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
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電》
「莫言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合而為一。」──諾貝爾獎委員會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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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紅蘿蔔》
莫言:我重讀〈透明的紅蘿蔔〉這篇小說,雖然能從中看出許多笨句和敗筆,但我也知道,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
收入這套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基本上是以我的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寫的,但風格還是有變化,有的質樸,有的荒誕,有的幽默,有的妖魅……讀小說有點像嚼檳榔,或者說,我的小說有點像檳榔,喜歡者會被它的古怪味道吸引並嚼之上癮,不喜歡者則入口即吐。因之猜想,我這套書的讀者,都是我的老讀者,他們或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就是為朋友在寫作啊。
朋友們從這些中篇裡,大約可以讀出一個年輕時的莫言和比較年輕時的莫言,這應該是故事之外的收穫。
──莫言
本書收錄莫言九篇重要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爆炸、金髮嬰兒、歡樂、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懷抱鮮花的女人、夢境與雜種、幽默與趣味、流水。
其中,莫言成名代表作〈透明的紅蘿蔔〉,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飢餓」的故事:一個在運河工地幹活的十二歲「黑孩」,因飢餓難耐,到旁邊的菜地裡拔了一根紅蘿蔔充饑,被抓到後,上百人圍著他召開批鬥大會,人們高呼口號,必欲滅之而後快。「黑孩」後來逃走了。在不斷的貧困飢餓交雜中,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景像:泛著藍藍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像一個大梨,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鬚鬚像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瓏剔透……,小說將黑孩的面對「飢餓」與困頓生活的無盡想像與悲涼,淋漓呈現,令人動容。
莫言的小說,一向以「夢幻寫實」的豐富想像力著稱,他擅長說一個好聽的故事,像一位調皮的孩子,大膽、奔放,言人不敢言,寫人不敢寫的題材,同時在充滿幽默的故事中,寫出對家鄉高密的關注、對人性的深刻思索。這本中篇小說集,可以看到莫言成熟的寫作風格,以及他創作歷程階段性的轉變。 是研究莫言作品的讀者必備的書單,同時對喜愛莫言的讀者,絕對是另一個精彩的閱讀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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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圖》
以幽默荒誕的手法展現對土地、人性與現實的關懷。
收入這套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基本上是以我的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寫的,但風格還是有變化,有的質樸,有的荒誕,有的幽默,有的妖魅……我的小說有點像檳榔,喜歡者會被它的古怪味道吸引並嚼之上癮,不喜歡者則入口即吐。因之猜想,我這套書的讀者,都是我的老讀者,他們或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就是為朋友在寫作啊。
朋友們從這些中篇裡,大約可以讀出一個年輕時的莫言和比較年輕時的莫言,這應該是故事之外的收穫。
──莫言
本書精選莫言七篇中篇小說:〈模式與原型〉、〈我們的七叔〉、〈牛〉、〈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師傅愈來愈幽默〉、〈野騾子〉、〈藏寶圖〉。
藏寶圖裡有什麼?藏寶圖裡藏有各種稀奇古怪的人生百態。
一根能看出人的動物原形的通靈虎鬚;一個活得像條狗的男人;有著奇異靈魂的駝子;將公共汽車改造成男男女女幽會野合場所的老翁;被丈夫背叛也要帶著兒子活得像個男人的女人……。故事中的男男女女,他們的韌性與掙扎、欲望與無奈,在莫言筆下躍然生動。
莫言的創作大膽奔放,言人不敢言,寫人不敢寫。他以幽默荒誕的手法,展現他對土地、人性、現實的關懷。這部中篇小說集,可以看到莫言成熟的寫作風格,以及創作歷程中階段性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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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耳朵》
醜怪荒誕的美學及史觀;葷腥不忌、虛實錯置的獨特敍事。
作家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創作,他甚至不去關心讀者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關心的只是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因為這是他創造的比他自己更為重要的生命,與他血肉相連。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幹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莫言
執著於一種醜怪荒誔的美學及史觀,莫言藉原鄉的座標,發展另類的歷史空間。擺脫現實主義的窠臼,他演義出駁雜怪異的記憶/敍述流程。從天堂到茅坑,從正史到野史,從主體到身體,他以葷腥不忌、百味雜陳的寫作姿態,虛實錯置的敍事網絡,以及充滿瑰麗文采與奔放想像的文字象徵,展現一位世紀末中國作家的獨特懷抱。 ──王德威
本書收錄了莫言四篇各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紅耳朵〉、〈戰友重逢〉、〈白棉花〉,以及〈父親在民伕連裡〉。
〈紅耳朵〉描述一位有著一雙迎風招展大耳朵的王十千,那雙不可思議、有著豐富生命力和「自我表情」的耳朵為主人公帶來的傳奇命運。莫言認為王十千所表達出來對金錢與財富特殊、超越的態度,足以作為「高士」的人物典型。
〈戰友重逢〉探討了英雄與機緣的問題。是莫言少有的以軍隊為題材的作品,也是莫言自認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要深刻的作品。
〈白棉花〉講述七十年代文革中期一個棉花廠女工為愛情抗爭的故事。在艱難的歲月中,年輕貌美的奇女子不畏強權、敢愛敢恨,有情有義,堅持自己為愛情抗爭。情節跌宕,場面宏大,壯麗又悲涼,表現出莫言對人類的同情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父親在民伕連裡〉可視作《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延續《紅高粱家族》中父親的形象說故事。小說以山東人支前為背景,不僅場面宏大,且人物獨特。在這裡父親已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磨難、具有了豐富人生經驗的青年。本文表達了對父親的情感與尊敬。
莫言寫革命不落悲戚苦難,寫家史帶了浪漫氣闊,寫愛情沾染瑰麗心思。莫言開闢出一個迥異的歷史空間,以荒誕不經的故事描述生命的沉重課題,盡顯中國人民數千年來在土地上的壓抑與掙扎,悲憫且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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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狀閃電》
內容扎根鄉土,情節跌宕起伏,盡顯多舛的生命課題。
〈球狀閃電〉是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之後的第一部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部作品是姊妹篇。──莫言
《球狀閃電》收錄莫言六篇各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說,寫於一九八五年前後的〈球狀閃電〉、〈築路〉,為莫言兩篇早期佳作。〈球狀閃電〉被譽為是莫言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的姐妹篇,是莫言1985年發表於《收穫》雜誌的一篇中篇小說,莫言運用魔幻的人物或情節,塑造神祕的氛圍,陳述一家三代的故事。小說大量運用慢鏡頭描寫、場景切換、敘事角度變換等手法,幻覺和寫實交叉並進,混合交融,是莫言夢幻寫實手法的體現。
〈司令的女人〉大量使用類似民間快板的語言,褒貶不一。但這部作品對莫言有著重要的意義,因為它其實是莫言長篇小說《檀香刑》的前奏。
〈馬語〉短小精悍,多情詭譎;敘說的是不可思議的人馬戀悲傷故事。
〈掃帚星〉以變性人「咱家」作為主角,以一名採訪記者口述自己顛沛的過去。
〈變〉是莫言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小說透過主角回顧成為小說家之路,從童年的同伴何志武半生的傳奇,以及暗戀的女同學魯文莉的乖舛命運,三個主要角色傾軋出如夢似幻成長之路與彼此人生的曲折際遇。苦澀、無奈、釋懷……,萬千無法言說的人世滄海桑田,精彩動人。
《球狀閃電》收錄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作品,內容扎根鄉土,情節跌宕起伏,盡顯多舛的生命課題,是莫言作品中永恆的瑰寶。
作者簡介
莫言 Mo Yan
1956年3月出生,漢族,原籍山東省高密市,中共黨員。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76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戰士、班長、教員、幹事、創作員。1984年9月至1986年9月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獲大專文憑。1988年9月至1991年2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獲文藝學碩士學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政治部、檢察日報影視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工作,2007年10月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名譽院長。
自20世紀80年代起,莫言創作了大量極具分量的文學作品,在國內外影響廣泛,深受讀者喜愛。1985年,他以《透明的紅蘿蔔》一書橫空出世,次年更創作出《紅高粱》,給文壇帶來了極大的震撼。此後,他又相繼推出《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小說以及《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戲劇力作,展示出充沛的創造力。迄今為止,他已經創作了11部長篇小說,25部中篇小說,80餘部短篇小說,3部話劇,2部戲曲,5部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50集,並有散文雜文多篇。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五十餘種語言,二百多個外文版本。
多次獲得各項創作大獎和榮譽:
1987年《紅高粱》獲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根據此小說改編並參加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獲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
1988年《白狗秋千架》獲台灣聯合文學獎。根據此小說改編的電影《暖》獲第16屆東京電影節金麒麟獎
1996年《豐乳肥臀》獲首屆大家‧紅河文學獎
2000年《小說月報》第8屆百花獎
2001年《酒國》(法文版)獲法國「Laure Batailli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
2001年,獲得第2屆馮牧文學獎
2001年《檀香刑》獲台灣聯合報2001年十大好書獎及第1屆鼎鈞雙年文學獎
2002年改編自中篇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由張藝謀導演的《幸福時光》榮獲第47屆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2004年4月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2004年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
2005年義大利諾尼諾文學獎
2006年福岡亞洲文化大獎
2008年第2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
2009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2010年美國現代語言協會榮譽會員
2011年韓國文壇最高榮譽萬海文學獎
2011年茅盾文學獎
2012年因「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取此項殊榮的中國籍作家
2012年12月獲中國話劇最高榮譽金獅獎編劇獎
2014年戲劇作品《我們的荊軻》獲聖彼德堡第24屆波羅的海之家戲劇節最受觀眾歡迎劇碼獎
2018年憑諾獎後新作〈天下太平〉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4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
2018年獲得阿爾及利亞國家最高榮譽「國家傑出獎」,由阿爾及利亞總理代表阿爾及利亞總統布特弗利卡頒獎
曾獲香港公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台灣佛光大學、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美國紐約城市大學、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德國巴伐利亞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等榮譽。
相關著作:《球狀閃電(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紅耳朵(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藏寶圖(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透明的紅蘿蔔(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初戀‧神嫖(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美女‧倒立(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老槍‧寶刀(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蒼蠅‧門牙(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檀香刑(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生死疲勞(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蛙(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食草家族(諾貝爾獎全新珍藏版)》《晚熟的人(莫言親筆簽名珍藏版)》
目次
《透明的紅蘿蔔》
台灣版序
透明的紅蘿蔔
爆炸
金髮嬰兒
歡樂
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
懷抱鮮花的女人
夢境與雜種
幽默與趣味
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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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圖》
台灣版序
模式與原型
我們的七叔
牛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師傅愈來愈幽默
野騾子
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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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耳朵》
序論:千言萬語,何若莫言──莫言的小說天地/王德威
自序:雪天裡的蝴蝶
紅耳朵
戰友重逢
白棉花
父親在民伕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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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狀閃電》
代前言/作者的話
球狀閃電
築路
馬語
司令的女人
掃帚星
變
書摘/試閱
透明的紅蘿蔔
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鏽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裡拤著一塊高粱麵餅子,一手裡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像秋田裡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鐘繩,鐘錘撞擊鐘壁,「噹噹噹」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胡同裡湧出來,匯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嚥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鬍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裡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裡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伙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髮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像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裡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乾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幹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幹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幹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隻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谷地裡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蹺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裡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黏著鼻涕的樹葉像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裡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衝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幹上生滿了紅色的鬚根。現在水退了,鬚根也乾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隻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裡像有隻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裡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像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幹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像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像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轉啼聲,響,脆,直衝到雲霄裡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鬆的紫穗槐。河堤裡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後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裡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裡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像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幹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麼,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台階,走到公社幹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麼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後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啖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裡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裡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噁心,後娘嘴裡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後,後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乾子到小賣舖裡去換酒。後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古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面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裡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杆,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裡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連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杆。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擠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比現在當然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後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閘下的水槽裡還有幾團發紅發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裡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杆,羊角錘在欄杆上敲了一下,欄杆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杆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裡鑽來鑽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個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裡只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里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裡有白菜,似乎還有蘿蔔。蘿蔔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面黃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隻在黃麻梢頭飛躥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面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梁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後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兩百餘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像照著兩面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麼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鏨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裡吃,我們開了一個伙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裡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願意在這兒睡不願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幹,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願幹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杆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裡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後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後娘讓他去河裡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挽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嘣咯嘣」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幹上像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撒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麼姿勢他趴下了,水像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裡,他吐了一口,嚥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裡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裡,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稜的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儘管他用腳指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裡。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像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蹚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隻胳膊奓煞開,一隻手拖著桶,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划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干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黑孩!」
「黑孩!」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鑽到閘下的綠水裡,濺起了一朵白菊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兒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裡邊認個乾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杆空裡鑽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杆,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杆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稜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貼在白橋墩上,像粉牆上一隻壁虎。他跐溜到水槽裡,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後爬出水槽,鑽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裡鑽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髒,有幾個姑娘夾雜在裡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像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麼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裡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後娘在家裡幹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像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後,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像騾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像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麼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麼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注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誇張。
「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隻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捻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乾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衝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像灰蛾兒撲棱。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里,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姊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隻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像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裡,永恆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裡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像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像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制。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劃著曲里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裡。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彷彿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裡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像哀叫又像歎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瓣,幾股血從指甲破縫裡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裡有像你這樣幹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裡什麼髒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搧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裡。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後,血絲又滲出來,像紅線一樣在水裡抖動,孩子的指甲像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鬚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鹼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裡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嘎嘎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稜兒像刀刃一樣,石稜與錘稜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裡躥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布,伙房已經開伙,離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里?」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像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里,沒有吃伙房的福分。」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颳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裡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像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裡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嘎嘎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工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隻手到隊裡去幹什麼?」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說。
姑娘也衝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模式與原型
一
急煞車使狗的額頭撞在了冰涼的帆布車篷上。車裡的警察弓著腰站起來。一個警察拔開了囚車的插銷,車門便自動地往外開了。
警察們笨手笨腳地跳下去,站在車門的兩邊。其中一位紅臉膛、大耳朵的小個子警察對著車裡喊:「狗,下來!」
突然湧進來的光明和涼氣刺激得狗眼流出了淚水。他看到車下那幾位警察臉都閃爍著寒冷、扎人的光芒,宛若河道裡的冰塊。他的腦子昏昏沉沉,思緒像天上的流雲一樣飄遊,無法定位。車上那位還沒跳下去的警察,從背後推了狗一把,大聲說:「下去,讓你下去,聽到了沒有?」
狗咧咧嘴,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哪兒?」
「這是東北鄉,你的老家!」車上的警察不耐煩地說著,又推了他一把。
狗用戴著銬子的雙手抓著那位警察的胳膊,哀求道:「政府,好政府,你們斃了我吧,我不願意看到鄉里的人……」
車下的警察抓著他的腳往下一拖,車上的警察就勢把他往下一推,於是他就沉重地跌在了被嚴寒凍得裂了縫的堅硬土地上。
由於手不方便,狗的臉先於身體觸到了地面。他感到鼻子一陣痠痛,牙齒和雙唇嘗到了泥土的味道。幾隻手叉著他的胳膊將他提起來時,他感到有兩股溫熱的液體從鼻子裡流出來。一低頭,他看到有一些大顆粒的血珠子劈劈啪啪落在地上。血珠落地,破成一些更小的血珠兒在地上滾動一陣,然後才湮到地裡去。他感到整個臉都不屬於自己,只有那兩道熱辣辣的流血的感覺存在著。有一些血珠兒流進口腔,讓他的舌尖嘗到了血液的腥味。
一位英俊的警察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塊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粉紅色手紙,遞給那位紅臉大耳的小個警察,說:「給他堵堵。」
小個警察看一眼同伴,極不情願地接過紙,剝開,嘟囔著,把紙在狗的鼻孔下輕描淡寫地按了按,然後扔掉。看著那塊沾在地上的紙,小個警察說:「他媽的,來例假也不挑個時候。」
狗對警察們的斥罵已經習以為常。一個放火燒死親娘的人還有什麼尊嚴好講呢?幾個月的教育,已經使他相信自己連條狗都不如。
--你的名字叫狗?
--是。
--你連條狗都不如。
--是。
英俊警察看看地上的髒紙又看看狗繼續流血的鼻孔,訓斥那位小個警察:「笨得你!我讓你把他的鼻孔堵住!」
小個警察斜著眼睛瞅一下英俊警察,罵罵咧咧地低語著,把地上那塊沾血的紙撿起來,撕成兩半,搓成兩個團兒,走到狗面前,罵道:「低下你的狗頭!」狗順從地低下頭。小個警察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腳,罵:「仰起你的狗臉!」狗順從地仰起臉。他感到小個警察惡狠狠地把那兩團沾著沙土的紙捅到自己的鼻孔裡,冰涼的疼痛飛一般地擴散到他的雙耳裡去。他忍不住地哀嚎起來。
「還他媽的嚎!」小個警察又踢了他一腳。
英俊警察嚴厲地盯了小個警察一眼,說:「你注意點。」
小個警察啐著唾沫,走到一根枯樹枝般戳在地裡的水管子旁,煩惱地擰龍頭。擰了半天也沒有水流出來。小個警察踹了水管子一腳,罵道:「聾子耳朵--擺設!」水管子晃動著。水管子周圍結了一層青白色的厚冰。水管子烏黑,顯示出煙燻火燎過的痕跡。小個警察在那片冰上滑了個趔趄,險些跌倒。然後他向一道圍牆走去,圍牆的背陰處,有一些陰森森的積雪。小個警察抓起雪搓手,一邊搓一邊罵。搓一陣,走回來,在一棵粗糙的楊樹幹上擦手。狗看到小個警察的雙手凍得通紅。
狗還看到小個警察的兩扇大耳朵也凍得通紅,他緊接著感到那兩扇大耳朵冰涼、僵硬,有一些格外鮮紅的地方是凍瘡,尚未潰爛。狗看到小個警察響亮地擤出一些清鼻涕抹到楊樹上。楊樹上還抹過許多人的鼻涕。狗已經辨認出了這是東北鄉政府的大院子,那棵楊樹曾經拴過狗的驢車也拴過狗自己。狗看到今天是一個乾冷的天氣,時辰是上午,太陽在東南方向兩竿子高處掛著,陽光應該算明媚但不溫暖。狗看到英俊警察和他的三個同伴都不停地踏著步,搓著手,往手上哈氣。一團團的白氣從他們的嘴裡、鼻孔裡呼呼地噴出來。狗看到小個警察的手上也冒熱氣兒。狗看到這幾位縣裡來的警察都穿得很單薄,肚子裡也沒有什麼油水。狗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要冒著嚴寒把自己拉回到東北鄉。狗感到這些警察也挺不容易,他心裡有些愧疚。奇怪的是狗儘管衣不遮體,但並不感到十分寒冷,面對著那些為抵禦嚴寒不停地蹦跳的警察,狗感到他們像一些扮鬼相的猴子。狗只是感到身體麻木,一行一動都不方便,四肢不聽指揮,否則也不會像個死人一樣實趴趴地跌在地上。狗感到手腕上的銬子已經把太陽的熱傳達到自己手腕上。狗在銬子狹窄的平面上能夠很費勁地看到自己狹長的臉,這張臉連狗自己都厭惡。狗看到牆上的磚頭有紅色的也有黑色的,牆根上有白雪也有灰色的煤渣子。狗看到路邊的草上沾著一層毛茸茸的霜花。狗嗅到了一股朝氣蓬勃的生活氣息。這氣息與其說他是用鼻孔嗅到的,還不如說他用眼睛看到、用耳朵聽到、用腦子回憶到更為準確,因為他的鼻孔裡堵著紙,他感到鼻子已經凍凝了。
囚車冒著黑煙在空地上拐了一個彎,然後熄了火,開車的警察跳下車,打火抽菸。那打火機不好用,啪嚓嚓打了幾十下也不著火。一個警察說:「老趙,扔了吧,幾十下打不著,還要它幹麼。」
司機警察說:「沒油了。」說完就走到囚車旁,擰開油箱蓋,沾一些汽油,滴在打火機筒裡的棉絮上。
狗感到自己已在鄉政府大院裡站了許久,而鄉政府大院像一個冷冷清清的廢磚窯,人都到哪裡去了呢?臉皮永遠被酒精燒灼得通紅的鄉委書記哪裡去了?肥胖得像小熊一樣的鄉長哪裡去了?還有那比男人還像男人的女副鄉長哪裡去了呢?狗運動著稀粥一樣的腦漿費力地思想著。他不明白警察們來這兒幹什麼。狗抬頭看到一群麻雀在蕭條的樹枝上跳動著,他是先聽到了雀叫才抬頭。他的眼睛裡有淚水,涼涼的。他知道自己是沙眼,一見風、一著涼就淌淚。狗看到鄉政府的房屋上有很多並列著的、一模一樣的門窗,門窗上的油漆都因為風吹日曬褪了顏色,狗記得它們原來都是碧綠的。突然間有很多鐵皮煙囪從磚牆上伸出來,洶湧地冒出了焦黃的煙霧。那些煙濃厚極了,像海綿一樣。狗看著那些盤旋扭動的煙霧,感到自己深陷在淤泥的深潭裡,愈掙扎陷得愈深,那些焦黃的濃煙團團旋轉著包圍了他。是那火紅色的大公雞撕肝裂膽般地啼叫聲,把他從沉綿的夢魘狀態中驚醒,他張大嘴巴吸了幾口氣,然後,不顧警察的咋呼,用手背把鼻孔裡的紙團揉出來,兩股凜冽的冷氣宛若鋼錐沖進去,直透天靈,儘管痛苦銳利,但腦子頓時清楚了許多,那些纏繞得讓人呼吸困難的煙團,也裂開了縫隙,於是他看到了兩隻站在雜色磚頭砌成的牆上、面對著金色的太陽、抻頸奓羽啼鳴的公雞。公雞斑斕的羽毛光澤華麗,在陽光中閃爍,雞冠和顫抖的尾羽,宛如抖動的紅色與藍色混雜的火苗兒,親切地喚起了他沉痛的記憶。
公雞佇立牆頭,機械地轉動著腦袋。幾隻羽毛灰褐色的母雞先是在牆根下的垃圾裡漫不經心啄著什麼,後來都停止了啄食,像接到了命令的士兵一樣,咯咯叫著,朝公雞佇立的牆頭飛去。這些格外肥胖的母雞的飛行簡直像一場滑稽表演,牠們都有飛的強烈意識,但都缺乏飛行的能力。在距離公雞半米高處,就像一團團草坯,沉重地跌落下來,隨著牠們的身體飄飄落下的,是牠們振動翅膀時脫落的骯髒羽毛。
狗看雞,入了迷,使他短暫地忘掉了困厄的處境,恍惚如坐在生產隊的場院裡等待著生產隊長派活兒。那時候生產隊飼養棚裡的牛馬正被兩個專職飼養員依次拉出來。飼養員一正一副。正飼養員是上三代都是雇農的老貧農孫六。孫六,六十歲左右年齡,禿頭,嘴裡只剩下一顆孤獨的長牙。副飼養員是一位刑滿釋放分子,姓沈,四十歲左右年齡。瘦小的個頭,顯得有幾分文質彬彬。瘦得肋骨凸凸的牛馬晃晃蕩蕩地走出飼養棚,到一只安放在水井邊的大缸飲水,一股好聞的、熱烘烘的牛屎味道撲進狗的鼻子。牛呼呼地喝著水,拉著屎,撒著尿,屎和尿冒著縷縷短促的乳白色熱氣,井裡冒出一團氤氳的熱氣,井台上結著冰砣子……隊長說:狗!
狗從沉思遐想中回到這個嚴酷的上午,鄉政府那一排房屋上的鐵皮煙囪裡的焦黃煙霧都變成了藍色的淡煙。一扇門開了,一位身穿警服、光著頭的鄉村警察弓著腰小跑過來。狗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四十多歲的邋遢男人是鄉派出所的吳所長,外號「吳尿壺」。他曾親手把一副生了鏽的舊手銬套在狗手腕上。因為鑰匙失靈,開銬時動用了小鋼鋸。狗看到吳所長齜著被菸茶染黃的牙齒,很歉疚地笑著,顛顛地小步跑著,在距那位縣裡來的英俊警察幾步遠的時候,就伸出了他那隻沾滿煤灰的大手,用沙啞的喉嚨喊:
「啊呀呀,宋隊長,這麼早就來了……」
那位英俊的宋隊長及時地將雙手插進褲兜裡,用冷漠的神情對著灰禿禿的鄉村警察的滿臉熱情,冷冷地說:
「吳所長,難道你們沒接到電話?」
「接到了,接到了,」吳所長把那隻大手羞答答地縮回來,摸著衣角,說:「這麼冷的天,俺尋思著領導同志們就不來了呢……」
「怎麼會不來?!」宋隊長威嚴地說,「說定了的事情怎麼會不來呢?你們書記呢?鄉長呢?」
吳所長摸摸光頭,咳嗽一陣,說:「年關到了,書記和鄉長上縣去了……關鍵是集上還沒有幾個人,同志們先進屋暖和暖和……」
「真他娘的不像話!」小個子警察罵起來。
吳所長看看狗,眼一瞪,對準狗的頭,搧了一巴掌,罵道:
「都是你這狗日的!攪得雞狗不得安寧!」
吳所長又搧了狗一巴掌,就前去拉開門,讓縣裡的警察進屋。狗對這個搧自己腦袋的鄉警並無惡感,他看到鄉警褪色的警服上,有一塊巴掌大的油污,很鮮明地在背上,形狀像一隻烏龜。
警察們進了屋,吳所長說:
「狗日的,你在外邊涼快著吧!」
宋隊長說:
「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讓他進來。」
吳所長說:
「狗日的,那就進來吧,還不快謝謝宋隊長!」
狗的目光穿過冰涼的淚水,看著屋裡模糊的景物,想按照吳所長的教導向宋隊長道謝,但他張不開嘴。他用手背沾了沾眼裡的水,畏畏縮縮地靠在牆角,盡量緊靠牆壁,少占空間,因為小小的房間裡,已經滿是警察了。
狗知道這間屋子是吳所長的辦公室兼宿舍。狗看到一張破舊的鐵床占據了房間的六分之一,床上的被子髒極了。吳所長手忙腳亂地把被子捲起來,露出了一張墊在褥子下的黑狗皮。
吳所長說:「請坐請坐。」
兩個警察一齊坐在那張床上,床又搖晃又咯吱。吳所長從那張破桌子上拎起警帽,扣在頭髮花白的腦袋上。桌子上顯出了一個清晰的帽印,其餘的桌面上落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吳所長彎著腰捅爐子,又捏著煤鏟子往爐子裡填煤。一股嗆鼻子的黑煙從爐底返出來,警察們咳嗽起來。英俊警察說:「老吳,你想把我們嗆死嗎?」吳所長說:「怎麼敢怎麼敢呢?窮鄉破所,沒有好煤燒,哪能跟縣局裡比?去年冬天我去局裡開會,看到院子裡堆著小山一樣的﹃大同塊﹄,小斧頭劈開,茬面明晃晃的,像瀝青一樣,填到爐子裡,嗚嗚地響,火旺生風,屋子裡熱得光著脊梁都不覺冷。都是警察,您在城裡享的是什麼福?您說是不是宋隊長?」
宋隊長不理吳所長的嘮叨,擼起袖子看看錶,說:「這東北鄉人,怪不得窮,都快九點了,還不出來趕集。」
吳所長說:「宋隊長,您可是說差了,東北鄉人勤快得很。」
宋隊長說:「九點,準時遊街,老吳,讓你準備的鑼鼓家什呢?」
吳所長說:「不用準備,文化站就有,隨用隨拿。」說著,他撿起一顆訓練用的木柄手榴彈敲著牆壁,大喊:「小高!小高!」
隔壁門響,一個縮著脖子、留著大分頭的小伙子推門進來,說:「吳老尿,麼事?」
吳所長說:「我日你大爺,你個屁臨時工也敢叫我吳老尿?去找找文化站的喬美麗,讓她把鑼鼓家什拿出來,待會兒遊街用。」
「遊街?遊誰?」小高一歪頭看到了縮在牆角的狗,說,「哎喲,是狗呀,我還以為早把你斃了呢!」
狗憤怒地看著留著大分頭、一臉粉刺疙瘩的小伙子,舉起雙手砸過去,小伙子一歪頭,狗的銬子砸在他的脖子上,痛得他齜著牙叫喚。
吳所長說:「活該,再讓你貧嘴薄舌!」
那挨了打的小高罵道:「吳老尿,吳老尿,啤酒瓶裡撒泡尿,迷糊糊喝一口,咦,變質啤酒不起泡!」
縣裡來的警察們哈哈大笑起來。小個警察戳戳老吳的腰,問:「哎夥計,是真的嗎?」
吳所長滿臉通紅,說:「沒有這回事,這幫小兔崽子吃飽了閒著沒事就瞎編排我,咱老吳再迷糊也不能把尿當啤酒喝,您說是不是?」
英俊警察又擼起袖子看了看錶,說:「九點了,不等了,早遊完早回去。」
吳所長說:「哎呀,急什麼嗎?等會兒等會兒,等日頭再上上。」
英俊警察說:「老吳,你別囉唆,快去找鑼鼓家什。」 吳所長扔掉爐鉤子,拉門時看看狗的臉,歎一口氣,說:「狗呀狗,我教育了你多少次,要你孝敬你娘,你倒好,一把火把老東西給燒死了!害得我寒冬臘月裡也不得安寧。」
狗此刻正被屋子裡的溫暖折磨著,就像一棵凍透了的白菜突然移到爐邊烤著,外表糜爛成泥,裡邊還是一坨冰,那滋味難以描述。他只看到吳所長開合著嘴巴,迸出一些奇形怪狀的聲音,宛若燃燒後的紙燼,在房間裡輕飄飄地飛舞著。
門在吳所長身後在狗的面前被響亮地關上了。狗被這堅硬的聲音撞擊一下。但隨即門又半開了,伸進來了吳所長戴著骯髒的警帽的腦袋和半截身體。他用醉醺醺的眼神盯著狗,沒頭沒腦地說: 「也許你還有冤枉?」 狗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煩惱,對著吳所長那張邊緣模糊的臉啐了一口,以前所未有的野蠻態度罵了一句: 「操你娘!」 吳所長懵懂了,眨巴著眼皮想了半天,忽然蘇醒過來似的,長出了一口氣,說: 「你這狗崽子。」
紅耳朵
1
解放前,我們巴山鎮出過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有關他的傳說,流傳範圍遠遠超出了巴山鎮,我在地區一級的文史資料上,看過好幾篇關於這個人的文章。這個人究竟是個神經病人還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那些寫回憶文章的老先生們也沒說清楚。所以在我的文章裡,也不大可能說清楚。但他受過共產主義思潮影響這一點是肯定的,所以我決定寫他。這個人名叫王十千,諢名卻有三個:紅耳朵、王瘋子、王神仙。
王十千生著兩隻像小蒲扇一樣的招風大耳朵。這對耳朵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他的一切不為常人理解的行為都與耳朵有關。我想這是我在研究王十千問題上的獨到見解。這個見解很荒誕,荒誕的另一面也許就是真理。姑妄言之吧。他七歲時,祠堂前大槐樹下,來了一個拉著駱駝的相面先生。正是初春,地裡堅冰未融,沒法幹活,許多閒人都坐在牆根曬太陽、抓蝨子。相面先生手中銅鈴一搖,鈴聲清脆,立即把閒人們招了去。十千那時還沒到巴山鎮的新式小學堂念書,抽著兩道青鼻涕,穿著開襠棉褲,趿拉著破草鞋,蓬著一頭刺蝟毛,整日價在人堆裡廝混。正閒得抓耳撓腮時,相面先生拉著駱駝來了。他擠進最裡圈兒,與相面先生面對著面,他應該能聞到駱駝嘴裡噴出的腐草味兒。相面先生的鷹鉤鼻子、弧形大嘴猶如兩把尖刀,插在他的記憶中。
閒人們腰裡沒錢,圍上來是為了看熱鬧,並不是要相面。內中有一個叫孟中寶的嘴尖口怪,以刁鑽刻薄聞名鄉里,此時,自然不甘寂寞,便與相面先生搭話,說先生相面能相出什麼來?先生道:「什麼也能相出來。」孟中寶說先生你給我相相吧,相對了我給你錢,相不對你給我錢,各位鄉鄰作證。相面先生道:「兄弟,你立端正了,讓我相相看。」相面先生只掃了孟中寶一眼,便道:「你本該出將入相,卻變成市井流氓。」孟中寶說:「胡說,我是堂堂君子,怎麼是市井流氓?」相面先生道:「皆因一筆風流帳,官運財運俱消亡,狼奔豕突回家鄉。東街游蕩西街逛,坑蒙拐騙全內行,說你流氓不冤枉。」
相面先生一席話,把眾人說定了也說樂了,把孟中寶臉說黃了。原來這孟中寶早年在張宗昌的隊伍中當過副官,因為勾搭了旅長的姨太太,險些丟了小命,幸虧有朋友幫助,才逃回家鄉。他黃著臉:「滿嘴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老子今日手懶,要不宰了你的駱駝摳了你的眼。」言罷,訕訕地去了。
見相面先生竟能鎮唬住刁賴潑皮的孟中寶,眾人都有些驚奇,覺得這先生有點道行。七嘴八舌地說:先生,反正你閒著沒事,何不幫俺們相上一相,看看可有個真龍藏在裡邊?
相面先生緩緩運動目光,把眾人掃視一遍,失望地說:「一群凡夫俗子,連個像樣的盜賊都沒有。」
眾人道:「你再好好相相,興許漏了貴人。」
那時,恰逢王十千從相面先生面前站起來,瞪著兩隻黑溜溜的小眼,舉起襖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手拍額頭,慌忙站起來,說:「該死,該死,果然把貴人漏了!」
眾人聽相面先生說得邪虎,便問:「哪個是貴人?人在哪裡?」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說:「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龍鳳。」
眾人不由得大笑起來,看那王十千,抽著鼻涕蓬著頭,臉上的灰垢有半寸厚,兩根袖管上沾滿鼻涕,亮晶晶的像鎧甲一樣。說也奇怪,他的臉上脖子上沾滿了灰垢,那兩扇大耳朵卻是粉紅雪白,在太陽下顯得生動鮮明,十分可愛。
相面先生仔細端詳著十千,又是搖頭又是咂舌,不知心裡轉著什麼圈兒。圍觀者道:「先生說這小童兒是個大貴人,他究竟貴在什麼地方?能貴到什麼程度?求先生給俺們批講批講。」
那先生說:「這小童兒貴在兩扇大耳朵上。」
閒人中有搗亂者說:「照先生這說法,圈裡的豬該是最貴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氣地說:「你以為圈裡的豬不貴?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無衣食之憂,無筋骨勞累,可謂大貴,只怕你比不上圈裡那些豬!」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沒想到栽了個大跟頭。
又有挑釁者問:「你說他耳朵主貴,總得有個批講。」
相面先生道:「相書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
挑釁者道:「相書也云『兩耳扇風,賣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條為準?」
相面先生道:「賣地就不能成貴人嗎?豎子不可教也,豎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閒人們的起鬨聲中,拉著駱駝走了。臨別時他對十千說:「小兄弟,好自為之,日後發達了別忘了今天的事。」
十千正一心研究著駱駝背上那兩個肉疙瘩,相面先生的臨別贈言沒引起他的興趣。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萬的兒子。王百萬本名王柏園,家有良田三千多畝,家裡開著燒酒作坊,在縣城裡還有兩個店:一個賣雜貨、一個賣布匹、綢緞。他家的堂號名「積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積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萬五十歲時得到的兒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戶人家的使喚丫頭。民國初年,王百萬去保定販賣布匹時,與那大戶人家主人相識,結為把兄弟,盤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喚丫頭伺候酒宴,被百萬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竅般地跟大戶討要,大戶一慷慨,就把她送了。三姨太姿色不錯,又是當丫鬟出身,伺候人有經驗,所以很得百萬歡心。後來她就懷了孕。百萬雖萬貫家產,但後繼乏人,前邊兩房,大房生了兩個女兒便不再生養,二房乾脆不生,所以這三姨太太身懷六甲,實在是一樁大事,連前邊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禱告三姨太能為老爺生出一個兒子。三姨太果然不負眾望,懷胎九個月,產下了一個男孩,這男孩就是王十千。
寫到這裡,讀者諸君可能會提出疑問:王百萬五十得子,一定視若掌上明珠,應該食珍饈,衣錦繡,讀詩書,寫文章,怎麼會讓他像小叫化一樣在閒人堆裡廝混?
是的,王十千本該是王百萬的掌上明珠,沒成明珠反成棄兒的原因在於:
三姨太妊娠期滿,腹中劇動,底下見了紅,百萬忙差人把接生婆搬來。接生婆進去了,百萬一人在暖廳裡焦急踱步,把腳都踱麻了,只聽到三姨太在屋裡鬼哭狼嚎,沒有嬰兒動靜,託人進去問,說是難產。百萬跪在祖宗牌位前,點了三炷香,虔誠禱祝一番,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師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鬟燙了一錫壺黃酒端過來,一個人獨酌。那是清明節後十幾天光景,春陽景和,院子裡幾株桃樹紅花怒放,宛若幾簇烈火。陽光照過木格子,灑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軟,不覺迷濛了眼。似睡非睡之間,見一滿身髒污、生著兩隻格外顯眼的大耳朵的叫化子手拄要飯棍子闖了進來。他急忙起身去攔擋,攔擋不住,叫化子直衝到三姨太太的產房裡去了。這時,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叫:「恭喜老爺!恭喜老爺,老三生了一個兒子。」
王百萬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淋漓,連褂子都溻濕了。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貓一樣的媚臉,聽到了三姨太產房中傳出來的頗為雄壯的嬰兒啼聲。
前來賀喜的親朋把人間所有的恭維話都說遍了,王百萬心裡卻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化子的形象像驅趕不走的鬼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動。這件事他悶在肚裡,沒對任何人說。他強裝出欣喜的樣子,應酬親朋,一直沒進三姨太的房去看兒子。三姨太自知今後必定因子而貴,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自己也尊重起來,老爺不進房,她也不邀。
滿月那天,高朋如蟻。「積善堂」擺開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開著燒酒鍋,有的是酒。王百萬應酬著,歡笑著,心中卻忐忑不安。
貴子抱上席,讓眾人觀賞。百萬的一顆心卻在喉嚨裡堵著,有一種大禍就要臨頭的感覺。在一片對嬰兒的阿諛聲中,他下著狠心,舉目觀看。他看到了保養得如同白麵饅頭一樣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龍繡鳳的富貴襁褓,看到了那兩隻既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還有那兩扇大得與嬰兒頭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萬胸口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頭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著,親朋好友們忙亂著,把老東家從桌子下拖出來,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會,扎十宣,撬牙關,灌薑湯,忙乎了足有半個時辰,才有一口氣緩上來。
緩上氣來,夾著兩眼泡老淚,眼睛盯著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齊聲表忠心,流眼淚,一人握著一隻手揉搓。
三姨太抱著她必勝的武器昂昂然走過來,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擠到一旁去。三姨太撮著嬰孩靠近百萬的臉,嘴裡叫著嬰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兒子,快問候你爹爹好了沒有。」
王百萬把雙手從女人手裡抽出來,摀住眼睛,大聲吼叫:「滾!滾!滾!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
三姨太一聽這話,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哭著罵:「老東西呀老東西,大喜的日子你喪了良心!自從跟了你,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你的種,是哪個驢的種?」
親朋們一看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來勸。勸三姨太的說:「三娘,別哭了,老爺是喜過了頭,痰迷了心竅,清醒過來就好了。別哭了,別鬧了,叫外人聽了去笑話。」
三姨太一聽勸告有理,便停住哭鬧,抱著十千,由丫鬟攙扶著,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繼續掐捏捶打老爺,並用各種各樣的語言開導勸解。老頭兒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來,直著眼不說話,心裡邊卻舞龍滾獅般折騰。心想:這個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衝著我的萬貫家財來的。我王百萬一世好善,怎會招來這麼個冤家?殺掉他?不行。將他和三姨太驅逐出家門?更不行。直想得腦袋都大了,也沒想出個主意。他彷彿看到,那個大耳朵的傢伙正衝著自己冷笑,一邊冷笑一邊說:老頭兒,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讓你頭痛的事兒還在後頭,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百萬暗中歎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稍微寬鬆了些,便招呼下人燙酒炒菜,直喝得爛醉。從此王百萬一改節儉勤勞的舊習慣,日日挑著口兒吃,變著花樣玩,大把地花錢。他的想法是:如其等你敗我的家,還不如我自己來敗。他揮霍時,卻對家裡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後把十千趕到長工屋裡,與那個放牛的小覓漢同吃同住同勞動。他還對大耳朵實行了愚民政策,不讓他念書識字。百萬的反常行動,自然在鎮上引起不少議論,說壞的有,說好的也有。壞話無非是十千來路不正,或曰百萬蛇蠍心腸;好話則說百萬教子有方,讓兒子先受苦,知道稼穡艱辛,然後才能克勤克儉,繼承大業。從現代政治觀點來看,在那段時間裡,王十千這個大公子,實際上是一個受著地主階級壓迫的奴隸。後來十千表現出來的叛逆精神,與這段生活也許有某種關係。史志上的文章裡有類似觀點。
3
拍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話轉述給王百萬。百萬聽罷,不覺心頭一震。歷史上確有許多大貴人是大耳朵的呀!那劉備劉玄德就是一個。那濟公活佛不也是兩耳扇風、遍身髒污、形同乞丐嗎?也許那小妖精真是大福大貴之人。回想起這幾年,儘管自己花錢如流水,但花一進十,家運反而比前愈加昌盛,這一切不都應在這小妖精身上嗎?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萬便到長工們住的旁院裡去看十千。正在修理農具的長工頭兒老張見了東家,忙恭敬問候。百萬搭了幾句閒話,便問:「十千這孩子怎麼樣?」
老張觀察著東家的臉色,揣摩著東家的意思。他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十千是三姨太太招的野種,所以老爺不喜歡,名義上是父子,實際上是主僕,想到此便說:「這孩子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懶一點。」
「噢,」百萬應一聲,說,「叫他來見我。」
老張道:「我打發他趕著騾子啃青去了。」
「去哪兒啃青?」百萬問。
「莊東,墨河邊,都是老爺的麥田。」老張說,「老爺要見他?待小的去喚他回來。」
百萬擺擺手,說:「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萬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頭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鎮中央猶如鶴立雞群,被數千股白色炊煙從四面八方繚繞著,彷彿千萬村民對自家供獻香煙。這樣的家庭只能出生人傑,怎能出生敗類?想到此,不覺把幾年來壓在心頭的陰雲驅逐乾淨,出現了空前的歡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東望去,見墨河白冰如玉龍蜿蜒東去,河堤外曠野千里,都是即將返青的好麥苗。一個如磨盤大的紅太陽正從冰河上抖抖顫顫爬升出來,河上布滿紅光,宛若一條即將飛升的赤龍。百萬心中肅然起敬,精神如夢,腿腳如踏在雲團中,輕捷異常。新鮮的空氣與滿宇宙的紅光像玉液瓊漿灌進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時,從那紅日的邊緣上,傳來高亢的嘷叫聲。七八匹金光燦燦的騾子沿著河邊的大道奔馳而來。當頭一匹火炭般的紅毛大騾子上,猴蹲著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飽了麥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騾子們在初春的原野裡伴隨著這個注定要在巴山鎮大出鋒頭的王十千撒野!騾子嘶鳴、孩子嘷叫,蹄聲得得、土星四濺,如一陣狂風颳了過去。
待騾群又跑回來時,百萬攔在路中央,揪住了紅騾的韁繩,其餘的騾子四散裡走了。紅騾收腿不住,往前衝了幾步,拽著百萬打了幾個趔趄。在騾子粗重的喘息聲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現在是十千面對著朝陽,百萬背對著朝陽。百萬仰視著十千,十千俯視著百萬。十千依然蓬頭垢面,但那兩扇凍得赤紅的大耳朵被陽光一戲,竟閃出燦燦的金光,宛若寺廟裡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癡地瞻仰著兒子的耳朵,百萬深信自己的兒子必定會成為大器物,想到此,不由地對這幾年施加給兒子的暴政感到愧疚。
十千看著這個紅光滿面的老財主,突然感到煩躁不安。母親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眼前。往常裡長工們對他的戲謔也壓在耳邊繚繞:十千,東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從沒把自己的爹跟東家連在一起。現在,一向冷若冰霜的東家抓住了騾子的韁繩。他看著這個嘴唇哆嗦的老頭,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肚子發脹,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親兒呀!」百萬說,「你該念書識字了。」
4
十千的好運氣來了。他搬離長工屋,住進大宅院,與百萬住在一排房子裡,換下了破衣爛衫,穿上了綾羅綢緞。一日三餐與百萬同進,山珍海味,大盤大碗,撐得他拉了很久的肚子,日子過得飛快,由新奇到習慣,亂紛紛,給十千留下一些凌亂印象。據時人的回憶文章講,十千自己否定這段錦衣玉食的生活,認為是一生恥辱。撮其要者記之:
百萬為十千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師,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細長,像木柴棍兒,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縫裡積著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長袍,山羊鬍子,尖下巴,大黃眼珠子。頭頂一盔瓜皮小帽,帽頂簇著一團紅纓。黃牙,滿身菸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一手好字,懸腕,力透紙背,像石匠拤著鏨子。先生吃住在書房。一架木床,黃色花椒眼蚊帳。逢節加菜,一壺黃酒。先生狼吞虎嚥,一副窮吃相。有人時「子曰詩云」,無人時大放響屁。還記得老財主託人去保定府,回來人說她已病死。她應該是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漸漸清楚在家裡的地位,萬貫家產繼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爺。朦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滿面紅光,雙手摩挲著我的雙耳,嘴裡喃喃:大耳兒,大耳兒,長大當皇帝!叫爹真彆扭。老秀才被辭。進入鎮上的新式小學堂。一九二四年秋。
5
王十千由「積善堂」的長工老馮送到學堂門口,巴山鎮英才小學校長王石清出來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陽大學畢業生,老家也是巴山鎮。那時他三十出頭年紀,留著一分為二的大洋頭,頭髮油光光的,純正的黑顏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絲亂毛。紫花布長衫,挽著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腳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紙菸。舉止談吐儒雅風流。他的一切都給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馮對著王石清鞠了一個躬,說:「先生,老東家吩咐我把少東家送來。」
王石清打量著十千,連聲說好。
老馮說:「少東家,我回了,放學時我來接。」
十千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別忘了給我的鳥兒餵水。」
老馮彎了腰,說:「少東家放心。」
王石清問:「你就是王百萬的兒子?」
十千答道:「是。」
又問:「叫什麼?」
「王十千。」
「王十千,你跟我來吧。」
王石清引著王十千,穿過了掛著牌子的學校大門,進了校長室。王石清突然笑起來,十千被他笑得怪緊張,正猜測他笑什麼,聽到石清說:「你長了兩隻好大的耳朵。」十千以為他嘲笑自己,心裡有些惱怒,直著眼瞪他。石清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十千脫口而答:「我長得像劉備劉玄德劉皇叔!」石清道:「誰教你這麼說?」十千道:「俺爹!」石清道:「你爹真是望子成龍喲!」十千道:「我會成龍的。」石清搖搖頭,說:「你像不像劉備劉玄德我不知道,但你像一個人,真是太像了。」十千問:「我像誰?」王石清說:「以後你就知道了。」他領著十千到了隔壁教員辦公室,把十千介紹給教員們。並說:「好好照應,王百萬老先生捐給學校一筆不小的錢呢!」
聽到爹為學校捐了錢,十千感到很得意。
英才小學堂只有四個教員。校長王石清教國文、歷史,陳克正陳先生教算術,陳先生是濰縣人,穿長制服,不抽菸,留寸頭,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谷正言谷先生教地理,谷先生四十多歲,諸城城裡人。還有一位穿黑裙白褂膠鞋姚惠姚小姐姚先生教英文,姚先生圓臉圓下巴,丹鳳眼短頭髮,臉白手也白。二十出頭年紀,青島人。四位教員裡數姚小姐留給十千印象最深。十千被百萬拘在大宅子裡跟那個臭氣熏天的老秀才伴了兩年,乍一出來,見了這些人物,感到新鮮異常,尤其是姚小姐這種裝束打扮的女性,更讓十千眼界大開。他聽到校長稱姚小姐為「蜜絲姚」。
小學堂招了四十八名學生,有富家子弟也有貧家子弟。當天上午即上了一課,上課前校長搖響一個像成人拳頭那麼大的黃銅鈴鐺。鈴聲清脆悅耳。
第一課由校長王石清上。他站在黑板前,先給台下這幫小孩子鞠了一個躬,然後用很好聽的京腔說:「同學們,咱們先認識一下。」然後他在黑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寫得很大,用粉筆寫的。接下來點名。點著誰的名誰站起。李發貴張阿狗等等。點到十千時,他站了起來,孩子們在後邊嗤嗤地笑。他回頭,笑聲更烈。猛然省悟,知道同學們在笑自己的耳朵。他頓時感到不自在起來,左右一顧盼,便看到自己雙耳肥厚的邊緣。他感到雙耳沉重異常,把脖子都壓搐了。他自然想起了父親對這兩隻耳朵的厚愛,想起劉玄德。大聲吼叫:「等我當了皇帝,滅你們的九族!」
「大耳朵!大耳朵!大耳朵!」
「同學們,不要吵鬧!」王石清平息了吵鬧,說,「男子漢不在乎生著什麼相貌,關鍵要看有沒有學問,有沒有本事。王十千同學有兩隻大耳朵,咱們山東省裡,還有一個生著兩隻大耳朵的人。這個人才華出眾,膽識超人,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建人之一,去過俄羅斯,見過大世面,會寫文章會演說,是咱山東的人傑也是咱中華的人傑。如果他來了,同學們會嘲笑他的大耳朵嗎?」
「不會!」
「那麼,希望大家也不要嘲笑王十千。」
「他不是人傑呀!」
「只要努力,他會成為人傑的;只要努力,你們都會成為人傑的。」
球狀閃電
一
天山畜牧機械製造廠——欻拉拉——小康牌飼料粉碎機——欻拉拉——小巧靈便,耗能小效率高適用於小型養殖場本廠地址在——欻拉拉欻拉拉……收音機裡正在播放著的商品信息不斷被雷電干擾打斷。他煩惱地搖搖頭,把袖珍記事簿裝進口袋,關掉瘋狂的收音機,身體調整了一下,更舒適地仰在尼龍布睡椅上。他坐在一所平頂建築寬敞的前廊裡,面前對著深綠色模壓塑料瓦簷下飛瀉而下的雨水。頭頂上的瓦片被急雨抽打得一片歡騰。他的視線從簷水的縫隙裡懶洋洋地射出去。急雨在天地間編織著一張銀灰色的巨網,風吹雨絲,如同網在水上漂。從風雨的網中,滑過來一個似人非人似鳥非鳥的怪物。他抻著褐色的細長脖頸,凸著滾珠般的喉結,一層水珠立在臉上,像凝結了的膠水。他的腳攪著蔥蘢的綠草地,碰落草上的水珠,留下深刻的痕跡。——老東西,你還沒死?他罵了一聲。大雨天你也不安生。告訴你,蛻下你那些亂毛吧,想上天?好好生產多賺錢去坐飛機麼!——他無聊地跟老東西說著話,老東西管自蹣跚著,連眼珠都不傾斜過來。雨變得時疏時密,地上升騰起霧氣,雨絲射進霧幛,便消逝得無影無蹤。老東西一邊走一邊像落湯雞一樣抖摟羽毛,把水珠甩得四處飛逝。正南方不時有血紅色的閃電撕開鉛灰色的雲層,閃電像一棵棵落盡葉子的樹,有時也像吐著信子亂竄的蛇,有時還像一串串珍珠項鍊。閃電過後,他看到老東西走到白楊樹下,索索抖著,仰起臉來往樹冠上望,看樣子似乎要爬樹,雙腿之間,卻嘩嘩地噴出尿來。他厭惡地轉移視線,滿眼裡充斥進顫抖的閃電。閃電距離不等,他傾聽著空氣急劇膨脹的聲音,計算著閃電的遠近,消磨著寂寞的時辰。他的目光一直在瞭望著那條從草甸子裡爬出來的小路。現在小路是褐色的,他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截,路的其他部分隱沒在迷濛的霧氣裡。如果她現在回來,她頭上的火光一定會驅開路上的迷霧,他暗暗地想著她。閃電繼續撕扯著雲片,衝擊著空氣,製造著壯美的景色。遼闊的草甸子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畫,綠色的草皮在閃電下急劇地變幻色調。有時,懸在低空的霧氣被風吹出洞罅,如同嶙峋的怪石。從霧的眼裡,他似乎看到了草甸子中央那片長年積水的窪地,那裡魚蝦繁多,還有螃蟹青蛙癩蛤蟆,蜻蜓幼蟲青草蛇。蘆葦、蒲草從八面八把窪地圍起來。測繪大隊的繪圖員坐在直升飛機上看著這塊窪地,說它像草甸子的一隻眼睛,眼睛周圍生滿了綠色的睫毛。當地人把這塊窪地叫「窪子」。他的爹曾經對他說過:蟈蟈,到窪子裡割蘆葦去吧,賣點錢,你自己手裡也活泛點。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討厭別人稱呼自己的乳名「蟈蟈」,連爹娘也不例外。他也討厭這塊積水的窪地。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跟現在不一樣。他的目光親切地撫摸著忽隱忽現的草地,蘆葦圈成的高牆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窪子裡晶亮的水。她說:這是一個很美的小湖泊,簡直像一個夢!我們就叫它夢湖吧。她說,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儘管他熟知這句名言,但從她嘴裡聽到這句話,還是如聞天籟,如悟禪機,如醍醐灌頂。籠罩草地的霧動盪游移,顏色如同澳大利亞奶牛吃了中國飼料後分泌出的奶水,白中透著淺藍。雜花盛開的草地和亭亭如竹的蘆葦在霧中變幻莫測。很遺憾,看不到夢湖裡的水和水上的白蓮花,他想。但思想是自由的,它生著無法折斷的翅膀。於是他扇動翅膀飛到雨雲中,強有力的空氣渦流上下顛簸著他、冰冷的雨絲和黃豆大小的冰雹抽打著他的翅膀。雨水落在他翠綠色的羽毛上,如同落在濡不溼的荷葉上。他鳥瞰著夢湖,湖上開放著花朵般的白霧。他逐漸降低高度,感到霧氣像水一樣托住了他。他耳邊清晰地傳來雨點敲破湖面的聲音、雨點撩逗蘆葦的聲音和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嗅到了湖水的微腥和植物的清新氣息……
爸爸!一個五歲的女孩手持一支玩具衝鋒槍從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裡跑出來,乳白色的房門在女孩身後自動合起來。在這一瞬間,走廊裡就溢滿了臥房的溫馨氣息。爸爸,女孩把衝鋒槍抵到他的腰間,高聲喊著。他閉著眼睛,鼻子裡發出輕微的鼾聲。蟈蟈!女孩把衝鋒槍移到他的肚子上,用力戳了一下。蟈蟈!爸爸!女孩嘶著嗓子叫。他猛然驚醒,唇邊似乎還留著蘆葦的清香。你這個小蛐蛐!他彎腰把女孩抱起來,女孩騎在他的腿上。搗什麼亂?爸爸好不容易才睡著。你的鐵臂阿童木看完了嗎?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呢?木偶匹諾曹?孫猴子豬八戒?都看完了?那就等著吧,等貓眼阿姨從縣裡回來。她不是說好了要給你買連環畫嗎?別胡攪了,爸爸肚子裡的故事早被你掏光了。爸爸坐在這兒看雨呢。是的是的,她今天一定回來。爸爸比你還著急。對,爸爸下星期去農科院找張爺爺。你跟著貓阿姨去睡。想找你媽媽嗎?好好好,別哭,不去,我們不去……
爸爸,你給我學蟈蟈叫。女孩命令道。那你要先學蛐蛐叫。他討價還價地說。你先叫。你先叫。咱倆一起叫。好,一起叫。他噘起嘴,女孩繃緊唇,走廊裡響起「吱吱吱」「嚁嚁嚁」的響聲。走廊外邊有十幾株茁壯的向日葵,向日葵肥碩的葉子背面,有一隻翠綠的昆蟲,抖動著觸鬚,諦聽著走廊裡的叫聲。廊簷的滴水愈來愈細小,瓦上的雨聲也愈來愈單薄。草甸子裡響起一陣陣青草拔節的聲音。急雨的間隙裡,天色愈加晦暗,灰白色的雲團從南遲緩慢地湧過來,青草尖兒,樹葉片兒,彷彿預感到災難,戰戰慄慄地抖著,也許它們沒有抖,而是人的感覺在抖。「喀喇喇」——忽然在頭頂上亮了灼目的閃電響了短促的雷聲。爸爸!女孩驚叫一聲扎到了他的懷裡。蛐蛐,別怕。快抬起頭來看,看那枝狀閃電。他的話音未落,又一個焦雷炸響了。女孩把腦袋埋在他的胳肢窩裡,不敢抬起來,膽小鬼!你還想當政治家、鐵女人,被小小雷電嚇成這樣。他捏著女孩的鼻子,硬把她的臉轉到外邊,讓她看著一個連一個的閃電。女孩的耳朵裡嗡嗡響,爸爸的話她一句也聽不見。她睜大眼睛,望著廊外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奶奶說過,這棵白楊樹和爸爸同歲,可是它比爸爸高多了。樹上有三個喜鵲窩,喜鵲媽媽在正在餵養小喜鵲。她曾經苦苦哀求爸爸,讓他上樹掏一隻小喜鵲,可爸爸總是不答應。後來,貓眼阿姨給她買了一隻鐵皮花喜鵲,上足了發條能像青蛙一樣亂蹦躂。閃電愈來愈密集。女孩看到眼前火光閃閃,一條條賊亮的火繩子在白楊樹上穿來穿去,喜鵲巢裡著了火,幾隻小喜鵲像落葉一樣飄下來。女孩叫了一聲。火光火繩忽然消逝了。白楊樹枝葉間亂蓬蓬地飛著喜鵲。爸爸!女孩叫。小喜鵲!幾隻小喜鵲在樹下撲愣著,雨水很快就打溼了牠們未扎全的羽毛,牠們全身滾滿了泥巴。女孩使勁掙扎著,想掙脫爸爸的手,但爸爸把她摟得很緊。這時,又一團火光把黑色的白楊樹照亮,油亮的白楊樹葉像楓葉一樣鮮紅。火光陡然拉成一條垂直的金線,從樹梢貼著樹幹一直到地,五個乒乓球大小的黃色火球沿著金線上下飛動,猶如五個互相追逐著的小動物。幾秒鐘後,小火球猛然聚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黃中透著綠的大火球,從樹上滾下來。火球約有兒童足球那麼大,非常輕巧靈活,像實心的又像空心的,一邊滾動,一邊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他聽到身後牛棚裡的奶牛沉悶地叫了一聲,驀然一驚,脫口喊出:球狀閃電!他的雙手下意識地鬆開了,女孩一下滾地,爬起來追趕那個在走廊前滾來滾去的火球。火球做著複雜的運動,逗得女孩也做出各種複雜的動作。他雙眼直直地看著火球和女兒,像看著兩個小精靈在跳舞。就這樣持續了大約有二十秒鐘,火球穩穩地落在地上。女孩跑上去,飛踢一腳。射門!她喊。火球應聲而起,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去,穿過牆壁進入牛棚。沒等他站起來,就聽到腦後一聲巨響。他似乎聽到了奶牛們像牆壁一樣倒下去,鼻子裡嗅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地面……
二
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樣飄起來,四肢撥弄空氣,好似在湖水中仰泳。周身血脈舒暢,心臟平穩跳動,思緒如夢非夢。他面朝著天,頭頂上的頭髮像馬鬃一樣低垂下去,明淨平滑的額頭上落上不少雨珠,又順著兩側太陽穴嘟嚕嚕地滾下去。頭髮上油光閃閃,同樣沾不住水球。含水很多的灰雨雲從他的面孔上飛快地向北運動著,雨水把雲墜得像只「囊裡浪當」的大口袋,憋不住的水流淅淅瀝瀝地流下來。他恍然想出了一個妥貼的比喻來形容這雨雲;它就像一個憋了一膀胱尿的男孩子,在匆匆忙忙地向廁所跑,那種沉重感,那種慌亂感,都是絕對地準確和相似。我可是知道這種滋味的難熬。腦子裡負責言語的樞紐指令發聲器官喊話,發聲器官不聽指揮,這個信號只好無可奈何地反饋回去,像一股逆流沖擊著平靜的溪水,於是,逝去的往事一一在腦海裡閃現出來……
蟈蟈,蟈蟈!他聽到娘在叫著自己,猛然驚醒,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娘在昏黃的油燈下給他縫棉襖,爹坐在條凳上扒麻,針線穿過棉布的嗤嗤聲,折斷麻稈的劈啪聲,細微而清晰。蟈蟈,起來尿尿。娘說。可是,他已經把尿全尿在白天剛曬乾的褥子上了。
白天,娘把褥子搭在土牆上晾曬,村裡一個年輕媳婦從這兒路過,捂著嘴笑個不停。蟈蟈,畫得一手好地圖。那個媳婦是初中生,一口牙齒用毛刷子刷得雪白,頭髮上別著一個蝴蝶形的塑料髮卡。他的臉臊得通紅。娘卻追著那年輕媳婦問:寶河屋裡的,你識文解字,有沒有什麼偏方,幫俺蟈蟈治治尿炕的毛病。那個媳婦咬著嘴唇,狡黠地笑著。有啊,她說,大嬸子,您老晚上睡覺前,找根麻繩把他的雞頭紮起來。那可不行,娘說,紮壞了怎麼辦?那媳婦大笑著跑了。他看了一下土牆上的褥子,果然是大圈套著小圈,像地理圖也像雲朵。
他躺在被窩子裡抽抽搭搭哭起來。又尿下啦?娘說,他爹,得想個法子給他治治,他十四歲了,轉眼就該娶媳婦啦,娶了媳婦還尿炕,讓人家瞧不起。爹說:等到逢集日,我帶他去找找關先生,讓他給抓兩帖中藥吃。十個男孩有八個尿炕,不是什麼大毛病。
他沒有想什麼娶媳婦不娶媳婦的事。他想:明年就該上中學了,學校離家二十里,要住校,尿了床可就丟死人啦。他爬起來,大聲說:爹,娘,快給我把病治好吧,我長大了一定孝順你們。娘讓他站到枕邊上,把褥子調了一個頭,讓他在乾褥子上重新睡下。娘給他掖好被子,安慰他說:蟈蟈,睡吧。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知道,自己尿溼的那塊褥子要靠爹和娘的體溫來烘乾了。這一夜,他很長時間沒有睡著,腦子裡想像著長大後孝順爹娘的情景。他聽到爹和娘在說著閒話。娘說:蟈蟈會是個孝順孩子的。爹說:咱就這麼一個獨根子,他要不孝順,咱還指靠誰?
……他朦朦朧朧地回憶著淒苦的少年時代,身體緩緩墜落在牛棚前的草地上,腦後的青草向四下裡分開,青草莖葉上的銀色的水珠兒紛紛落地。草地鬆軟潮溼,散發著酢漿草的氣息。他除了感到腦袋有點發暈,眼睛有點發花,別的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他想爬起來,草地吸住他不鬆開,他只好躺著,一閉眼,竟看到無數道金色的光線籠罩全身……
他已經躺在秋天的蘆葦蕩裡了。正午的太陽穿過蒼黃的蘆葦,把一道道柔和的光線射到他的臉上、身上。空氣彷彿凝固了,葦田裡毳毛不動,安靜猶如月球。一簇簇枯黃中透出淒慘的嫩綠的葦葉遮住部分陽光,使他能夠睜大眼睛往上望。葦葉像槍刀劍戟般交叉在一起。寶藍色的天空被它們分割成碎片。已經連續幾個月不下雨,葦田裡很乾燥。他的身下是裂開縫隙的黑色泥土,還有半乾的野草,去年的葦茬子爛成的碎片,柔軟的蘆花。他頭枕著十指交叉的雙手,眼睛裡流出兩滴透明的淚珠。現在,地球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這片密匝匝的成熟的蘆葦裡,躺著一個不走運的失敗者。他想,完了,考不進大學,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父親帶著我去找關先生看病。關先生家三間茅屋,幾架籬笆,彷彿世外桃源。我扯著父親的衣角,惶恐。關先生是個略微有點佝僂的老頭子,腦袋亮堂堂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腮上還有一個槍疤,下巴上是一副神仙一樣的白鬍子。他慢條斯理地為我診脈,說病,處方。他握著一桿很大的毛筆,用著一個很大的銅墨盒,他蘸一下墨,看我一眼,寫幾個字。又蘸一下墨,又看我一眼,又寫幾個字。從他眼裡射出來的光如同X光一樣透徹,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被老人看透了。我肚臍眼下有塊痣。我說。老人笑了笑,說:到院裡籬笆上摘根扁豆給我餵餵蟈蟈。老人的頭上方掛著一個用葦眉子精心編織成的金黃色的蟈蟈籠子,裡邊養著一隻翠綠色的蟈蟈。我如獲特赦般地逃出了先生的「X光機」。院子裡有一棵枝葉婆娑的老梧桐樹,樹下坐著一個銀髮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放著一個藥碾子,藥碾子像一艘鐵殼船,船艙裡是一堆黑色的糊狀物。老太太用枯枝般的手把那些糊狀物搓成一個個梧桐子大的丸子,均勻地擺在一塊光滑的木板上。我感到渾身沾染了仙氣,一股溫熱的氣體從肚臍下一直上升到雙肩,又沿著雙肩散射到十指。老太太像架機器人一樣工作著,我站在她面前足有十分鐘,她的眼珠連瞥我一下都沒有。我半蹲下身,說:老奶奶,扁豆。她把頭慢慢地抬起來,臉上浮起一個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熱熨斗一樣把我心裡的皺紋全熨平了。扁豆。餵蟈蟈。我又說。她舉起那隻沾滿了藥泥的手,指了指西籬下。我立即奔了過去,站在一架扁豆前,鼻子裡嗅著淡淡的花香,眼睛看著一穗穗紫色白色藍色的扁豆花。翻開葉子,我摘了一根遍是茸毛的嫩扁豆。坐在蒲團上的老太太又對著我慈祥極了地笑。
蟈蟈籠子已經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透過籠子的洞眼,我看到了這個和我同名的小昆蟲。牠像一塊綠玉,兩隻咖啡色的複眼如同女人的奶頭,兩層翅膀,外邊一層是墨綠色,裡邊一層是淡黃色。牠還拖著一個沉重的大肚子。這是一隻草蟈蟈。這種蟈蟈叫起來沒有節奏,吱吱吱一聲到底,好像一隻知了。我認識三種蟈蟈:草蟈蟈、玉蟈蟈(身體小巧玲瓏,叫聲高低起伏,觸鬚細長)、「刮頭篦子」(身體比草蟈蟈小比玉蟈蟈大,淺綠色,叫聲如同用指甲刮篦子)。我算得上蟈蟈專家。老先生竟然養了這樣一隻蠢笨傢伙。我鄙夷地盯著牠,牠也用那兩隻女人奶頭一樣的複眼木然地盯著我。牠用兩瓣黑色的大牙啃著堅硬的葦眉子,嘴裡吐著綠色的唾液。我用扁豆戳著牠方方正正的頭。關先生用粗大的毛筆桿子敲著我圓圓的腦殼,說:崽子,把牠提走吧。這幾天牠沒命地叫,把我的耳朵都吵聾啦。我心裡想,這樣的破東西送給我,我一出門就撕掉牠的腿。
我吃了關先生三帖藥,藥汁黑得像墨水,味道又甜又澀。每天晚上入睡前,我就想起先生腮上那個槍疤,想起銀髮老太太臉上那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熨斗一樣把我心裡的皺紋熨得平平整整。同時我的耳朵裡還響著那隻草蟈蟈的叫聲——本來我是想把蟈蟈撕碎的,爹不讓,爹要我愛惜生靈積陰功。我把那隻蟈蟈提到草甸子裡放了。就是這樣,我的下水道上好像裝上了閥門,每天夜裡都擰得緊緊的,滴水也不漏。我心裡坦然毫不自卑地進了中學。在中學裡鬼混到七七年,突然發生了變化,不論是官宦子弟還是平民子孫只要考得高分一律可以上大學。於是,同學們和老師們一起發了瘋。爹和娘也知道了這變化,天天給我燒香祝禱。娘養了十幾隻母雞,母雞拚命下蛋,我拚命吃蛋黃,因為報紙上說蛋黃裡含有補腦物質,吃得越多越聰明。我的腦袋又大又圓,再加上吃了大量的蛋黃,很快就把荒廢掉的學業補上了。進入應屆畢業班時,我已經成了尖子中的尖子。我們的毛校長經常用岳父般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的女兒毛豔跟我是一個班級。毛豔長得結實極了。夏天她總是穿著一條男式短褲頭,剃一個短短的小分頭,胳膊和腿像窪子裡的烏魚一樣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像兩個五分硬幣,同樣大同樣圓,眼睛周圍是一圈尖兒往外翻的睫毛。
毛豔想考體育學院,毛校長堅決不同意。她找到我,叫著我的乳名:蟈蟈,爸爸不同意我報考體育學院,你說怎麼辦?我說:運動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一過三十歲就完蛋。她說:你說的跟我爸爸說的一樣。那我考什麼呢?我說:你報考省農學院,他們年年招不足生。她說:學農要下地。我說:農科院的研究員下地嗎?農學院的教授下地嗎?中國農業落後,農業科學空白很多。楊錫三老師說,一門科學越是處於草創時期,越容易出成果。你現在去研究高能物理吧,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沒有大天才是不行的。(你這樣的也只配進農學院,最好讓你進畜牧系,畢業後把你分配到良種站給馬配種。)你準備報考什麼學校?她問我。我說:再說吧!(本人是要進北大中文系的,哲學系也可以,雖然我對物理感興趣,但我覺得學文會更有出息。)我抱著膀子離開了她。她在我後邊說:蟈蟈,幫我複習複習數學吧!她跑到我面前,伸展開黑又亮的四肢,攔住我的去路。對不起,我要去釣魚。我說。蟈蟈,你別燒包!今年出的全是偏題怪題,是美國宇航員從太空人那兒弄來的考題。她恨恨地說。太空人什麼樣?見過嗎?我傲慢地嘲弄她。她愣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當然見過!太空人頭上插著無線電,懷裡搋著方便麵。得了吧,我說,你別給我瞎扯了。蟈蟈,幫我複習複習嗎?她把腰擰得彎彎曲曲地對我說。對不起,沒空。我學著蟈蟈叫,跑到廁所旁邊的葵花地裡去撒尿。一個大土坷垃打在我的脖子上,碎土落了我一褲襠。我聽到毛豔在遠處格格地笑,笑了幾聲,又嗚嗚地哭起來。
可能是被毛豔這一坷垃把我體內的調節開關給震壞了。高考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一進入考場,我就感到小腹下墜、尿泡裡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滲,我感到馬上就要尿到褲子裡了,不得不舉起了一隻顫抖的手。監場老師懷疑地打量著我,走過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要小便。老師說剛進場就小便不行。我說馬上就要尿到褲子裡啦,我臉上布滿汗珠,話音裡帶著哭腔。老師像押解犯人一樣把我押解到廁所裡,雙眼死死盯著我,生怕我掏出什麼紙條啦,書本啦。我轉過身使勁撒尿。蟈蟈,你一滴尿也撒不出來,儘管你的膀胱脹得發痛。監場老師在我頸上砍了一掌,說:走吧,未來的大學生!別裝神弄鬼啦。你要是再敢搗亂,我就把你叉出考場。
我有口難辯,有苦難言。挪回到座位上,忍著強烈的尿迫感答卷。卷面上的黑字像一隊隊螞蟻在爬動。我用眼睛捕捉著牠們,可牠們爬得飛快,而且亂爬一氣。完了。我一隻手攥著一支鋼筆,兩支鋼筆裡都灌滿了天鵝牌高級藍墨水。一直到終場鈴響,我也沒在卷面上寫下一個字。監場老師把我的卷子欻地搶走了。我聽到他說:又是一個白卷先生!
下午數學,第二天語文、史地,我幾乎是在重複這一套把戲——稍微好一點,我總算在試卷上胡亂寫上了一點東西。
我是哭著離開學校的。我感到非常冤枉。老師和同學都為我惋惜。後來,我聽說發榜了。我總共考了五十九分。的確是奇恥大辱。毛豔以總分二百八十六的成績被省農學院錄取了。她臨走前,騎著自行車竄到我家對我說:爸爸讓你回校去「回爐」。其實,只要你克服了心理障礙,全國的大學你可以挑揀著上。我說:是的,這些我知道。沒法子,這是命。她說:狗屁命。爸爸前些天給舅舅寫過一封信,介紹了你的情況——舅舅是精神病醫院的高級大夫,他來信說,你可能患了高考綜合症。治療方法是每天慢跑三公里,深呼吸二百次,俯臥撐三百個,進考場前喝一大碗涼水。我說:好吧,我試試看。
毛豔果真進了畜牧系,學了一肚子馬牛羊,青草鹹草酥油草。我回了一年爐,難題解了上千道,腳底磨出老繭子,可是一進考場,我的感覺跟去年一樣,強烈的尿迫感伴隨著我考試。我又一次名落孫山。毛校長恨不得揍我。我說:校長,這能怨我嗎?我難道不願意考進名牌大學為您爭光為學校爭光也為我爹娘和我自己爭光嗎?校長說:事不過三,你再回一年爐吧,行就行,不行只好拉倒了。我說:校長,明年我一定好好考。電燈泡搗蒜,孬好是一錘子買賣啦。
我又回了一年爐。考試前夕,校長讓我回家看看綠色的草甸子,呼吸點新鮮空氣,聆聽一下鳥兒的歌唱,鬆弛一下神經,準備戰鬥。我回了家,爹娘又高興又驚慌。娘把積攢下的雞蛋成堆煮給我吃,一直吃得我滿嘴雞屎味。爹神祕地對我說:蟈蟈,你今年保險能考中。你還記得前幾年我領你去關先生家看病不?你到院子裡去摘扁豆時,關先生對我說,天地間萬物都是有靈氣的。他說,清朝有個舉人進京會試,過河時見到水上漂著一個螞蟻,舉人順手把螞蟻撈起來。後來,主考官判卷時,發現他的卷上伏著一隻螞蟻。舉人把一個字寫少了一個點,螞蟻伏在那兒充那個點哩!主考官用筆桿把螞蟻撥拉掉,螞蟻又爬回去。又撥拉掉,又爬回去。主考官感嘆一聲:這個舉子有善功!取了吧。朱筆一揮,舉人高中了進士。我說: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有關係的,蟈蟈。爹鄭重地說,當時先生送你一隻蟈蟈,你不是把牠放生了嗎?這就是善功呀,孩子。這幾年我總是聽到一隻蟈蟈在耳朵裡叫,孩子,放心考去吧。
我被爹說得見神見鬼。進了考場後,尿迫感果然消失了,但眼前卻出現了那隻蟈蟈,牠用那兩隻女人奶頭一樣的複眼仇視地盯著我,兩隻黑色的大牙咯咯吱吱地啃著嫩扁豆,牙縫裡分泌出綠色的唾液。蟈蟈在考卷上爬來爬去,翅膀剪動著,發出知了一樣的叫聲。
我又一次敗下陣來。事不過三,校長早說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這兩個月我像丟了魂,我心存僥倖地希望那個蟈蟈施展神通,我不是看到滿紙蟈蟈爬動嗎?也許,蟈蟈的綠色唾液會在考卷上留下痕跡,而這些痕跡,恰好就是標準答案……
我只好安分守己地當一個農民了。爹和娘反覆勸導我:人生天地間,莊農最為先。千買賣,萬買賣,不如在家務土塊。有活幹,有飯吃,不生病,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不比國家主席差呢。我躺了幾十天後,終於爬了起來。換下學生裝,穿上破衣衫,腰捆麻繩,手捉鐮刀,衝進了這金色的蘆葦叢……
他躺著,全身的骨架子彷彿散了。手心裡被鐮柄擰出了一個葡萄大的水泡,在腦勺下一跳一跳地痛。其實他一上午沒幹出多少活,割下的蘆葦還不夠一個人扛的。早晨臨行時,為了表示死心塌地幹農活的決心,他讓娘給包了兩個大餅子一塊鹹蘿蔔。娘說:幾里路遠,來家吃熱湯熱飯的多好。他惱怒地說:我懶得跑路。爹對娘說:你就隨他的意吧。娘又往包袱裡塞了兩個鹹雞蛋,反覆叮嚀他悠著勁幹。他不耐煩地點著頭,跺著腳,用鐮柄挑著乾糧包袱,搖搖晃晃出了家門。村裡把葦田分到了戶,每口人一畝,他家分到三畝葦。一上午他只割了兩個碾盤那麼大的地方,七、八捆蘆葦像他一樣躺在地上。
帶來的乾糧就在蘆葦捆那兒放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但他懶得起來吃飯。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太陽像馬一樣嘶叫著往西跑,連成片的葦纓子被陽光照得斑斑點點。起了一陣小風,參差錯落的葦葉子嘁嘁喳喳地低語著,灰鼠色的葦纓子頻頻地點著頭。野鴨子在葦田深處呷呷地叫著。蘆葦茂密如森林,三畝啊,天。
他忽然想起毛豔。生著兩隻貓眼的她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而我卻躺在這荒莽的葦塘裡,如同一條僵蠶,如同一節朽木。都是那個該死的蟈蟈!他雜亂無章地想著。臉上忽然癢起來,好似一條光滑冰涼的尾巴在五官的間隙裡滑過去。他慵懶地睜開眼,看到一條蒼黃的尾巴在抖動,他吃了一驚,定睛看去,方知眼上的尾巴是一個葦纓子。葦纓子連著撕光了葉片的葦稈,葦稈握在一隻胖胖的手裡。他微微一怔,看到了肥大的水紅袖管裡一根渾圓的胳膊。目光又一動,才看全了那人的上身,她胸脯結實豐碩,腰背很厚,有一張葵花盤子一樣的圓臉。你幹什麼呀。他嘟囔了一句,扭動了幾下身體,緊緊地閉住眼睛。閉著眼睛依然看到葦葉葦稈間飛舞著的金蝴蝶一樣的光斑。繭兒,她來幹什麼?他想,我好像把她給忘了,我和她同村居住,只隔著一條胡同。她爹是個老木匠,會打箱打櫃打門窗。前年有一天,我挑著一擔水往家走,榆木扁擔壓得我齜牙咧嘴。她捂著嘴笑我。我放下水桶,憤怒地問:笑什麼?她窘得滿臉通紅,轉身走了。我和她大概就說過這一次話,況且像凶神惡煞。
那條尾巴又開始在臉上拂動著,但卻不是適才冰涼光滑的感覺,它變得毛茸茸的,又刺癢又灼熱。他想:這個繭兒,是犯了什麼病啦?於是睜開眼,大吼一聲:你閒得爪子癢癢嗎?癢癢找塊爐渣擦擦去!一聲吼叫嚇壞了她,蘆葦纓子掉在他的胸脯上。她的臉紅成雞冠子,手足無措地站著。他折身坐起來,目光溜溜地被她吸過去。她穿著件水紅色偏襟衫兒,圓臉盤上有兩隻距離不近的眼睛,鼻子有點扁平,上嘴唇稍微有點撅,額頭上披散著孩童般的額髮。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偷偷地看他。不知為什麼,她那件水紅色偏襟衫兒使他的心一陣陣發冷發抖,冷過抖過,又開始發熱發顫:他又興奮又感動,從心靈深處蕩漾起一陣田園牧歌的旋律。她手扶幾棵蘆葦垂著頭,葦稈兒顫動葦葉兒窸窣,葦纓兒搖晃,破碎的陽光似金粉般飛揚著,灑遍了她的水紅褂子和她的臉。他的眼裡,流露出憂悒的溫柔和甜蜜的憂愁。這件水紅色偏襟衫子,金色蘆葦中的水紅衫子,把他一下子推出去很遠,空氣裡充滿了山林野獸的生氣蓬勃的味道。
繭兒,你的學名叫什麼?沒上過學也應該有個學名呀。叫你的乳名繭兒你不生氣吧?剛才把你嚇壞了吧?我心裡不好受,看什麼都不順眼。你也是來割葦的?你家分了幾畝?割完了嗎?唔,我這三畝葦,怕要割到大年三十啦。不用,我自己慢慢割,惱起來我放一把野火燒了它。不用,說不用就不用。
她捂著臉哭起來,從指縫裡流出抽動鼻子的聲音和大顆粒的淚珠。淚珠滴到水紅衫子上。太陽像頭老牛一樣蹣跚著,陽光中銀白的光線正在減少,紫光紅光逐漸增強,蘆葦的色調愈加溫暖。水紅衫子!你愈來愈醒目,愈來愈美麗,你使我又興奮又煩惱,我不知是愛你還是恨你。你像一團燃燒的火,你周圍的蘆葦轉瞬間就由金黃變成了橘紅。水紅衫子!你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站起來。你不要後退呀!你後退我前進。水紅衫子,你幹麼畏畏縮縮,身後欻欻拉拉響著蘆葦。水紅衫子,你使我變成了一隻緊張的飛蛾……
他的腳踩在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上。葦叢中一聲怪叫,像嬰兒的哭聲又像老頭的咳嗽。他汗腺猛然張開,出了一身冷汗。低頭看時,見到一隻排球大小的刺蝟。蟈蟈,怎麼啦?她驚聲問道。嚇死我啦,一隻大刺蝟,一隻刺蝟精。我用鐮刀劈了牠。他恨恨地說。你別傷害牠,蟈蟈。刺蝟是傷害不得的。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牠。他用三個指頭捏起刺蝟堅硬的背毛,提拎起來,前後悠著,增加了慣性,然後一鬆手,喊道:滾你個刺兒球!只聽得葦棵子稀里嘩啦一陣響,大刺蝟就消失在一片輝煌的顏色裡去了。牠的刺毛跟蘆葦葉子一個顏色,難怪他踩到牠身上。
水紅衫子,你把我的眼睛晃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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