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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一位人類學者的成長紀實(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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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一位人類學者的成長紀實(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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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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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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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從甘南到福建,從大涼山到黑龍江,從極北漠河到南太平洋島嶼,從“魔都”上海到雪域高原,作者曾與赫哲族大爺一起冰上垂釣、買魚皮衣,在瑤族村寨遇到神秘的師公,在大涼山西蘇角河與死神擦肩而過,在新西蘭遇到人毛利人贈他美玉本書是青年人類學者張經緯的田野隨筆的集合。作者在一次次的遠行中發現,一個地道的上海人和福建閩東山區的居民並無多大差別,與東北製作魚皮衣的大爺之間也沒有本質上的文化差異,甚至和跨越整個太平洋的新西蘭島民之間也不存在天然的文化鴻溝。那些表面上的文化差異,其實只是不同地方的人們應對生活的方式——當生活給人以嚴酷,人們共同的選擇是披甲上陣;當世界給予美好,我們一起享受夢想的美好——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永恒聯結,是不同文化之間“通約”的法則,是每一個平凡人的選擇。

作者的“人類學家成長”過程,其實也是每個人的自我成長之路——面對他人與外部環境時,從充滿隔閡、碰壁,到主動理解,獲得同理心,並在每一次不盡如人意的“田野”中學會堅強與自立,找到與自己、世界和解的方式。

作者簡介

張經緯

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人類學家、作家。長期從事人類學、民族史、藝術史等方面的研究,力圖向公眾傳播學術新知。著有《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的人類簡史》《博物館中的極簡中國史》《與人類學家同行》《從考古發現中國》等多部作品;譯有《石器時代經濟學》《伊隆戈人的獵頭》《二十世紀神話學的四種理論》《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等。

名人/編輯推薦

這是青年人類學者張經緯的田野成長紀實。

 

問題一·為什麼是張經緯?

——張經緯是目前新興的青年人類學者。他畢業於廈門大學人類學系,主要研究人類學、民族史、藝術史,關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社會轉型期出現的各種新趨勢。已經出版有《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的人類簡史》《與人類學家同行》《從考古發現中國》等多部作品;譯有《石器時代經濟學》《伊隆戈人的獵頭》《二十世紀神話學的四種理論》《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等。他的作品為他獲得諸多肯定,2015年,他獲得中國圖書館學會閱讀推廣委員會、《南方都市報》頒發的首屆“華文領讀者”書評人獎;2017年,獲得中國東南亞研究會“海外東南亞研究譯叢”編委會頒發的姚楠翻譯獎;2019年,獲得中國出版社集團、《經濟觀察報》頒發“年度好書”獎。

——張經緯的主要工作是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他活躍於各大媒體平臺,《南方都市報》《南都周刊》《東方早報》《澎湃新聞》平面媒體有他的文章,得到APP、喜馬拉雅、知乎專欄也邀請他開專欄。《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報導稱他為“博物館裡的人類學家網紅”:兩年前,這位就職於博物館的青年人類學者、活躍於各大媒體的“紅人”,借著國家的文化戰略和《國家寶藏》等節目的熱播推出《博物館裡的極簡中國史》。該書得到知識領域的“超級網紅”羅振宇連續三期的推薦。近,澎湃新聞攜手上海博物館,拍攝五集系列紀錄片《魔都與新城》,探尋上海的文化之根與文明之源,張經緯受邀成為節目的學術主持人。

 

問題二·人類學家的田野成長筆記,枯燥嗎?

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徐堅這樣評價張經緯:年輕一代學者中,有表達才華的新秀之一。

這是我們幸運。張經緯是一個很好的聊天物件,也是一個很好的書定者。他慣用的手法是摘掉人類學泛濫成災的各類術語,回歸白描。“直敘”卻不是“平鋪”,總有幽默且有點無厘頭式的點評出沒於字裡行間。所以,這不是一部“研究梳理”或“學術成長史”,而是一部“隨筆”,講述的是人類學家在田野裡的故事。

 

問題三·展示人類學成長紀實有什麼意義?

其實現在市面上已經有不少紀實類文學、源於人類學田野調的書籍、帶有人類學視角的研究作品為我們記錄(展示)了某種社會現實、文化現象,這樣的社會學或人類學者分析,提供了優秀的分析結果,其中優秀者多,更有不少受讀者歡迎。人類學的思維方式也慢慢走進大眾家、視野,得到更多人的關注。那麼,這些優秀分析的結果背後是怎樣的思維成長過程?我們要怎樣“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人類學家是如何成長的?

這是本書關注的點。

 

對於以人類學為業的讀者來說,初入田野調查門檻(除非是天才,要不幾乎是肯定)會遇到和作者張經緯一樣的困惑,或者說困難。例如他在《那個打敗我的濱海漁村》裡寫到的,去福建某“歷史文化名村”收集文獻資料,卻還不如“一名普通遊客”的收獲多:

 

這些資料收集工作沒有給我更多的喜悅感。我每次想趁著拍攝的功夫看看自己到底拍了點啥,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古代村民和族譜上看一眼就心煩的事跡,馬上就讓我打消了念頭。橋頭、路邊的碑刻又永遠都像無限循環小數那麼令人無解。走在村裡的水泥路上,看著一幢幢西式風格的新修小樓和門可羅雀的中式祠堂,我覺得普通遊客都比我收獲更多……一件災難般的任務。費時費力,而且特別消耗耐心。每天都是一樣的流程,早上吃了早飯,就出門尋碑,或者入戶拍族譜,拍攝的時候,基本就是半天。中午午休後,下午繼續上午的工作。偶爾和村裡人用普通話聊上幾句。……晚間乘涼時,老年村民侃侃而談、讓我不知所云的閩東方言更加令人沮喪。只覺得自己是這個村裡無關緊要的人,我非但沒有為自己領悟到一項文化法則而欣喜,至少當時沒有,反令我愈發沮喪:我竟是這個村裡後知後覺、外行的人,卻要代表這個村子所有的明白人,做他們的發言人,裝作了解他們的專家,解讀他們的族譜、碑刻,一本正經地向外面介紹村裡的一二三四,說得比村裡人都還要自信百倍。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其他故事。本書裡記錄的田野過程幾乎沒有“一帆風順”的,反而是一次次的的失望、挫折與失敗。讀者便這樣跟隨著作者的腳步,看他一次次失敗,然後從上一次失敗中成長,後變得從容與自信。所以,本書要告訴人類學初學者,如何在做田野時做到心“沉”則靈。

這也引出了:問題四·人類學專業之外的讀者能從一個人類學者的成長紀實中獲得什麼?

其實,每一個合格的人類學者的田野成長過程,不只是人類學田野調查技能成長的過程,更多的是對世界、自我、他人認識的成熟過程。這是本書所要傳達的更重要的價值:

 

  • 思考每個成長中的自我

作者的“田野成長”過程,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內心的成熟——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與形形色色的人相處,開始總是更多地關注自己的需求,在溝通中總會碰壁,總會遇到“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慢慢地,作者在一次一次田野認識到自己的需求同外在環境的關係,進而學會如何理解這個世界,與他人共情。這一切都是在與真實生活的交鋒中學會的,是成長的過程。

 

  • 思考每個人與自己所處的環境的關係

作者在記錄自己的成長之旅,同時記錄的是一次次“行走”中的真實的生活與日常。他帶著人類學的思考記錄現實中的普通人(摘掉“遊記”中濾鏡的普通人)的生活。所以,這不是營銷號和網紅為我們展示的世界,這是一個真實的人看到的真實的世界:有“冒險”但不“獵奇”。所以,作者所到之處能看到很多“不同”的事,甚至很多“奇怪”的事,會引發很多“思考”。他發現:不同的文化之間總有共通的法則:

我(上海人)和福建閩東山區的居民並無不同,我與東北製作魚皮衣的大爺之間沒有本質上的文化差異,甚至和跨越整個太平洋的新西蘭島民之間也不存在天然的鴻溝。那些傳統人類學研究的表面上的文化差異,其實只是人們對當地不同自然環境所形成的應對方式。而我,注定要找到文化之間可以“通約”的法則。

終我們發現,那些表面上的文化差異,其實只是不同地方的人們應對生活的方法——當生活給人以嚴酷,人們共同的選擇是披甲上陣;當世界給予美好,我們一起享受美好,這是不同文化之間“通約”的法則,是每一個平凡人的選擇。是人與人之間的永恒聯結。

目次

甘南尋碑記

回到未來

一個不靠譜的想法

我要去甘南

甘南的雪

我扯了一個謊

“碑”就在腳下

我在村邊拓碑

大爺開會

需要兩遍,才能發現

拉薩蜻蜓點水錄

大哥邀我去

我要去格爾木坐大巴

你們搞人類學的,就這麼沒計劃?

再見吧,姑娘

布達拉宮,我沒看明白

我被打敗了

陳大哥的故事

山南之行拯救了我

拉薩蜻蜓點水錄

那個打敗我的濱海漁村

接受招募前往海濱

老師走了,任務留下了

拍拍拍,拍族譜

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失去的人類學之眼

問號三連: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幹什麼?

倉皇出逃

尾聲:長生之法

瑤山訪女人類學家記

從桂林去恭城

拜見人類學女博士

蟑螂藥與云腿月餅

小雞之死

瑤山深處打火鍋

散播偽人類學知識

告別瑤山

Google旅行者的紹興—江山斷裂帶之旅

走在浙贛之間

Google旅行者的誕生

峰回路轉

穿越時空的漫遊

龍虎山上張天師

後記:另一種旅行者

西蘇角河驚魂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彝語相聲和脖子

司機,請不要辜負我

把車子挖出來?

把車子挖出來!

你們都滿意了吧

為什麼我還要做人類學家呢?!

還好,掉到河裡的只有一雙鞋子

歷經磨難,不失赤子之心

一場婚禮和一次回眸

從日喀則到永泰

只緣身在此山中

亂入的松贊幹布

我能看懂村落了?

三個計劃和李幹

終於等到了喜宴

這就是生活

我在松花江下遊買魚皮衣

我要去北方

我,和魚皮衣製作者在一起

我和我的魚皮衣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我遇到一個赫哲族的本山大叔

我的夢想還在繼續

明先生的晚餐

初見明先生

我怎麼去了丁鎮

皇后鎮上有箭村

見到了新館長伊恩

在馬孔家中遇到新客惠小姐

如果讓我選擇一個做“海外民族志”的地點

明先生的解釋

明先生的晚餐

千萬不要招一個像我一樣的學生

神靈庇佑

大裡的學生

 

 

書摘/試閱

前 言

 

人類學是什麼?在BBS鼎盛的年代,許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因為我一度擔任過國內幾乎所有人類學論壇的超級版主。時至今日,我仍舊時不時需要,為同學們解答這個問題。

其實,和這個問題相伴的,還有另一個問題:人類學有什麼用。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靠著打馬虎眼,應付著同學們對第二個問題的疑問。除了冠冕堂皇的答案,“這是一門貴族學科,這是讓你更好認識人類自身的學科……”我也沒有更好的解答。另一個原因,或許是我自己也在尋找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關於“是否攻讀、鉆研人類學”的帖子,內容無非是人類學“投入太大,產出太小”,缺乏社會貢獻這樣的老生常談。就像任何一個熱愛母校的學生一樣,我們可以容許自己吐槽自己的母校,卻容不得他人“非議”母校的種種。

於是,我便半開玩笑地回復道,“人類學其實是一項被動技能,能讓你所有普通攻擊翻十倍暴擊傷害;然而,要打出高傷,前提是你的普攻得高,或者你得有普攻啊。”

騙了幾十個轉發和點讚之後,我開始反思自己說的這句調侃。歲月如梭,我自己又未嘗不是在這條提升“普攻”的道路上苦苦磨礪。我在中學時代早接觸的是社會學,後來是心理學和考古學,當我把所有這些曾經的愛好揉在了一起,就成了我從大一下學期至今不曾舍棄的人類學。

然而,我在這條道路上同樣走了一條曲折的道路。像所有的初學者一樣,我在一開始,也渴望田野調查,渴望走出去,看一看“異文化”中生活的模樣。大學時代,作為一個東部沿海居民,我對西北民族同胞的生活充滿好奇。在我早期的調查實踐中,我充滿熱情地跟隨老師們進行民族文化的調查——前往了保安、東鄉、裕固族自治地區。並盡可能將與我自身經驗有所差別的所見所知記錄下來,以為這就是人類學對文化的記錄。

這樣的嘗試在我打算獨立走上田野考察道路時,就碰到了巨大的障壁,一種無形的阻力把我擋在文化之外。我在藏區、福建閩東屢次碰壁,讓我幾乎放棄了浸入式的田野體驗。讓我開始反思自己究竟是遇到了什麼困惑。

從初在廣西瑤山的誤打誤撞,到後來毅然決然放棄學院式的人類學訓練,“任性”地按照自己設想的路線考察試探前進,我漸漸發現了那條等待我的終極之路。

其實,我發現,自己和傳統人類學的差異,出現在對待“異文化”的基本看法上。傳統人類學更願意強調文化之間“異”的一面(我想這大概源自人類學誕生之際,人類族群尚且天各一方的生存狀態)。相比之下,我更願意看到文化之間“同”的一面。在我頭腦中,仿佛有一臺天然的文化翻譯機,把彝族的語言藝術、赫哲族的生計之道,甚至後藏的繪畫傳統,翻譯成與我自己生活經驗中的對應項。

我想看到文化之間的相似聯繫:我和福建閩東山區的居民並無不同,我與東北製作魚皮衣的大爺之間沒有本質上的文化差異,甚至和跨越整個太平洋的新西蘭島民之間也不存在天然的鴻溝。那些傳統人類學研究的表面上的文化差異,其實只是人們對當地不同自然環境所形成的應對方式。而我,注定要找到文化之間可以“通約”的法則。

回眸過去,那些一度被我視為畏途或者歧路的修煉,竟在冥冥之中提升著我“技能點”。我曾在田頭祠堂拍攝過族譜,在宿舍對著屏幕一字一字精讀了這些幾十個G的數碼文獻。我曾在博物館的辦公室裡翻譯了好幾本民族志入門教材,這些現成的數據,幫我打造了頭腦中文化轉譯的智能助手。為了資助我的另類田野考察,我還接下了大量媒體稿約,用人類學書評和媒體評論的稿酬支付了自己的旅行費用(這件事的副作用之一,是讓我後來成了一個專欄作家)。

讓我驚訝的是,當我掌握了文獻精讀的技能,收集了無數的民族志數據,在田野中積累文化經驗,並寫了許多媒體稿件後,我的“普攻”技能點差不多也接近滿級了。

我曾走過許多彎路,也放棄了許多別人眼中的正經之途。所幸,我在這片荊棘叢生的荒野中練成了我的獨門秘技。當然,我是不是真的就發揮出了人類學的十倍威力,有待各位對我已刊作品《四夷居中國》的評判。不過,對於序言開頭的那個問題,我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人類學是一個化約人類所有文化現象,為人類所有文化差異尋求通解的學科。

人類學是我的夢,文字是夢裡載我奔馳的飛馬。如果你想成為這樣一個致力於文化解讀的人類學研究者,為人類文化差異的彌合,架設一座溝通的橋梁。或許,你可以走入我的夢中,和我一同重溫一下,這樣一個所謂的“人類學家”的旅程。

今日看來,我經歷的所有摸索和困頓,可以說,都是為這個目標做所的不懈嘗試。因為,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的田野經驗,都將指引我們找到正確的道路。

後要提一筆的是,本書中大部分篇幅都來自我多年的筆記實錄,少數是後來回憶補錄。語言風格稍有時序差異。除少數有特別說明外,相信各位讀者自能分辨。

 

2018年8月24日

 

 

西蘇角河驚魂

我把自己獻給高山

雲彩的衣裳是我的見證

我把自己獻給大地

那片苞谷地上有我的傷痕

我把自己獻給河流

波濤在我血液中翻滾

 

我不要寫下

傷心人類學的旅程

只願在旅途中

分享生命和真誠

天地合山無棱

只為那一句:

我曾做過田野

我的驕傲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7月15的早上,雖然我起得很早,但還是沒買到從美姑出發到雷波的班車,早的車是7:40出發走新路,我7點10分到的車站,只買到了8點的第二班車(車站的說明上寫著:走老路)——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13日的晚上,我在西昌過夜,為了休養從木裡往返的長途疲憊,我用出差日用住宿的限額住了西昌頗為豪華的一家賓館(至少我覺得有餐廳為住宿者提供早餐的賓館都很高級),但得不償失的是,我把賓館裡提供的兩個枕頭平放,左睡睡右睡睡,結果早上起來“落枕”了,整個脖子延伸到背部左邊都無法轉動,一扭頭就有扭斷脖子的劇痛。

於是,我扛著這根不爭氣的脖子,一大早先去了邛海邊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趕上了汽車東站去昭覺的班車。在昭覺尋遍漆器無果後,意外地發現昭覺發達的“擦瓦爾”(毛氈披風)手工藝,居然還在汽車站等到了前往下一站——美姑縣的過路班車。搖搖晃晃中在天黑前到了美姑,由於到得太晚,車站已經下班,我沒法提前買到明早的票了。雖然脖子不太給力,而且之前在木裡藏族自治縣開始自動出鼻血的左鼻孔開始有了塞住的跡象(並在這天晚上完全塞住),但我依然覺得這是幸運的一天:我按照計劃向涼山腹地移動,第二天就可以從美姑到雷波,如果幸運的話,我還能去全國的“孟獲廟”轉一下,據說,那個廟位於一處景色宜人的水域。

不過,從昭覺到美姑的過路車或許已經把我攢下的人品給用完了。晚上在美姑賓館洗了個不太熱的澡後,完全透不過氣的左鼻孔在我低頭洗臉時開始不住流血,血水在水池裡迅速化開,就像水墨畫一樣。我想可能是太用力擤鼻子的緣故,把毛細血管再次撐破。止住鼻血後,賓館對面的卡拉OK開始高歌,我記得他們是在午夜以後息聲的,因為之前我都沒睡著,他們罷唱後,開始下雨,也可能是雨聲蓋住了他們歌聲。沒有空調的美姑賓館非常悶熱,熱得讓我忘不了斷了的脖子。夜裡我醒了兩次,早上再度被雨聲吵醒,結束糟糕的睡眠後發現,是我房間裡面的窗臺上開始滴水,要不是還有窗簾,我的被子在夜裡就被濺濕了。

在這個冷風冷雨的早上,我感覺鼻塞引起的血管充血,似乎有向咽喉延伸的樣子;而我的脖子被糟糕的睡眠弄得更加不聽話。在車站買了杯豆漿,一個花卷,上了8點的班車,感到額頭微熱。

等車的時候,在我之前發車的一輛車上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情,七八個穿著統一校服的大學生買了10多張去西昌的車票,10多個學生一下子占據那輛車上的大半座位。送他們的同學與他們揮手作別,我猜想他們可能是來暑期“三下鄉”的隊伍,今天正好有人要返回了。但奇怪的是,一個微胖的姑娘坐在賣票員的位置上,並不屬於大學生的行列,接著衝上來一對男女青年,對著她就罵,女的掌摑胖姑娘,男的還在她背後猛踹,在她裡面穿的白T恤上留下半個腳印。

車下等車的人都震驚了,車上的學生一動都不敢動,那一男一女打完就坐到車子後部,胖姑娘扒住車門,淚眼汪汪。我不知怎麼會事,只聽車下的人輕聲嘀咕:是不是吃藥了?

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被打還是打人的一方,過了一會車子開出了站,胖姑娘可憐地縮在車門一邊,一個鼻孔插著一團紙——看來是被打出鼻血了。

這就是美姑縣城留給我的後印象。我上了自己的車,除了一個我昨天從昭通搭車過來同一輛車的乘客外,其他人我都沒印象。我上車時,已經沒有單人坐了,我挑了個幹部模樣的人在他邊上坐下,希望他不要抽煙,不然我的咽喉就更難受了。19座的中巴上都坐滿了人,後一個上車的人提著一個化肥袋,裡面有東西在動,還在滴水,昭通過來的那人手上好像被滴到了一滴,馬上叫人扔地上,嫌臟。袋子裡好像裝了只活雞。

 

彝語相聲和脖子

剛出站又有人跳下車,過了會打車回來,一手提著一只雞,另一手提著一包化肥。扔在座位底下,雞很聽話,一路上都沒有撲騰過。

一車人,除了我,可能都是彝族,就我一個人在乘客中的比例,可能已經超過了這個大小涼山之間彝族人口占98.8%縣城的正常值了,不過還有幾個人也不一定吧,比如剛才那個嫌滴水臟的男人。誰知道呢,我只希望今天的路況好一些,路途短一點,讓我早些抵達涼山的東大門雷波,順利出山。昨天從昭覺到美姑的道路就已經非常糟糕了,好多路面幾乎都被軋成了碎石,車子上下左右搖擺顛簸,把我的脖子甩來甩去,每次都是一種折磨。我不知道美姑到雷波的路怎樣,但願別太差。另外,從我之前的經驗來看,縣和縣之間的車程通常3-4小時,我從鹽源到木裡的路上已經算過,我算足5小時,那下午一點至少也能到達雷波,說不定我還能當天去看了孟獲廟呢。

正在我計劃今天的旅程時,車子已經出了縣城,高山,深谷,車子或從山腳沿河攀上山頂,或從山頂盤旋下到谷底。和前幾天不同的是,路況更差了,好多路面被裝貨、做工程的卡車年長日久地壓來碾去,就變成了石子不算,還有大大小小的坑凹,好像過山車一般的感受,可憐我的脖子。窗外在下雨,時大時小,但始終不停。車裡的人在說彝語時,我一句不懂,有時換成四川話,能聽懂一些,有人說今天下雨工程車就停工了,路上就不會遇到堵車,或許能快些,另一個說,下雨就要開得慢點,3分鐘1公裡,不要遇到滑坡什麼的就好了。我算了一下,一小時才20公裡,到那邊好歹得有140公裡左右,頭痛!

車裡的人很熱鬧的聊天,我很沉默,我甚至把兜帽衫的帽子也給戴了起來。在車裡,樣子很怪。我語言不通,文化上完全陌生,翻了一座山,感覺頭有些疼起來了,我分不清是高原反應還是感冒,我希望兩個都不是,但這兩個裡面必定是一個。脖子疼,鼻子塞,幸好沒再出血了。

車子裡響起了CD的聲音,兩個男聲在用彝語說話,我不知內容,但從一個逗一個捧的角色轉換和罐頭掌聲中,我覺得好像是彝語相聲。說來也奇怪,自從我一周前從西昌開始了田野之旅,我還從來沒在來往各地的車裡看到過車載電視(以前我所有會在k歌時唱的歌,都是在長途巴士上聽熟的,現在大巴坐得少了,會唱的歌也一年少過一年了),連容中爾甲、刀郎、騰格爾這類邊疆長途巴士卡帶都只聽到過一次,這次是彝語相聲,讓我體驗一下語境也好。說了好久,車上的聽眾們終於發出了一點笑聲,敢情這相聲說得並不特別逗樂。終於,我聽到了一句漢語,類似“你好嗎?”然後另一個用彝語的某種方言又說了一遍。接著說了些無法用彝語直譯的漢語,彝語翻譯就拿腔拿調地把這幾個漢字重新讀了一下,有了一種喜劇效果,就好象,“我叫小沈陽,英文名叫,‘小損樣’”一樣。有幾句被我聽懂了,樂了一樂,可鼻子還是不通。

再過一會兒,我身邊的大爺都睡著了,那兩位賣力的相聲演員還在敬業地表演,以至於讓我懷疑起來,這到底是不是個相聲——有連說兩個小時的相聲嗎?——可能是我聽不出不同節目的轉換,以為從頭到尾都沒換過吧。可我睡不著,不像以往的田野之旅,我在車上一會就能睡著,在住處也馬上睡著,這次,我不論是賓館還是車上都失去了這種特殊功能,這反而讓我在清醒的時候更加疲憊。不要說,現在我只要把左半個肩膀和腦袋靠在椅背上,車輪下的每一顆石子和陷坑,我都能準確地數出來,因為每個石子都會把我的脖子扭斷一次。

車外一直都下雨,沒停過,只有大小之分,車裡仍很歡樂,每次路過一個集鎮,總有人下去,提兩瓶啤酒上來,在車後座安靜地喝酒,也不喧鬧。我前座一個彝族媽媽背著一個娃兒也很乖,從上車以後,他/她媽媽把他/她綁在背上之後,三個小時都沒醒來哭鬧,媽媽怕壓到娃娃從始至終都伏在前排後座上。她的邊上坐著一個小伙子,開口說的都是四川話,沒說彝語,多次提到一個叫“牛牛壩”的地方——這是一個我從昭覺到美姑路上經過的一個彝族鎮子(百度上說,相傳:從前有個名叫牛牛的彝族婦女,先定居此地,過往行人多在此歇憩,故以她的名字命名)。再前面還坐著一個披“擦瓦爾”的老年婦女,戴著頂八角帽,這是我全車準確無誤判斷的彝族。再往前,和司機並排的乘客座位上,是一個爸爸抱著一個小女孩,女孩只有三四歲大,居然穿著連身背帶短褲和短袖,我為自己長衣長褲兜帽衫羞愧,小女孩也很聽話,一點都沒麻煩過她爸爸。

 

司機,請不要辜負我

車子的前端寫著車輛的往來地點之間,會告訴乘客途徑的路線,這輛車在美姑和雷波之間,還寫著兩個小一點字體的地名:馬頸子、山棱崗。這表示在到達雷波前要先後經過這兩地,但我在11:30之前,一個都沒看到。這意味著三個多小時過後,連一半的路程也沒有走完。車子倒是經常停下,已經下了兩個乘客了,沒有新人上來,在一個下客處我買了瓶“營養快線”,牛奶 果汁口味的,頭一次覺得這麼好喝,開始嚴重的頭疼讓我疑神疑鬼起來,生怕血糖太低——這種擔心或許不是多餘的,因為之後的行程沒有中途吃飯點,這瓶“營養快線”成了我的糖分來源。

眼前開始出現另一座山峰的時候,雨開始大了起來,路面也越來越差,有一些小的滑坡,多把路面擋住了一半,好在有人說的,“下雨車少”,沒人搶道,也都能過去。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加水點邊上,自己去吃了幾個白水煮雞蛋,吃了一包麻花。我吃不準這是哪種停車,臨時方便,還是幹嘛,也跟下去買了兩個煮雞蛋,吃了。這是一間彝家的房子,原先哪種山上還能見到的土墻,已經被空心磚墻取代,屋頂用樹幹架梁,鋪上瓦片,山墻和屋頂之間不合縫,有一個三角形的缺口。這從屋裡常年燃著取暖的火盆,和裡面煙霧繚繞的味道就能理解:通風的意義大於保暖。屋梁上架著一些農具,掛著臘肉。內部結構與以前的木架泥屋變化不大——可能火塘變成了方便搬動的火盆;也可能這戶沿公路居住的彝家只在這裡做生意,而家在別處。

看完水壺裡煮雞蛋後,我也吃完了兩個白煮蛋,因為不知道還有多久的旅程,希望這些蛋白質能給我提供一些熱量。回到車上,我的鄰座大爺也拿來一瓶啤酒,四五袋泡椒雞爪開始了午飯。

車又上路了,車上的飯點聚餐暫時替代了煙熏臘肉,吃飯的時候終於沒人吸煙了。中午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點,我的鼻子和脖子卻沒有見好。車子右後輪位置不知出現了什麼狀況,總是有規律地發出“哆、哆、哆……”,開始我以為是袋子裡的雞在啄地板,後來因為聲響太有規律了,想必不是雞的所為,難道是車子出了問題?路面已經極差,有的地方徹底都辨不出水泥路面了,在一座山頭翻到半山腰的時候,司機終於忍不住把車停下來,墊了塊墊子鉆車底下開始修了起來。

我下車,用兜帽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兩只腳穿的涼鞋已經很濕,弄得我兩腳冰冷,天下著密密的雨,山上都是霧氣,看不到很遠。一開始,我很擔心在這樣霧氣極重的山上走盤山路,生怕發生衝下圍欄的事情,因為有些地方的圍欄頗為扭曲,有些路面塌陷得僅容一車。後來徹底習慣了,因為路上有一半的時間都在霧中行駛——不在谷底,就在山頭,而山頭上終日云霧繚繞——只有把自己托付給司機,好在司機師傅都對得住我的信任,沒有一次辜負我。

司機沒在車底下搗鼓出什麼,終於把車翻過了這道山梁。經過了個叫“山棱崗”的鎮子,我邊上的大爺下車了,接著抱著雞上來的小伙子,也下去了。我在車上,開始一個人坐兩個位置,覺得渾身冰冷、無力,只有鼻子那一塊因為擤鼻子擤得太多,感覺熱熱的。少了邊上的大爺,有些熱量不足,連雞的熱量也沒了。

我抬手看了下表,下午1點半了,我依舊不知道何時會到雷波,甚至放棄今天對孟獲廟的期望了,只希望早點到達雷波,讓我找個房間平平躺下,把脖子放踏實,喝兩口熱水,再把腳暖一暖。

又過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山頭,車子開始下坡了,剛才只是遠遠看到的山谷中的河流,現在變得靠近了,路面徹底沒了,變成那種能讓車身左右搖擺的亂石,路上滑坡的痕跡也開始多起來了。滑坡過的地方,暫時用推土機清理出能容一車通過的窄路,等到雨汛過去之後,再完全清理,現在天還下著雨,道路尚能通行,我已覺得幸運。

兩點的時候,車子過了馬頸子鎮,車上已經下去了1/3的乘客,剩下的人開始計算到達雷波的時間,有人說1個小時,有人反駁說要過了一個叫“大橋頭”的地方才是1個小時,現在至少1個半。我聽著這些毫無反應,耷拉著的腦袋,把兩條腿盤起來坐在椅子上,用腿彎處的熱量給自己的腳取暖,任憑車子搖擺,折磨我的脖子和腦袋。

出馬頸子鎮越遠,離河越近。現在道路幾乎就變成沿河,有時在岸邊5-6米,有時10多米,能看到河水翻滾,泥沙俱下。夏季上遊的暴雨,使山區的河流變得洶涌,衝下泛紅色的土壤,讓河水也變得鮮艷。沿河路突然變得平緩起來,車子不再左右搖晃,我有了一種感覺,應該是快到了吧,畢竟離縣城不遠的路不該太差了,事實證明我錯得離譜。

 

把車子挖出來?

車子又停了下來,遠遠地看見一輛推土機在運動。司機把車停了,下去看路,車上的人開始興奮起來,我的心裡去騰起一絲不安,一路過來,我已經幾乎顛得散了架子,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休息,擺在眼前的兩條路,要麼返回離開這裡6個小時的美姑,要麼按照車裡人的說法,步行翻山去雷波縣城——沒有一種方式適合現在的我,兩個方案,看起來都很糟。

“司機回來了”,先聽一下司機的意見吧,司機沿著山路,走了回來——前面路堵住了,車子要返回,前面要走山路的可以自己下車走路,沿著山路走12-13公裡就有可以打到的地方。

車上剩下的人們得了這個消息,好像只有我流露沮喪,其他人都很有興致地拿了東西下車了。抱女孩的男人,喝酒的大哥,在“牛牛壩”做生意的小伙都提上東西下車了,一轉眼,車上只剩下我一個,不,我回頭看了眼,還有一個,居然是早上嫌裝雞袋子臟的大叔。現在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就只有我和大叔在車上了。

司機看我們不下車,把車掉了個頭停下,開始抽煙。我毫無表情,等著車子把我載回,綿長不斷的細雨,加上好不給力的脖子和鼻子,讓我一點翻山越嶺的豪氣都煥發不出來;如果返回美姑,明年就直接返回西昌,回頭再做其他打算罷了,我對這裡山路不熟,還是保守一下為妙。

司機繼續抽煙閑呆著,大叔見車上還有一個人,便與我搭話,我問去雷波做什麼,是出差還是回家。我本不想搭理,想著若是此時返回,將還有6個小時作伴,就稍微搭理了幾句。這時,剛離開了10分鐘的“牛牛壩”小伙,和另兩個人又返回車上,說是剛才的推土機已經把落下的碎石推開一段,現在道路暢通,已經可以走車了。聽見可以開車了,我的脖子也給了個良好的響應。司機也下車看了一眼,回來把車發動上——看來他也不想陷在路上。

車子開動,來到了剛才推土機工作的地方,原來是一道山溝,本來是山裡出水的口子,在上面架了出水管,管子上鋪了路面,現在上遊山溝因為下雨水流很大,用渾濁的雨水把大大小小的石子和泥沙都衝了下來,淹沒的路面,直接衝到不遠的河裡。剛才路面上或許有更大的石塊,現在看到的是推土機已經工作完的路面,仍有不少卵石擋在路上,路面是水流經的地方,可能是剛又不斷衝下來的。看起來,這道溝裡的水還不很深,車裡的人都鼓動司機,一股腦地衝過去,就過了這道溝了,看著不就是道不停衝水的溝嘛。

司機聽了乘客和幫閑的話,決定可以一試,稍微退了兩米,一踩油門就衝進水勢有些漸大的橫溝。我坐在車上,當然希望一口氣過去,可這輛中巴就毫無生氣地陷在了水溝中央。司機打開車門,發現前輪現在溝裡的碎石堆中,發動的時候前輪空轉吃不上力。還好的是水還沒有沒過車輪,沒有灌進駕駛室。

雖然沒聽清司機說的,但車上還剩的乘客都在脫鞋,看來是要下車搶險了。啥也別說了,脖子、腦袋,你就聽話吧。我穿的涼鞋,把褲管挽一下,就能跳下車了。

跳下車,就是跳進水裡了。水不深,但很急,我冰冷的腳,現在沾了水,倒不冷了。我先跨過水溝,到了對面,看一下情勢,等其他乘客都先下車。現在車子就好像泡在水裡車子的左面——靠山的方向——源源不斷的水流往下,右邊是一片亂石灘,在過不了幾米,就是一條水勢暴漲的河流。推土機剛才疏通的地方,現在被中巴擋住,幾乎成了一道攔河壩,把山上衝下的石頭都擋在車下。我不憚以壞的設想,如果過不了多久,山洪再大一下,我覺得這車也要給衝到河裡去了。溝兩邊的高地上站著不少圍觀的鄉民,可能他們從剛才推土機工作開始就一直在觀看,現在這裡有一輛陷入卵石,在水流衝擊下都微微有些晃動的巴士了。

我頭腦中閃過不少大片的情節,哪位好心人去開了自家的皮卡,用繩索把中巴拖出窘境,不過這個山谷裡似乎沒有,連剛才的推土機都消失在前方的拐彎處了。“牛牛壩”小伙和司機的動作喚醒了我——他們站在水裡,開始用手把車輪下的石頭先翻出來。那個小伙沒穿涼鞋,只好光著腳站水裡。我也跳到水裡,用簡單的工具——雙手——去扒另一個車輪下的石頭。還好石頭是剛衝下的,還很松動。我要幹得比水流的速度更快一些,不然上遊還有源源不斷的石頭。

鄉民們終於提供了幫助,一個人找了把鋤頭給我。我沒用過,連它的正經用途也沒用過。司機把鋤頭接了過去,刨開車輪邊的石頭,在車輪前刨一條道。他的確是著急的,比我著急,刨了一會,車輪底下的石頭似乎是少了,他跳上車子,用力發動。

車輪拼命轉動起來,在水裡空轉了幾下之後,終於吃到了一些力,開始往前移動起來。可是,前進了一米後,剛才滾動留下的空隙,很快又被水流帶來的石子迅速填補了進去,車輪再次被包圍了起來。更糟糕的時候,後輪在轉動的時候,由於車身和水流的關係,竟然開始往水溝外側靠近河邊亂石灘的地方發生了一些傾斜。天上的雨在下,這條流動的水溝比剛才也寬了一些,被我們剛才刨過的路段由於石基不穩,水流變急。

 

把車子挖出來!

司機和又下車查看,重新開始刨卵石。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絲非常的不安,這些不安超過了我的脖子。山上流下的水卷著石頭,越來越多,鋤頭只有一把,我對用手翻石頭失去了信心。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個視頻,說是幾個小孩遇到一道洪水時,怕鞋子濕掉,不敢跳過,就在河中一處高地猶豫了一兩分鐘,就是這一兩分鐘,原本一人寬的河溝,突然來水過猛一下變寬、變急。這幾個小孩就眼睜睜地被水衝走了。不管這個視頻是真是假,此時我的頭腦幾乎全被占據——車子在水中,山上的水在增長,車上還有我全部的家當。我甚至開始盤算,如果我丟掉了背包,靠身上的錢還夠不夠返鄉。

種種念頭占據了上風,於是,我停下手中翻著的卵石,在所有人都忙著刨開卵石的時候,跑上了車子,把我的書包從車上搬了下來。車上除了女售票員外,只有那個嫌袋子臟的大叔還站著,不肯下車。他們都在關心刨石頭的情況,沒有看我。我把自己的書包拿下車,在圍觀鄉民的注視下,拿到了對面較高的地方,放在一臺農用機的旁邊。這時售票員瞥了我一眼,我只是覺得自己心緒稍安。我又走回水裡,加入了刨頭的退伍。

這時水流的速度和深度冒險快於剛才,站在齊膝的水裡,我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會給衝跑,哪怕是自己的鞋呢。司機沒再像剛才一樣只挖車輪底下的石頭,他在上遊的地方用力刨一塊分水溝,在他的努力下,上遊的水流和石頭改變了流向,兩股合了一股,都往車後的方向去了。我跟著別人,把石頭往另一側撥弄,在車頭位置堆了一道淺淺的圍堰。我終於明白,現在水流帶著石頭都不再往前輪底下涌動,也就沒有積石了。但這樣的風險是車尾的水流更大,我幾乎看到車子比剛才更斜了。但至少車頭的石頭少了很多,現在我們又開始把前輪扒出來,這次車頭的石子沉澱的沒那麼快了。還在車頭挖出了一條車道。

司機上了車,我站在一小塊略高的地方,看到水位快趕上前輪的一大半了。車子再次啟動,前輪打轉,“牛牛壩”站在車窗邊用力推車,我也學著樣子在另一扇窗邊推著,車子感覺緩緩前進,但所有的人都在車的左邊使力,右邊傾斜得更嚴重了。車子沒動多久,又不動了,回頭看了一眼,後輪又陷入石頭裡了。“牛牛壩”讓司機不要熄火,剩下的人都撲向後輪,用手拼命挖石頭,上遊的水勢越來越大,剛此挖好的水溝起了作用,所有的水流都朝車後涌來。

幾個貌似不知道滑坡的當地人騎著摩托車過來,看到這麼大的水勢,決定用力一衝,捻動油門剛進到水裡,就被上方衝下的大水打得沒有方向,前輪始終不聽使喚,眼看著被水要往下遊衝了一米,還好對面有人涉水拉了一下車龍頭,把車子給拽了過去。還有幾個看熱鬧的鄉民把摩托車停在一邊,不知是圍觀還是故意在問:載你們過去了,一個20。

我們的車子卡在水裡,好像急流中無法靠岸的小船,就等著一個大浪。挖石頭挖得我非常喪氣。後輪終於刨乾淨了,前輪又有些不聽話。於是用那的一柄鋤頭,又挖起了前面,還把稍大的石頭,墊到後輪的背面,讓車輪等下不要打滑。還要花心思修補剛才刨好的分水堤,防止水流太大把圍堰衝毀,石頭又堵到前輪。這是我的擔心是,車後部的右邊離開路基只有半米——要是脫離了路基,車輪就完全失去平衡,極有被水流衝向亂石堆,翻向河裡的可能。

這是車子的後一擊,孤注一擲。我們來不及把所有的輪子都再清一遍,水流再度加大,快要淹沒前輪的高度了。司機發動,所有的乘客都倚著一扇車窗,用力推著,一個鄉民還幫著清理車前的石塊。車輪在拼命的轉動,好像一頭困獸,掉入陷阱的奔牛,一步一步踩著高起的石塊,要躍出井欄。我顧不得一切,去他娘的脖子和肩膀吧,我只想度過這個關頭,我不想成為視頻裡那個被水卷走的倒霉蛋。車子一步一步前進,我覺得我推著車窗也在移動腳步。終於,我看到前輪露出水面多一些了,大半個車輪,整個,接著推車好像不太費力了。大半輛車都出了水域,接著是後輪。車子開過了這道溝。

山上下來的水流,仿佛推走了一塊巨石,一下子傾瀉了下來,卷著石塊,卵石,突然把整條路基全淹沒了。不過這時我踩在沒有水的幹沙上,和全車人一起喘著粗氣:我們把這頭困獸——車子——推了出來。慶幸,我,我的書包,我的車子,沒有成為山洪的祭品。我可以坐車回家了,我把書包提上了車子,沒人記得我剛才的舉動。車上的人一同完成了一件壯舉,度過了一道難關,不再和之前那麼生分。剛才抱小女孩的爸爸也下車了,他把女兒交給售票員看管。現在又抱著女兒坐在排。牛牛壩出力多,現在把脫掉的板鞋穿上,還有兩個也高興地坐好,沒下車的那個看起來一身乾淨。不過,再度同舟,都很高興,都在談論剛才的一幕,沒人想太多。

 

你們都滿意了吧

司機也出了一身汗,抽了支煙,回頭看了下車裡的人說:你們讓我過來,現在我過來了,回也回不去了,只好繼續走了。

乘客表示響應,有人說,要沒有剛才我們都過不來了,不試一試怎知道。好像這一路上所有的難題都隨著這個關口,徹底通過了。

而事實是,在我剛開始再次頭疼不到半分鐘後,車子繞過了前面一道拐彎,又看到了我們之前見過的推土機,鏟車巨大的車斗慢慢地上下機械運動,把上坡上堆積的土石,鏟到邊上奔騰不息的褐色河流中,依然只能鏟出一車道。而現在推土機工作的地方往前望去,還沒有繞過彎道,就還有兩處明顯的塌方——至少要等它工作過後,才能知道接下去拐彎處還有沒有其他塌陷處。

司機徹底熄了火,沮喪地說:你們都走吧。在我聽來,仿佛是說這下你們都滿意了吧。

司機開始抽煙,車上剩下的人開始把行李都收拾好,準備下車。我也極不情願地下車,我不想遇到的事情發生了。天飄著小雨,在我身體非常糟糕的一天,據說是10多公裡山路等著我(我還沒意識到這些道路的困難程度,不然我當時會更沮喪的)。後面跟著一輛重型卡車,停在了我們的中巴後面,看來它巨大的輪胎很輕易地過了剛才的洪水處,不過現在它也堵住了。我們盡責的司機很不幸地堵在了這裡——卡在狹窄的路上——他連倒車的位置都沒有,而且後面還有那處好不容易才駛過的山洪衝石處。

顧不得司機了,我把沉重的書包背上,這裡有我所有的家當,由於我塞了太多東西,從前年走過了湘西、滇北、黔東南、黔西、黔南、新疆和田、西安到鄭州,已經破了好多處了,就是背帶也已經被我重新縫過兩次,現在背帶接口到拉鏈的位置已經開始有大的裂縫了。要是在走山路的時候掉鏈子,我就完蛋了。我把褲子挽了一下,把兜帽衫的帽子翻上來,袖子捋了一捋。我們一個有七個人,牛牛壩、帶小孩的爸爸(還有他四歲的小女孩)、一直沒下車的大叔,兩個先走了一段,看見車又發動返回的男乘客,還有我。

路不難走,有些泥潭,繞過去就行,那些掉下來的土石,車子顯然行不過去,步行還不難走。我們開始搭話了,大叔延續車上時的風格,我知道他是做銷售的,他也知道我在博物館工作,聽說我要去雷波看“孟獲廟”覺得非常神奇,繼續問我懂不懂看玉器,會不會鑒寶。“牛牛壩”是一個住在云南昭通永善縣的彝族,他說自己都不會說彝語了,他說自己在美姑縣的牛牛壩做一些小生意,今天正好是牛牛壩趕場的日子,他把生意做完,回家補一些貨。帶孩子的爸爸是美姑縣拉馬鎮的中學老師,本來早就放暑假了,他卻帶著女兒晚走了,本來計劃這會都到了雷波的老家了。另外兩個不知道。

一路都沒有上坡,沒有體現書包的壓力,我只有幾腳踩偏,踩到了泥水了,把原本沒有後跟,和拖鞋沒有區別的涼鞋搞得更濕。有時還踩到一腳泥,只好在水坑裡多過幾次,洗洗乾淨。我們沒有拉開隊伍,前前後後地走著,拉馬的老師有時遇到大坑就把女兒抱著,等到乾淨一點的地方,才把她放下自己走路。牛牛壩說,他也有個女兒,也這麼大,只是他看著很年輕,會幫著拉馬老師輪流抱一會孩子。

遇到了一處小賣部,我們都停了下來,中午就沒停車吃過飯,肚子裡的兩個雞蛋也早已消化了。“吃點東西好趕路”,所有人都響應了。腦袋雖然有點腫脹,但東西還的吃,不然連走路的氣力也不剩了,誰知道我還要背著這千斤重的玩意走多久。

小店裡也沒什麼,餅幹,火腿腸,是受歡迎的。我買了一卷介於麵包和餅之間的東西,10個只要3元。有人買了兩瓶營養快線,喝了一瓶,帶上一瓶。我還買了一罐紅牛,就著紅牛吃餅。牛牛壩也買了一罐。店主沒見過這個陣勢,這麼多人買東西,把他雷到了。

吃完以後繼續上路,拉馬老師想把店主的雨傘買了,店主不肯。只有我帶了一把傘,要給他的女兒打傘,小女孩跑上跑下不肯安靜,我也就作罷了。路上遇到一個工地,有個做工程的工人和我們並排走路,他說,一直沿著河走,不用爬山,還有八九公裡。我松了口氣。他還說,前面有段落石路,要當心。我沒放在心上。

 

為什麼我還要做人類學家呢?!

雨在下,我的兜帽都不管用了,把傘打好,我又嫌熱,把外套解下來綁在腰上,還把書包背在前面,結果扎在腰間衣服不停松動滑下,害我還得一手抓衣服。眼看著前面水坑邊有一塊平坦,我不敢沿著河邊,覺得危險,就往平坦處踩下,結果發現,此處並不踏實,這是泥和水造成的假象,爛泥沒了腳踝,鞋子全進泥了。另一只腳也進去了。抬腳,跨步,又是一腳泥,現在我幾乎是要把腳從泥裡拔出來了。當我用力把鞋子從泥裡跨出來時,腰上的衣服又松了。顧不得手裡的傘,剛才拔鞋子弄得手上的泥,我站在泥裡,解衣服,把腰上的衣服塞進包裡,現在不但是我的手,我的衣服,我的包,連傘上都是各種泥水了。我還要繼續把腳拔出來。

所有人都在繼續前進,我必須先拯救自己。一步步把腳挪到泥坑的邊緣——我真的成了泥腿子了。

兩只腳都是泥,不僅有泥還有大大小小的石子,它們和泥水一起鉆進了我的涼鞋裡,這就是傳說中的“拔出鞋子帶出泥”。根本容不得我把腳底和鞋子弄乾淨,下腳踩下去的地方又是一個泥潭,極有可能比剛才那腳更深。我只好努力向泥潭邊緣挪動,然而邊緣附近漸漸粘稠的泥淖,讓我後光拔出了腳,連鞋子都被泥坑“吃掉”了——我甚至無法光憑腳步力量把鞋子提泥來。後我索性彎下腰,用兩只手在泥水中亂摸,好像抓住兩只泥蟹一樣地抓住涼鞋。被稠稠的泥土填滿的鞋子,基本已經失去了它本身的形狀了。

我無法繼續穿著鞋走路了,甚至連手上的泥也沒地方蹭掉,只好光著腳迅速在泥潭裡走過,邊走邊感覺無數的碎石,尖尖的小石子直往腳底下鉆——這時我多希望自己不是平足啊!我一度想著就這樣光著腳一路走下去,可剛走出泥潭就發現,沒有泥水的石子地面更不適合光腳。把鞋用力在地上砸兩下,再次穿上,我顧不得把鞋子裡面弄得稍微乾淨一些。一是另一個泥潭馬上就在可見的地方等我了,二是我怕被前面的幾個人落下,因為我已經是在隊伍的後了,幸好,前面的爸爸帶著小女孩,走不快,牛牛壩他們有時會出手相幫,輪流抱過一下泥坑,總算沒把我徹底落下。

我非常後悔自己居然穿著涼鞋,而且是沒有後跟的拖鞋一般的鞋子來做田野。之前車上的凍腳已經讓我夠受,現在這一腳泥讓我怎麼走怎麼難受。要是我此時穿著一雙板鞋該有多好,我想這個問題時,盡力不去感覺脖子和腦袋。我說服自己往好的地方想,幸好我沒有像去年一樣穿一雙“洞洞鞋”出來,要是洞洞鞋進了泥淖,別說拔出來,動一下腳就等於綁著一塊水泥負重,鞋子裡的泥還特別難倒出來。

不過,這時我只感覺涼鞋的痛苦,因為鞋裡都是濕噠噠稠呼呼的泥水之後,腳和鞋子的摩擦力幾乎消失了,再加上鞋子裡那些來不及弄出的硬石子,走一步就感覺腳在鞋子當中打滑,尤其是要沿著高處江邊碎石前進的時候,尤其擔心鞋子打滑。但正是因為提前體驗到了穿涼鞋的痛苦滋味,我一遇到難走松動的臨江碎石處,我就會把鞋子脫下拿在手裡,哪怕石頭在尖,都堅持用腳掌走過去,或許正是這種先期體驗,後來真的救了我一命。也挽救了我的鞋子。

這是我走過的糟糕的山路,雖然許多年以前,在黃河邊的積石山遇到過滑坡,但只是一塊大石頭和一堆土塊擋住了去路,車子在貼著黃河邊緊緊地過去後,前面就一路平川了。去年在川黔交界的烏蒙山,在大霧大雨中翻山,也只遇到小面積甚至不至於斷路的滑坡。還有從德令哈進藏的道路,那路寬得根本體現不出滑坡的威力。而眼前,塌方留下的扭曲護欄空蕩蕩地懸在江上,路當中陷了一個大窟窿,能直接看到底下江水,遇到了;滑坡只給路面留下厚厚的泥沼和松動的石塊,只能顫顫巍巍地沿十多米的江邊走過,遇到了;邊走邊看到旁邊的山上早已寸草不生,只有整面山坡的碎石,而鵝蛋大、手機那麼大的石頭就像“滑雪”一樣滾落,遇到了。但這還不是讓我一生難忘的。

糟糕的路讓我開始學習,我發現前面人走過的腳印大體是靠得住的,即便一個下去很深的腳印也告訴我這裡的泥土太松。就這樣,我勉勉強強一直跟上前面的人。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在過前面幾個彎道時已經看不見了,他們的影子都不見了,當我自己走過那些危機四伏的路段時,我希望他們不要遇到危險了。現在能和我固定組成一隊的,就是走在前面的大叔,他把一個塑料袋套在頭上,充當雨帽,他雖然沒有負擔,可以走得很快,但沒有拋下我們。第二個是牛牛壩,他扛著一個旅行包,但年輕力壯,這些負擔對他算不得什麼,但讓他沒有加快速度的是,他一直和拉馬老師輪流抱孩子。第三是拉馬老師,抱這女兒,還有他自己的大包。後一個是我,頭疼、脖子疼,背著全身家當,兩腳都是泥,而且蔓延到褲腿膝蓋處的人類學家,時刻擔心我的涼鞋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散架,而且此時我的腳底應該已經有了不少已經泡了泥水了。

為什麼此刻我還要做人類學家呢,要不是為了去雷波看看所謂昔日進入涼山的東大門,看所謂的孟獲廟,我本不需要在這山路上,受罪。我一邊走一邊有個念頭,要是,要是今天能走出山的話,我要好好找個地方睡下,明天直接買張去成都的票,去他娘的廟,去他娘的東大門!我甚至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走出山,我浮現出10年前,和兩個同學騎車去河西走廊、打算一路騎到敦煌時,在劉家峽邊上的山谷裡遇到修路,推著自行車在崎嶇的山谷裡走了整整一天,夜裡2點多終於找到一個施工工地,在指揮所裡睡了一腳的情景。我試圖問牛牛壩,這晚上能走出去嗎?到了大橋頭,到不了雷波的話,那裡有沒有住的地方?他倒是很自信地說,有!

 

還好,掉到河裡的只有一雙鞋子

又繞過了一個彎子,還是沒見到前面那兩個人,走在前面的大叔停在了那裡不動,我有些奇怪,順著他往前望去,我也有點呆住了,前面有兩處連得很近的滑坡,處落下的石頭差不多快堆到路邊了,還有拳頭大的石頭不時滾落。而再前面一處,讓我們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原先山體和路面垂直的地方,現在已經徹底被滑坡堆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路面從原先直角的短邊,變成了斜邊,而且這條斜邊居然還有一點向上拱起的弧度,和路面下面的山體徹徹底底連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說,路面其實已經消失了!要命的是,山上居然還有石頭不停地滾下來,斜坡路面已經完全沒有阻攔,山上好像拔掉塞子的下水道出口,滾滾地石頭就這麼涌下來,大的有汽車輪子,抽水馬桶那麼大,小的比磚頭小不了多少,好像瀑布一樣流下來,只是滾動的不是水流,而是石頭!眼見著一塊石頭這麼從10多米高的坡上掉到了江裡,水花都沒怎麼濺起,就被隆隆的河水帶走了。我從一數到五,滾落的石頭居然沒有間斷過。

這是要死啊!我的反應是,等下我不能穿鞋,一定要赤著腳衝過去,我不想因為腳底打滑送了命。其他人也在觀望,我從後一個泥淖後,大老遠就把鞋子脫掉拿在手裡了。大叔和我說,“等下看準了等石頭不滾的時候衝過去,速度要快,眼睛要看著上面。你好把鞋穿上。”我記住他前面的話,後面的沒聽,我是對的。

我就光著腳走過個滑坡處,這裡還好,路還留了後一點邊邊,石頭滾得也沒那麼快,我是後一個過去的,前面的人,都聚在第二個滑坡前面等著機會。

滑坡遠遠超過了路基——沒有平地可以踩——我還沒有注意的時候,大叔就趁著一小會沒有石頭掉下來的功夫蹭蹭地躍了過去,他穿著一雙系鞋帶的休閑皮鞋,在石堆上還沒等石頭松動就前腳接後腳地過去了。接著是牛牛壩,他穿的是板鞋,一路上居然還沒踩到太多泥,緊跟在後面也跳著過去了。

山上就像瀑布的出水口一樣,你只能看到水口,卻不知下一秒會不會出水,石頭滾落了兩顆手機一般大的,我估摸了一下被砸到會不會出問題,希望下一秒不是車輪大的那種。這就像那種俄羅斯輪盤賭一樣——六顆子彈的左輪手槍裡,裝一顆,輪流朝腦袋射擊——不知下一秒是什麼情況,中槍的概率卻越來越大,尤其是當前面兩個人安全通過之後,幾乎加大了後來者的危機。

剛才明明如瀑布般的落石突然不可思議地止住了,誰知道之後什麼時候又開始開閘泄洪。抱起女兒,拉馬老師也如梭地躍了過去。我本以為他會像前兩個人一樣迅速通過,生怕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便緊跟著左手緊緊捏著我鞋子,右手抓著收起的折疊雨傘,急急地隨著他一起跳了進去,跳進石堆上面的一剎那,我看了眼腳下的江水,什麼都沒想。但我判斷錯了。

我腳踩在石堆上的感覺是踩在一堆遊樂場的海洋球上,的區別是,這些石頭都有棱有角,而共同點就是松動,一腳踩下會不斷地向下滑動——終點就是腳下的河流。而我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我是聽到一聲:“我過不去了!”拉馬老師真的沒過去,他停住了,他抱著女兒,同時還提著他巨大的旅行袋,擋在了我的前面,而我已經感到石頭向下滑動的趨勢。

“我腳陷住了,跳不動了。”我聽他這麼說的時候,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上面滾石頭的“出水口”,滾落了幾棵花生米和鵪鶉蛋之間的小石頭,我不知是悲是喜,我該慶幸這一秒麼的生還,還是該恐懼現在所預示的下一刻。我甚至無法轉身回去,身上的大包讓我不住下滑,我能用涼鞋抵擋滾落的石頭嗎?

我站在拉馬老師的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小女兒的表情。三個人,三條命,雷波一條叫不出名字的河。

“我過不去了!”他又喊了一遍,他前面還有三米才過去。我既不能從他上方,也不能從下方繞過去,我的任何多餘動作只會加速石頭滾落的速度,加快擁抱河水的速度。這一刻我倒沒有後悔我不會遊泳,至少這條湍急渾濁河流中,會不會遊泳一點關係沒有!

我沒功夫想我是不是玩完了,甚至沒功夫害怕,我沒有想任何東西,只是看了眼上面,花生米、鵪鶉蛋、玻璃珠,接著呢?

就是那一秒,牛牛壩跳回了石堆裡,“把包給我”。他把拉馬老師的包接了過去。

“把小孩給我”。三米的距離不像包裹一樣可以拋甩,他又往石堆坡上進了一小步,逆向的位置讓他不得不把大半個身體都又躍入石堆。小女兒終於接到了。

我感覺前面一空,拉馬老師真的往前移動了,“啊”他叫了一聲,我看到他的涼鞋被石頭卷著,劃到河裡去了。

我跳了兩下,還是三下,伴隨著滑落的石頭在我腳下,在身後。後,我的腳踩到硬石地面了。

他們說我剛過去,就有一陣石頭翻落了下來,我沒注意。我寧可相信,這是我離開後才導致了滑落,而不是它沒等到我。

過了這個滑坡我們都沒有談論,那種一觸即發,生命在一剎那間停留的感覺沒人願意回想,直到那天的晚上。

 

歷經磨難,不失赤子之心

我們全都過來了,可是拉馬老師的拖鞋滾落到河裡了,沒有我比他更清楚光腳走路的滋味,而他還要抱一個女兒。我建議他有沒有衣服什麼的裹在腳上,他堅持走路,幸運的是20分鐘後,兩個附近山上的彝族小伙出現,他說明了鞋子墜河的慘狀,其中一個願意接受他的20塊錢,把拖鞋讓給他。

接下去的路程雖然還有7-8次腳踩泥沼的經歷,還有幾次光腳走過沿河碎石的遭遇,但比起那個千鈞一發的滑坡,都微不足道了。在這個漫天細雨的下午,我走得渾身是汗,額頭的熱度和痛感似乎也消褪了。

從下午3點開始,到5點半,我個看見“大橋頭”的吊橋,到6點,拐過後3個彎道之後,我看到了柏油路面和停在那個正在修建高速公路路段的載客巴士。雖然我在後奔向終點站時又一次陷阱了泥淖,但此時其他人都有精神衝我一樂了。

我們找了輛剛運送花椒歸來的小巴,請車主帶我們到縣城,因為還有20多公裡的路途需要跋涉。車主答應,我們上車,車窗吹進的晚風讓我們所有人都有點瑟瑟發抖,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全身都被雨水和汗水濕透了。我在車上換了件衣服。車子開了沒多久,就見到了另一條更大的河流——金沙江——原來這裡是我們剛才遭遇的河流與長江的交匯口,這和那處滑坡可能只有3公裡左右,如果不是因為後關頭的變化,至少今晚金沙江裡就要多出三具浮尸了,我們都沒有提到這個話題。而我有可能葬身的這條河的名字,後來查了,叫做“西蘇角河”,源自大、小涼山之間的黃茅埂。

車子在路上堵了很久,有一處施工處堵了將近一個小時,但擠坐在這輛散發著淡淡花椒味的小車中,卻是有一種非常踏實的滿足感。沒有比這時讓我更熱愛現代文明了,一百多年前有人發明了這樣一種靠內燃機點燃油氣提供動力的機械,為我們今天帶來多少福祉,讓人類能更加自由地在世界上移動。坐在車上,我開始感覺到我鞋子裡然後和著泥水的大大小小的石子,和我腳上的傷口,我記得剛才在山裡,我的小腳趾甲翻裂了半個,被我直接折斷拔掉了,我都沒感覺到疼,泥水糊住傷口或許有些作用,這是土著醫學嗎?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雷波縣城,此時已是晚上9點20多分,距離我早上8點從美姑出發,過去了13個小時多,我走過了10多公裡讓我一生難忘的山路。

大叔提議,我們這些劫後余生的難友找家館子一起吃個飯,紀念一下我們萍水相逢的患難之交。大家同意,找了家羊肉火鍋店。四個男性加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要了4斤羊肉和羊雜。火鍋煮起來了,我終於覺得有些暖意了。

喝起啤酒,吃起肉,大家把酒相碰,沒有涉及驚險一幕。輪到我時,我站起來敬了牛牛壩一大杯,一口喝掉:“今天要不是你返回來把小女孩抱了過去,讓拉馬老師走過去,我走在後,真的就給石頭碰上了。可能我們三個都要走了。這杯我敬你。”

拉馬老師也敬他,讓小女孩拿起酒杯敬叔叔,小女孩怕生,又小,不懂發生什麼情況了。牛牛壩不好意思的說,算了,把酒喝幹。

他說起:“我小時候,吃過很多苦,可能比你們都多,我是彝族,13歲就出去打工,在廣東做保安,說難聽點,就是看門的。後來在礦山、開機器、開汽車,都做過!做了好幾年,回來做生意,生活才好起來。”我又敬了他一杯,這是發自內心的。

無意間,他揚了揚右手說,“我以前,有個朋友,我們一起出去,如果他再堅持一下,我就不會丟掉我的手指。”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少了節。

“後來,”他接著說,“我就一直記得對我自己講,能出手幫別人一把的,就千萬別猶豫。”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指,也許他真的用自己的手指換回了我們三個人的命。

我們交換了的名字,希望彼此都記得我們一起走過的這段旅程。大叔姓向,拉馬老師姓楊,妻子是彝族,他的女兒也算是彝族。而“牛牛壩”,我沒記得他的彝名,他的漢名叫韓毅,韓國的韓,陳毅的毅,家在永善,在美姑的牛牛壩鎮做生意,每當趕場的時候,啤酒和煙是他好銷的商品,一趕場銷售額能賣到2萬。我相信,正是那些艱難的日子,讓他歷經磨難,不失赤子之心。

後,楊老師先帶女兒離開,我接著離開我的旅伴們,找了旅店,數了腳下一共40個傷口,左腳15個,右腳25個,斷了一個趾甲,裂了一個。旅店還沒熱水,我掙扎著洗了下腳,實在太疼了。整個人渾身癱軟,夜裡起來吐了一次,把晚飯的啤酒和羊肉都吐掉了,可能是感冒之後反胃得厲害。

我想過第二天就買票離開,但在我終於好好睡了一覺之後,想到如此艱難只為看一下孟獲廟,豈能不去?終掙扎著在縣城包了一輛車子前往。好客熱情的司機待我友善,請我吃飯;而前往馬湖景點的道路好得出奇,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就在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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