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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與王國:卡繆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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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與王國:卡繆短篇小說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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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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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徐佳華/翻譯•導讀
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阮若缺/序
卡繆於一九五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同年出版《放逐與王國》
本書是他生前最後一部小說,書寫放逐,尋找歸返安生立命的王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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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段故事,六個世界,六個身處放逐的人物,
地域橫越歐洲、非洲與南美洲,風格從象徵、寫實到內心獨白。
在卡繆筆下,主角們置身虛無的廣漠或陌生的異域,
透過現實與希望浮沉,探尋自由與生命的出口。
片語隻字,無聲似有聲,恰為寫作者內心強烈的投射。
•〈行淫的女人〉
在她面前,繁星散落,一顆又一顆,然後熄滅在沙漠石塊間,而每一次家甯又更加敞開自己、迎向夜晚。她呼吸著,忘了寒冷,忘了他人的重量,忘了人生的瘋癲還是僵滯,忘了活著和死去的漫長焦慮。
•〈叛教者,或神志錯亂〉
在這座轉角是直的,房間是方的,人是嚴苛的秩序之城,我自己任命自己為其滿腔仇恨與飽受折磨的公民,我背棄人家曾教給我的悠遠歷史。我被矇騙了,唯有惡毒執掌的國度無懈可擊……
•〈無聲的人們〉
他知道他打算說什麼,也知道所有人這時候想的都和他一樣:他們並非賭氣,而是被人封住了嘴巴,不是要做就做,不做拉倒嗎?而憤怒與無力感有時真讓人痛到連叫都叫不出來。
•〈主/客〉
這男人愚蠢的罪行令他無法接受,然而押解他卻違背了名譽 ,光想就令他感到極度羞辱。而他咒駡自己人送這個阿拉伯人來他這兒,也怨恨此人有膽殺人卻不知逃跑。
•〈約拿,或工作中的藝術家〉
世界還在,年輕、可愛:約拿聽著人們發出的美好塵囂之聲。以如此遠的距離,它不會干擾他心中這股歡欣的力量、他的藝術,還有他無法言說的思緒,因為它們永將靜默,但是這些思緒使他超然於一切之上,在一片自由輕快的空氣中。
•〈萌生的磐石〉
這裡的生活緊緊貼著土地,想要融入,就必須在泥濘或乾涸的泥土地上直接躺臥入睡,年復一年。遠方,在歐洲,是羞恥和憤怒。這裡,在這些萎靡和狂熱、為尋死而舞的瘋子間,是流放或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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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篇關於放逐,以及由於放逐才得以窺見王國之可能的短篇小說。翻開此書的你我,透過卡繆的文字和各自的生命經驗,思索並辨識己身的放逐,並且,如果可能,找到無愧於己且無愧於他者的一線希望。

作者簡介

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
我曾經處於苦難與陽光的中途。――卡繆
出生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自幼失怙,童年貧苦。小學及中學老師皆看出他天資聰穎;未成年罹患肺結核,體驗到他稱之為荒謬的悲劇性感受,始終懷抱著絕望的生存欲望──以上種種形塑了卡繆的性格。他寫作、成為記者、創立劇團並參與政治。他在《阿爾及爾共和報》的一系列文章,揭露當時穆斯林的悲慘生活,使他不得不離開故鄉。二戰結束之際,擔任法國地下報刊《戰鬥報》總編輯,該報為新聞界的里程碑。
對知識的懷疑,對理性的批判,標誌著卡繆的非理性主義立場,呼應存在主義哲學思潮。而卡繆將其思想展現在如詩一般的小說與散文中。對他一生所作的總評,最深切者當推文學巨擘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所說:「對卡繆而言,生在這荒謬世界中的人,唯一真正的角色是生存,對生活、反抗與自由有所覺醒。」
一九五七年,卡繆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這項殊榮不僅表彰他著述的傑出成就,無疑也是因為他從未停止對抗意欲摧毀人的一切事物。就在眾人引頸期盼他的新作之際,一九六○年一月四日,卡繆在一場車禍中遽然辭世。


徐佳華
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學語言、文學與文化博士,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專長領域為卡繆研究。


捕捉卡繆文章中的脈動、連結與豐富性
--政大歐文系教授兼外語學院院長阮若缺
 
卡繆(1913-1960)一生大半時間,在一個戰亂的年代中度過,於法國前殖民地北非阿爾及利亞長大成人,後赴法國深造及工作。一邊是家鄉,一邊是祖國,造就了他人生的豐富性與多元性。然而二元對立的社會氛圍,經常要人們選邊站,卡繆拒絕選擇,表面上他保持沉默,但並非意味沒有意見,《放逐與王國》裡六個短篇故事,正發抒了作者對人道主義的關懷與憂慮。他採取六種不同的敘事技巧,呈現共同主題:流放(l’exil)。其筆觸清晰簡明,容易切入,但寓意深長。
首先,〈行淫的女人〉基本上是個假議題,隨夫前往阿爾及利亞南方經商的家甯,本是被動的流放者;一名女子在幾乎只有男人的異域行旅中,顯得突兀、不自在,而一個法國士兵的眼神和黃色小盒的一顆糖,在當下就如同荒漠中的甘泉。夜晚她短暫的「出走」,與星空為伍,終於悟出離散與歸來的幸福感。
〈叛教者,或神志錯亂〉描寫的是個狂熱的傳教士,自願前往偏遠地區,散播基督思想。然而於阿爾及利亞南邊遭到逮捕,並割去舌頭(噤聲),甚至投向「撒旦」(惡)的懷抱,殺了後到的傳教士。最後他承認錯誤,再度回歸主耶穌。
〈無聲的人們〉講的是一群罷工失敗的木桶工人,無奈返回工作崗位,面對原先苛待他們的老闆。這些人只能忍氣吞聲,為五斗米折腰,內心從怨到怒,進而產生恨意。離開或過勞致死,便是他們的宿命。因此,這群沉默的受害者,在聽聞老闆小女兒突然生病緊急就醫之際,僅只冷眼以對,保持緘默。
〈主/客〉(L’hôte)這個字在法文裡頗有趣:既是主人,又是客人之意。故事是講述警察押解一名犯人至家居阿爾及利亞偏遠山區的法國小學教師處,硬要他服從命令,次日完成押送罪犯到上級指定地點;這種主客易位的情境著實尷尬。離群索居的老師,無端捲入這宗事件,他一方面厭惡這個阿拉伯人的犯行,一方面道德上不願執行類劊子手的任務,最後他讓犯人決定逃亡或自行前往,然而此人選擇了後者……
〈約拿,或工作中的藝術家〉是六個故事中唯一發生地點在大城市(巴黎)。具天賦的畫家約拿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成名,又有賢內助、兒女、好友相伴,理應是幸福的人生勝利組。然而受盛名之累,再加上不知取捨、拒絕,造成不堪的後果。他的畫室(王國),由寬敞的客廳(可接待客人),移到較小的房間(專心作畫),後來待在主臥室(不受干擾),最後只好躲到閣樓(自我放逐)……這位江郎才盡的畫家已無路可退,精神狀態也出現問題,最終一幅畫,僅僅刻了模糊不清的字:「踽踽獨行」(solitaire)或「與人同行」(solidaire)。
最後一篇〈萌生的磐石〉敘述的是前往巴西造橋的法國工程師達哈斯特被原民文化吸引的故事。身分本是外地人,與當地宰制階級來往應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後來他遇上了個大廚,一般要工作、得受苦的市井小民,領著他漸漸認識了另一個世界。一天,於宗教遊行儀式上,平民信徒扛著巨石到教堂,結果不支倒地,達哈斯特立即從貴賓席一躍而下,繼續完成任務。他以人道精神為出發點,通過了這項考驗,因而被認可為「自己人」。
這六篇故事中的放逐,不單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家甯尋找的是荒漠綠洲,幸福的本質;傳教士在異域遭割舌後遠離、背叛他的主;木桶工人集體反抗,他們的緘默便是一種背離;小學老師達穋甘於離群索居,卻遭人闖入他的寧靜王國;而畫家約拿,則因不知拒絕客人入侵他的私領域,選擇了自我放逐;工程師達哈斯特,則由外人,成了遠離權貴加入平民的一員,獲得新生。
而這些人物的王國呢?家甯發現,沙漠就是石塊的王國,大地宇宙有它的規律;傳教士認為自己是他「王國的囚犯」;木桶工人雖受辱仍堅守自己的地盤;達穋在送走犯人後,暫回自己的「王國」;至於約拿,他既創造了一個王國,也同時自我放逐;達哈斯特則選擇加入另一個新的國度。
我們從中不難捕捉到卡繆文章中的脈動、連結與豐富性,也明白他的人道主義和博愛胸懷。作者於四十四歲壯年時期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為此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主。一般而言,它是頒發給作家的一種終身成就肯定,對某人的一生評價。這真是個悲劇性的錯誤,三年後卡繆竟因車禍意外身亡,人生本不該劃下句點的,卻戛然而止。其實,他的作品還有許多值得大家探討的議題。
 
 

書摘/試閱

無聲的人們 Les muets


 儘管時序已入嚴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卻在一大清早即已熱絡的城市升起。堤防盡頭,海天一線,交融在同一片光芒裡。可是毅瓦爾並沒有看到。他正沿著俯瞰港口的大道費勁地騎著車。他不良於行的那條腿保持不動,擱在腳踏車固定住的踏板上,另一條腿則吃力地克服著泛著夜間水氣而濕滑難行的石頭路面。座墊上的他瘦瘦小小,頭也不抬地避開廢棄的電車軌道,把車頭一甩往路邊靠,讓經過的車輛先行,手肘還不時把斐儂給他裝了午餐的側背袋往腰側推。他想著背袋裡裝的東西,心裡很不是滋味。兩片粗麵包夾的不是他喜愛的西班牙烘蛋,也不是香煎牛排,只有乳酪。
 工廠的路從未顯得如此漫長。他也在老去。年屆四十,即使依然乾瘦如葡萄藤枝,肌肉卻不再暖得那麼快。有時讀到運動報導稱三十歲的田徑運動員為老將,他會聳聳肩,不以為然。「如果這樣叫做老將的話,」他跟斐儂說,「那我不就已經入土了。」縱使如此,他也知道記者說的並非全無道理。三十歲的人,呼吸不知不覺已逐漸變弱。確實,四十歲的人雖然還沒入土,但大老遠已提前開始做準備了。不也就是因為這樣,在通往城市另一頭的製桶工廠的路上,他早就不再看海了嗎?二十歲時,他總愛凝視大海,百看不厭,大海允諾他一個在海灘上度過的幸福週末。儘管他跛腳,又或者正因如此,他一直都熱愛游泳。然後一年一年地過去,和斐儂相遇,兒子出世,為了生計,他加班,週六在製桶工廠,週日到別人家打零工修繕。他已與這些快活舒暢、盡情揮灑的日子漸行漸遠。除了深而清澈的海水、豔陽、女孩、肉體生活之外,他的家鄉再沒有其他幸福的事了。然而這份幸福隨青春而逝。毅瓦爾繼續鍾愛著大海,但只在白日將盡,海灣水色漸深的時刻。下班後坐在家裡露臺的時光很是恬適,穿著斐儂熨得真好的乾淨襯衫,啜飲一杯冰鎮的茴香酒,他心滿意足。夜幕低垂,天空中瀰漫著一抹短暫的溫柔,和毅瓦爾聊著天的鄰居們突然放低了音量。這時的他不知自己是快樂知足,還是泫然欲泣。至少,在這些時刻,他很確定,除了靜靜等待,就沒什麼可做的了,雖然也不太知道在等待些什麼。
 反倒是每個早晨去上工的時候,他已經不愛看海了,海仍忠實赴約,他卻到晚上才會再次與它相見。這天早上,他騎著車,頭垂得低低的,比平日更重,心也很沉。前一天晚上,當他從會議出來回到家,宣布返工,斐儂開心地說:「如何,老闆要幫你們加薪了?」但老闆什麼都不加,罷工失敗了。他們沒能成功地策畫操作,這一點必須承認。這場罷工僅僅因憤怒而起,工會態度消極是可以理解的。再者,為數十五名左右的工人也不算什麼,其他製桶工廠並未加入,工會也考量到了。不能過於責怪他們。製桶業受到船舶及槽車建造的威脅,景氣很不好。小木桶和波爾多木桶的製作量愈來愈少,主要還是在修補現有的超大型木桶。的確,老闆們眼見生意受到危害,無論如何仍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獲利。在他們看來,最簡單的做法仍然是凍漲薪資,不管物價持續上揚的事實。製桶工廠要是消失,製桶工人能做什麼?辛辛苦苦學了一門手藝,就不會輕言改行。這一行難度很高,需要一段漫長的習藝過程。懂得調整弧形側板、善用火和鐵箍箍成幾近真空狀態而不用酒椰纖維或紗線的好製桶師傅非常之少。毅瓦爾很清楚,也為此自豪。改行不算什麼,然而放棄自己懂的、放棄專長,實非易事。擁有美好技藝卻一無所用,苦無出路,只能認命。可是認命也不是如此容易。困難的是只能閉上嘴巴,無法實質協商,每天早上還得帶著日積月累的疲憊再次踏上同一條路,只為了在一週結束時領取人家好心給你,卻愈加不敷使用的一丁點工資。
 於是,他們憤怒了。原本有兩、三個人還遲疑不決,但經過與老闆最初幾次的會談後,也跟著氣憤起來。老闆確實說了,口氣強硬:要做就做,不做拉倒。男子漢大丈夫,講話不能這樣。「他想怎樣!」埃斯波西托說,「以為我們會認輸嗎?」話說回來,老闆這個傢伙並不壞。他繼承父親的事業,在工廠長大,所有的工人他幾乎都認識多年了。在工廠裡,他偶爾會請他們吃點心。大家會用刨下來的薄木片生火烤沙丁魚或血腸,若是加上兩杯黃湯下肚,他真的是個很好很親切的人。過新年時,他總會給每位工人五瓶好葡萄酒,還有,當他們有人病了,或單純碰上重要的大事,比如結婚或初領聖體禮,他也經常饋贈禮金。他的女兒誕生時,所有人都拿到了慶生喜糖。他還曾邀毅瓦爾去他沿海的土地打過兩、三次獵。他喜歡手下的工人,應該錯不了,也常說起他父親同樣是學徒出身。但他從未到過他們家裡,不了解真實狀況。他只想到他自己,因為他只知道他自己,而現在演變成要做就做,不做拉倒。換句話說,現在死心眼的反而是他了。不過,他倒還有本錢可以固執。
 他們對工會施壓,工廠關上了大門。「罷工糾察線的事,你們就不必費心了」,老闆說。「工廠不開工,我可以省錢。」事實並非如此,但這麼說反而是火上加油,等於劈頭就告訴工人說,給他們工作是在施捨他們。埃斯波西托怒不可遏,對他說他不是男人。對方則血氣方剛,當場還必須把兩人拉開,否則早就打起來了。工人們都被嚇到了。罷工二十天,家裡的女人愁容滿面,他們之中有兩、三個人灰心喪志,最後,工會建議他們讓步,承諾交付仲裁,並以加班形式補回罷工天數。他們決定復工。當然,是一邊假裝堅強,一邊說著事情尚未結束、還會有所行動。只是今早,有一股像是吃了敗仗的疲乏如千鈞重負,乳酪還取代了肉, 他不可能再自己欺騙自己了。陽光再普照也無濟於事,大海什麼都允諾不了。毅瓦爾踩著腳踏車唯一的踏板,車輪每轉一圈,就感覺自己又更衰老一些。一想起工廠,想到就要再次見面的伙伴和老闆,心就又更沉重了一些。斐儂很擔憂:「你們打算怎麼跟他說?」「什麼也不說。」毅瓦爾跨上他的腳踏車,搖了搖頭。他咬緊牙關,那張黝黑、爬滿皺紋但線條精緻的臉垮了下來。「就工作。這樣就夠了。」此刻的他騎著車,牙關依舊緊咬著,心中一股既辛酸又直沖沖的怒氣,令天空都為之變得陰鬱。
 他離開大道,還有大海,轉進舊西班牙區的潮濕街道。這些街道通往僅由存放器具的庫房、堆積破銅爛鐵的回收廠和修車廠所組成的區域,而他們的工廠便座落於此。外觀類似廠房,牆砌半高,裝設著一路延伸至屋頂鐵皮浪板的大片玻璃。它面朝廢棄的製桶工廠,一座四邊搭建了棚子的院落,公司擴大規模後便閒置在此,現僅做為堆放舊機器和舊木桶之用。院落再過去,隔著一條舊瓦片覆蓋的過道,是老闆的庭園,庭園盡頭便是老闆的屋子。屋子雖然又大又醜,但因為上面有攀緣植物和纏繞外梯的稀疏忍冬,所以討人喜歡。
 毅瓦爾旋即看見工廠的門都關著。一群工人默不作聲,站在門前。打從他在這裡工作開始,來時廠門仍然緊閉,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老闆刻意為之,以儆效尤。毅瓦爾往左邊去,把腳踏車停在廠房這一側延伸出去的車棚下。他老遠就看到工作時位子在他旁邊的那個高大、黝黑又多毛的傢伙埃斯波西托、長得像個假聲男高音的工會代表馬庫、工廠裡唯一的阿拉伯人薩伊德,還有所有其他人,大家都沉默不語,看著他抵達。然而在他還沒來得及加入他們時,眾人突然都轉向剛開了一道縫的工廠大門。他們的工頭巴雷斯特出現在門縫中。他打開其中一扇厚重的門,然後轉身背向工人們,慢吞吞地沿著下方的鑄鐵軌道把門推開。
 所有人當中年紀最大的巴雷斯特不贊成罷工,但是當埃斯波西托說他這是在為老闆的利益效忠後,他便不再多說什麼。現在,他站在門邊,穿著海軍藍毛衣,顯得粗壯短小,他已經光著腳(他和薩伊德是唯一赤腳工作的人),用那雙淺到在曬黑的年邁臉龐上顯得沒有色彩的眼睛,看著他們魚貫進來,濃密下垂的小鬍子底下是一張哀傷的嘴巴。他們則一語不發,被這種落敗者的進場方式所羞辱,也為自己的沉默感到氣憤難當,然而沉默持續愈久,就愈無力打破。他們一一通過,沒看巴雷斯特一眼。他們知道他讓大家以這種方式進場是在執行命令,他苦悶抑鬱的神情透露了他內心的想法。毅瓦爾倒是看了看他。平時就喜歡他的巴雷斯特只是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此刻,他們全部聚集在進門右側的窄小更衣間裡。這裡是一些由廉價木板分隔的開放隔間,木板兩邊各釘有一具帶鎖的小櫃。入口數來的最後一間隔間與廠房的牆壁相連,改成了淋浴間,下方有條就整平的泥土地面直接挖鑿出來的排水溝。廠房中央依據不同工作崗位,可以看到一些業已完成、但只鬆鬆箍著的波爾多木桶,等著以火加工箍緊,還有一些中間挖了一道狹長溝槽的粗厚工作凳(其中有些已放入了尚待刨刀打磨的圓型木材頂蓋),以及燒得焦黑的火堆。入口處的左邊是沿牆排列的工作檯,檯前疊放著成堆待刨的側板。靠著右邊牆壁,離更衣間不遠處,有兩部好好地上了油、強力並且安靜無聲的大型電鋸,正透著光芒。
 相較於在此工作的這一小群人而言,廠房早已變得過大了。天氣炎熱時這是優點,到了冬季則變成缺點。而今在這個寬闊空間裡,工作停擺,木桶擱置角落,側板底端僅上了一圈鐵箍,頂端則活像開出粗大的木頭花,工作凳、工具箱和機具上堆積著木屑粉塵,在在給人一種被棄置的印象。他們現在已換上各自的老舊毛衣和褪了色又補過丁的長褲,看著這片景象,蹲躇不前。巴雷斯特看著他們。「如何,」他說,「我們開始吧?」他們悶不吭聲,一個接著一個,來到各自的位子。巴雷斯特在崗位間穿梭,簡短提示哪件項目該開始、哪件要收尾。沒有一個人回應他。很快地,便傳來了第一記鐵鎚聲,打在上了鐵箍的木頭側邊,將鐵箍鎚進木桶鼓起的部位;一具刨刀刨削著木結,發出咻咻悲嘆;還有一部被埃斯波西托啟動的電鋸,在鋸齒憤怒的震天價響中開始運轉。薩伊德依據要求搬來側板,或是燃燒薄木片升起明火,用以將木桶置於火上焚烤,使桶子在箍緊的鐵箍中鼓漲起來。沒人呼喚他的時候,他就在工作檯上用鐵槌猛力鎚打鉚釘,把生鏽的大鐵箍串接起來。整間廠房開始瀰漫著燃燒木片的氣味。毅瓦爾正在刨削調整埃斯波西托裁切的木板,他認出了這熟悉的香氣,緊繃的心情隨之放鬆了些許。所有人都沉默地工作著,然而有股暖流、有股生氣漸漸地在工廠裡復甦。清透的光線穿過大片玻璃充滿了整座廠房。煙霧在金色空氣裡染成藍色。毅瓦爾甚至聽見一隻飛蟲在他身旁嗡嗡作響。
 就在此時,廠房後方牆面那扇通往舊製桶工廠的門打開了,拉薩勒先生,也就是工廠老闆,就站在門檻上。他身形細瘦、黑髮,才剛滿三十歲左右。他穿著全套米色軋別丁西裝,白色襯衫前襟敞開在西裝上,他看來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很自在。儘管他的面容非常削瘦,活像刀刃刻出來似的,大部分時候他卻如同大多數因從事運動而體態自若的人一般,令人心生好感。可是他跨越門檻時似乎有些尷尬。他的招呼聲不若平時洪亮,反正沒人回答。鐵鎚聲先是變得遲疑,接著有些亂了套,然後才再次此起彼落起來。拉薩勒先生躊躇不決地往前幾步,隨後朝著才跟他們工作一年的小瓦列希走去。瓦列希正站在距離毅瓦爾幾步遠的電鋸旁邊,將一只波爾多木桶的頂蓋裝上,老闆看著他操作。瓦列希悶聲不吭,繼續手中的工作。「嗯,小伙子,」拉薩勒先生說,「還好嗎?」年輕人的動作突然變得更加笨拙。他看了靠近他的埃斯波西托一眼,後者正把一堆木板疊放在他粗壯的臂膀上,準備拿給毅瓦爾。埃斯波西托也看了看他,同時繼續他的工作,瓦列希則再次把頭伸進波爾多木桶,完全沒有回應老闆。拉薩勒有些不知如何反應,杵在年輕人面前一下子,然後聳聳肩,轉向馬庫。馬庫跨坐在工作凳上,正以緩慢精準的動作,完成一張頂蓋邊緣的打磨。「早,馬庫,」拉薩勒用較為嚴厲的口吻說。馬庫沒有回應他,全神貫注在把木頭刨出非常輕薄的木片。「你們是怎麼回事?」拉薩勒大聲地說,同時轉向其他工人。「我們意見不合,對,可是終究得一起工作。所以有必要這樣嗎?」馬庫站起來,舉起他的頂蓋,用掌心確認圓邊,似乎十分滿意地瞇起充滿愛戀的眼睛,接著,依然一聲不吭,朝另一位正在組裝波爾多木桶的工人走去。整間工廠只聽得見鐵鎚和電鋸的聲音。「好吧,」拉薩勒說,「等你們氣消了,再叫巴雷斯特跟我說。」不疾不徐地,他離開了工廠。
 幾乎馬上響起了兩聲電鈴聲,蓋過了工廠的嘈雜。才剛坐下來捲根菸的巴雷斯特拖著沉重的身軀站起來,往後方小門走去。他離開後,鐵鎚敲得不那麼使勁了,其中一位工人甚至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然而才一停下,巴雷斯特就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只說:「馬庫、毅瓦爾,老闆找你們。」毅瓦爾的第一個反應是去洗手,可是馬庫在他經過旁邊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便一跛一跛地跟著他去。
 外面院子的光線是如此清亮似水,毅瓦爾的臉和赤裸的臂膀都感受到了。他們在已開了幾朵花的忍冬下,爬上了房子外梯。他們進入掛滿證書的長廊時,聽見了小孩的哭聲,還有拉薩勒的聲音正在說著:「午飯後你就讓她睡覺。如果還是沒好,我們就叫醫生。」接著老闆出現在長廊上,請他們進入小辦公室。他們對這間擺設著仿鄉村風傢俱、牆上裝飾著運動獎盃的小辦公室並不陌生。「坐,」拉薩勒一邊說,一邊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他們還是站著。「我請你們來是因為您,馬庫,是工會代表,而你,毅瓦爾,是我除了巴雷斯特之外最資深的員工。我不想重啟討論,因為現在討論已經結束了,我也完全無法給出你們所要求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們得到的結論是必須復工。我看得出來你們在責怪我,這讓我很不好過,我這樣跟你們說,因為這就是我的感受。我只想補充一句:今天我不能做的,等營業情況好轉,或許就能做。如果我能做,甚至不等你們開口,我就會去做。在那之前,我們就試著和平共處,一起努力吧。」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眼睛望向他們。「如何?」他說。馬庫看著外面。毅瓦爾咬緊牙根,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聽我說,」拉薩勒說,「你們現在都陷在自己的立場裡。會過去的。只是等你們通情達理的時候,別忘了我剛才跟你們說的。」他起身,走向馬庫,向他伸出手。「掰掰!」他說。馬庫的臉色瞬間發白,他那張抒情男歌手的臉龐一沉,變得冷峻起來,下一秒更浮現出敵意。隨後他猛然轉身,掉頭而去。拉薩勒的臉色同樣蒼白,看著毅瓦爾,但沒有伸出手。「你們都給我滾開!」他大喊。
 他們回到工廠時,工人們正在午餐。巴雷斯特出去了。馬庫只說了句:「滿口空話。」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啃著麵包的埃斯波西托停了下來,問他們是怎麼回的。毅瓦爾說他們什麼也沒回。接著,毅瓦爾先去拿了他的背袋,又坐回他的工作凳上。才剛開始用餐,就瞥見離他不遠的薩伊德正躺在一堆薄木片上,一臉茫然地望向此刻因天色轉暗而呈藍色的大片玻璃。毅瓦爾問他是不是已經吃飽了。薩伊德回答吃了無花果。正在進食的毅瓦爾停了下來。和拉薩勒會面後便一直的不安情緒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只有一股溫暖的熱情。他邊站起來邊擘開自己的麵包,面對薩伊德的婉拒,他只說下星期一切都會好轉的。「到時候換你請我,」他說。薩伊德笑了。他這會兒啃著毅瓦爾分給他的一點三明治,但只小口輕啄,彷彿一個不餓的人。
 埃斯波西托拿出一只舊鍋,用刨下的薄木片和木頭升起小火,把他裝在瓶裡帶來的咖啡加熱。他說咖啡是免費送給工廠的,是他買東西的雜貨店老闆聽到罷工失敗後為他準備的。一只空芥末瓶在眾人手中輪流傳遞著。每一次,埃斯波西托都會再次倒入已經加了糖的咖啡。薩伊德大口喝著,比吃東西時還要享受。埃斯波西托直接以口就鍋把殘餘的咖啡喝光,熱鍋燙得他一邊打著舌頭還一邊咒駡。就在此時,巴雷斯特進來宣布休息結束,繼續工作。
 當他們起身把紙和餐具收進背袋時,巴雷斯特來到他們之中,突然說道:這對大家都很艱難,對他也是,但不能因此就表現得像小孩一樣,賭氣是毫無用處的。埃斯波西托厚實的長臉瞬間漲紅起來,手上握著鍋子,轉身朝向他。毅瓦爾知道他打算說什麼,也知道所有人這時候想的都和他一樣:他們並非賭氣,而是被人封住了嘴巴,不是要做就做,不做拉倒嗎?而憤怒與無力感有時真讓人痛到連叫都叫不出來。他們可是男子漢大丈夫,就是這樣,總不能陪起笑臉,還承歡獻媚吧。可是這些埃斯波西托都沒說,他的面孔終究放鬆了下來,他輕輕拍了拍巴雷斯特的肩膀,眾人又返回各自的工作崗位。鐵鎚聲再次響起,偌大廠房裡又充滿了熟悉的嘈雜聲,以及木片與老舊衣物被汗水浸濕的味道。大型電鋸隆隆作響,切進埃斯波西托正緩慢向前推進的新鮮原木側板。潮濕的木屑自裁切處向外四散飛濺,那雙毛茸茸的大手牢牢抓著怒吼的鋸齒兩邊的木料,手上滿布麵包粉般的木屑。木板裁切完成後,就只剩下馬達的聲音還聽得見了。
 彎腰操作刨刀的毅瓦爾此刻感覺背在痠痛。他通常要更晚才會開始疲勞的。停工的這幾週缺乏訓練,可想而知。但他也想到年齡因素使得從事體力活是愈來愈辛苦了,這工作要求的不單純是精準而已。腰痠背痛也在向他宣告著遲暮之年的到來。一份工作只要有用到肌肉的地方,遲早會受到詛咒,帶來死亡,在竭盡全力後的夜晚,進入夢鄉正如同踏入死亡。他家的小男生想當小學老師是對的,對體力勞動大放厥詞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正當毅瓦爾站直身體好喘口氣,並趕走這些負面念頭的當兒,鈴聲再次大作。這一次持續作響,方式相當不尋常,短暫停頓與急切鈴響穿插,工人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巴雷斯特側耳傾聽,吃驚錯愕,隨後拿定主意,緩步來到門前。在他消失了幾秒鐘之後,鈴聲才終於停止。工人們重拾工作。再一次,門又猛然開啟,巴雷斯特奔向更衣室。待他再次出現,腳已穿上了草底布鞋,還一邊套上外套,經過毅瓦爾身旁時對他說:「那孩子有緊急狀況。我去找傑曼。」然後他衝向大門。傑曼醫生是工廠的醫生,住在市郊。毅瓦爾不帶評論地轉述了這個消息。大家圍著他,面面相覷,尷尬不安。全場只剩下電鋸馬達空轉的聲音。「可能沒事吧,」其中一人說。他們回到位子上,工廠再度被嘈雜聲填滿,只是他們的動作慢吞吞的,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一刻鐘後,巴雷斯特再次進來,放下他的外套,又一語不發地從小門出去。映照在大片玻璃上的光線變得微弱。過了一會兒,在電鋸停下來的空檔,傳來了救護車悶悶的鳴笛聲,起初遙遠,隨後接近,直到抵達現場,現已安靜無聲。一段時間之後,巴雷斯特回來了,所有人都往他靠過去。埃斯波西托關掉了馬達。巴雷斯特述說小孩在她房間寬衣時忽然倒地,就好像秧苗被從根部一刀砍斷,軟趴趴地落下一樣。「怎麼會這樣!」馬庫說。巴雷斯特點點頭,朝廠內隱約比了個動作,但他看來震驚失措。救護車的鳴笛聲再次響起。他們都在那裡,在靜默的工廠裡,在穿透大片玻璃滔滔流瀉的黃光裡,粗糙的大手順著滿是木屑的舊長褲邊無力地垂落。
 剩餘的午後時光漫無盡頭。毅瓦爾唯一還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疲憊和依然揪著的一顆心。他好想說些什麼,偏偏他無話可說,其他人也一樣。他們不輕易吐露感情的臉龐僅僅透露出哀傷和某種固執。有時不幸這個詞在他心中浮現,然而幾未成形,如一生成隨即破裂的泡泡,稍縱即逝。他想回家,回到斐儂和孩子身邊,還有回到露臺上。正好,巴雷斯特宣布關門收工。機器都停止了運轉。慢條斯理地,他們開始熄滅火苗,整理位子,接著陸陸續續來到更衣間。薩伊德待到最後,他必須打掃工作環境,還要清洗地上的灰塵。當毅瓦爾來到更衣間時,高大魁梧又渾身是毛的埃斯波西托已經在沖澡了。他背向他們,大聲地塗抹肥皂。大家通常會拿他的靦腆開玩笑。的確,這個虎背熊腰的大塊頭總是固執地遮掩自己的私處不讓人看見。然而這天似乎沒人多加注意。埃斯波西托從淋浴間倒退出來,把毛巾圍繞在腰間。換其他人輪流沖澡。正當馬庫使勁拍打著他裸裎的腰際時,傳來了大門的鑄鐵滑輪緩緩滾動的聲響。拉薩勒走了進來。
 他的穿著與上午第一次來時一樣,但是頭髮有些凌亂。他在門檻處停步,注視著空無一人的偌大工廠,又往前幾步,再度停下,看向更衣室。依然裹著毛巾的埃斯波西托轉身面向他。他因赤裸而發窘,身體在兩腳之間輕微擺晃。毅瓦爾認為馬庫應該說點什麼才對。可是馬庫隱身在淋浴間的水幕後頭。就在埃斯波西托抓起一件襯衫急忙穿上時,拉薩勒開了口,聲音些許淡漠地說了聲「晚安」,即往小門走去。等毅瓦爾想起應當要叫他留步時,門已關上了。
 毅瓦爾沒洗澡就著好了裝,他也道了晚安,用的是全心全意,而大夥兒也以同樣的暖意回應。他迅速出去,找到了他的腳踏車,跨坐上去,筋骨痠痛也回來了。現在,他在近晚的下午騎著車,穿越擁擠的城市。他騎得很快,想趕緊回到他的舊房子和露臺上。他打算先在洗衣間洗個澡,然後就去坐著看海。此刻,在大道斜坡的上方,這片海已然伴隨在他的身旁,比早晨更加湛藍。可是那個小女孩也一樣伴隨著他的思緒,他無法不去想她。
 回到家,小男生已經放學回來,正在讀著畫報。斐儂探問毅瓦爾這一天是否一切順利。他什麼也沒說,在洗衣間洗過澡後,便在靠著露臺矮牆的長凳上坐下。補過的衣物掛在他的頭頂,天空變得澄澈。牆的另一邊,可以看見向晚溫柔恬靜的大海。斐儂端來茴香酒,兩只玻璃杯,還有一陶壺的冰水。她在丈夫身邊坐下。他一邊向她述說,一五一十地,一邊握著她的手,就像新婚時一樣。語畢,他靜靜坐著,面向大海,倏然降臨的黄昏已由地平線的此端沿展到了彼端。「哎,都是他的錯!」他說。要是自己仍然年輕,斐儂依舊青春,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到了大海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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