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上追堯舜,禪讓稱帝,王莽究竟是民選的聖主,還是篡漢的罪人?
擱置定論,釐清王莽真容,揭示兩漢皇權真相
豐厚細節,再現政途跌宕,叩問儒家使命得失
新銳文史作家張向榮首部歷史非虛構作品
羅新×劉勃×陸大鵬力荐
中國歷史上,西漢與後世定型的“一家一姓”的朝代不一樣。它不僅是一個朝代,更是中國儒家文化首次實現立法的新階段。同時,西漢也是一個迷信天人感應的時代,在不到兩百年的歷史中,充斥著讖緯之學。從漢武帝時期開始,災異變化、祥瑞譴告就與現實政治運動緊密相連。
生於西漢末年的王莽,幼年喪父,並沒有得到作為外戚家族成員的優待。他從一介儒生,以其周全的為人處世之道,一躍成為家族寄予厚望的後起之秀。他借助“祥瑞”之說,重返朝堂;又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步步高升,最終合法建立了新朝。那他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十五年裡,就從“天下歸心”的“哲人王”成為了一個“天人共棄”的篡漢者?
面對日益嚴峻的政治合法性危機,儒家理論的實踐者王莽勤勞王事,建辟雍、制禮樂,恢復井田,贏得了同時代其他儒士的認可。那麼王莽稱帝的真正動力又是什麼?王莽到底是邪惡無道的簒奪者,還是複古派的改革家?是儒教立國的決定者,還是演技精湛的政治表演家?
本書截取漢宣帝到新莽這一歷史片段,從“祥瑞”這個視角切入,剖析王莽的個人、家族和政權相關的人物事件,再現了太后王政君、外戚王氏家族、劉姓皇室家族、儒家經師、官僚士大夫等在西漢末年政治舞台的角力,進而重新審視旋渦中心的王莽,以窺他和時代的真貌。
作者簡介
張向榮
文學博士,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專欄作者,書評人。悠遊經史,流連兩漢,熱愛並致力於非虛構寫作。
名人/編輯推薦
傳統史學把新莽貶入閏位,把古典末期的這個重要瞬間塗抹得怪誕荒唐。張向榮以深描細察的寫作,讓讀者看到一個充滿活力和可能性的轉折時代。
——羅新
寫得真好,第一章漢史簡述,綜合各種前沿成果,信息量超大。具體講王莽的部分,已有研究本身較薄弱,可依傍的成果較少,行文從基本史料出發,舒緩而縝密,常識與識見,自在其中。
——劉勃
張向榮博士的《祥瑞》,不僅僅是王莽的傳記,而且把西漢的“建國”“建政”大業以及儒家如何成為帝國意識形態的過程梳理得很清晰,令人豁然開朗。這本書有深厚的學術功底作為支撐,行文深淺適中,結構設計巧妙,幽默風趣,常有發人深思的犀利評論。對王莽、西漢歷史和儒家這三個話題感興趣的讀者,都不妨讀讀這本書。我期待能夠讀到更多這樣面向“受過良好教育、非專家”讀者的中國題材歷史書。
——陸大鵬
序
引子:皇帝之死
漢元壽二年六月戊午(公元前1 年8月15日),深夜。
像往常一樣,長安城正在宵禁。按照漢律,即使官府也不許在夜間捉拿嫌犯。 1 路上除了巡夜的衛兵,絕無閒雜人等。雖是溫熱的夏季,寧靜的氣氛裡透出肅殺。
此時,一個從長樂宮,也就是太皇太后王政君住處出來的人在街上疾行,格外引人注目。知曉了他的身份,巡夜的衛兵們不敢阻攔,只偷偷猜測宮廷中又發生了什麼事。
此人匆忙趕到一處閭里,穿過閭里和宅第的重門,很快見到了被叫醒的主人—太皇太后的侄子、新都侯王莽。王莽曾經擔任大司馬,但在六年前被免職,更在四年前被逐出長安遣回封國。一年多以前,他才被召回長安照顧姑媽王政君,眼下正賦閒在家。
使者傳達了王政君的旨意:盡快收拾準備,立即趕去未央宮。
未央宮是皇帝所居的宮殿,漢家天下的心臟。
王莽雖屬外戚貴族,但在外朝也就是“政府”沒有任何職務,皇帝也沒有賜予他能夠進入內廷宮禁的身份。因此除非皇帝召見,王莽沒有資格進入未央宮。當然,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
使者說出一個令王莽極為震驚的消息:剛剛,皇帝晏駕了! 2
王莽的震驚,一是消息來得太突然。這位名諱劉欣,後人稱為漢哀帝的年輕帝王,早已將王莽徹底趕出權力場。王莽四十四歲,皇帝才二十五歲,只要他活著,王莽注定將老死於戶牖之下。二是漢廷必已陷入嚴重的統治危機。王莽迫切地想知道劉欣是否有遺言?倘若有,安排誰繼承帝位?姑媽急召自己入宮是真是假?是吉是兇? ……
大約一兩個時辰之前,未央宮。
皇帝劉欣覺察自己即將大行,命令掌管玉璽的官員符璽郎取來傳國玉璽和綬帶—這是皇帝佔有大位的標誌—交給了陪伴在龍床前的二十三歲寵臣董賢,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無妄以與人。 3
就是“不要隨便交給別人”的意思。
說完不久,劉欣就晏駕了。他沒有子嗣,也沒有指定繼承人。按理說,如此重大的消息應當盡快禀報太皇太后。天下沒了皇帝,她的資格最為尊貴,而且她居住的長樂宮與未央宮並不遠。
但消息被董賢有意無意封鎖了。
後人把董賢看作古代最著名的同性戀者之一,劉欣的情人,典型的“佞幸”。這當然不錯。董賢原本籍籍無名,是劉欣當太子時的太子舍人,為劉欣所愛慕。劉欣即位兩年後,藉故將他召回到身邊擔任侍從職務黃門郎。此後,兩人朝夕相伴,形影不離。
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4),定襄郡5發生了一件災異,有匹母馬生了一隻三足的馬駒。 《漢書》後來認為,馬是打仗的利器,三足的馬怎麼打仗呢?這就意味著將有一個不堪此任的人當上大司馬。果然此後不久,二十幾歲的董賢被拜為大司馬,居上公之位,頭銜包括高安侯、大司馬、衛將軍、領尚書事,成為帝國的二號人物,家人也迅速飛黃騰達,印證了三足馬的災異。
但這是他人眼中的董賢,劉欣可未必這麼看。細察劉欣晏駕當日之情形,他雖然沒有選定劉姓繼承人,但把傳國玉璽和印綬交給董賢的動作以及囑咐,就像是一份交代後事的政治遺囑,說得更清楚些,就是希望董賢當天子,最起碼也是要董賢來主持選擇繼位者。
這不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一來因為傳國玉璽不是一個只具有形式意義的印璽,而是高皇帝從秦帝手中繼承的最珍貴的東西,是劉氏家族合法統治天下的證物。二來,這已經不是劉欣第一次表達禪讓的意思了。
最初,董賢剛被拜為大司馬時,冊文裡使用了“允執其中”,這句話出自《尚書》,是堯禪位給舜時說的。用在拜董賢為大司馬的冊文裡,顯得非常扎眼。當時就有勳舊私下里議論,“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6,就是說用這四個字冊立三公,別有意味。
第二次,是劉欣在未央宮麒麟殿與董賢父子等近臣飲酒宴樂,或許是出於試探,或許是藉酒發揮,他看著董賢,從容一笑說:
吾欲法堯禪舜,何如? 7
意思是,“我打算效法堯舜禪讓,把皇位讓給你,怎樣?”這比起在冊文裡隱晦使用“允執其中”,當然更進了一步。
劉欣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禪讓的願望,在後世看來頗不尋常。東漢、曹魏、東晉末年的禪讓,都是因為皇帝早已成為傀儡,大權已成權臣的囊中之物。但劉欣卻是牢牢把控著皇權,既沒有霍光這樣僭越的權臣,也沒有呂后這類越軌的外戚,更沒有反叛的諸侯和入侵的外族。
一個大權獨攬的皇帝要將繁盛的帝國拱手相讓給異姓,透露出他本人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帝制時代,皇帝的精神危機就是帝國統治危機的表徵。
於是問題來了,劉欣的精神危機是什麼?來自哪裡?
從後人的視角看,劉欣死後不到十年,西漢就被新朝取代,演繹中國帝制時代的第二次改朝換代。這說明,劉欣的精神危機的確不是他個人的事情,他的暴亡使漢朝陷入了空前危機。
但是,一般來說,王朝的覆滅往往與政治的敗壞、經濟的崩潰、文化的腐朽、版圖的分裂、禦外的失敗相關聯。而劉欣晏駕時的漢朝,基本沒有上述問題,至少程度遠沒有那麼嚴重。諸如土地兼併、貧富分化、自然災害之類的社會問題當然存在,但對比東漢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西晉的“八王之亂”、唐末的藩鎮與黃巢、明末的叛亂與後金旁伺……西漢末年的時勢根本達不到崩壞的程度。
從大的方面看,自漢景帝治內“七國之亂”以來,已經約一百五十年沒有發生過大規模內亂了,稱得上承平日久;外部,困擾了漢朝多年的匈奴問題也已緩和,從漢武帝派衛青和霍去病追亡逐北、漢元帝派“昭君出塞”至今,漢朝與匈奴已經和平共處了三十多年,說起匈奴和自家親戚的感覺差不多,西域的局面也很穩定。
生活在此時的西漢普通臣民,其富足程度雖然不宜誇張,但也絕沒有要天下大亂的慘淡:戰爭的平息、社會的穩定帶來經濟增長,人口臻於極盛。據《漢書》記載,到漢哀帝的繼任者漢平帝元始二年,漢朝的在籍人口達5959.5萬人,墾田約827萬頃,在兩漢最為阜盛。 8
從劉氏的統治看,漢朝開國以來經歷過多次皇權交接時的統治危機,多數看上去更嚴重。高皇帝死後呂后秉政、呂氏上位,靠的是高皇帝的一班勳舊功臣和劉姓諸侯發動政變,才得以扭轉局勢;漢武帝好大喜功,極度壓榨民力,晚年的“巫蠱之亂”更是釀成皇太子自殺、漢昭帝八歲即位的危亡局面;漢昭帝死後昌邑王只當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霍光廢掉,改立漢宣帝,局面一度危如累卵。
於是另一個問題來了:以往更嚴重的局面都能有驚無險地度過,為什麼劉欣之死會導致漢朝統治的空前危機,並且漢朝最終沒能挺過去?
對於上述兩個問題,一個籠統的答案是:以往的危機只是權力危機,而此時的危機是合法性危機。所謂合法性,就是“天意”。權力危機不出長安城,甚至不出未央宮;而合法性危機則遍於天下。
劉欣的精神危機,其實就是漢室的合法性危機。
漢朝以高皇帝提三尺劍取天下,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但政權要長治久安,就不能純粹以武力這種粗鄙野蠻的方式作為合法性來源,需要設計一套文雅、仁義、道德的高尚理由或者說政教倫理才能行穩致遠。在當時,關於政教倫理的解釋權掌握在儒家手中,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德性”。
漢朝是否符合儒家的理念,意味著它能否具備統治的合法性。
而漢朝人的一大特點,就是信天意、信鬼神、信天人感應。天上、人間、地下是一個渾然的世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反正鬼魂不滅。地理對應著星圖,星宿對應著君臣。上天不語,但會通過地震、水旱、蝗蟲等“災”和日食、隕石、謠言等“異”,抑或雉鳥、嘉木、彩雲、甘露等“祥瑞”來表達意志。
這些災異和祥瑞,有對未來的預兆,有對過去的褒貶,體現了上天對統治者的真實態度。儒生通過儒學的“理論”和數術的“科技”,掌握著解答災異和祥瑞寓意的鑰匙。由此,漢朝的統治、儒家的理念、上天的意志,就集中體現在災異和祥瑞上。
其實,漢朝的合法性危機,早在漢昭帝時期已有徵兆,朝野流傳起劉姓皇室即將失去天命的可怕預言。那是距劉欣晏駕七十七年前的漢昭帝元鳳三年正月,霍光掌權時期。泰山、萊蕪山的南邊有塊巨石自己豎了起來,石頭旁邊還有數千白色的烏鴉聚集。與此同時,皇家園林上林苑裡有一棵枯斷在地上許久的大柳樹忽然復活,也立了起來,有蟲子把樹葉吃成文字,是五個字的讖語:
公孫病已立。 9
此時,漢廷有個擔任符節令10 的中央官員名叫眭弘,是位儒家人物。他根據《春秋》推斷:這些災異意味著“王者易姓告代”“匹夫為天子”11,也就是要改朝換代;鑑於“漢家堯後”,漢室是堯的後代,所以漢昭帝應該主動退位,禪讓給舜的後代“公孫氏”。
霍光見此,認為“妖言惑眾,大逆不道”12,將眭弘殺了。
這件事情的後續,一方面,漢昭帝死,昌邑王被廢,霍光改立漢宣帝。漢宣帝原名劉病已,又是漢武帝的曾孫,正好符合“公孫病已”的讖語。所以,眭弘的大膽進言被證明是真的,原以為預示漢朝滅亡的災異,實際是漢宣帝登基的祥瑞。漢宣帝后來徵眭弘的兒子入朝為郎,有報答之意。
但另一方面,這次預言被證實,又強化了王朝改姓易代的必然性,使得漢室必定退位自此成為一股暗流,湧動在朝野之間。其實,眭弘當時很有可能就是在暗示讓霍光稱帝13,因為推演族譜,霍氏被認為能追溯到舜。
於是,漢昭帝的繼承人漢宣帝為了對沖這種輿論,積極回應執政期間出現的地震、日食等災異,向臣民展示自己的大度胸懷和化解危機的能力;同時大力宣傳各種祥瑞,略略統計一下,漢宣帝時期不斷有鳳凰在全國各地出現,甘露頻繁降臨未央宮、上林苑,神爵(也就是神雀)多次出現在泰山和皇家祭祀地雍城,五色鳥鋪天蓋地飛過,更罕見的是出現了黃龍。漢宣帝一共只有七個年號,至少有四個來自祥瑞:神爵、五鳳、甘露、黃龍。
縱覽漢宣帝時期出現的祥瑞,數量幾乎可與王莽時期相媲美。
事實上,災異和祥瑞本質而言是一回事,漢宣帝的做法一時鞏固了天下對劉姓仍然葆有天命的信心,但也對災異和祥瑞的信仰推波助瀾,使得朝野對異象蘊含的預言愈加深信不疑。合法性危機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
到了漢宣帝的兒子漢元帝、孫子漢成帝時期,這類預言已經在民間廣泛流傳,一些儒家信徒根據“五德終始”“漢家堯後”等說法,篤信只要繼任者的祥瑞不斷出現,堯的後代劉姓一定會禪讓給舜的後代,火德終究被土德取代,這是不可違的天命14。
這就好比“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當時的人們恰恰因為和平穩定太久了,才會盼望天命轉移,認定漢室讓賢將會帶來更美好、更公平正義的明天。
在這一“客觀規律”的“歷史必然性”下,扮演“歷史偶然性”的就是劉欣的突然晏駕,以及我們的主角王莽倉促登上歷史舞台。因此本書並非旨在提供又一部王莽的傳記,而是考察帝制時代人們追求並“實現”儒家版“理想國”的一段歷史,並在接下來的細節裡窺探舞台上誰是玩偶、誰是主人,有何教訓、有何經驗,以及看罷這場戲劇後是感到充實抑或虛無?
讓我們從巍巍漢室說起……
註釋:
1 程政舉:《漢代訴訟制度研究》,第198頁,法律出版社,2010。按照捕律,官吏不得夜闖民宅捉拿嫌犯,如發生,嫌犯有權反抗,官吏則會被追究責任。以前有句老話“夜闖民宅,非奸即盜”,觀念與此相同。
2 《漢書·王莽傳》,第4044頁:“哀帝崩……太皇太后……遣使者馳召莽”,中華書局,1962。
3 《後漢書·張步傳》,第500頁,中華書局,1965。
4 公曆和古代曆法並非絕對對應,年數對照取約數,後文同。
5 今內蒙古和林格爾一帶。
6 《漢書·董賢傳》,第3738頁。
7 同上。
8 《漢書·地理志》,第1609頁;總數據葛劍雄《西漢人口地理》統計取約數,第17頁,商務印書館,2014。
9 《漢書·眭弘傳》,第3153頁。
10 符節令,隸屬少府。孟祥才認為是“符節縣令,符節,今四川合江”,見《王莽傳》,第38頁,人民出版社,2016。此說誤,西漢時該地稱“符”,王莽改名為“符信”,東漢建武間始改名為“符節”。
11 程政舉:《漢代訴訟制度研究》,第3153、3154頁。
12 程政舉:《漢代訴訟制度研究》,第3154頁。
13 西嶋定生:《秦漢帝國》,第315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14 楊權:《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堯後火德”說考論》,中華書局,2006。
目次
引子:皇帝之死
第一章 漢室
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二、漢家自有製度
三、陳聖劉太平皇帝
第二章 元始元年春正月:安漢公
一、倉促之夜
二、安漢公是什麼稱號
第三章 王氏
一、王氏之興自鳳始
二、大司馬王莽
三、王莽的沉浮
四、撥亂反正
第四章 居攝元年春正月:攝皇帝
一、呂寬大案
二、事先張揚的婚禮
三、從宰衡到賜九錫
四、居攝:與周公異世同符
五、皇太子:劉嬰的身份
第五章 經師
一、馴服君主
二、今古之爭
第六章 始建國元年春正月:皇帝
一、從周公到堯舜的22天
二、始建國傳億年
三、改制與王制
第七章 天下
一、奇怪的戰爭
二、皇帝的執政藝術
三、再造危局
第八章 始建國地皇四年十月:反虜
一、回首故人千里遠
二、第一家庭
三、登仙——!
四、反虜王莽安在?
餘韻:孔子為漢制法
本書涉及年號簡表
世系圖
參考書目
後記與致謝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漢室
邪徑敗良田,
讒口亂善人。
桂樹華不實,
黃爵巢其顛。
故為人所羨,
今為人所憐。
——漢成帝時歌謠
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1
1. 劉邦的隱憂
漢高帝十二年冬天2,劉邦剛剛在蘄西3 一帶擊破叛亂的淮南王英布的軍隊,他令屬下繼續追擊,自己啟程返回長安。途徑故鄉沛縣時,劉邦特意駐留,把當年的故人父老找來一起喝酒,選了一百二十個沛縣子弟教他們唱歌。且歌且酒,劉邦喝醉了,親自擊筑,唱了一首著名的楚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罷,又讓那一百多個年輕子弟們唱,他自己在眾人面前起舞,“忼慨傷懷,泣數行下”。劉邦對這些故舊父老們說,他是“遊子悲故鄉”,其實也是衣錦還鄉,所以他在沛縣待了十幾天,並永遠免除了沛縣和豐縣兩地的賦稅。
不過,劉邦雖然自詡“威加海內”,卻發出了沒有猛士守四方的感慨,透露了他內心的不安全感。
明明外有劉姓子弟的諸侯國,內有從豐沛起家時跟隨自己的功臣,為何劉邦還要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有理由對天下的局勢備感憂慮,尤其是對自己死後這個國家能否維持下去並不是很有把握。這是因為,劉邦首先是個戰國人,秦並天下的時候,他已經三十五歲4了,不必說在人均壽命只有二十幾歲的秦漢,即使在21世紀,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他的觀念也已定型。劉邦出生的時候,“戰國四君子”有三人還健在5,作為魏國的移民後裔、楚國的編戶齊民,他性格上極度欣賞“竊符救趙”的信陵君魏無忌,還曾經給魏無忌的門客張耳當門客;風俗習慣上又屬於楚文化。所以,在劉邦以及時人的觀念裡,天下屬於列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後來,秦國分滅六國,各國君主退位,只比劉邦大三歲的趙政6成了皇帝。按照秦制,劉邦到咸陽去服徭役,有幸圍觀了出行的趙政,於是感慨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劉邦這才意識到,在列國的封建之外,還有一種集權的安排,還有一個比“王”更高的新鮮稱號:皇帝。
此時劉邦所心儀的“大丈夫”,就不完全是信陵君那樣的人物了。列國並立和皇帝一統同時進入了他的觀念。
劉邦四十八歲時,也拉起隊伍加入蜂起的反秦大軍。他這個年齡是貨真價實的“長者”,比起那些血統尊貴的六國舊貴族,比起光芒四射的年輕人項羽,劉邦顯得比較邊緣。好在,他遵照楚懷王的命令先進入咸陽,終結了已經去掉帝號的秦王國。劉邦可能會想起,僅僅幾年前,他還在這裡仰視皇帝,而今天卻在這座城市建立了自己的漢王國。
在蕭何的努力下,劉邦的漢王國延續了秦法,並仿照秦制改組建立了王國朝廷,繼承了秦國的體制。
但是,這個體制只限於漢王國自身,至於天下要形成怎樣的統治秩序,漢王國將來能走到何種程度,此時的劉邦未必有清晰的觀念。用後來史家的話說,從秦亡到漢初,是一個“後戰國時代”7。
“後戰國時代”最鮮明的特徵,就是戰國時期的舊貴族紛紛復國。項羽西楚霸王的身份,是各諸侯王的共主;劉邦後來在定陶稱的皇帝,和嬴政的“皇帝”並不完全一樣,而是更近於項羽的西楚霸王,也是諸侯王的共主、盟主。因此,這些諸侯王名義上是由劉邦所封,但各諸侯國的地位和劉邦的漢朝基本上是並列的,諸侯王統治的臣民也不把自己看成漢朝人。
劉邦的不安全感正在於此,他雖然是皇帝,但有效統治的範圍並不及於諸侯國的土地,甚至也不及於功臣所封侯國的封地。怎麼辦?學習秦朝在天下普遍建立郡縣制?把漢朝從秦朝繼承來的體制應用到天下?
那要問各位諸侯王和跟隨他的功臣,不必說諸侯王們肯定不答應,就是一般的功臣也未必答應。天下初定時,劉邦與功臣們在洛陽南宮聚會,他讓功臣們說說為什麼自己能代替項羽擁有天下,功臣們坦白,論“人品”劉邦肯定不如項羽,但劉邦能把打下來的土地給群臣,“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卻嫉賢妒能,“得地而不予人利”。
這個對比看似讚美,細想來頗有攻擊性,是在“告誡”劉邦,功臣們跟隨他的真正動力就是能夠分天下。劉邦當然聽得出這個意思,綿里藏針地反駁說“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其一”,即劉邦並不想甚或不敢否定功臣的這番道理;但“其二”則是說,張良、蕭何、韓信這三位人傑“吾能用之”,言外之意就是強調我能駕馭這三個最強的功臣,普通的功臣還是收斂一點為好。 8
這番酒桌上的對話,揭示了劉邦得以建國,既因為“誅暴秦”的功績,還因為他對外是諸侯王的盟主,對內是功臣列侯的盟主。 9所以大家會支持盟主當皇帝,條件是可以“大者王、小者侯”,天下由列國分享是大家腦海里普遍的觀念,不然,劉邦的下場就會和項羽一樣。
據說劉邦曾經手敕兒子劉盈,說了一句話:汝見蕭、曹、張、陳諸公侯,吾同時人,年倍於汝者,皆拜。 10
此事未必屬實,但仍可見蕭何、曹參、張良、陳平等人之地位。
因此,所謂漢初的“郡國並行製”,並不是被預先選擇或設計的製度,而是戰國、秦、西楚以來的慣性;而依靠功臣、給功臣封侯,又是劉邦得以被其他諸侯王推舉為皇帝的前提。
一個新政權建立,至少要解決兩個基本問題,一是“建政”問題,就是政權如何組織。統治者怎麼才能把自己的意圖貫徹下去?怎麼對國家進行有效的治理?怎麼調動你所需要調動的人力物力等資源?
這其中又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是集權還是自治?另一方面是政權依靠哪些人來管理,怎麼管理,怎麼擺佈功臣、宗室、外戚、文法吏、儒士在政權中的位置。
二是“建國”問題,就是這個政權的性質是什麼,合法性在哪裡,用何種意識形態立國,確立何種政教倫理。通俗地說就是,我憑什麼讓你們服從我:血緣與宗法?武功與暴力?收買與分贓?宗教與信仰?一個政權不論怎麼得到天下,遲早且必須擁有自己的政教“德性”,否則就始終是流氓政權,不可能長治久安。
從劉邦建漢到王莽建新,其實就是對這兩大問題進行解決、修正的過程。簡單地說,從王國侯國高度自治到皇帝中央集權“一人專制”11,給了王莽崛起於中央而不受地方挑戰的機會;從漢初依靠功臣和宗室到依靠外戚,給了王莽身份上的先天優勢;從延續秦政、依靠文法吏,到不斷改制、依靠經師儒生,“王霸之道”讓位給“周政”,給了王莽在意識形態上勝出的絕對把握。
劉邦在沛縣高歌起舞的時候,這兩個問題他都還沒有解決,只能任由自己在歷史的慣性中沉浮。對沒有猛士為他守四方的不安全感,他無力根除。
劉邦活著時,能做到的就是從洛陽遷都長安以防備關東諸國,同時盡量把個別諸侯國的土地變成漢郡,以及最重要的是把異姓諸侯王基本上換成劉姓諸侯王,希望自家宗室子弟能夠出於宗法血緣來拱衛嫡系。把這些事情做完,也就是在沛縣高歌起舞之後半年,他就死去了。
劉邦留下的,是一個“建政”和“建國”均未完成的國度。
2. 漢文有道恩猶薄?
劉邦臨死之前,呂后問他,“陛下駕崩,若蕭相國也去世,誰能代替他?”劉邦說,“曹參可以。”呂后繼續問,“下一位呢?”劉邦說:“可以讓王陵和陳平搭班子,讓周勃當太尉(管軍隊)。”呂后再問繼任者,劉邦說:“這就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了。”
呂后問得如此詳細,劉邦安排得也很明確,呂后卻在劉邦死後秘不發喪,向這些勳臣們隱瞞,司馬遷甚至認為呂后有殺光功臣的打算。直到四天之後,大臣酈商才通過呂后的寵臣審食其告訴呂后,秘不發喪意味著對功臣不信任,而現在功臣們內掌大權,外領重兵,如果這種不信任蔓延開,那就會群起攻之,劉氏和呂氏都會滅亡。
呂后這才發喪。
在劉邦已經明確授意功臣繼續負責“政府部門”12 的情況下,呂后依然對功臣沒有安全感。
這正是皇室在漢初面臨的狀況:漢朝內部,治權由功臣所掌握,劉邦安排身後的丞相任職,說明功臣牢牢把控著“政府”;外部,諸侯國雖然是宗室,但除了定期奉朝請13之義務,地位是獨立的。國王自行選聘除丞相之外的官吏,而且官吏的名稱印綬俸祿和漢朝等同;自己建立宮廷;自己徵稅自己用,還能收人頭稅。漢廷給這些諸侯王的文書,形式上等同於外交文書14,雖然號稱君臣,實際上和敵國差不多,邊境線上也互設關卡防備,一些重要軍事物資比如戰馬,更是嚴禁流通販賣。
20世紀80年代張家山漢墓出土的《二年律令》裡,記錄了漢初漢朝對諸侯國的高度警惕:
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15
就是說,為漢朝守備的官員如果在諸侯攻打時棄城而逃,視同謀反,不僅本人腰斬,還要誅滅三族。這是極為嚴厲的懲罰。
在這種內外交迫的情勢下,即位的皇帝劉盈無力應對,皇權主要靠呂后以劉邦妻子的身份來維持。
呂后是漢朝的第一個外戚,由此可見,恰恰是外戚保證了皇權的穩固。所謂“外”,那隻是從宗法的角度來說,若從皇帝自身情感而言,比起叔伯、表兄弟們,母親才是至親。也就是說,外戚從一開始就是皇權的一部分,這一基因深深鏤刻在漢朝的皇權之中。皇室要想對抗功臣和諸侯,外戚是必要的補充和依靠。呂后把呂氏家族的成員封為王,並讓呂產當相國,維護的也是皇室的利益。
但這就侵奪了功臣和諸侯王的利益。所以呂后一死,關東的齊王劉襄率先發難,逼近函谷關,說是勤王,實際有奪取帝位之意圖。劉襄是劉邦的長孫,他的二弟朱虛侯劉章、三弟東牟侯劉興居都在長安,在他倆的策動下,漢朝的大臣們很快就與齊王裡應外合,一舉誅滅了呂氏家族。其中,劉章親手殺掉了呂產。
諸侯王的勢力如此強大,功臣們當然不敢取劉氏而代之,而是選擇諸侯王即位。皇室的大宗嫡系僅延續兩代即告滅亡,虛弱可見一斑。
若論功行賞,當然是由齊王劉襄繼承皇位了,劉章、劉興居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功臣們掌握著漢朝政府的實權,他們不願意引入實力強大、外戚難以駕馭的齊王來繼承皇位,以免再造呂氏,就擁立劉邦僅存的兩個兒子中年長的代王劉恆為皇帝。
劉恆——就是漢文帝,並沒有參與齊王的行動,在這次政變裡,他是置身事外的。所以,當漢朝使臣來到代國,要迎他即位時,他非常謹慎,召集王廷的官員前來商議,大家的意見基本一致——不能去:
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將,習兵事,多謀詐,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願稱疾無往,以觀其變。 16
這段話清楚地揭示了當時漢廷、諸侯和功臣三者之間的關係。代國的官員們將中央官員稱為“漢大臣”,顯然將漢朝和代國看作兩個國家,也說明漢廷中央政府的權力掌握在功臣手中。功臣與皇室的關係,也不是那麼一條心,而是“畏高帝、呂太后威”。而且,此時呂后所立的皇帝尚在位,所以,假如入主漢廷,會不會是陰謀?即使不是,恐怕也會受“漢大臣”們挾制,甚至有生命危險。
最終代國中尉宋昌力排眾議,認為功臣雖然強大,但劉姓諸侯王更強大,“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畏吳、楚、淮南、琅邪、齊、代之強”17,所以,大可以放心去當皇帝。
劉恆於是決定即位,出於謹慎,他走一步看一步,到了長安附近的高陵就停下了,讓宋昌進入長安觀察。宋昌到了渭橋,受到漢朝大臣歡迎,劉恆才又進到渭橋。周勃跪上天子印璽,劉恆這才進入長安城,先住進代國駐長安的“駐京辦”,等劉興居驅逐了在位的小皇帝,劉恆才正式入主未央宮。連夜任命宋昌為衛將軍,接管長安軍隊;張武為郎中令,負責未央宮保衛,親自在殿中徹夜巡邏。
這說明劉恆和劉邦、呂后一樣,也對功臣不信任。入主漢廷後的第一個元年伊始,已經穩定政局的劉恆正式拜祭高帝廟,把母親從代國接到長安,並頒布了改元之後的第一份詔書。這份詔書就說了一件事:褒賞誅滅呂氏的功臣和諸侯們。
但是,當了皇帝的劉恆,身份已經變了,在褒賞的背後,他看待呂后的真實態度會是什麼?他真的會憎恨呂氏家族嗎?
未必。
呂氏殘害劉氏子弟,劉恆從情感上當然是反對的。但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劉恆應該會同情呂氏家族。因為,外戚是皇權的一部分,呂后並沒有取劉氏而代之,而是在不斷抵抗諸侯王和功臣,保衛皇室嫡系。呂后恰恰證明了外戚對於皇權的重要性。
劉恆從誅滅諸呂的政變中吸取的教訓,並不是防範外戚,而是避免再次出現諸侯王領兵叩關,或是功臣發動政變廢立皇帝這樣的事。
此時,一個年輕人出現了。
他的名字叫賈誼。
賈誼值得多說兩句。後世所熟悉的賈誼,是唐人李商隱那首名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裡的賈誼,是一個懷才不遇、被君主所耽誤的人物。事實上,自身陷於牛李黨爭、沉淪下僚的李商隱遮蔽了賈誼的真實面目,在司馬遷筆下,賈誼的生平至少有兩點可說:
第一,賈誼得以進入漢廷中央,是被上司,曾任河南太守、後被徵為廷尉的吳公所推薦。司馬遷特意交代了一個背景,這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吳公,是秦丞相李斯的同鄉、學生,而且吳公治下的河南郡“治平為天下第一”18。能被吳公推薦,說明賈誼是一位有治術的人。第二,賈誼的主張,實際上頗為劉恆所採納——只是沒有全部採納而已。熟習職場的人都能知道,一個剛從地方被舉薦到中央的年輕人,被皇帝高度重視,連年升遷,即使不被言聽計從,仍然說明他是一個“紅人”,絕非懷才不遇。
賈誼就是如此,他的主張是漢朝要改正朔、易服色、更官名,當然,最迫切的是讓功臣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國,不要待在長安;以及注意避免同姓諸侯王尾大不掉。漢朝之所以還不是真正的帝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功臣和諸侯王的權力太大,漢朝需要強化皇帝的權力。
劉恆及其繼位者們的“建政”大業,就是沿著二十歲出頭的賈誼所設想的目標徐徐展開。劉恆即位改元後不到三個月,就決意立太子,封舅舅薄昭為軹侯,以鞏固皇權。文帝二年初,丞相陳平去世。按照賈誼的建議,劉恆趁機下詔,要求在長安居住的列侯都必須返回自己的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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