“千里共嬋娟”都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確實是好詞。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搖著頭,隨後又是眼睛一眯,頓了一頓。
詞句後方還有幾個字,不過此時大家還在感受這些句子,方才潘光彥也沒有注意到。
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著七個字——
蘇府。
寧毅。
寧立恒。
秦老愣了愣,隨後望了康老一眼,過了一會兒,啞然失笑。
“哈——”

蘇府小樓上,寧毅爬起來喝水,陡然間打了個大噴嚏,差點被嗆到。他迷迷糊糊地睡回去,把被子拉緊。
嗯,感冒不會又加重了吧……

同樣的時刻,潘府後院的房舍之中,參與表演的女子們正在一間間房中化妝或休憩。止水詩會的園林與她們僅一牆之隔,若是出了走廊,也可以在道口的紗簾後方看著這場聚會進行。
今晚能來表演的,大多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氣的女子,多半有著各自的誘人之處。若是普通的詩會,她們其中的一個也能挑起大局,今日卻不行。參與止水詩會的並非都是男性,許多人是攜伴前來,例如秦老帶了懂詩文的小妾芸娘,其餘也多有人帶妻室或某一家的閨秀小姐前來。這樣的場合,這些表演的女子絕對不能成為主角,甚至在表演之餘坐出去吸引眼球那也是不行的。
不過,即便只是出去表演歌舞,只要她們有著出色的才藝,也足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這等女子嘛,若身旁是眾多男性,姿態往往會放得高一些,矜持一些。若是在這樣的場合,便安安靜靜地扮演綠葉,潤物細無聲地讓人記住。高傲和矜持只是手段,名氣才是真正最重要的東西。
今夜到這裡的名氣最高的兩名女子,得算金風閣的元錦兒與引春閣的陸采采。房間之中,元錦兒正捧著臉頰左顧右盼銅鏡中化了妝後的樣子,丫鬟扣兒也在旁邊看著,與自家小姐輕笑著交談:“小姐,你方才出去表演的時候,那曹公子可是一直朝著你這邊看呢,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哦。”
元錦兒微笑著瞟她一眼:“我出去表演,他們自是朝著我這邊看,有什麼奇怪的?倒是扣兒你,卻只看見了曹公子一個人,讓人好生奇怪。”
“小姐啊,是真的嘛。”扣兒皺著一張小紅臉表示著抗議,“他目不轉睛呢!”
“你若不是目不轉睛地看他,又怎知他目不轉睛地在看我?”元錦兒繼續笑著打趣。小丫鬟窘得嘴也噘了起來,決定不理她了,不過過得片刻又靠了過來:“小姐,今夜這鬥詩魁首,到底誰能拿到啊?”
元錦兒偏著頭在髮鬢間嵌上一朵小花:“文無第一,鬥詩也沒有真正的標準,哪裡又有什麼魁首。你這丫頭,就是愛問這些。不過要說哪幾首會被傳唱最久,倒是能看出來的。”她拿起桌上的幾張書箋,“王公子的,席公子的,還有你喜歡的曹公子的這幾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呵呵,這首怕是最好的,這樣你便高興了吧……還有麗川那邊的李公子、唐公子……”
小丫鬟噘著嘴:“誰喜歡曹公子啊。”
“呃,討厭他?”元錦兒眼神靈動地望望她。
“也沒有啊,不過扣兒是為小姐你著想嘛。曹公子喜歡你,你今日又是與他一同前來,若能有曹公子相助,明年的秦淮花魁,怕就要落在小姐你身上了。若是曹公子明年春闈高中……”
聽小婢滔滔不絕地說著,元錦兒笑了起來,勾了勾她的鼻子:“知道了。”隨後拿起曹冠所書的那首詞來看。她與陸采采兩人當中,陸采采擅琵琶,她擅古箏,唱功上說起來還是她更好,這首詞她待會兒是要出去唱的。元錦兒一邊看著一邊在心中淺唱,竟輕輕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倒像是被大才子追求的幸福的笑。
其實,秦淮河上稍稍敬業的妓女多半自稱有一番坎坷身世,雖然大部分是假的、編的,但那也只是細節上的編造,她們都有著一番坎坷身世卻基本沒錯。到得元錦兒、陸采采這等名妓之流,她們學了詩文,自然而然地也會仰慕各種各樣的才子。不過,儘管偶爾有名妓單純因為欣賞才華於是嫁給窮書生之類的事情傳為佳話,那也是少數中的少數。她今日應了潘府邀請卻是同曹冠一同乘車前來,看起來兩人已經很親密了,她心中對曹冠的才華也是佩服的,但真要說是否喜歡,甚至喜歡到扣兒說的那種地步,卻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對她們來說,看起來眾星捧月,其實真能選擇的機會不多。
不過,若能稍稍避開這些想法,今夜的詩會,自己的確是很有收穫的。
她反復唱著那首詞,片刻後,扣兒從門口過來:“小姐、小姐,似乎又有好詩詞了,我們去看看吧。”
“哦?”她笑著放下箋紙,與扣兒一同出門,朝長廊門口的紗簾過去。好幾位女子已經聚在了這邊,陸采采也過來了。元錦兒輕聲道:“各位姐姐,怎麼了?”隨後便也附在那紗簾邊觀看,正聽到那邊傳來“把酒問青天”這一句——先前潘光彥已經讀了一次,這是其中一位學子第二次吟誦了。
詩會的氣氛此時有些奇怪,稍稍安靜了些,之前大家作詩吟詩都很踴躍,言笑晏晏,這時候倒像是被某種氣場給壓制了一般,眾人仍在回味那首詞。這些女子也弄來了一張抄了那詞的箋紙,圍在一起將全篇看了一遍,隨後又看了一遍,元錦兒抬起頭,正好與陸采采的目光相觸。
“濮園詩會的……”
“怎麼可能……”
“蘇府,寧毅,寧立恒,這是誰呀?”
“沒聽說過啊……”
相對于外面那幫學子首先沉浸于詞當中,這邊的女子們在察覺到這首詞的意義後首先關心的便是它到底為何人所作。幾人將那落款看了好幾遍,彼此詢問,卻無人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時候外面也有人問道:“大家覺得,此詞如何?”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這詞……”
“這詞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時間沒有人說出評價,倒是有人在點頭中喃喃說了“絕妙”,隨後念詩那人又拿起箋紙來念了落款:“蘇府,寧毅,寧立恒,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誰嗎?”
眾人一陣安靜。
“不過,此人既然姓寧,為何落款又是蘇府?”
“哪個蘇府?”
“濮園詩會,怕不是蘇氏布行那個吧。”
“這人莫非是蘇府的管事師爺之流?”
“之前未曾聽說此人啊……”
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對這個名字,大家都是一頭霧水,沒人聽過,潘光彥只好叫來去外面取詩的那人。這人並非下人,而是他的半個弟子,也有些才華,聽老師問起來,方笑著說起他知道的事情。
“哦,聽說這人乃是蘇府贅婿,數月之前方入贅蘇家,為蘇府二小姐蘇檀兒的夫婿。有趣的是,據說這寧立恒今日染了風寒,並未到濮園詩會,今夜在家休養時與一小婢說出這詞,本是自娛自樂,誰知詩會上有人說其毫無詩才,這小婢聽不過,便將這詞拿了出來……呵呵,那邊是這樣說的,在下尚不知真偽。”
“蘇府……贅婿?”
這話一出,不僅在場的眾人,旁邊紗簾後的女子也是面面相覷,隨後說話聲便響了起來。
“未曾到場?”
“此事也太過離奇了吧……”
“我倒是、倒是從未聽說過為一贅婿者能有此才學的……”
“寧毅寧立恒,確實未曾聽說過啊……”
紗簾那邊,小丫鬟扣兒疑惑地說道:“這首詩該不是那濮園詩會想要揚名,買來的吧?”
每年詩會上,想要買詩揚名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其中內幕大家都知道,不過就算是買,也不可能買到這種質量的詩詞。但是知道對方的身份之後,眾人心中大多有這樣的懷疑。若那人真有這種才華,又怎麼可能跑去入贅?這個時候,那邊也有人將疑惑說出了口。
“此事怕是很難讓人信服……”
“莫不是那蘇府想要揚名買來的詞作吧?”
這道聲音並不大,說話那人也只是試探性的語氣,但眾人都能夠聽到。沉默片刻之後,有人明顯便要表示同意:“這種事情倒也……”
眾人初時被這首詞作所感染,也未想得太多,然而隨後“贅婿”“無名小卒”這些信息湧上來,與那詞作對比之後,產生了巨大的反差,有些懷疑幾乎是不可抑制地生了出來。有些沉穩之人未曾說話,但今夜詩會還有許多存了比鬥之心的人,一部分人下意識地說了出來。也是在這個時候,嚴厲的聲音陡然從臺上傳下:“子興,閉嘴!”
那提出質疑的人名叫虞子興,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抬頭望去,見康老正手中拿著毛筆望著他,目光嚴肅,不怒而威,將所有人的議論都壓了下來。一時間,場內一片安靜。

止水詩會。
康賢陡然叱喝出聲,場內頓時安靜下來。那虞子興曾在康賢手下學習過一小段時間,這時候見這位向來嚴厲的老師不知為何忽然發這麼大脾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拱手:“明、明師……”
康賢是理學大家,背景也厚,雖然弟子不多,但他的名氣在座大多數人是清清楚楚的,這時候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又停在了虞子興身上,看起來只是在教導弟子:“這種話可是隨便說的嗎?!”
現場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康賢放下毛筆,又望了過來:“我且問你,今日詩詞數百,若這首詞亂七八糟,不堪入目,毫無可取之處,你會如何?”
他這話說出來,虞子興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身體震了震,行了個禮,語氣乾澀:“弟子、弟子自然放去一邊,不去管它。”
“那麼……你之前可曾見過這寧立恒?可曾認識其人,可曾聽聞其名,可曾見其樣貌,有關其人其品,之前可有甚不好的風評傳入過你的耳中?”
“弟子、弟子受教。”
話說到這裡,也便夠了,康賢笑了笑:“既知其中道理,便坐下吧……諸位,今日詩會,佳作甚多,我方才便與秦公品評,例如明義這首……”他提高了聲音,開始一首首點評詩會上的佳作,一句句將其中的亮點說出來。他本就學識淵博,這時點評又刻意放開,並不吹捧,但真說起來,這些詩作也的確上佳,那虞子興的兩首也獲得了足夠高的評價。
這番說話花的時間甚多,到得最後,康賢才又將那《水調歌頭》的箋紙放在桌子上:“此時……諸位再來品評一番這首《水調歌頭》,如何?”
他的話說完,曹冠自座位上站了起來:“明公當頭棒喝,弟子受教。說來慚愧,此詞的確絕妙,文采斐然,意境深遠,弟子不如遠矣。方才也起了攀比之心,得明公教誨方能醒悟過來。今日詩會能見得此等佳句,實是幸事。不過,諸位,在下方才倒又得了幾句,願與諸位品評一番。哈哈,雖有珠玉在前,但在場諸位皆有大才,不知道哪位願為我將此詩補齊,可不能墮了我止水詩會的威名。”
他這番話說完,康賢笑了起來:“君子之風,便該如此。”眾人也都笑了起來,場內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有人笑道:“宗臣,你只得幾句便敢妄言,在下可是有一首了,這為詩會挽回面子之事,當落在我身上才是。”
隨後便又是激烈的詩詞比拼,眾人不願輸陣,看來竟比先前還熱烈了幾分。康賢望著這情景,笑著舉起茶杯喝茶,一旁的秦老也笑了笑。
“哈哈,秦公為何發笑?”
“呵呵,明公此事做得可不厚道,平日裡立恒小友不過贏你幾局,你就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君子之風,記仇可不好。待異日再見,他少不得要找你算帳嘍。”
話雖然這樣說,但秦老笑得開心,一副期待著看熱鬧的樣子。原本文無第一,詩作品評本沒有標準,到了某個高度之後,人言便占很大部分。這首《水調歌頭》雖然上佳,但也不可能其他作品真的都“不如遠矣”,甚至能讓“餘詞盡廢”,然而康賢的幾句話直接點出了一件事:你們看見比不上的佳作,首先想的居然是詆毀他人的人品,這並非君子之風。
秦淮一夜,傳出去的並非只有詩作,待到康賢在詩會上對眾人的這番訓斥傳出去,結果如何可想而知。被秦公如此說了之後,康賢笑容不改,仍舊頗為開心。
“嘿。老夫惜其才華,助其成名,他若是見到我,理當感激老夫才是。秦公,你如此想法,未免小人之心了一些。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哈哈,當心胸豁達才是啊。”
兩人在這之前並沒有親眼見過寧毅的才華,然而就評價來說,此子絕對不簡單,這時候對這首詞頗感驚豔,卻也有幾分意料之中。兩人說笑了幾句,旁邊一位老者也湊了過來:“這寧立恒,莫非便是……”他也曾去河邊與秦老下棋,跟寧毅僅僅見過一面,知道對方姓寧,這時候猜了出來。潘光彥也笑著走了過來,聽到這句話,笑道:“這寧毅莫非與明公……”
康賢哈哈一笑,小聲道:“乃我與秦公、杜公小友,詩詞之事,想來不致作偽。不過此人低調,與之為友也是君子如水之交,不涉太多,還請鶴翁代為保密,不要過多宣揚。”
潘光彥恍然大悟,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如果能預見這個夜裡江寧城中陸續發生的一切,不知道寧毅還會不會為了尋找現代感而讓小嬋學唱歌,反正因為感冒,他總有些昏昏沉沉,精神憊懶。他從未參加過這些詩會,自然也想不到太多。
時過午夜,寧毅還在睡覺,對所有的事情都一無所知。馬車行駛在熱鬧漸退的街道上,速度依舊很慢。街道上歡鬧的人群擁擠依舊,火光從馬車外映進來,蘇檀兒望著眼前的小嬋,手上依然拿著寫了《水調歌頭》的那張紙。小嬋低著頭眨眼睛,不敢說話,嘴巴抿得緊緊的。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連蘇檀兒也覺得有些離奇,到現在都有幾分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手上這首詞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她對詩詞的欣賞能力沒到頂尖,初看之時雖然也是心中震撼驚豔,不敢相信這居然是從小嬋手上接過來的,但後來的發展證明她仍舊低估了這首詞。
能夠看到起了壞心眼的薛進那震驚訝然的表情的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後來濮陽裕以及被請來參加詩會的夫子們過來說話也讓她感覺到了重視。作為商賈之女,她是明白這種重視的分量的。
世人皆言商人逐利,因此商人一向處於社會的底層。雖然有錢也能解決不少問題,讓地位提高一些,但是各種歧視仍然存在,每年大災小災,他們出錢出力,卻往往得不到一個善名。爺爺給學堂投了很多錢,就是想讓蘇家出一批文人,哪怕砸錢,至少也能進入士人之流,這種迫切的心情,她從小便看在眼裡。
濮陽一家也是如此。他們還算有成果,每年花了大力氣弄這濮園詩會,眼下也有了一定的成果,一家算是一隻腳踏入士人階層了,不過另外一隻腳仍然隔了一段距離——濮園詩會一經提起,別人首先想到的或許還是暴發戶氣息。從他們對這首突如其來的詞的重視大抵可以瞭解到這首詞的好處,然而……竟然有幾人說這首詞甚至比得過曹冠、李頻等人的作品,這又怎麼可能呢?
她的水準未到,加上距離有點遠,因此對詩人詞人只是喜歡崇拜,一如對偶像一般。她未嫁之時也參加過其他詩會,見到過幾次頂尖學子當場賦詩揮斥方遒的情景,當時只是覺得詩作好,那種感覺也實在令人神往。如今的曹冠、李頻這些人便是江寧士子的代表,爺爺希望過家裡能出現一些才子,可沒想過能出現如他們一樣的,而手上這首詞……是由小嬋拿出來的,據說還是家裡那個明明沒什麼才學的夫君作出來的。他以前明明作的是“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這種莫名其妙的詩詞啊,現在這首,雖然好,也不可能有小嬋說的那麼好吧,還是說……其中有隱情?
心中作為普通少女的一面由於對文人光環及曹冠、李頻這類人的崇拜而有些不踏實,但作為商人的另一面依舊是清醒的,讓她能夠大大方方一切如常地應對完意料之外的一切,直到下了船才開始在疑惑中深究之前發生的事情。她望了身子仿佛縮小了一圈的小嬋片刻,倒是笑了起來:“真是姑爺寫的?”對小嬋,她自然是不可能有什麼懷疑的。
“嗯。”
“那……小嬋把晚上你跟姑爺在一起的事情都說一遍好嗎?”
“哦。”
小嬋點點頭,隨後開始講述小姐離開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情。她先是說故事,《西遊記》的具體內容自是幾句帶過了,只說是一隻妖怪猴子的事情,隨後就是唱歌跳舞變戲法之類的。
“哪,就是這樣變的……先把這顆珠子藏在手裡……”小嬋說著將那魔術演示了一遍。原本在船上,她準備在兩位姐妹眼前炫耀一下就失敗了,這時候又失敗了一次,自然讓她沮喪不已,但片刻之後,她還是說到了唱歌與寫詩。
“另外一種唱法?”蘇檀兒蹙眉問道。
“嗯,很好聽的。”嬋兒點頭,隨後又小聲說道,“姑爺告訴我說,這個不要出去亂唱,要不然小嬋一個小丫頭亂改詞牌唱法,他們會說不懂事的……”
其實,別人說的或許不是不懂事,這點小嬋也明白,但在小姐面前沒什麼好隱瞞的。不久之後,在蘇檀兒的要求下,小丫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開始以新唱法唱這首《水調歌頭》,樂聲在馬車裡婉轉回蕩。
待到歌聲落下,娟兒和杏兒還是有些木木的陶醉狀態:“很好聽呢……”蘇檀兒卻靠在車廂壁上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問道:“小嬋,你跟著姑爺最久,你覺得……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嬋想了好一會兒:“姑爺他、姑爺他……小嬋覺得姑爺他不像是個死讀書的書呆子,他……很風趣,有時候喜歡開玩笑,但是給人的感覺很沉穩,好像什麼事情都沒關係……但是說起話來也不像那些夫子,沒有什麼之乎者也,然後……呃,然後沒有了,反正,跟以前聽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蘇檀兒聽完,微微點了點頭。
馬車轉過前方的街道,蘇府便要到了……

馬車從蘇府的側門進去,正巧遇上了喝酒喝到七分醉回家的二叔一行人,那邊詢問幾句蘇檀兒今夜的見聞,詩會是否玩得盡興等,蘇檀兒便也神色如常地應對幾句。
這時候諸多詩詞還在城中傳來傳去,《水調歌頭》自是上佳之作,但真要引起轟動或得到冠絕今夜的美名,暫時還是不可能的。止水詩會那邊康賢那幾句訓斥還未傳出來,在普通人眼中,頂尖的詩詞大都相差無幾,這詞固然好,但與曹冠、李頻等人比起來,或許也只是相仿的水平,甚至因為這些才子以往的名氣,一般人會將這《水調歌頭》看得稍差一點兒也說不定,只有那些真正才學淵博之人,才能清晰地察覺這首詞作的雋永深遠與返璞歸真,從而感受到差距。
蘇仲堪今夜只是與人談生意,狎妓喝花酒等。他對詩詞不甚關心,有關寧立恒的事情自然還未傳入他的耳中。叔侄二人寒暄幾句後在道路上分開,蘇檀兒主僕四人一路回到居住的小院。除了院門外的大燈籠還亮著,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如水的月光從天上灑下來。
蘇檀兒朝那邊二樓黑暗的房間望了幾眼。小嬋問道:“小姐,要去叫姑爺?”
“不用,他已經睡了,不用吵醒他。嬋兒打點溫水上來,杏兒、娟兒,你們早些睡吧……嬋兒,若還有精神,可以把姑爺說給你的故事說一遍來聽嗎?”
嬋兒笑著點頭,一旁的娟兒與杏兒也連忙舉手。
“小姐、小姐,我們不困呢。”
“我們也想聽。”
蘇檀兒沒好氣地望了兩名丫頭一眼,隨後笑道:“那便一起來吧。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聽過故事了。”
“記得小時候小姐拿著書給我們講故事呢……”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
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隨後蘇檀兒上樓,娟兒與杏兒便一同幫嬋兒去燒溫水,然後端了木盆拿了毛巾一同上去。
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漸安靜了,靜謐的小院之中,暖黃色的燈光浮動在二樓的窗戶上,映出了房中主僕交談與輕笑時的身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又深了許多,三名丫鬟才從房間裡出來,隨後關上門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嬋兒關了門,輕輕靠在門上,雙手捧著胸口,抬起頭來深深地呼吸著,仰起的純真小臉上有著複雜的神色:開心、疑惑、害怕、憧憬……
蘇檀兒教過她很多事,因此她自然不是純粹的單純,也有著小小的心思,只不過這小小的心思也是為身邊喜歡的人和事著想,例如小姐,例如蘇家,或許現在還要加上個寧立恒。
以往她就能為了蘇家在棋攤邊反駁秦老,這段時間與寧毅相處下來,寧毅性格淡泊,平日裡也有著風趣幽默的一面,做起事情——雖然也沒做什麼正事——又是舉重若輕萬物不縈於懷的樣子,待她又和氣,她自然也是喜歡的。
另一方面,她對小姐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感激、報恩各種情緒在其中,總之就是非常非常喜歡。她是明白小姐以前的苦惱的,也大抵知道小姐喜歡什麼東西,現下既然發現姑爺不像是以前聽說的那個書呆子,自然會考慮到他跟小姐之間的婚事。如果他們彼此喜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當然最好,她要做的也不多,主要是讓小姐看到和知道姑爺的事情,也讓姑爺知道小姐的好——這本身也是她這種貼身丫鬟的工作。
她知道小姐喜歡詩,只是姑爺以前寫的那些沒什麼拿得出手,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姑爺是故意開玩笑才寫那些東西,直到今天晚上看見姑爺作出那首《水調歌頭》。她雖然不淵博,但起碼能覺察出這首詞的好來,一時間儼然發現了寶貝,當下便拿著詞去了濮園詩會,打算找個時間給小姐看。見到薛進過來,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的她便順水推舟地將詞拿了出來。這首詞應該很好,不會掉分。
她只是沒想到,在那些人看來,這首詞會好到那種程度。
她若之前就能有個準確的評價,這首詞她是絕對不會那樣貿然拿出來的。如今看來,明明是想要讓小姐看看姑爺的才氣,卻起到了反效果——好像連小姐也被嚇到了,在船上的時候明顯是毫無準備的樣子,於是她心虛起來。原本自己只是想準備個小驚喜,誰知道驚喜太大了,把自己也嚇到……
唉,怎麼會這樣呢?
豆點般的燈火不停地搖曳,睡意不濃的小嬋坐在桌邊,雙手托著下巴苦惱地想著。她的手上擺弄著的,正是寧毅寫給她的《水調歌頭》原稿,於是她又看了幾遍。
姑爺啊,你有才氣雖然好,但也不用高到這個程度吧……這些事情,小嬋明天要怎麼跟你說啊?
果然是姑爺的錯。
她嘟著嘴,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了那宣紙兩下。看到最後那句話時,臉又漸漸地紅了起來,隨後才小心地將那紙張再次折好,收回了抽屜底層。
吹熄油燈,臉上越來越燙的小丫頭摸著黑,慢吞吞地上床睡覺去了……
“千里共嬋娟呢……嘻……”

清晨時分,白色的霧氣又彌漫了江寧城,明媚的太陽正從霧氣上方升起來,壯麗的晨曦噴薄而出。
一覺起來,寧毅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再休息鞏固一天,明天便可以去上課了。今天嘛,倒是可以從護院那邊弄點木人、沙袋之類的過來,這具身體常年體弱,不徹底鍛煉一番不行了。
管護院那邊的管事好像是姓張,按照在蘇家感受到的氣氛,蘇老太公對自己還算比較關照,但是要考慮如果把木人、沙袋之類的東西弄到院子裡來對蘇檀兒她們造成的衝擊是不是太大,自己這個文弱書生跑跑步還沒什麼,忽然說要練武功的話,估計她們會把自己當成傻子看。
要讓她們接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但他也得慢慢來,現在這個進度或許有點快。他在心中無聊地權衡著這些。隨後,早餐坐在一起喝肉粥的過程中,寧毅覺得蘇檀兒似乎一直在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隨意瞟了她幾眼,片刻後,寧毅放下碗筷,疑惑地與妻子對望一陣:“怎麼了?”
“沒有。”蘇檀兒笑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相公早上精神很好呢。”
“哦,病情應該已經沒什麼了,喀……嗓子好像還有些幹,不過今天之後肯定沒事了,可以去書院了。”
“身體沒事便好,這幾天的話,相公說不定會很忙。”
“忙?”
“嗯。”蘇檀兒點點頭,不多作解釋,開始小口小口非常淑女地喝粥。疑惑之中,寧毅覺得她嘴角掛著的笑容跟蒙娜麗莎的微笑有些相似……
她指的是什麼呢?書院要給我加工作嗎?寧毅在腦海中推測著對方話語中可能的含義,一直到喝完粥回房,小嬋怯生生地過來,交代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才終於準確把握到了對方眼神中所蘊含的情緒。
“對、對不起,姑爺,小嬋原本只是想……只是想給小姐看看而已,但是那個薛進實在太可惡了……”
寧毅有些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隨後表情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略想了想之後,卻是笑了出來。
“哦,沒事,問題倒是不大。”
見他不生氣,嬋兒高興地點頭道:“沒錯,姑爺的才華……”砰的一下,寧毅的手指就彈到了她的額頭上。
“誰說我有才華,以後不許這麼跟人說。”
“哦。”小丫頭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今天就不出去了。”寧毅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來要多病幾天才行……”
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寧毅拿著一本話本走回床邊,準備裝病賴床。片刻後,他向小嬋揮了揮手,小嬋這才放下心中的忐忑,從房屋的一角搬了圍棋盒與用來下五子棋的小桌子,高興地小跑過來……
昨夜是中秋,人們一般睡得較晚,因此今天早上多數人起床有些遲,江寧城大概晚了半個時辰才恢復平日的繁榮。直到過了這天中午,昨夜止水詩會上的事情夾雜著其餘消息才漸漸傳播開來,這首《水調歌頭》的影響也在此後幾天裡,于江寧城中掀起了持續的震動與波瀾,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擴大……


第四章 傳奇詩堪配傳奇事 淡泊人時持淡泊心
中秋過後,江寧城晴朗了大概兩天,然後便開始轉陰,走在道路上,微冷的秋風卷起街道上的落葉,也給一度喧囂的城市增添了幾分蕭瑟的感覺。
當然,在大多數人看來,城市依舊是平日的樣子,秋天的樣子本就是如此。秦淮河水色清清,河面上畫舫依舊,船槳自依依的垂柳間輕盈劃過,附近的落葉被風卷起,打著旋兒飄落在水面上,隨波浮浮沉沉地漂向遠方。城市裡,行人車馬,青衣小轎,販夫走卒,寬街窄巷,青石長階,木制的橋樑自稍窄的河道上橫跨而過,水流稍緩之處,便能看見女子在石階上漿洗衣物、閒談說笑的情景,遠處茶樓飲宴,酒肆飄香。
大多數人還是在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忙,當然,既已習慣,那便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若有人得閒稍停,或去茶館小坐,或在路邊暫歇,偶爾提起近日有趣的傳聞,大抵少不了前幾日中秋夜的事情,而其中被提及頻率最高的,就是那首《水調歌頭》的出世以及有關止水詩會上理學大家康賢怒斥眾人的事情了。
起因經過結果,巧合懸念高潮,所謂戲劇性,得滿足這些條件才行,若僅僅是某某才子賦詩一首,技驚四座,文采風流,人們早已聽得膩了,如果再加上才女青睞,戲劇性便要增添幾分,而這《水調歌頭》在這方面做得更足。人們喜歡好詩詞,也喜歡這樣的故事,幾日來,若去青樓楚館閑坐,姑娘們出來時,少不了也要聽聽這曲“明月幾時有”,再品評一番其中妙處。
至於詞作者的信息,目前還僅在猜測中,未有太多可靠消息出來。
蘇府,寧毅,寧立恒,為蘇府贅婿。
止水詩會上,康賢的幾句訓斥,坐實了《水調歌頭》佳作的名頭,卻抹不平眾人心中的疑惑:他之前為何名聲不顯?為何有此才華還去一商賈之家入贅為婿?最重要的是,他的這首詞,是否買來的或是剽竊所得,幾乎是每一個談論者最為關心的事情。
醜聞往往比好評來得更有戲劇性,人們心中也更傾向於接受這樣的東西。文人買詩沽名釣譽的事情並非什麼奇聞,眾人每每談起,大抵都傾向於這樣的猜測,畢竟贅婿身份低下,有的甚至會說這等人毫無骨氣,數典忘祖,稍有傲骨之人便不會做這樣的事。
不過,這幾日中也有說法道蘇府二小姐檀兒天姿國色、溫婉大方,寧毅一見傾心,為與之長相廝守,於是甘願入贅。然而在這個大男子主義至上的年代,相信這種故事的人少之又少,社會上狎妓成風,女子的地位一般,為一女子做到這種程度,誰肯相信?退一步說,即便有人相信,此人若毫無才華,那倒罷了,若真有才學還為一女子入贅,那就真是天怒人怨,枉為男兒,枉讀聖賢之書,甚至枉為世人。
這個年代人們更喜歡的還是男主金榜題名後回來迎娶喜愛的女子這樣的童話,為一女子拋棄所有這樣的事情,人們是受不了的。
因此幾日下來,眾人對寧毅的猜測反倒是以負面看法居多,入贅本是原罪。當然,結論尚未出現,猜測之餘人們還是保持著好奇的心情等待更靠譜的消息出現。另一方面,若純粹對這首《水調歌頭》的質量以及詞作者的才華,人們還是保持著驚歎的,並且這種驚歎的熱度還在上升,幾日以來,眾人對它的溢美之辭還在不斷增加。這次的中秋詩詞比鬥,它贏得的評價與風頭怕是要遠遠超過其餘詩詞,這樣的情況已經有好幾年未出現過了。
秦淮河最為熱鬧的地方便是夫子廟及貢院一帶,與之隔河相對的便是眾多青樓楚館所在之地。此時才過中午,這些地方尚未開門,不過該起床的還是已經起來了,若從下方街道走過,也能看見一些女子在樓上或倚欄獨坐,或閒聊嬉戲,內裡的院牆後,隱約有絲竹之聲傳來。
這樣的樂聲,有的是已有藝業的女子在樓中練習,也有的是小姑娘在隨青樓安排的老師學習琴曲。此時在金風閣的內院當中,便有一堂教授琴曲的課程已經進入尾聲,幾名年紀較小的女孩仍在認真彈奏著教授的曲目,布裙荊釵、衣著樸素的女先生坐在前方的小桌前,托著下巴聽著這些琴聲。
女子的年紀其實不過二十來歲,穿著打扮雖然樸素,比之青樓女子的花花綠綠大有不如,但她的樣貌極出眾,清麗雅致的瓜子臉,秀眉如黛,氣質也極為出眾,此時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琴,身影便給人一種淡淡如水墨般的感覺。比起下方學琴的這些女孩,她其實要出眾得多。
按照慣例,待到琴曲彈完,女子指點一番之後,今日的教學就到這裡了,不過,就在女子準備收拾東西時,下方幾名女孩子對望幾眼,其中一名女孩笑道:“雲竹姐,雲竹姐,可不可以教我們唱《水調歌頭》?”
“嗯?《水調歌頭》……”被稱為雲竹的女子愣了愣,隨後望著她們,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學這個,下面的女孩已經說了下去。
“這幾日過來的客人都愛聽這個呢……”
“就是中秋那夜的那首……”
“我們也很喜歡啊。”
女子聽到這裡,已然明白過來:“中秋?這次中秋出來的好詩詞嗎?”
“啊?雲竹姐,你還不知道啊?”
“這幾日有事,倒是沒顧得上注意中秋的事情……”女子露出微笑,只是在那笑容背後有著些許疲累,不過眼前這些女孩子恐怕未必能看出來。
隨後這幾名女孩子便嘰嘰喳喳地拿出了抄有那《水調歌頭》的小冊子,女子坐在那兒,一字一句地看著,嘴唇微動。她是真正能明白這首詞的好處的,不一會兒神情便認真起來。下方的女孩便在這樣的氣氛中說著中秋那夜這首詞的來歷。
“可惜,那個人入贅到別人家裡了。”
“是啊,是個贅婿……”
“現在大家都說這首詞是買來的……”
“不過詞真的很好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下方的女孩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詞的來歷背景,隨後還唱了出來。她們雖然還在學音律,但金風閣的姐姐們每日裡都在唱,學著唱出來還是沒問題的。事實上,《水調歌頭》這一詞牌的曲譜樓中也有,她們學了各種指法,自己也能對著彈,但終究還是有人教教最好。
“贅婿啊……”聶雲竹看著那詞,聽完大家的講述後才笑道,“這樣的話,《水調歌頭》的曲,幾位妹妹應該多少都會吧?”
“我們也照著彈了,但是有的地方彈不好……”
“嗯,曲子學了便行,《水調歌頭》這曲,有幾處指法特別一點兒;唱詞呢,其實也有幾處可以稍稍變化。我帶著幾位妹妹彈奏一次,然後再為大家講解……”
幾名女孩子聞言回到琴前坐下。聶雲竹目光掃過一圈,將手指按上瑤琴琴弦,綻放一個柔雅如煙的笑容之後,指尖輕挑。
“明月幾時有……”
嫋嫋琴音在房間裡響起來。多人的演奏,在絕大多數人還不熟悉曲譜的情況下,本應是有些混亂的,然而在這片琴音當中,最為明晰優美的那道琴音卻是穩穩地帶著曲調在走,雖然聲音一樣大小,但那道琴音在意境上完全同化了其餘的樂聲。隨後,柔美的嗓音也帶著大家的歌聲響起,若此時有精通此道的客人前來,或許會發現,這個人的聲音與唱功,竟比金風閣絕大多數女子要出色得多,甚至比之如今金風閣的頭牌元錦兒都未有絲毫遜色之處。
元錦兒的聲音走的是活潑輕靈的路線,這聲音則如流水,如鈴音,讓人的心情瞬間平靜下來。樂聲響起時,附近一些姑娘也往這邊看過來,遠遠地聽著。待到一曲《水調歌頭》唱完,才有人說道:“是雲竹姐啊……”
“雲竹姐的唱功還是這般好……”
語氣或佩服,或嫉妒。過得不久,裡面的課程終於結束了,剩下的便是女孩子們自己的練習。布裙荊釵的女子手上拿著個小小的包裹自房間裡出來,穿過長廊,與幾名認識的女子打了招呼,隨後去到媽媽的房間裡支取授課的費用,離開時,卻在外面的廊道間遇上了元錦兒。
“雲竹姐。”
“錦兒妹妹。”
“剛才在上面聽見雲竹姐唱歌了呢。這首《水調歌頭》,果真是雲竹姐唱得最好,錦兒總覺得自己找不到這樣的心境,唱出來也不好聽。”
元錦兒今年十七歲,性子活潑一些,雙方寒暄幾句,她才斂去燦爛的笑容,輕聲問道:“雲竹姐,胡桃妹妹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倒好,再過幾日大抵便要痊癒了。”
“那就好……”元錦兒點點頭,片刻之後,看看周圍無人,才從身上拿出一小包東西,“雲竹姐,我知你平日性情,但是胡桃妹妹生病了,總是需要應急,這裡有些錢物還望姐姐收下。姐姐當初對錦兒的照顧,錦兒一直記在心裡……”
她想要將那一小袋銀錢放到對方手中。雲竹雖然很感動,但推辭了一番,終究沒有收下。
“胡桃的病情的確是要好了,若不是,姐姐定不會拿此事來硬撐的。錦兒妹妹還是將錢攢下,若有一日能為自己贖身,才能自由自在……”
“我沒有姐姐那等心性呢。”兩人方才說了些窩心的話,此時眼眶都有些紅,元錦兒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笑了起來,“錦兒現在這種樣子,終是打算選個男人嫁掉的,銀錢留在身邊其實也無甚大用,何況這也不多,我還有……”
“若能遇上心儀的才子……”
“錦兒才不嫁身無長物只會口舌生花之人,花言巧語抵不了飯吃。本是為妾為婢的命,終是要找個有些錢財地位的人才嫁,好在如今還有些名聲,要嫁也不難的……”
這大概也算是人各有志,兩人一路往外走,說了些貼心話,最終還是在金風閣的側門分開了。元錦兒笑著揮手,直到對方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不見,才將手放下來。
有些羡慕,可也有些歎息,連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被元錦兒稱為雲竹姐的女子名為聶雲竹,是前幾年金風閣最受歡迎的女子之一,琴藝唱腔詩文書畫都是一絕,只不過她心性淡泊,一直都不是最紅的,以往秦淮選花魁,她也不願去參加,因此名氣始終到不了頂尖。兩年前,她攢夠了銀子,為自己與丫鬟胡桃贖了身,找了一處地方住下。直到如今,還有人來金風閣時會偶爾問起她。
其餘的青樓女子,即便給自己贖了身,往往也會與許多恩客保持來往,與才子之流參與詩會文會等,然而雲竹姐不同,她幾乎跟以往那些人都斷了聯繫。青樓生活無非迎來送往,兩年未出現,她便淡出了這一片世界,只是仍舊接下教人琴曲的工作,算是賺些生活花銷。
不過,教琴授曲賺錢終究不多,她便是不教,如今的樓中也有大把人可以勝任。她兩年前贖身之時還是剩了些銀錢的,但到得如今,聽說情況不太好了。主僕兩人過的一直是青樓的生活,胡桃雖懂得伺候人,但生活方面或許還是不擅長,這兩年間銀錢大抵也耗光了,她們又只能接接青樓裡的工作。最近聽說胡桃生病,兩人過得似乎也不怎麼好,元錦兒感激對方以前的照顧,於是想要拿出銀錢來幫忙,她拿出的不算多,誰知對方終究沒有收下。
女人啊,在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自由自在可言,青樓看來風光,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可到得最後,終究還是妾婢之命,誰還會把一名青樓女子當成正妻來待嗎?雲竹姐心性堅韌,若自己也贖了身出去,弱女子在這世上沒個依靠,又能撐到什麼時候?到最後,雲竹姐怕是又要回到這青樓中來。
元錦兒輕輕歎息一聲,轉身往回走去……

離開藥鋪之時,聶雲竹點了點身上的余錢,放進最貼身的衣兜當中。
加上當掉簪子的錢,還能用上些許時日,最令她放心的是,胡桃的病終於要痊癒了。
兩年前離開青樓之時,兩人沒有多少單獨生活的經驗,胡桃小時候雖然過過苦日子,但那也畢竟是小時候的事了,她在青樓待了多年,能夠煮飯煮菜便很好了。沒有什麼計劃的主僕兩人過了好一段完全隨性的日子,雖然也做了些工,譬如聶雲竹去金風閣教琴曲,但仍舊是入不敷出。不過到了現在,雖然剩的銀錢不多,但只要胡桃好起來,主僕倆做些事情,還是能夠讓收支平衡的。
拿起手上裝著小物件的小布包,另一隻手輕輕提起包好的藥,聶雲竹一路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都低著頭,一半注意力集中在身上的小兜上。自己與胡桃出來生活之後,在人多的地方被偷過兩次錢袋,現在想起來覺得可惜。離開了朱雀大街,行人漸漸沒有那麼多了,她才放下警惕。四周是些賣東西的店鋪,快要轉過街道時,前方一道身影忽然晃過。
咦?
她抬起頭來,疑惑地望去,那道身影已經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她快走幾步,到得那路口時,才看清了那道身影。
確實是他……
不遠處的街道邊,身材單薄外貌文氣的男子就站在一家店鋪前,手上拿了一塊大木板,一邊看幾家店鋪裡賣的東西,一邊有些無聊地將那木板晃來晃去,隨後點了點頭,進入了一家店鋪。
看起來,他是要買木炭。
聶雲竹想了想,跟了上去……

自兩年前聶雲竹與胡桃主僕倆出了金風閣,雖然是如同姐妹一般住在一起,兩人也儘量承擔起力所能及的工作,但主僕終究還是主僕,大部分家務還是由胡桃來承擔,聶雲竹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情。她每日裡繡些漂亮的錦緞,偶爾也納些鞋底繡帕,隔幾日去金風閣教一次琴曲,如此維持這個家。由於她的刺繡走的是自娛自樂的精品路線,質量是好,但費的功夫和成本也高,終究賺錢不多。
自上個月胡桃生了重病,聶雲竹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起她曾經的活兒,簡單的飯菜還是會做的,洗洗衣服也沒什麼,只是不熟練,不如胡桃洗得那麼乾淨而已。中秋前幾日她買了那只老母雞,想要燉了給胡桃補補身子,卻一連捅了好幾個婁子。
她抓了母雞不敢殺,後來讓母雞跑掉,一路追著跳進河裡,菜刀也扔掉了,還把好心拉自己的路人給連累了。人家把自己救上來,自己醒過來之後第一反應是打了對方一耳光,第二天撈菜刀又正好被對方看見,對方還幫自己殺了雞……
她平素也是個從容淡定的女子,在青樓的這許多年,見過很多人,對形象還是很看重的,誰知道這次被人看見的盡是丟臉的事情,想想都覺得窘迫。前幾日她跟著胡桃生了病,好在風寒不重,但也是過了中秋才好。想想對那位恩公自己連名字都沒弄清楚,呼延雷鋒……呼延雷鋒也不知道對不對,誰知道今天在這裡又遇上了。
聶雲竹以往也算是閱人頗多,這年輕男子二十歲出頭,看來文氣,但事後想來頗有與旁人不同的地方,說話、做事都是如此,看起來淡然隨性,從他救自己,自己卻打了他一耳光後他的反應,到後來幫自己殺了雞說話走人,全程都是如此。
聶雲竹跟上去,見他果然是想要買木炭,只不過當他看看木炭之後與那老闆又交談了幾句,情況就有些不同起來。
時已近深秋,冬日將至,多數人家中都要買炭,散賣的地方自然是有,但這間店是將炭一袋袋裝起來論袋賣。那男子與店主說了話之後,卻將一大袋木炭倒在地上,拿了個布袋,蹲在那兒一根根地挑選炭條。能被他選上的不多,他還要在地上畫幾下才會將某一根扔進袋子裡。店主倒也不生氣,只是又好奇地詢問了幾句,便去做事了。
只看了片刻,聶雲竹跟上去,在對方的側後方停了下來,彎下腰:“恩公?”
“嗯?”男子扭頭看了她一眼,認出她來,“哦,是你啊,這麼巧。”手下仍舊專心地選木炭。
這個反應和說法都有些奇怪。儒家文化發展到如今的高峰,各種禮數相當複雜講究,一般男人若見一個女子過來,少不得立正作揖,溫文以待,這種儒雅的氣息已經是整個社會的習慣了。“哦,是你啊,這麼巧”這樣隨意的話,聶雲竹倒是第一次遇上,但又是自然而然的感覺。她愣了愣,眨了眨眼睛,隨後斂起裙裾,在旁邊蹲下。
“恩公……”
“呵呵,不過殺只雞而已,沒事的,不用叫我恩公。”男子笑著揮揮手,隨口說道。
“恩公莫非心中只記得殺雞,卻不記得自河中將妾身救上來的事情了嗎?”
“啊……”
對方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聶雲竹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兩人並排蹲在那堆木炭前,聶雲竹偏著頭看他:“妾身的名字叫作聶雲竹。”略等了等,確定對方能記住這個名字後才道,“恩公的姓名可是叫作呼延雷鋒?”
“呼、呼延雷鋒……”
男子的臉像是微微抽搐了幾下,表情很是複雜,隨後他才笑了出來:“呵呵,寧毅。”他說道,“寧毅,寧立恒。”
聽到這個名字,聶雲竹又愣住了。
“《水調歌頭》……”
“那個人叫寧毅,字立恒……”
“蘇府贅婿哦……”
“可能是買了詩詞的沽名釣譽之輩呢……”
金風閣中乍看到那首詞時的驚豔此時還縈繞在她的腦海之中,那幫女孩的議論也迅速閃過。寧毅寧立恒。原本她只是單純欣賞詞句,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首詞本身的魅力,沒有多少跟人議論的想法,因此那個名字對她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她想都沒去想,此時才對她的腦海形成了一次衝擊。
她愣了半晌,隨後才反應過來:“寧公子……買這木炭不知有何用途?”
“嗯,用來寫字。”寧毅敲了敲地上被塗了一層白漆的木板,隨後拿著一截較細的炭條在地上寫了一個“聶”字。他大概是順手想要寫出剛才聽到的“聶雲竹”這個名字,不過“聶”字寫到最後一筆的時候還是頓了頓,估計是想到就這樣寫對方的名字有點不禮貌,於是換了個地方,寫出“寧毅”這兩個字來。
那字走楷書的路子,雄渾有力,寫完最後一筆時,木炭也被捏斷了。聶雲竹本人在書法上也有造詣,心想,執木炭跟執毛筆的手法不同,如果是自己拿著炭條寫出來,字必定遠遠不如他。他用木炭隨手就能寫成這樣,在書法上怕是已卓然成大家了。
這年頭詩詞書法是一家,在書法上有高深造詣的人,多半稱得上一代大儒,差也差不了多少,能寫出這樣字跡的人,寫出那《水調歌頭》想來也無甚可疑之處。聶雲竹心想著傳言果然多不可信。她哪知道寧毅的毛筆字只是可看,反倒是用粉筆、鋼筆寫各種藝術字體才是練過的,後來有了身份地位,有了心境的襯托,寫出來的字跡更是添了幾分氣勢。他看看那兩個字,覺得稍有退步,但尚可拿出去忽悠人。
練字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他總不能讓那幫整天苦練毛筆字的學生覺得老師字跡難看吧……
“拿到課堂上,用這白板寫字,寫了可以擦掉。沙盤的話,輪廓不夠清晰,總要掃來掃去,而且沙盤是平的,學生看了也累,這個可以豎著掛。”
“課堂……學堂?寧公子在學堂當先生嗎?”
“嗯,小學堂,教幾個笨到飛天遁地的學生看書寫字之類……”
“呵呵……寧公子,這根可以不?”
青樓楚館之中都講究能跟人自然相處的社交藝術,只要有準備,聶雲竹自信跟任何人都能自然交談而不會覺得窘迫。這次她說得也很自然,然而這自然並不是因為她,感覺上反倒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兩人挑選著炭條,不一會兒那個小布袋就裝滿了,兩人的手上也已經是黑乎乎的了。付錢的時候,寧毅為這一小袋炭條多付了十余文。
“店家好不講理,這點炭條還要多收十幾文。”出了門,聶雲竹說道。
“呵呵,打攪人家也是不好,估計對方還是聽說我要拿去學堂用才讓我這樣挑挑揀揀,老師的身份還是蠻好用的。”
“公子下次若要買,不妨買上幾袋回家再挑選,反正家中要用,便可省下這些錢了。”
“哈哈,下次我可不來選了,讓那幫學生自己帶些合用的去學堂便是。”
不一會兒,兩人在秦淮河邊洗淨了雙手,一個人提著木板跟木炭,一個人拎著布包和藥包,一前一後地朝前走去。聶雲竹又說起掉進河裡被他救上來的事情,寧毅只是揮揮手,說不是什麼大事,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兩人偶爾交談幾句,氣氛自然得有些奇怪。兩人走出一段,走在後方一步處的聶雲竹想著那《水調歌頭》的意境,忽然間覺得,或許只有此等灑脫從容之人才能寫出如此詩詞。
如此走出好一段,到得一處河灣邊,寧毅才停了下來,與之道別。不遠處波光粼粼,柳色青青,一家茶肆與幾間小店鋪便坐落在那兒,茶肆旁有一個小棋攤,兩個老人正在安閒對弈,其中一人全身綾羅綢緞,頗為貴氣。
她向對方行了禮道別,說過幾句話後略停了一會兒才舉步前行。對方也往前走,正是朝那茶肆棋攤的方向行去。兩位老人似是與他認識,笑著說了些什麼,隱約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這幾日被兩位害得好慘……今日上午,那虞子興倒是跑來找我……”
她走了過去,最後回頭望時,男子正坐在那兒觀棋,手上拿著一杯茶輕輕喝了一口。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交集,沒了報恩這個由頭,偌大的江寧,日後或許連再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對方說話待人似是沒有多少功利心和企圖,這在她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中幾乎是少有的,一路走下來,對方從容自然,灑脫不拘,沒有多少繁文縟節,卻絕不會給人不快的感覺,可又確確實實保持著距離,頗有傳聞中唐時文人的風骨。如今文人皆言君子,或許君子便該是如此具有風流氣度。
或許之後不會再遇到,對方也未將那些恩情當一回事,不過這樣一道身影,她已然記在了心裡。
寧毅寧立恒……
聶雲竹如此想著,朝家的方向走去。

自從中秋那夜《水調歌頭》被小嬋給透露了出去,這幾天寧毅一直窩在家裡看書裝病,無聊之時與小嬋下下五子棋,今天是第一天出來,上午去學堂上了課,下午去取了之前讓人幫忙刷白的木板,隨後買了些炭條,過來這邊,正好秦老與康賢兩人都在。
對詩詞這些東西,拿來用便用了,寧毅是沒有心理障礙的。自己知道的這些詩詞放在現在是一種很不錯的戰略資源,如果日後閒不住了想要做點什麼事情,拿出來烘托炒作一番,對增加名氣用處很大,但這個時候拿出來不過滿足些許虛榮之心,實在沒什麼意義。
這年頭的文人才子,說話行事引經據典,真想要博些名聲,少不了要被人考校一番,這些方面的急才,便是將《全唐詩》《全宋詞》背下來都沒用。如今《論語》《大學》等作品擺在他面前他倒是能用白話文解釋一遍,甚至還能有不少新意,但其他方面的才學肯定是沒有的。詞作拋出去未免有些早了,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以他的性格,他也就無所謂地接受了。
在他來說,問題也不大,走偏鋒,走正道,解決的方法千千萬萬。前日蘇老太公與蘇伯庸等人叫了他與蘇檀兒過去詢問了一番,他隨意胡謅幾句,道這首詞不是自己寫的,誰知陰錯陽差……蘇老太公看了他好久,最後只是笑道:“事已至此,對外可得保密才是……”老人家很精明,信與不信兩說,不過自己若真是什麼大才子,蘇家的立場其實也尷尬,大家目前都在猜來猜去。
當才子哪有當贅婿這麼舒服——不用做太多事,不用負責任,人家對他也沒有太多期待,因此他毫無壓力。老太公還關照,想要擺脫掉這種生活的人才是傻帽呢。他好不容易閑了幾個月,在發生什麼大事之前,入贅這個身份是堅決要賴定的。他心中如此想,自己也覺得有趣,只是若說給別人聽,怕是連小嬋都不肯信他。
幾天之內,外面流言肯定有,自己大概也能猜到是什麼樣子,倒是小嬋給他說起止水詩會的情況時,他才被康賢這個名字嚇了一跳,最後不免啞然失笑。以前他便知道這老頭不簡單,只是沒想到名頭這麼大。
休息了應該休息的幾天之後,他暫時將事情拋諸腦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不過,今天上午講課的時候有人找到了豫山書院。來人是那被康老訓斥了的虞子興與另外幾名文士,竟是跑來道歉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詩會上被康賢那樣訓斥幾句,這虞子興的文人之名其實也損得七七八八了,這真是無妄之災。不過康賢還是惜其才華,離開之時單獨找他談了一番,諄諄教導,他再找了時間過來道歉,一旦傳出去,多少能成就些許美名,畢竟負荊請罪、知錯能改這些,也算是美名的一種。
那邊有備而來,寧毅也稍稍配合了一番,演了一場惺惺相惜的戲,至於邀請他晚上去某某舫參與學子聚會,他自是隨口推掉。與那幾名才子道別後,他才出來拿刷了油漆的白板。
“子興此人,德行上還是不錯的,才學雖不屬頂尖,但也是上佳之列。”康賢如此笑著說道,“只是你那《水調歌頭》寫得實是太好,此詞一出,怕是此後幾年秦淮中秋都不好再作詠月詞了。實是想不到,你這不學無術的小子竟有如此詩才。”
“我都說了不懂詩詞。”寧毅喝了一口茶,“年幼之時,有一衣著破爛的游方道士從家門前經過,吟了這首詞,所以記下了,就是這樣……”跟蘇老太公他也是這樣說的。
此時秦老大笑起來:“你這說法,怕是三歲小童也不肯相信。”
康賢也道:“這人就是太過憊懶,須得敲打才是……不過才子之名,看來倒是蠻好用的,方才那女子樣貌氣質皆是上佳,竟與你一路同行,相談甚歡,若能成就一番姻緣,哈哈,小子,你可得好好感激老夫一番……”
寧毅是贅婿身份,再泡個妞實在不是簡單的事情,康賢也是促狹與調侃一番而已。寧毅將中秋節前救人的事情說出來,兩人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兩人已經下完一局,三人坐在一邊休息,秦老拿起茶杯,點了點頭,倒是對另外的事情感興趣起來:“寫字?這麼說來,你想以炭條在這白板上寫字,用於教學?”
“嗯,沙盤一次能寫的字太少,用起來也實在麻煩,終究不如這樣寫下來方便直觀。”
就教學來說,此時上課全是以沙盤寫字,往往寫上一個字,沙盤便要推平一下,先生僅僅是對學生演示這字的寫法而已。在大部分知識是口授的情況下,要求學生在先生說話時必須聚精會神,先生說完之後,還得以自己的理解努力記下講義,若不是特別聰明或者特別自覺的學生,想要跟上教學進度,其實是相當有難度的。
當然,對秦老、康老這些人來說,這樣的教學方法延續了上千年,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學問是上等人的東西,若誰想要成上等人,不吃苦怎麼行,這本身便是考驗的一種。秦老拿起一根炭條在白板上畫了畫,隨後皺起眉頭。
“沙盤柔軟,以樹枝在其上書寫,與毛筆技法相同,木炭卻很難書寫,這等改法,怕有不妥。”
方才聶雲竹只注意了寫的字如何,秦老見事的角度則不同,僅僅畫了兩筆便提出了異議。做先生的在課堂上不以毛筆的技法寫字,這事情說起來可大可小,隨後康老也過來試了試,皺眉說道:“此事須得謹慎而行。”若寧毅是他的弟子,說不定他已然將之罵了一頓,以當頭棒喝的嚴厲態度指出這事的嚴重性。
他們的擔心,寧毅自然能夠理解,於是笑了笑,蹲下去也拿了一根炭條:“問題倒是不大。寫字本為陶冶性情,何況這些字體與毛筆字體其實有共通之處,若僅為記錄而用,不妨放得寬一點,也算是……多一個角度。”
他如此說完,伸手在上面寫起來,“紅酥手,黃酒,兩個黃鸝鳴翠柳”——這一句是楷書,隨後變為隸書——“長亭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兩行寫完,字體變為宋體:“三山半落青天外。”
宋體字到現在還沒有出現。秦老與康老對望了一眼。不過,要說明問題,本就是用有衝擊力的方式比較好,寧毅以前與人談生意、推銷產品也喜歡用平淡中藏著足夠衝擊力的方式。下一行轉為漂亮飄逸的瘦金體:“二水中分白鷺洲。”
接下來轉草書:“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
然後斜黑體:“欲窮千里目,自掛東南枝。”
那白板就這麼大,寧毅如此寫完,收起炭條:“如何?”
秦老與康老早已笑駡出來。
“字倒是能入眼,詩詞真是瞎搞……”
“有辱斯文,可惱啊……”
“你這性子真是太過憊懶,呵呵,這些詩算是什麼東西……”
口中這樣說著,兩人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塊白色木板,口中偶爾還會念出來,再點評一番。
“西北有佳人……真是不學無術,分明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此歌出自《漢書》。再接‘自掛東南枝’,呵呵,你莫非覺得西北對東南押韻?”
“康老果真英明。”
“你若是我的弟子,我少不得要叫人拿棍棒抽你,隨手塗鴉也要波及先賢名作!‘欲窮千里目’,還是‘自掛東南枝’,你倒不怕王之渙化為厲鬼來找你算帳!句句都‘自掛東南枝’,這首《孔雀東南飛》真是倒黴,那‘東南枝’可是招你惹你了?”
“哈哈,只是有一天忽然覺得,將詩詞如此拼湊一番,似乎別有一番風味,康老難道不覺得?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舉頭望明月,自掛東南枝。空山不見人,自掛東南枝。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自掛東南枝。人生自古誰無死,不如自掛東南枝……”
康老搖著頭:“事涉先賢,務必嚴謹。”話語之中有幾分笑意,也有幾分警醒的意味。另一邊的秦老則在看其他東西,這時候說了一句:“明月幾時有……”康老接道:“大抵也得自掛東南枝了……”說著笑了起來。
隨後秦老拿了炭條指了指前幾句:“同樣是拼湊,倒是不知出處,想來是立恒舊作了。呵呵,紅酥手,黃酒……後面接得不好。這‘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該是一句……而‘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好意境啊,當是另一首詩了……”
他以炭條將這幾句圈起來,孤立開“紅酥手,黃酒”與“長亭外,古道邊”,略看了看,又在中間畫了一條線,大抵是覺得這兩句應該也不是一首。康賢也點了點頭:“該是兩首。”隨後看看寧毅。
寧毅對二人有些佩服。如果是他在這種情況下看了這十二個字,或許會認為它們是一首詞中的句子,畢竟工整還是蠻工整的,詞作一般也長,足夠做這樣的一些轉折。這十二個字不太好分,但眼前兩人僅憑直覺便將兩者分開。
“這該是四首詩詞,倒不知是已有全詩,還是偶得殘句?”秦老朝寧毅望來,開口詢問道。
一旁,康賢歎了口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便只是殘句,卻也有登堂入室的大家氣度了……”
寧毅看著那些詩詞,隨後笑了起來:“呵呵,殘句。”他攤了攤手,“不懂詩詞……”
“這小子不實誠,否則今日可得幾首好詩……”
話是這樣說,但寫詩寫詞,作者偶得殘句是尋常事,兩人倒也不再多說,隨後談論起書法來。這是相當專業的領域,詩詞寫出來尚可說是別人的,字卻不能說是別人早已寫上的,況且上面好幾種字體一氣呵成,已然形成系統,兩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門道來。
對他們這種書法大家來說,漢字自有其魂魄筋骨,這些炭條寫出來的字或許還到不了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經顯露出足夠的功力了。一如聶雲竹的觀感,這年月誰也不可能認為會有人在家專門練習這種筆法,能以炭條寫出這等字跡的人,書法功力自然還要往上推測,特別是那幾種之前未見過的字體,對他們來說更是有著難以言喻的價值。
最後那看來如方塊的斜黑體僅僅是有新意,卻並沒有多少參考價值,只如高深一點的頑童遊戲,然而書寫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的宋體與瘦金體,實在是讓兩人覺得賞心悅目,大有門道。
這兩種字體本來就是宋朝時才出現,武朝軌跡與宋朝類似,文人眾多,儒學高度發達,求新求變的過程中各種創新都有出現,而這兩種字體無疑是既具有創新精神又最符合當代人審美的成果。
超前時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兩步往往就變成了瘋子,這兩種字體恰恰站在了時代的基礎上,看來像是由量變達成了質變,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寧毅寫的時候或許沒有想太多,不過是為了說明問題而給人一點兒驚豔感而已,不過以他的思維方式來說,就算沒有主動去考慮這些方面的問題,潛意識中也進行過各種複雜的權衡,直至過濾出一個最簡單的結果。這些文化方面的東西不必一味藏拙,而最後那“不靠譜”的斜黑體,恰好能證明他平日裡就愛瞎搗鼓這些看起來有趣的東西,既能保持宋體與瘦金體的那種衝擊力,又能將這種驚豔與衝擊變得自然,不至於只是一味尖銳。
至兩人探討書法之時,寧毅大多數時間保持沉默,只偶爾說幾句自己知道的關鍵點。這兩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扎實得多,寧毅自是少說多聽藏拙為上。他這些日子無聊,也在努力提高書法水平,偶爾聽得一兩句,頓時覺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學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兩人這樣子的教導。當然,兩人若是教學,大抵是針對性地講解給弟子聽,但是,普通學子聽得太多,反倒無益,而寧毅本身的歸納、辨別、整理能力超強,對兩人這方面的淵博也只是佩服,不至於崇拜或盲從,聽聽倒是無所謂了。
對書法的這番議論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幾人偶爾拿炭條在白板上寫寫畫畫,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隨後他們到河邊洗了手。秦老與康老這時候倒沒說炭筆與毛筆筆法的事情,以寧毅展現出來的水準,只是在小小的書院中做些革新,已經無須他們來提點。當然,他若是想要推廣此法,那必然還是有問題的。寧毅拍了拍手,隨後甩著手上的水滴,隨口說道:
“其實木炭寫起來確實差了,我打算過些日子去弄些石膏,做幾支粉筆出來用。到時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跡是白色的,比這炭筆字要清晰,擦洗起來也簡單。”
“石膏?”康老疑惑地道,“那粉筆又是何物?”
“將石膏以火煆燒之後加水攪拌,然後在模具中凝結成條狀,可以用來書寫,比起炭筆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於髒成這樣。”
武朝這時,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康老想了想,隨後點頭:“倒是沒錯,那石膏煆燒後,確可用於書寫……呵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製造一批給你便是。不知具體大小形狀有何要求,另外,可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康賢家大業大,寧毅是知道的,對方既然開了口,他也不推辭,當下比畫了一番粉筆的樣子。製作粉筆的工序本就簡單,即便不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窯中結出的硬塊也可勉強用來寫字,要說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試幾次,或者摻點黏土之類的雜質,能找出最適合書寫的比例最好。”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貴。”康老每日出門,兩男兩女的四名跟班總是在附近,此時他叫來旁邊一人,“寧公子的話你也聽到了,回去之後便將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稱“是”。
“呵呵,方才一直論字,茶倒是涼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著炭條,泡的茶自然不好去喝。這時候天色已晚,三人也沒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在那茶攤邊坐了一會兒,康賢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來。那白色木板還放在旁邊,話題自然仍在字上打轉,不一會兒,秦老點評起如今一些書法大家的風格。他本身就擅長書法,一路點評,信手拈來,順便將康賢的字也調侃了一番。康賢笑駡出來:“隸書、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論正楷,你不如老夫遠甚。”
秦老笑道:“這便是術業有專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訓人,楷書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單為訓人方便便將楷書練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轉開話鋒:“不過,見立恒這字跡,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也算為我秦氏本家,頗有才華,早年在東京之時,曾以行卷投於老夫,才氣談吐都極為出眾,並且寫得一手好字,其風格章法,倒與立恒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風格類似,得顏筋柳骨之妙……只是他當年的字跡尚未脫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寧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邊,康賢笑了起來:“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禦史中丞的秦檜秦會之?”
秦老點了點頭:“便是此人。早幾年遼人南下,曾將他一家擒去,不過此人也是有勇有謀,深陷虎狼之地,仍能與遼人虛與委蛇。前年,遼人攻山陽之時,他趁機攜家人南歸。哦……如今他已是禦史中丞了嗎?”
“月前邸報已傳來此事。因有南歸之事蹟,他如今頗受重用,特別是在危難之際仍不忘髮妻。據說當時在遼國,遼人本欲將其妻扣留,兩人煞費苦心演出一場好戲,方得同行南歸。逃亡途中被遼人發現,也是幾名忠僕拼死殿后方得逃脫,可見他禦下有方……唉,也是前線戰事不利,他此等事蹟,更是顯得珍貴。不過,如今朝堂之上倒也並非一味讚賞,對他南歸之事,懷疑也是頗多的,認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蹺……”
秦老想想,搖了搖頭:“此事也難說,不過毫無根據隨意揣測並非君子所為。據老夫當日所見,此人品行端方,為人中正大氣,憂國憂民,絕非裝出來的,今後如何,且觀其行便是。呵呵,說起來,會之老家正在江寧,他今後若來,立恒倒可與之一見,說不定會有共同語言……”
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心情有些複雜地摸了摸鼻子,過得片刻,終是笑了出來,敷衍地點了點頭。
秦老與康老倒是沒看出什麼不妥之處,康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寧毅:“不過,立恒如此才華,真無半點功名之念嗎?”
寧毅與兩人來往的時間並不算長,如康賢所說,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但這類文人嘛,大抵都有憂國憂民的念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或是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無須去討論的事情,如今秦老每日不過悠閒下棋,康賢也是富貴閒人的做派,其中必然有複雜的緣由。
從這些時日的接觸,到中秋的《水調歌頭》,再到這時的字體、粉筆種種,對他們來說,寧毅有才學的事情已經無須討論了,接下來的疑問也就明確起來。往日秦老偶爾歎息他為一贅婿未免可惜,其實更多的只是歎息而並非疑問,但這時候的提問,意義卻並不相同。
這一下午的對話,字裡行間,寧毅想要否認掉才子之名的意圖很明顯,看來並非開玩笑或是隨口敷衍。世間哪有人真的沒有半點功名之念的?估計他是有什麼隱情。這兩人的身份都不簡單,康賢既然以這樣的態度問出這句話,實際上就是真正動了惜才之念,這已經是……打算動手幫忙的態度了。
秋風蕭蕭瑟瑟地自河畔吹過,拂動了柳枝。秦老舉起茶杯,緩緩地吹動著杯中的茶葉,抬起來頭,顯然也在好奇寧毅的回答。感受到話中的含義,寧毅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樣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不過……有些事情我的確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聲也好,功名也罷,我不願去碰。這個……是真的。”
寧毅語氣淡然,然而話語中蘊含的說服力毋庸置疑,他是認認真真地在回答這個問題,沒有什麼勉強,沒有什麼苦衷,真誠而坦蕩。他此時看來是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曾經又是個呆呆板板的文人,若是之前那個書呆子,在秦老、康老面前怕是連說話都會結巴,然而此時此刻,他一身的氣質卻讓人無法忽視,配上這副身形,看起來超然灑脫,不拘於物。若這氣質出現在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身上,那便是成熟穩重,淵渟嶽峙,語擲千金,不容置疑。
也正是這樣,他這回答才更讓兩人疑惑。像康老這樣的人,他這句問話蘊含的意義絕不簡單,況且以如今這種來往方式,康老也並非與他做交易,需要他報答什麼。若是一般的人,或許會腦袋忽然傻掉為了傲氣或是什麼推辭,但寧毅絕非這樣的愣頭青。看著對方疑惑的表情,寧毅有些無奈地苦笑起來。
“呵呵,我也明白此事讓人疑惑,只是……”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兩位或許不知道,幾個月前,我的頭上曾經挨了一下,昏迷數日之後才醒來,前事已然忘得七七八八,功名之事,眼下確實很難上心。至於與一幫才子流連青樓畫舫,吟詩作賦得女子青睞,也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趣。倒是學堂裡的那幫孩子讓人覺得有趣,偶爾給他們說個故事,吵吵鬧鬧,要不然來這河邊,下棋喝茶,倒也覺得自在。腦袋裡,有意思的想法也有一些,或許可以慢慢來。如今這生活,我是滿意的,至於些許白眼,又何必去管它?將來怎樣,到現在我還想不清楚。明公好意,在下也確能理會。”他拱手行了一禮,點了點頭,“此事,銘記在心。”
這段話自然有真有假,只不過他也不可能把實情說給他們聽,將這等心境與腦袋被打失憶的事情掛上鉤,一推二五六是最好的辦法。這個理由無須再作解釋,自然合理而又不會讓對方產生自己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多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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