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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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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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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國鎮,鄂西南邊陲的一個少數民族聚落,在上古,屬巴國腹地,尚巫風,到了1950年底,國鎮一夜由青變紅,一座古樸的小鎮自此變調。原群聚小鎮裡討生活的叫化子蛇醫、巫師、剃頭師、石匠、鎮長、知識分子、落魄埋名鄉野的女子、化身剃頭師父的前民國軍官、參加過袍哥會的江湖子弟、色慾橫行的官員等各階層,在1966年降至家國的悲劇,他們和國鎮的命運,最終將走向何處?
• 歷時七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得主野夫首部長篇鉅作
• 縮合上世紀中國社會的形色人物,宛若畫卷的群像故事

作者簡介

野夫
男,土家族。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2年組建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布退出警界。之後因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曾獲2006年「第三代詩人回顧展-傑出貢獻獎」、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201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2011年「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成為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2013年受邀至德國科隆擔任駐市作家。

心心念念是江湖――野夫《國鎮》序
文|易中天

鎮,應該是宋代開始有的。
宋是商品經濟繁榮的時代。上至皇親國戚,中至官吏軍頭,下至市井小民,無不熱衷此道。城市裡甚至出現了類似於證券交易所的機構,只不過買進賣出的是度牒和鹽鈔。魯智深能夠出家,原因就在於此。
市場的樣子,也變了。
漢唐兩代的市場都設在城中,與居民區隔開。居民區叫坊,商業區叫市,都有圍牆,晚上還要關門。宋卻從東京汴梁開始,紛紛破牆開店,面向大街營業。從此有了門市部,也有了夜市,燈紅酒綠,通宵達旦。
但即便如此,仍不夠用。
於是,又有了鎮。
鎮因商業而興,所以又有「市鎮」的說法,區別則在規模。大體千戶以下為市,以上為鎮。但不論市與鎮,多半都在交通便利之處,這才能夠成為商品的集散地,貨物的中轉站,三教九流的謀生之所,以及工商稅的提供之處。所以宋人高承的定義便是:民聚不成縣而有稅課者,則為鎮。
生意有大小,鎮也一樣。明清的河南朱仙鎮,湖北漢口鎮,廣東佛山鎮和江西景德鎮,便無不街道縱橫,百貨雲集,盛極一時,堪比現在的北上廣深。
但,這樣的名鎮,只是特例。
真正的鎮是介於城鄉之間的聚落,比城市小,比村莊大。袖珍一點的,也許只有一條石板路,兩邊是木板門的店鋪。公所大約是有的,但不重要。農田或者也有,同樣不重要。鎮上的居民,主要是生意人和手藝人。
如此聚落,近於江湖。
江湖就是遠離廟堂的地方,原本叫江海。莊子就說:身在江海之上,心存乎魏闕之下,奈何!不過南北朝以後,歸隱就叫「遁跡江湖」了。范仲淹便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分得清楚著呢!
江湖不是廟堂,毋庸置疑。
但,並非所有遠離廟堂的地方都是江湖,農村就不是。農民也不是想要遠離,而是根本就夠不著。同樣,遁跡江湖之上,也不等於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不是用來住的,而是用來走的。江湖上行走多年,是好漢和俠客們的口頭禪。
走,才是江湖本色。
由此可見,最早的江湖中人一定是流動人口或自由職業者,比如外出攬活的工匠,到處賣唱的藝人,遊走四方的郎中等等,堪稱五花八門。他們既不耕讀為本,也不詩書傳家,甚至居無定所,因此在農業社會和宗法社會是被邊緣化的。邊緣化,就意味著不受保護,既不受皇權的保護,也不受宗族的保護。
也因此,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然而在帝制時代和傳統社會,個體永遠是卑微和弱小的,哪怕天下無敵的劍客。又因此,邊緣人必須在王法和宗法的管理之外,用無形的方式組織起隱形的社會,以保證自己艱難的生存。
這個隱形的社會,就叫江湖。
江湖的最高法則是義,同時也是核心價值,正如王法的核心是忠,宗法的核心是孝。忠孝雖然為傳統社會普遍認同,但作為自由人或者個體戶各得其所之隱形聯合體,江湖需要更有約束力同時又更有彈性的不成文契約,而能夠實現這個目標的只有義。
義是一個含糊其辭的概念,卻不等於是空洞的。恰恰相反,它往往表現為具體而微的約定俗成。比方說,由於江湖中人全靠本事吃飯,就連職業乞丐也得有門手藝甚至絕活,因此偷藝和熗行便是不義。這些規矩雖然並非成文法,然而所有的違反者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所以,江湖中人義字當先,甚至以道義為擔當。即便不能行俠仗義,至少也得有情有義。必須死守的底線,則是絕不能背信棄義。
江湖義氣,維繫江湖。
野夫筆下的國鎮便是這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介於縣城和鄉村之間的鎮,正好王法不管,宗法不問,又往往恰到好處地集中了三百六十行的自由職業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沒有血緣關係,為了生存來到這裡,就像游牧民族選擇了定居。畢竟,鎮比農村自由,又比城市更有人情味,還比遊走四方安全。
於是,這些藝不壓身的個體戶或自由人,木匠、石匠、剃頭匠,蛇醫、牙醫、老中醫,以及種種不入流的閒雜人等,便心照不宣相地形成了命運共同體,或者鬆散的聯盟。情義和禮數,則是其無形的紐帶。一旦崩壞,則鎮將不鎮。
鎮與江湖的關係,或許如此。
實際上當一個鎮變得就像江湖時,他們便可以不走了,因為走江湖無非為了謀生和自由。前者是多數,後者是少數,而自由的追求永無止境,因此仍然會有人走下去。說到底,這件事其實與職業無關,甚至也與行動無關。一個追求自由又重情重義的人不管身處何方,心中都永遠會有江湖,會有鎮。
那是一種理想。



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於江南某鎮






野夫的《第五奇書》
文|楊渡

1. 詩性文體
讀野夫長篇小說《國鎮》總讓我想起《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三國演義》,這中國說部傳統中並列為「四大奇書」的經典。而我願將野夫此書列為當代的「第五奇書」。
此書之奇,可以從文體、小說藝術、人性刻劃三個層面來談。
雖然有不少人評論過野夫的作品,然我以為,野夫最特別之處在文體。
一九六○年代,陳映真剛發表〈麵攤〉、〈我的弟弟康雄〉等小說的時候,引起白先勇的注意,他曾經形容:「他一來就有『文體家』的氣勢,文章中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性。」二○○九年首度看見野夫《江上的母親》一書時,我便是這樣的感覺。
野夫的文體,自成風格。會寫現代詩也會寫舊體詩詞的他,能夠使用古典文學的典雅精確的文字,來呈現現代性的敏銳感受,散文中時時流露出賦比興諸種手法,交錯運用,形成綿密而深沈的「詩性文體」。
這種寫作風格,使他的文字精確如金石,筆風抒情如詩詞,思想深沈如史家,且能刻劃極其矛盾而複雜的人性,成為感性的力量。是以稱之為「文體家」,當之無愧。放眼當今文壇,能有這樣的功力者,己屬鳳毛麟角。
舉例以證,〈江上的母親――母親失蹤十年祭〉的開頭,便是筆力萬鈞: 這是一篇縈懷於心而又一直不敢動筆的文章。是心中繃得太緊以至於怕輕輕一撫就砉然斷裂的絃絲,卻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於無數個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須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塵世這一點虛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飛霜的時節了,秋水生涼,寒氣漸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國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蹤的母親,至今仍曝屍於哪一片月光下……。
此種「詩性文體」,貫穿了野夫的散文集與小說。
《江上的母親》一書,二○一○年甫出版便得到台北國際書展年度好書大獎。這還是大陸作家首度榮獲此獎。此書中寫得最複雜而深沈的,乃是作為湖北巴人後代的他,所刻劃的身世,以及因身世而顯現的百年巨變下的生民面貌。特別是在政治的操弄下,人性的扭曲(如〈組織後的命運〉)、變形(如〈土改毀家記事〉)、互相傷害(如〈童年的恐懼與仇恨〉)、殘忍邪惡(如〈殘忍教育〉)等,所有命運的悲劇,逐一顯現在外婆、大伯、么叔、瞎子哥等人的身上。
他的特殊的身世與文體,結合他所刻劃的人物,形成一種沉鬱雄渾的交響曲。
《江上的母親》之後,野夫陸續出版《看不見的江湖》、《活著為了見證》等書。其內容已從逝去的故人,轉而刻劃著當代人物,那些活靈活現的當代江湖。他們可能是鄉野傳奇,如擁有巫術傳統的端公、流浪民間的義人、埋名深山的高人⋯⋯。那些看似隨意幾筆,如速描般的人物寫作,卻呈現出一個完全不同於外界所認識的中國。我稱之為野夫的「民間江湖」。
當許多人為中國大陸憂心不已的時候,我卻總是在野夫的文字裡,看見一個恆常的、不變的、古老的民間中國。那是無論政治怎麼折騰,廟堂要怎麼改朝換代,都還維持在人心中的「江湖道義」。那裡的人,還保存著最根本的人情義理。人之所以為人,那個恆常的價值還未改變。
每當對世界、對人性感到灰心的時候,我往往想起和野夫流浪各地時所遇見的朋友和他筆下的中國人。我仍願意相信,這世界無論怎麼變,在莽莽世界,茫茫人間,在冷酷凍土之上,總還存在著最根本的「人情義理」。千百年之後,即使朝代再怎麼更迭,人性中那溫潤的一點點根苗,依舊會萌芽重生。
即便野夫筆下的人物是那樣沉鬱,那樣踏向悲劇,但他所流露的信念,以及追求的價值,反而更為鮮明。
如果說,野夫是一個「文體家」,一如白先勇所描述的陳映真,那麼,野夫作為文體家的背後,所藉以支撐起來的,毋寧更是他的思想,他的信念,以及他在民間中國所找到的那恆常之心。

2. 小說藝術
以這三本散文集所描寫的人物之豐富,性格與面貌之鮮明,己足以讓野夫的散文自成一格,然而,在《國鎮》裡,他傾其所有寫作的能力,所有刻劃人物的絕活,全部拼上了。用金庸的話說,一甲子功力,盡在此處。
有人形容楊德昌電影裡的人物,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的身世,即使出鏡不多的人,也因為有身世的設定,面貌鮮明,讓人難忘。野夫的《國鎮》亦然。出現的二、三十個主要人物,每一個都有各自的身世。每個人的身世形成了他的心性,他的人格特質,他的優缺點,最終那些人物的人性中的善與惡、光明與闇黑,交錯攻伐,形成時代的大悲劇。
但要刻劃這樣多種面貌的人物,上自鎮長、知識分子、落魄埋名鄉野的女子、化身剃頭師父的前民國軍官、參加過袍哥會的江湖子弟、色慾橫行的官員等等,下至高中生的少男、少女,矇矓的青春情態,乃至於叫化子蛇醫、粗鄙的石匠、賣淫的妓女、賺黑錢買賣人口的媒婆、承襲巴人傳統的趕屍人,這種種社會上的不同階層、三教九流,各自擁有不同的文化與傳統,要用不同的文字來敘述,才能符合其性格,對有寫作經驗的人來說,絕對是極度艱難的考驗。有些作家寫起人物,無論黑道白道、高官流氓,都帶著文青腔,那就是缺乏這種能耐所致。
如果不是野夫曾在草根底層生活過,如果不是他「九命怪貓」般的多次經歷死劫而倖存下來,如果不是他對民國歷史與文化的深度浸潤,如果不是他流浪江湖,混跡各個社會階層,如果不是他對底層生活的體驗,並且深度觀察了各色各樣的人物,了解其性格與容貌,恐怕不會有如今他那多彩而豐富的寫作彩筆。以致於寫剃頭師父,自有一套剃頭行業的江湖老規矩;寫袍哥,便有袍哥的歷史,敬重道義的文化內涵;寫民國將軍逃難,而落下了一對母女,便有與那歷史若合符節的性格描寫、文化底蘊。
每個人的身世,都在大歷史的鏡子裡,可以找到各自的映像,以及那背後深沉的脈絡。而每個人的面貌,又是如此鮮明、分毫不差的成為他自己。
於是在《國鎮》裡,我們可以看見他以極為粗礪色慾的文字,刻劃章石匠如何強姦那個黑心坑了他的老媒婆,而老媒婆猶自暗喜的那種黑吃黑的姦情與恨意。也可以看見他以極其深情的文字,刻劃段嬤嬤的慈悲的、恆久的愛心;或者以典雅優美的文字,刻劃少女水岸茵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
從小說藝術來看,此書的人物刻劃非常成功。每個人的形貌清晰,性格鮮明,身世獨特,絕不重覆,以致於我不禁想起《水滸傳》那一百零八條好漢,每個好漢都自成一格,而野夫在此書中的功力,也不惶多讓。將一個小鎮的人物,有如寫作一個國族的諸種人物般的舖陳開來,讓他們的命運交會。
文體來自心性,應該說,也只有野夫,這流浪民間的人,這漂泊半生的心,這歷經劫難的生命,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小說。他不只找回中國說部的敘述傳統,那種民間風貌的鮮明與活力,更且創造出一種「詩性文體」的小說藝術。

3. 國族寓言
然而,野夫的文字並不純粹是寫實的,更多時候,作為詩人的他的文字,往往寫實中,深寓隱喻,場景裡,暗含象徵。那正是「詩性文體」才會有的手筆。這種手筆,在此書中不勝枚舉,可以留待未來的文論家去慢慢評說。一如有人可以細說《紅樓》一樣。
為示此說不虛,在此先舉個例子。寫文革前夕,國鎮的群蛇狂舞那一段,簡直像極了時代的寓言。
蛇們在濁波中交臂接踵地優美扭動,只有水被無數次切割的聲音。目瞪口呆的人們汗毛倒豎,在這無聲的挑釁下終於忍無可忍,遂頻繁出動。手執竹竿朝水面亂打,不時有死蛇翻出白肚被挑上岸。然而蛇們不驚不避,也不上岸攻擊,依舊蜿蜒舞蹈,前赴後繼地被集體驅趕向死。
人蛇之戰――不,應該是人對蛇的屠殺――持續到黃昏,蛇的數量似乎仍舊不減。河岸上屍橫遍野,血水使小河氾濫出霞光的燦爛。倦怠且黔驢技窮的鎮人們毛骨悚然,束手無策之際,終於陰雲堆積。悶雷從天邊滾來如蒙面客的馬車,一場暴雨洗淨了現場。當人們回到各自的彩廊上避雨再看時,河上一蛇俱無,逝無蹤跡。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只是經歷了一場向晚的噩夢。
朱叫花絕對目睹了這場暴亂,鎮人們看見他非常稀罕地,獨自在雨中的河岸竊竊漫步。他看著衰草叢中傷殘死亡的蛇,兀然淚下;這些他熟悉的生靈,甚至是他賴以為生的生靈,就這樣在夏天無辜被擊斃。他口中念念有詞,誰也不知道是在哭喪還是在詛咒。他心有戚戚,決定夜裡去拜訪一下許久未見的覃端公。
一切都複歸平靜的當夜,驚魂未定的人們,開始預感到時代的劫難將至。
此文看似以蛇之狂舞向死,描寫大難將至,文革來臨前夕的天象。然而,這豈只是一種描述而已?那些蛇族,難道不是多次政治運動中,人們卻「不驚不避、也不上岸攻擊,依舊蜿蜓舞蹈,前赴後繼地被集體驅趕向死」的象徵嗎?那驚心動魄的死亡,何嘗不是大歷史的隱喻?
從文學的寓意來看,野夫的野心,或許正是要以一個邊遠的小鎮「國鎮」,來象徵「國族」的大歷史。
然而,我願稱譽此書為「第五奇書」,毋寧是它對人性的刻畫。
還記得野夫寫作之初,我有幸先睹為快,看到起首的群蛇狂舞這一段,忍不住擊掌叫好。當我知道他即將寫作的是文革,更明白了這是一部長篇的開頭,未來會是傳世的經典。
然而我也深知文革難寫。寫過的故事太多了,內容面向豐富,但主題所限,往往離不開政治迫害、政治鬥爭。如果走入舊路,那就可惜了。而文革是如此複雜而多面,特別是我最好奇者,是什麼樣的政治運動,足以動員出人性中最極端的惡,使人互相傷害,互相殺伐,至死不休。那是要多大的恐懼與仇恨,多大的積怨,才能爆發出來呢?為什麼文革可以一夕之間,激發出人性之惡?僅僅是用領袖的指示、上層的政治鬥爭、民間的內部矛盾、各地派系的衝突等等,都不足以解釋那全中國各地,全面捲動起來的狂亂仇恨、武鬥死亡。那是多麼複雜的人心與人性啊!
我以此詢之於野夫。他沈靜的深思著說:「我想寫的,便是那深層的人性與人心。」
構成為一個小鎮所應有的人物,每個人的內心,都潛藏著自己的明與暗的欲望、愛恨、私心、品德、真誠等等。本來,這些小奸小惡、私欲私心,並不致於構成對社會的影響力,甚至在承平時代,他們並不足以影響到任何人。然而,一旦政治運動來臨,人性中的小奸小惡、私心私欲,乃至惡的本性,便成為一個巨大的動力,用政治驅動起來,成為足以致命的鍘刀。
人性之惡是相激相盪的,像一個可怕的螺旋,愈旋愈緊,直到所有人都在「惡之輪迴」裡,幾乎是忘情般的互相仇殺,扭曲至死。而即使是善的力量要出來改變局勢,保護善良,也幾乎是不可能。
野夫在這一本書裡,對人性的明與暗,幾乎有一種魯迅式的絕望感。
然而也正是這樣,他最終仍顯示出「世間本無所謂路,走的人多了便成其為路」的魯迅式的渺茫的希望。於是在最絕望的時刻,他讓善良的生命,以絕對的善意,克服了仇恨,留下那最後的希望。
讀至卷尾,我忍不住掩卷長嘆。野夫啊野夫,你終究要以民間江湖的道義與人性的善良,去克服那絕望的深淵、政治的寒夜。即使那希望如此渺茫,卻抵死相信,至死無悔。
至此,我終於明白,野夫要寫的,不只是文革,不只是一個時代的心史,而是望向未來。
《國鎮》往事,因此不是往事,而是未來的寓言。
野夫留下什麼樣的未來寓言呢?每我相信讀者一定可以在他的「詩性文體」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目次

易中天序|心心念念是江湖
楊渡序|野夫的《第五奇書》
自 序|尚未結局的往事


1. 朱叫花
2. 覃端公
3. 章石匠
4. 周神仙
5. 殷老大
6. 牟??
7. 葉老師
8. 水姑娘
9. 林衛紅
10. 宋牙醫
11. 吳群恩
12. 譚師傅
13. 古站長
14. 潘老師
15. 烏夜啼
16. 趕屍匠
17. 黃鎮長
18. 鵲橋仙
19. 毛部長
20. 鄭所長
21. 朱翠翠
22. 踏莎行
23. 敖秋英
24. 段嬤嬤
25. 甘老師
26. 六月風暴
27. 蝶戀花
28. 滿江紅
29. 東風破
30. 百花殘
31. 米?妹
32. 瑣窗寒
33. 長別離
34. 山鬼謠
35. 亂雲飛
36. 破陣子
37. 霜天曉角
38. 哨遍
39. 定風波
40. 行路難
41. 朝中措
42. 淒涼犯
43. 煞歌
44. 國鎮志

書摘/試閱

一、朱叫花

既然他說國鎮是從他祖上的國姓爺屯兵開始的,那就從他說起吧。
國鎮一直把乞丐稱之為「告花子」,告大約是叫的古音殘留。叫花子也算是江湖中人,屬於五花八門之一種。他們的始祖是傳說中春秋年間的范丹,孔夫子困於陳蔡時,曾經找范丹借過米;於是他就要他的徒子徒孫,找所有的縉紳人家書香門第來討債。他們的組織叫丐幫,丐幫的大會叫「花子節」,至今還在民間隱祕傳承。
叫花子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身分。那些偶爾在災年出來行乞的饑民,不能算是叫花子,只能叫做跑饑荒的。一旦災荒過去,他們還得回去務農耕。真正的叫花子,那是一生的事業;正宗的都有一些雜耍手藝,挨門行乞需要會一點三棒鼓啊蓮花鬧之類的曲藝。現在那些跪地叩頭如搗蒜的,在幫裡視為下三流,屬於汙衣派的子孫。真正的淨衣派的傳人,都會一些歪門邪道奇門遁甲之類的功夫。
朱叫花便是淨衣派的師承,他在國鎮聞名且賴以存活的獨門絕技是「蛇醫」。

那個年代整個國鎮都在饑餓之中,人都餓著,老鼠也會搬家逃荒。老鼠成群結隊地流離失所,山裡的蛇便會食不果腹。原本蛇是不吃人的,那些年餓急了,開始從眾多的餓殍身上求食,於是嚐到了人肉滋味。也許是口口相傳,牠們忽然就染上了吃人的惡習,經常出洞發起對山民的襲擊。
國鎮的蛇種類繁多,無毒或輕毒的有水蛇、烏梢蛇、爛草蛇之流;劇毒的有三步倒、五步邪、青竹彪一類。那時國鎮的西醫院沒有血清之類的好藥,通常只能治療一些無毒蛇咬出的外傷。但凡被毒蛇下口的百姓,只能去找上街的朱叫花。
朱叫花神乎其技,號稱只要不超過三個時辰――也即是六小時――他都可以救命。事實上,他確實救活了許多奄奄一息的傷者,有的大腿已經腫得糞桶粗,竟然也能被他三天兩夜搶回來,於是鎮人皆視之為神人。
他的治療手段據說也很簡單,通常是捆綁傷口上方肢體,不許毒液流竄。然後是切開傷口放血和吸血,其實這個西醫也都這樣。但唯一叫絕的是他的敷藥――他自製的一種爛草糊糊,給傷者被捆扎以下的部位全部塗上,一個時辰之後,便見傷口處汙血如泉湧。過兩天那些已經腫得黑亮的肢體,便會慢慢恢復原形和顔色。然後再服用他配製的幾粒丹方,嘔吐出大盆穢物,人就可以自行回家了。
他的祕方究竟由哪些植物構成,這是他的獨門師承,打死也不可能傳出。

國鎮轄區很大,不是每個地方被蛇咬的山民,都能確保六小時之內抬來,於是死亡還是不斷發生。鎮政府曾經動員他交出藥方,他說這是祖師爺給叫花子留的一口飯,傳出去要天誅地滅。叫花子已經是窮苦卑微至極的人群了,新政府你不能砸破他們的討口缽吧。
這些底層人沒有黨所需要的覺悟,動員不行那就改為在運動中威脅。朱叫花言語不多,卻很硬朗。他說――叫花子的命,挨打是本分。我大字不識一個,這就口頭交出來配方,你們能信嗎?你們能找到那些稀奇八怪的草藥麼?你按照配方救不活別人,還得說是我弄虛作假,我還得挨打。可我按著配方就能救命,你們又得說是我做了手腳。哪樣都是死,還不如我自己放出籠子裡的毒蛇,讓牠們把我咬死算球。我賤命一條,人死卵朝天。只怕我死之後,輪到你們再被蛇咬了,就再也沒得人救命了。你們新政府要配方,不就是想要治病救人麼?我死之後,只怕你們陪葬的就更多了,你們看著辦吧。
黃鎮長看他軟硬不吃,一想他的道理也對,只好不再強迫。不強迫不等於沒有好奇心,黃鎮長又是個特別唯物主義的人,向來不信民間這些歪門邪道。他認為沒有共產黨解不開的謎團,於是決定讓派出所的便衣跟蹤――你配藥的總要採藥吧,看看你從哪裡採摘的植物,總可以分析出他的科學原理吧。
公安小牟是新來的人手,朱叫花不認識。小牟監視朱叫花很久,這天終於發現了祕密。等他神色慌張地跑到鎮政府報告的時候,他說完就嚇得差點暈死過去了。他說他看見朱叫花,手裡纏著他餵養的那條三步倒出門。那蛇已然手腕粗細,被他扼住七寸,盤絞在他的手臂上。待他翻過了碉樓坡,只見他對著蛇腹狠狠地咬了一口,蛇血飆了他半邊臉。他把痛苦掙扎的三步倒放在地上,那蛇就蜿蜒掙扎前行,他就跟著蛇躡步追蹤。
那條受傷的蛇終於奄奄待斃地爬到了一個山崖下,對著一片青草就吃了起來,還在草上面打滾做盤。一會朱叫花再用口袋把蛇裝了,去把那一片青草都連根刨起來,背著帶回家。原來蛇被人咬了,可以自己找尋解藥,那這個解藥,也就是可以治療蛇傷的祕方。黃鎮長看著小牟採回的那幾片草葉,寒毛直豎地搖頭嘆息――這樣去找藥,誰能下得去口啊?還是算了吧,也就他們叫花子做得出來了。

朱叫花那時也就五十多歲,素來言語不多,孤家寡人一個,只是長年與蛇相伴。
也許成天都是和蛇相對,目光漸也有了幾分毒氣。他輕易不看人,看人都是直盯,像蛇一樣也不眨眼也不轉眸,看得人心裡發涼,背後冷汗,十分瘮人。
他自言自語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蛇咬人,猶可治;人咬人,無藥醫。
慢慢的這句話,竟然成了國鎮人的口頭禪。年輕人以為他說的是人的牙齒有毒,於是一些潑婦莽漢打架的時候,喜歡咬人取勝。只有那些政治運動中過來的老人,才知道這句話的深意。人性比蛇毒,所謂人咬人,就是栽贓潑汙的意思。一旦被惡人小人咬定你,那真是有口難辯無藥可醫了。
朱叫花瘦長如竹,好著青衣長袍,左腳微跛,偶爾上街隱如蛇行。他的面皮長年發烏,恍若中毒已深的模樣。他的生計完全靠的是患者們的微薄報答,平日喜好的只是一杯寡酒,從不喜歡與人談天說地。他在國鎮,彷彿一個來歷不明的暗探或臥底,始終保持著與正常百姓人家的距離。他似乎一直守著丐幫的規矩,不把自己混同於人民之中,只是冷眼打量著這個巨變顛倒的世界。
冬天的時候,他和他的蛇一樣的冬眠了。因為冬天沒有蛇咬傷的病人上門,他就成了這個世界的廢物。他躲在他那如醉漢般歪歪倒倒的木板屋裡,完全依靠另外三個季節的存糧度日。鄰居要根據他屋頂破瓦漏出的煙火,來判斷他的生死狀況。不是垂死的人,誰也不願去串門拜訪他的蛇窩。但是,乞丐除外。
國鎮人好面子,即便討口逃荒,也要奔赴遠方。而遠方,自然也會有乞丐走來。這些陌生的異鄉人,鶉衣百結地經過國鎮;有的拍著漁鼓,有的打著竹琴,他們總能聞到朱叫花的隱身之處。在那些簡單的竹板鼓聲中,朱叫花裂縫的門總能吱呀一聲洞開。門像是遙控打開,但人是不出來的。外面的過客要躬身進去,再掩上門戶,未幾,再油光發亮地躬身出來。裡面的門又吱呀地合上,行者要回身對著門鞠躬三巡,再歌唱著遠去。
朱叫花無送無迎,顯出的是道心。同道們來去無痕,循的是古禮。門後究竟說過什麼,發生過什麼,不足與外人道也。

夏天的時候,朱叫花會成為國鎮的一道風景。
蛇性喜涼,他必須每天把他豢養的蛇們,搬到屋檐下用冷水洗澡,並且餵食。只有這個時候,國鎮人才知道他是怎樣與蛇為伍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蛇,在他的大木盆裡像一堆錦緞。他用涼水為牠們沖刷,仔細地摩挲蛇們的每一瓣鱗縫。蛇們似乎也舒服之極,扭動騰挪如舞蹈,顯出百般的妖嬈纏人。
孩子們多會在此時去遠遠地圍觀,不斷發出驚呼。他會把一堆煮熟的雞蛋剝皮之後,一點點地用食指捅著,餵進那些蛇口中去。有的蛇似乎不願意吃,不肯嚥下,他的食指就會把雞蛋頂進蛇喉深處。有的蛇似乎生氣了,一口死死地咬住他的食指。他明顯疼痛出汗,掙扎想要抽出,血滴也滲出來溶入水中,染起一片猩紅。
所有的圍觀者都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出聲,又擔心憤怒的蛇突然逃出木盆,大家隨時做好逃亡的準備。只見朱叫花不急不躁,也不打蛇,只是抬起被咬住的食指,對著蛇的眼睛吹氣,口裡唸著什麼咒語。一會就看見渾身用勁僵硬的蛇身慢慢柔軟下來,蛇口張開,他慢慢抽出那印滿牙痕的手指。
對他而言,蛇像是三妻四妾一般,簇擁著他的繁華世界。牠們任性撒嬌,與之狂歡之中落下唇印和齧痕,那都是對他的萬千寵愛。蛇很少有聲帶,牠們的沉默影響了他的性格。他也在這樣的合歡中,享受著他獨自的隱祕快樂。他對蛇的咒語又像是耳語,沒有人知道他們怎樣對話和交流。而他對整個國鎮,似乎已經不屑於過多言語了。
他是國鎮的始祖之後,卻活得像一個外鄉人一樣孤獨。

就是這一年,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國鎮前街的陽河忽然枯瘦如柴,灘上只有緩緩水波滑動而失去了喧嘩。深處幾如死潭,漂滿了浮漚和死魚。持久的旱季使河水蒸發出一種爛魚的腥穢,瘴氣盈滿小街。所謂久旱也並非焦陽灼灼,只是陰陰溽暑,悶熱如蒸籠,就是不雨。
鎮人日日看天,議論著要去請街首封刀避居的老巫師覃端公復出江湖,去「打龍洞」逼雨。這是巴子侉的一種民俗巫風,遇旱季便請「端公」做法事,然後號令眾生,去一深潭處投石於水,謂之「打龍洞」。意在迫使龍王就範下雨,這與漢人的祈龍祭龍大相徑庭。
覃端公大約已無意逞勇了,更重要的是新政府嚴打封建迷信,他也就堅辭不出。鎮人於惶惶中,終於看見了陽河上的奇觀――上萬條水蛇浮游於小河中,水面搖動著密麻麻的褐黑扁頭,河水頓時渾濁如麵湯。不知源於何種旨意,更不知何時這小小水域中竟蟄居了這麼多的長蟲,那個下午,空氣中彌滿了恐怖的血腥和陰溝的爛臭。天陰如墜,彷彿大禍將至。
蛇們在濁波中交臂接踵地優美扭動,只有水被無數次切割的聲音。目瞪口呆的人們汗毛倒豎,在這無聲的挑釁下終於忍無可忍,遂頻繁出動。手執竹竿朝水面亂打,不時有死蛇翻出白肚被挑上岸。然而蛇們不驚不避,也不上岸攻擊,依舊蜿蜒舞蹈,前赴後繼地被集體驅趕向死。
人蛇之戰――不,應該是人對蛇的屠殺――持續到黃昏,蛇的數量似乎仍舊不減。河岸上屍橫遍野,血水使小河泛濫出霞光的燦爛。倦怠且黔驢技窮的鎮人們毛骨悚然,束手無策之際,終於陰雲堆積。悶雷從天邊滾來如蒙面客的馬車,一場暴雨洗淨了現場。當人們回到各自的彩廊上避雨再看時,河上一蛇俱無,逝無蹤跡。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只是經歷了一場向晚的噩夢。
朱叫花絕對目睹了這場暴亂,鎮人們看見他非常稀罕地,獨自在雨中的河岸竊竊漫步。他看著衰草叢中傷殘死亡的蛇,兀然淚下;這些他熟悉的生靈,甚至是他賴以為生的生靈,就這樣在夏天無辜被擊斃。他口中唸唸有詞,誰也不知道是在哭喪還是在詛咒。他心有戚戚,決定夜裡去拜訪一下許久未見的覃端公。
一切都復歸平靜的當夜,驚魂未定的人們,開始預感到時代的劫難將至。



二、覃端公

端公,是國鎮人對民間巫師的尊稱,口頭上,一般也喚作「土老師」。
夷水發源於國鎮,想必這一帶就是史書「西南蠻夷」中之夷人所活動的流域。夷,似乎在《說文解字》中是指彎弓射箭的人;但從象形造字的角度看,又像是一個被捆綁的人。這似乎說明,夷人最初野蠻尚武,漁獵為生;之後被懲罰驅逐,綁赴深山了。國鎮人一直喜歡背著手走路,自稱是被反綁著流放來此地的,大約也有先祖記憶的潛意識流傳。
整個夷水流域,居於巴國腹地,巫覡之風自古盛行。無論廟堂與江湖,問事與決策都掌握在巫官之手。他們是人與神的溝通者,通過神祕的舞蹈和唱咒來連接天地,並代神立言。兩千年來他們的法術暗自傳承,平日則受請作法,踏歌誦舞,幫百姓娛神禳災。
他們負有神聖使命,掌管驅魔逐鬼的職責,男巫便習稱為「端公」,女覡則喚為「神婆」。端公一說是唐代的官職,用以尊稱這些巫師。但國鎮人則聽覃端公說,是因為他們跟師父習巫術之後,要進行過職考試,才能單獨執業。過職考試其中一個關鍵,便是要徒手端起燒紅了的鐵犁鏵,於是老百姓就叫他們「端公」了。
自古醫巫同源,端公還要負責為人治病。偶然治療好了要謝神,治不好的那就繼續負責跳端公舞送葬。總之在一切民間祈福消災祭祀神鬼的儀式中,都需要端公來執掌。端公一般不會單獨出場,他們都會帶著弟子和法器前來。真正法術高深且輩分很老的,則稱為掌壇師,弟子們負責站案,要配合掌壇師完成法事。

覃端公便是這樣一個掌壇師。在國鎮,民國出道且碩果僅存的正宗掌壇師,也就他一個了。其他的同道,在打擊會道門和封建迷信的歷次運動中,早已花果飄零。
巫師是民間的智者,識文斷字,知曉天地窮通之變。他師父早在江山鼎革之際,就已經預言了這個世代,是他們這一行的末日。覃端公大智若愚地蝸居在國鎮上街的小巷深處,平日以打草鞋為生。那時的他已經年過半百,瘦骨支離,唇上的兩綹長鬚分別下垂,頦下的山羊鬍子也垂直地懸著,遠看其面目,像是大寫著一個「個」字。國鎮的老者多是青布長帕纏頭,只有他,卻始終戴著一頂髒兮兮的氈帽,這算是他曾經的身分之唯一殘留了。
他過去是國鎮的尊者,街坊百姓見著,都要執禮甚恭。在新時代他被劃成了「壞分子」,不得不接受鎮人的監督改造。再也沒有任何法事需要他的出場了,他那藍布長衫綴滿了補丁,那被緊裹的身子日漸萎縮佝僂。在咒語、吟唱和舞蹈都被禁絕的年代,他曾經靈巧的每一個器官,現在都顯得多餘,甚至成為他的累累負債。祖宗的法術不再被允許崇信,他那開口便是四言八句和密咒的舌頭,便漸趨笨拙,以至於最後他跟人說話,上句不接下句,玄祕莫測。
他打草鞋的工具就是他的長條凳,翻過來四腳朝天,一堆稻草和麻絲在他的手上變魔術一般搓成繩子,拴到那個條凳的腳上。之後他那慣使司刀令牌的雙手,靈巧地上下翻飛,很快就能編出一隻草鞋。他在編織的過程中一直唸唸有詞,因此街面的草鞋只能賣到八分錢一雙,而他的偏偏就能賣到一毛。國鎮人暗中始終相信,覃端公在他的草蛇灰線中,編織了他的獨家密咒。穿上這樣的草鞋出門,不會遭遇惡鬼犯身。

一雙再結實的草鞋,通常也只能穿半個月便會磨穿。覃端公在白天,就是一架造鞋機器;只有到了月黑風高的深夜,他才在國鎮人的沉睡中醒來。他的老妻早已過世,兒女都已去了遠方。他會經常在那些獨酌之夜,從夾牆中取出私藏的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等等神像,開始獨自地燃香祭拜。還有那些造型猙獰的各種儺面和司刀令牌等等法器,都將在他粗糙的老手中擦拭放光。
他不敢點燈檢點這些祖傳的法寶,只能借著窗外的月光,自將磨洗認前朝。月色好時,酒興正酣,他會抄起那些司刀令牌在狹窄的堂屋起舞。這時,心中的神咒還會從稀疏的牙齒間漏出,從上壇到下壇,整套的曲詞似乎還依稀可辨。一頓演練結束,他似乎又恢復了他的壯年神氣,彷彿從陰陽兩界自由穿梭中歸來,有些風流自賞的得意,也有些英雄窮途的自嘲。最後收拾完這些寶貝,依舊去隱祕處珍藏,他然後會突然冷笑長嘆一句――你們不信,哼哼,到時就曉得。
黑夜的世界是他真正活著的世界。夏夜閒得發慌時,他也會一身皂袍獨自上街。他像一個傳說中巡夜的夜叉,影子一般慢慢飄過國鎮寂靜的巷陌。國鎮的木屋那時多很矮小,他順手就能摸到一些人家的瓦檐。他用端公特有的靈異感覺,查勘著他所處的世界。時不時會悄悄揭開一匹瓦片,聞聞那瓦片下的氣味。如果是特別熟識的人戶,次日他會上門去婉轉說道――你家可能觸了火神,要小心燈燭啊。也有人家不信他的預言,不久也就真的毀於丙丁。
即便新政府怎樣地嚴禁封建迷信,國鎮的故老鄉親,多數還對覃端公保持著禮敬。有些年輕婦人疑心孩子中邪,或被外鄉人叫魂,依舊還得在半夜悄悄叩門,前來拜請覃端公行法,幫孩子趕走那些邪魔外道。這樣的事情確有危險,一旦被人告發,他就難免又得被批鬥。但熬不過街坊鄰里的情面,也躲不掉內心深處的悲憫,往往不得不半夜去那些苦主之家,再次操刀驅鬼,畫符唸咒,自己跟自己好一場惡戰。
覃端公就這樣遊走在人神之間,過著半人半鬼的離群索居生活。在白日,他是啞巴,老眼中的視線也都全部編進了草繩之中。他似乎只用餘光打量這個巨變的時代,便足以窺見其全部祕密。他像先民一樣每天結繩記事,在內心記錄著國鎮的歷史滄桑。只有在那些忍不住技癢的暗夜,他用自己的密咒讓鬼神附體之時,苦主才會見識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他。
他壓抑的低聲吟唱,也足以躥房越脊;其靈活舞動的身體,在那一刻陡現光芒。黑夜還給他以尊嚴,依舊令人敬畏;但似乎雞叫三遍之後,他的靈魂就自然退幕,白天留給他的仍然是那個老朽的軀殼,他躲在自己的軀殼背後,在世界的邊上獨自冷笑著。

對於朱叫花的黃昏到訪,覃端公一點也不驚奇。他們彼此都在國鎮長大,各自師承各門的絕技,井水不犯河水,保持著互相的尊敬和禮數。在新政府的學習班裡,覃端公是牛鬼,朱叫花是蛇神,並稱牛鬼蛇神。於是在私下,他們也都這樣悄悄地戲稱對方。但是一旦有外人在場,他們就裝得素昧平生,好像彼此並無往來。
朱叫花推門進來,覃端公正在打理稻草,埋頭用孝歌的道白聲腔,故意戲謔地問道――敢問蛇神是從旱路而來,還是從水路而來?
朱叫花愣了一下,苦笑用道白答道:從旱路而來怎講?從水路而來又怎講?
覃端公這才抬眼說:旱路而來要傷腳,水路而來嘛,只怕今天要喪生喲?
朱叫花撇嘴翻著白眼說:你都曉得嗦?敢問覃老師咋個看的嘛,今天這事,古怪喲。
覃端公搖頭苦笑道:朱先生,你們蛇界的事情,我們鬼界管不著啊。
朱叫花趕緊作揖道:覃老師管天管地,這個事嘛,關涉到國鎮興亡,哪有你不曉得的?我這是專門來討教的,你好歹還是泄一點天機嘛。
覃端公忽然換著一副苦臉說:朱先生讀過《五公經》沒得?
朱叫花急忙搖頭說:沒有,怎講?
覃端公用儺戲的聲腔低吟:將軍頭上一把草,反手為王任征剿……
朱叫花不明所以地問:啥子意思嘛?後面呢?咋個說?
覃端公搖頭不語,半晌咕嚕道:不敢說不敢說,說破英雄驚煞人啊。黃巢殺人八百萬,個個都是在劫難逃。劫運將至,你我都小心為妙吧。

揖別了覃端公,朱叫花出門張皇,一時立在當街,不知如何進退。他像驚蟄的蛇一般,似乎一夢醒來,已經無從辨識原來的世界了。難道在這些熟門熟路的門戶背後,真正在醞釀著驚世的凶險?他看見街巷的燈火明滅,一些人點燃乾枯的艾草在熏蚊子,空氣中流動著中藥的奇香。
他怔怔地走著,忽然就聽見街邊的一個門戶深處,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哭叫。那是一個女人的慘叫,並伴隨著一個男人的罵聲。女人的聲音不像是本地人,有著夜鳥一般的尖利。他聽不出她在哭訴什麼,卻漸漸聽出男人的聲音,是那個著名的章石匠。他認識這個中街的石匠,那年也曾找他救治過蛇傷。
章石匠的家裡,何以會傳出這樣的哭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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