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金鼎獎、金典獎得主陳思宏最新長篇,「夏日三部曲」最終回!
★柏林超級叛逆,以女性視角詮釋從島嶼到歐陸的不羈冒險,逼視自身的傷痕與心結。
★陳思宏x川貝母夢幻組合,川貝母獨家親繪封面,瑰麗視覺細緻呈現荒謬情節。
柏林在哪裡我不知道,
員林的風雨我更想忘掉──
員林最後一個老處女來了,
她帶著泡麵、筆記本,和那一晚的風雨來柏林了。
「我還沒去過柏林,我怎麼還在這裡?
我的一生,都被困在員林──」
住員林的大姊被黑衣人討債威脅,
只好到柏林投靠許久沒聯絡的小弟。
大姊跟著橡果、鋼琴與白腳貓,
一路尋覓小弟家門前的龍蝦與海馬,
最後卻找到一對綠眼睛和一雙藍眼睛?
燠熱的夏日、看不懂的電影,
卻讓她好想大吃肉圓、蜜餞和月見糖,
明明是柏林的地圖,怎麼會指引她回到員林的路?
記憶裡的員林好人一個個上樓敲門,
敲開鐵枝路邊那棟爛房子的祕密童年:
客人絡繹不絕的美麗母親、人見人愛的神童小弟,
只有她這個大姊是沒人要的醜八怪、老處女。
對,老處女──又怎樣?
誰都不用再裝、誰都不必被罵,
樓上樓下,員林柏林,別裝了,別遮了,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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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薰|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三部曲專文導讀
沈信宏|作家
林靜儀|《診間裡的女人》作者
陳 雪|作家
陳國偉|中興台文所所長
畢恆達|台大城鄉所教授
焦元溥|作家
鄭麗君|前文化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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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以小說《鬼地方》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並售出多國版權。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
出版作品:
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川貝母
專職插畫與小說創作。
曾入選波隆那插畫展,亦受美國《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之邀繪製插畫並登上封面。
短篇小說集《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入圍2016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年度之書。2021年最新著作《成為洞穴》,以炫目而充滿想像力的圖文與華麗裝幀印刷備受好評,獲選「2021 OpenBook年度好書獎」以及《Shopping Design》雜誌「2021台灣設計BEST100」年度設計。
名人/編輯推薦
【導讀】
「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樓上樓下都是鬼地方」──評陳思宏「夏日三部曲」
張文薰 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二○二一,歲次辛丑的牛年年末,蕾神之鎚重擊龍的傳人,把一個以家世傳承、菁英學歷為豪的美國偶像夢擊出長長裂縫。在那個夢裡,個人的價值憑著男丁數目、長春藤蔓排序,學業成績之外的歌舞琴藝、野心慾念都是干擾家門榮光的雜音。每值日夜交替之際,只有庶民如我等鎮守網上不退,等著窺探紐約──台北豪門奇觀的夾縫隨時開啟。明明都到了美國,個人的優質與否卻仍需憑藉把拔馬麻的話語,以對家庭的貢獻度、向心力來衡量高低。這幻夢崩解令人費解又竊喜,原來偶像也是會寂寞空虛覺得冷的凡人。
也是年度交替之際,陳思宏以《樓上的好人》為他的「夏日三部曲」奏出最終樂章。二○一九年底的《鬼地方》是「寫給故鄉,不存在的永靖」,小說中出身中部小鎮、在VHS影帶環繞中成長的男孩到佛羅里達繞了一圈,這回改到永靖人眼中「迷人的大都市」──員林。員林已從鎮升格為市,颱風大水夜殺人事件的夢魘卻持續在柏林──台灣之間徘徊不去,附在阿基里斯踝邊,不斷拉扯每一個走上國際舞台、打算邁入新家庭的成員後腿。
「三部曲」是台灣讀者的老朋友了。台灣文學的三部曲巨作都與國族歷史有關,發生在遠離都市與現代文明的鄉村裡,大家族在墾拓移民、抗日抗戰的時代寒夜中浮沈,家族三代成員的命運如浪淘沙般翻湧擺盪。三部曲的主角大半設定為家族中的小兒子,從懵懂稚嫩到肩挑家仇國恨,故鄉的破滅催生出亞細亞的孤兒。如果襲用朱天文《荒人手記》的名言「同性戀者無祖國」,陳思宏的三部曲既未以悲苦的寒夜孤燈命名,志向顯然不在建構歷史。那麼,這「夏日三部曲」裡的大家族小兒子,逃離、出走、追尋之後,將會降落在哪一座城邦呢?
謎底竟然離不開「家」。
三部曲分別都牽涉到一則殺人事件,「可惜他把T殺了」、「當年在佛羅里達,他殺了人」、「美麗殺人了」,每部小說都從開頭就叨絮著殺人事件已然發生,讀者在好奇人是誰殺的、觀看宛如奇觀轉播般的屠殺過程中,發現最重要的不只是殺人的與被殺的兩造之間的歸責問題,而是必須透過「殺」才能揭開的秘辛,必須透過「死」才能斷離的痛苦;還有,引發殺機、清理現場、處置善後的一干人等,都與鄉鎮中的「家」有關。
家是愛恨交織、一觸即發的情緒瓦斯間,更因為位置所在、地方產業所需,時時得動用高瓦度照明控制花期,鬼地方爍亮如熱帶溫室。《鬼地方》描述永靖「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飯燉稀飯」,台灣小說家以「熱」來烘托島嶼的煩悶、落後,從一九二○年代以來儼然已成系統,但陳思宏對於「熱」別有一套關於時間的詮釋:「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夏天猛烈,電費已經快繳不出來,母親不准他們開電風扇,氣流在無窗無光的小房間裡悶死。房間沒有時鐘,家貧買不起手錶,房間不僅無光,時間也嫌熱,不肯進房」島嶼的「熱」不只憂鬱、令人失去理性,更拉住了時間。恆常貫穿台灣文學三部曲的歷史時間,在「夏日三部曲」中不再是線性前進,而是因為貧困、因為母親的意志而留步、被喊停。通往自然風土的氣流悶死,標誌人間存有的時間「也嫌熱」,使人物永遠滯留於那一個夏天。在關於溽熱的描寫中,台灣、佛羅里達、柏林三地洲際的緯度差、時間差也幾乎消失,逃離的去向與起點在「熱」中連成一氣。《佛羅里達變形記》描寫「熱煙在他的皮膚上鑽鑿油田,深黑色原油噴發,全身黏稠」、「他想趕走頭髮裡的溽夏,拿起電動剃刀,在頭顱中央的熱帶雨林開墾出一條新路」那種黏滯滲入骨髓的熱讓人失去自我界線,只有開顱規模的殺戮才能驅趕。
在《樓上的好人》那個無光、無時間的悶熱房間中,彷彿創世神話中劫後餘生的小姊弟相倚求生。一家住在員林鐵路旁的簡陋二層樓老屋,樓下是媽媽以手藝養家的髮廊,樓上供母子四口起居,時有「好人」造訪得以維持這無父之家的生計。只會惹是生非的長男早已不見蹤影,姊弟日夜聽著火車到站離站的廣播,卻無法任意搭上車班遠走。弟弟的離開仰賴生父的援手,姊姊的離開則依靠弟弟隔著海洋的允諾;一度北上的姊姊甚至又因為母親的召喚而回鄉,弟弟雖擁有了與外國情人共組家庭的全新未來,卻與《鬼地方》的伴侶一樣頻頻產生毀棄的衝動,終究依靠那來自不堪過去的姊姊才能重新安頓尋回。當家族成員的選擇與遭遇從國族歷史脫鉤,「夏日三部曲」提醒也急著擺脫祖國魔咒的我們:「家」可能才是真正的大魔王。
《樓上的好人》的員林二樓舊屋,與《鬼地方》的永靖連棟透天厝,都是標誌台灣鄉鎮文化的建物。不同於鄉村的三合院,也不同於都會的公寓大樓;住進樓房「新厝」,使一個傳承重男輕女、現實主義價值觀的家庭脫離農業鄉村的親族人際,與隔牆相鄰的住戶、提供飲食或雜貨的商家產生緊密的連結。時而結盟、時而相依、時而互相窺探批判,在無法阻擋的耳語、喊叫聲交叉環繞間,產生了夾雜在鄉村與都會之間的特殊人際倫理。《鬼地方》家族的隔壁是棺材店、再隔鄰是五金行,家族成員更替的重要時刻「生死都在同一排房子完成。什麼地方都不用去,就在這裡生,這裡死」。《樓上的好人》的鄰居促成單親媽媽以理髮維生,但互相送暖的窮人也是互相鄙視的敵人「鄰居耳語熱烈,牆薄人情更薄」。連棟房屋更便於儲藏不為人知的秘密,《鬼地方》的地下室、《樓上的好人》的二樓,都通往殺人事件的謎底,理想家庭美夢的黑暗之心。我認為「夏日三部曲」在提煉台灣城鎮意象層次上,翻新了台灣鄉土文學的論述能量。「鄉土文學」是蘊積台灣主體意識的最重要文類,從二次鄉土文學論爭到當代的新鄉土、後鄉土之說,但其實在急速工商業化的台灣社會,與世隔絕的鄉村早已不存。更能顯示出島嶼生存樣態、島民生活意識的地方應該是城鎮──都有台鐵車站的永靖與員林,一個有全台最知名台商,一個有全台最多超跑的城鎮。流過城鎮的不是浮著白鵝的小河,也不是通往海洋的大江,而是排水溝。灌溉農田水渠匯集而成的大排水溝,也沉澱著城鎮多餘的非法的慾念,因此往往會有超跑、重機衝進其中,或誰套著塑膠袋把自己溺死。
都說《佛羅里達變形記》像是〈蒼蠅王〉、〈大逃殺〉、〈驚聲尖叫〉等描寫青春之殘酷與殺戮的故事,我卻從三部曲的「夏日」主題想起朱天文〈安安的假期〉,急於長大的孩子來到親人所在之地度假,粉彩色調的〈安安的假期〉與濃艷凝滯的「夏日三部曲」都有著瘋女人、寡默的父親、輕佻的兄長這些成員組合,以及不被期待的婚外生育。在《樓上的好人》中,來到柏林度過一個夏季的姊姊,於此經歷了遲來的性啟蒙,之後得以把弟弟從自毀傾向中拯救出來。除了度假,夏日也是適合大作戰的季節,初至外地的姊姊不斷嘔吐、放屁,其不堪直如王禎和小說的角色。不同的是,王禎和的角色自認斯文進步,而陳思宏筆下的姊姊,從《鬼地方》的五個到《樓上的好人》縮編為一名,總是在說自己笨,「你知道你四姊很笨,寫信好難,我不會。我笨,笨到嫁錯人,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笨,就是笨」「小弟,我懂了。你大姊就是笨,美麗說得對,我笨死了,跟人家說我大學畢業沒人相信」即使姊姊也是大學畢業,但在神童小弟面前,「笨」必須是她(們)唯一的自我修辭,這個「笨」無涉智力,而是指責自己不諳情感幽微,屈服於自己的恐懼與父母強大的控制之下,因此無法辨識手足身上的傷痕,甚至造成傷害。
有趣的是,《鬼地方》的陳天宏與《樓上的好人》的弟弟,都須依靠不辨性向、不識創傷的姊姊從「笨」中醒覺,來獲得救贖。當姊姊後來在柏林的公園裡找到逃婚的弟弟,可以說出「神童?你?拜託,連這個都不會,笨蛋」時,弟弟才真正露出微笑。而當弟弟與大廚完婚,姊姊離開柏林之際,也一反初至的狼狽迷途,「你不要看我笨,跟你講,我現在超會自己坐車」姊姊瀟灑拉著行李箱準備搭火車離開,宣告搶救新娘(新郎?)大作戰完成。
然而,這班車並非通往員林。《鬼地方》的陳天宏在柏林犯案回到永靖,已揭示了台灣人海外夢的浮誇虛幻,以及故鄉作為傷害源頭與包容之地的兩面性。《樓上的好人》則更宣示一個高學歷的「我弟弟,在柏林」卻不是光耀門楣的說辭;姊姊的自我省察在柏林完成,可這並不是一個帶著成長結果衣錦還鄉的故事──姊姊或弟弟,沒有人在故事結束之際回到「虛構的員林」。為什麼?因為員林終究只是永靖隔壁鄰居,只是換車、買書、吃肉圓才會來的驛站嗎?或者是因為員林甚至沒有可供憑弔或胡搞觀光的百年古厝,留不住記憶與足跡呢?
這是一個從小就渴望離鄉,卻以故鄉敘事研究起家的員林人,把自己的生命課題拋給隔壁鄉作家陳思宏的小小疑問。
目次
01|龍蝦跟海馬
員林1號男人
02|恢宏且壯闊
員林2號男人
03|最熱的一天
員林44號男人
04|一個沒有人叫她老處女的地方
員林36號男人
05|鑽石帝國
員林87號男人
06|像極了那些她看不懂的歐洲電影
員林121號男人
07|國際大戲院
員林192號男人
08|柏林就是多餘
員林101號男人
09|滿地都是星星
員林244號男人
10|吃飯不是劈柴
員林201號男人
11|都是梅莉.史翠普
員林278號男人
12|來柏林大顯神威
員林367號男人
13|身體裡鋪鐵軌
員林267號男人
14|就像是忽然離水的兩尾泥鰍
員林133號男人
15|把娃娃的頭塞進娃娃的身體
員林266號男人
16|把那些腫瘤全數刮除
員林399號男人
17|屁味麵味漂白水味
18|怎麼還在這裡?
導讀「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樓上樓下都是鬼地方」──評陳思宏「夏日三部曲」/張文薰
書摘/試閱
01龍蝦跟海馬
抵達柏林的第一天,她迷路了。
完,蛋,了。冷靜,她告訴自己,撐開鼻孔,張開嘴巴,用力深呼吸,一定聞得到。
記錯了吧?還是聽錯了?她根本聞不到咖啡,或雪茄。小弟說的是雪茄吧?還有咖啡,沒聽錯吧?龍蝦?
好熱,柏林盛夏顯然有惡意,抓了吹風機,溫度風速調最熱最強,往她鼻孔、耳朵、嘴巴灌熱氣,扁平的身體膨脹,像熱氣球離地,手揩額頭汗粒,指甲戳到泛紅皮膚,身體破洞漏風,被重力拉回熱燙地面,洩氣癱在行李箱上,吁吁窘迫。
這裡是哪裡?走失的貓?走失的狗?今天幾月幾日星期幾?德國與台灣時差幾小時?柏林跟員林時差幾小時?為什麼來柏林?為什麼匆忙離開員林?小弟的家在哪裡?為什麼匆忙離開台灣?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昨天嗎?還是好幾天了?那幾個黑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小弟會答應讓她來?大弟在哪裡?為什麼她會想來?龍蝦?德國在哪裡?柏林在哪裡?海馬?大弟為什麼不接電話?咖啡?雪茄?
她心裡每個自我提問,似乎都有答案,只要腦子清晰,就能輕易解題,她是高中老師,每天都逼學生考試解題,這有什麼難的。但此刻她腦筋熱霧瀰漫,頭皮熱帶雨,腋下是白熱捕蚊燈,夏天是趨光的凶猛蚊蟲,朝腋下衝撞,腋毛著火,身體焦臭。將近一天的飛行她都沒睡著,一閉眼,眼前就會浮現那雙手。
她背貼著學校圍牆,不敢直視那雙手,只好抬頭看天空。午後多雲悶熱,不見太陽。圍牆看似無害,原來太陽躲進圍牆午覺,水泥牆面燒燙,在她的背上一家烤肉萬家香。黑衣人的雙手從她下腹部往上探索,手心粗礫,指腹老繭如地表硬岩,尖銳指甲不懷好意,緩緩刮過她平坦的胸部,抵達喉嚨那刻,掌心忽然狂犬,十指尖錐,用力掐住她的脖,活埋她的尖叫。那雙手汗濕漉漉,有菸味、檳榔味,指甲修葺整齊,但雙手的小指頭指甲皆刻意留長,指甲長度超過無名指,像是44號客人。等一下,是44號嗎?那雙手截斷她的呼吸,她想到的不是求生,而是,請問你是44號嗎?員林44號客人?不,你太年輕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先生先生拜託放開我,讓我查一下筆記本。
黑衣人說:「林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妳。請問老師,妳弟在哪裡?我放開手,妳就要馬上跟我說喔。跟林老師報告一下,我兩手不聽話,我控制不了它們,尤其是遇到不老實、不肯說實話的人,它們會立刻抓狂。我上次才不小心用我的小拇指的指甲,戳瞎了一個人的眼睛,哎喲,真的不是故意的啦,但我太氣了,所以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林老師乖喔,不要叫,不要怕,我倒數五秒,就會放開,拜託妳不要讓我生氣喔。五,四,三,準備好了嗎?」
這樣的窒息感並不陌生,她曾經被這樣用力掐過。小時候。那個夏夜。冷氣機隆隆雷鳴。她張開眼睛看。那個人逼她張開眼睛。399號。399號說,閉上眼睛,這次就不算。小弟好安靜。大弟不在家。她想求救。母親摀住她口鼻,不准她尖叫。母親無聲尖叫。夏天的蚊子是不是都停在她臉上吸血?因為母親的手不斷撞擊她的臉,謝謝母親,幫她打臉上的蚊子。母親賞她好幾個耳光,聲音顫抖,壓低聲音說:「不准哭,眼睛張開。」但是母親自己在哭。忽然又一個耳光:「跟妳說眼睛張開聽不懂是不是?叫你們笑,聽不懂是不是?」痛嗎?她忘了,她想不起來當時到底痛不痛。但她記得小弟的臉,眼睛睜好大,跟她對望,手伸向她,微笑。小弟的眼睛好美好大好深,睫毛棕櫚葉,瞳孔宇宙,鼻子峻嶺。同一個母親,為什麼他們眼睛、輪廓毫不相似?說姊弟沒人信。小弟的父親,一定不是她的父親。她的生父給了她塌鼻小眼薄唇,就算笑起來,還是一臉苦,小弟的生父一定是個俊男,給了小弟好眼好鼻。小弟露齒笑,微微皺眉,每一根細緻的眉毛都站起來,酒窩尖叫,瞳孔裡的宇宙,緩緩塌陷。窗外的員林,豪雨肆虐。
她拖著大行李走過柏林安靜的街道,行李箱輪子在石板路上掙扎,路面上的石子長時間被踐踏,怨氣濃,以崎嶇阻撓,行李箱數次掙脫她的拉扯。真的好安靜,午後的陌生街道,無風無人。怎麼可能,這不是德國首都嗎?不是有幾百萬人口嗎?為什麼這麼安靜,人呢?揉眼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龍蝦跟海馬。手機沒電了,小弟的地址存在手機裡面。完了,真的完蛋了,一定是走錯路了。
慌張絆腳,她腳踢到路面上突出的石子,身體失衡,撲倒在石板路上,四輪行李掙脫她的手,在凹凸路面上忽然滑順,快速溜往對街,太熱了,再度掙脫老處女,來到對街陰影處,乘涼姿態,瞪著她。她雙手貼在路面上,石子好燙,全身汗,趕緊把羽絨衣給脫了。昨晚出門搭機前,她在衣櫥裡挖出很多年前在東京買的平價輕薄羽絨衣,她想像的柏林,是個寒冷歐洲都市,雖是八月,一定需要一件外套吧,聽說冷氣在歐洲珍稀,夏涼,避暑勝地,冷戰中心。但真的來了,怎麼這麼熱?冷戰冷個屁,根本比台灣還熱。這裡真的是柏林嗎?她真的在柏林嗎?柏林真的存在嗎?小弟真的住這裡嗎?她是不是搭錯飛機了?
小弟在電話上說,可以,就來吧,但真的太突然了,工作沒辦法臨時取消,沒辦法來機場接她,請她搭計程車。她說德國計程車一定很貴,她可以搭公車或者地鐵,反正手機裡面有地圖啊,打開導航,跟著走就好,簡單啦。小弟在電話上詳述他家附近的地鐵、地標,說了一堆,她根本無心做筆記,想說反正有地址就好,到時候在手機裡輸入地址,跟著機器走。她根本沒做周全計畫,不知道為什麼,一下飛機,台灣的手機SIM卡根本不能漫遊,機場的無線網路也連不上,好不容易終於連到機場咖啡廳的免費網路,正要輸入小弟家地址,手機就沒電了,翻找行李箱與背包,就是找不到充電線跟行動電源。她努力回想,小弟跟她說了些什麼?藍色的海馬,紅色的龍蝦,還是紅色的海馬,藍色的龍蝦?還是藍紅相間?到底為什麼會講到龍蝦?鑰匙?啊,等一下,好像想起來了,找到龍蝦就能找到小弟家鑰匙。還有,好像還有講到廣告,那附近街道的電線桿、變電箱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的廣告。等一下,是尋人啟事嗎?好像是尋貓吧?還是狗?那一站地鐵,她記得是F開頭,出門前在電腦上看,在柏林的西南。F,F什麼?對了對了,橡樹,他們說過橡樹,但似乎不是昨晚聊到。這些年姊弟失聯,難得跟小弟通上電話,話題乾涸,正在找話題,試圖寒暄,小弟忽然說到橡樹。為什麼會說到橡樹?小弟昨天是不是還有說鋼琴?住家隔壁有一家手工鋼琴店,老闆看起來很凶,總是坐在店門口,指間一根不點燃的古巴雪茄,每次前妻來訪之後,就會在店裡開始抽雪茄,彈一整天的鋼琴,深夜還不停,直到鄰居受不了報警。她想起來了,小弟說味道。是雪茄的味道嗎?啊不,好像是咖啡的味道。對,咖啡。小弟說,F那站地鐵走出來,就是一家小巧的咖啡館,老闆自己炒豆,香氣濃厚,可喚醒整個柏林。姊弟好久沒聊天了,她好喜歡跟小弟聊天,可不可以不要掛電話?她好久好久沒有跟任何人聊天了。
手機沒電,只好回到查地圖的古典時代,她在機場的櫃檯要了柏林地鐵圖跟簡易地圖,眼神聚焦城市西南區塊,努力找F開頭的車站。柏林地鐵圖非常複雜,簡直是蜘蛛網,她小蟲眼睛黏上去,動彈不得。好不容易似乎找到了,不確定,但也只能試試看,買了車票,搭公車,下錯車站,轉了三次車,地鐵又公車,公車又地鐵,不識南北,硬著頭皮問路但失敗,天哪德文都忘光光了,英文竟然也說不出口,拉著行李到處亂搭車,好多車站根本沒電梯,行李威脅扯斷她手腕。曲折好幾個小時,終於來到F這站。
走出車站,的確有一家小咖啡館,太好了,終於到了。但,是這一家嗎?剛剛亂搭車,也有看到其他不是F開頭的車站外有小咖啡館。面前這家小小的,沒開門,深呼吸,聞不到咖啡香,而且這熱天午後,柏林根本睡死了,車站內外竟然只剩她一人。她往店裡探,沒看到炒豆老闆,只見零散椅子,姿態疲憊,在桌子上倒立。陽光在石板路上鑄鐵,橙紅火花四濺。龍蝦龍蝦龍蝦龍蝦,她拉著行李,心裡不斷反覆龍蝦。找到龍蝦,就能找到鑰匙,超過約定時間了,小弟一定很急,說不定已經在門口等著她。
她雙手掙脫火燙的石板路,慢慢起身,羽絨外套躺在路面上,死狀淒慘。這件廉價外套洗了太多次,面料有多處破損,裡頭的羽毛逃逸,她有一次在校園趕路,聽到學生在偷笑,回頭看,原來她的外套一路噴發羽毛,來時路成了羽毛雪花小徑,立刻猜想學生給她的新外號。果然,那天她成了學生口中的「掉毛老處女」。還不錯啊,平常只是「老處女」或是「欠人幹」,現在終於多了兩個字,更響亮。過幾天,外號吃了什麼營養品,不斷變長,變成「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她不會針縫,就拿OK蹦貼住外套破損處,阻止羽毛外洩。丟了可惜啊,員林整年溫熱,這外套根本穿不到幾次,多貼幾個OK蹦,還能陪掉毛老處女幾個冬天。
員林老處女來柏林了,彎腰撿傷痕外套,看到了橡果。
是。一定是。雖然從沒看過實體,但她從石板路面上撿起來的,一定是橡樹的果實,她記得在網路上看過圖片。圓滾滾,表面如卵蛋光滑。注意看這條安靜街道上的樹木,枝椏沒有這些果實,推論不是橡樹。她拉著行李低頭找橡果,橡樹橡樹橡樹,找到橡樹,就能找到小弟的家了。對,小弟說,柏林家前面的庭院,有一棵百年橡樹。
街上零星的橡果似乎有意帶領她,她跟著橡果走,彎進一條小路,走進更安靜的街道,她是不是被世界拋棄了?還是誤闖了什麼平行時空?這裡聽不到人車,街道底有蔥綠公園,公園裡的樹沙沙搖晃,邀請她入內。
她走進去,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身後一棵巍峨大樹,椅子上有粒粒橡果,她好累,手心橡果聚集,懶得抬頭,她知道自己找到橡樹了,但是,依然沒有小弟的蹤影,也看不到龍蝦,這是公園,不是小弟的庭院。
公園裡沒有人煙,時間好慢,樹影羽毛在她皮膚上搔癢,終於有一陣涼風,她在長椅上躺下,夏天立刻壓在她身上,她好累,好想好想睡覺。
怎麼可能會迷路?她從來不迷路,生命中的一切,她都精準掌握。幾點進學校,哪一天開學,哪一天期中考,暑假何時開始,班上有幾個學生,哪一年哪一天退休,什麼時候祭拜母親,開車十五分鐘到校,在哪一家自助餐吃飯最不會遇到叫她「老處女」的學生,一切規律。這是她掌握人生的方式,每天走一樣的路,過同一個紅綠燈,在同一個加油站加油,吃一樣的東西,同一時間睡覺,準時五點半起床,每週六固定買一張樂透彩券。就算要走陌生的路途,一定會先在手機上、電腦上詳細規劃才出門。母親死後,她開始在寒暑假出國度假,選鄰近的日韓,一開始自己來,辛苦查明景點餐廳位置,所有路途細節自己掌握。但後來發現自己體力跟精力都無法負荷,開始跟團。她總是旅行團裡怪異的存在,所有團員都是情侶朋友或家人,只有她單身中年女性,獨自一人參加旅行團,自己一間房,不太與人說話,不喜歡跟人合照,靜靜跟著導遊走,專心聆聽景點介紹。有一次不知道是誰搞錯,她自己笨還是旅行社蠢,反正她竟然誤闖了新婚日本蜜月旅行團,整團都是新婚夫妻,只有她是單身女性。那次她聽到有幾對夫妻在討論她,怎麼會報名蜜月團?好奇怪喔,每天擺個臉色,聽說是高中國文老師,難怪老是臭個老師臉,凶巴巴,又不跟大家聊天,搞孤僻可以自助旅行啊,來日本自助不難吧?她原本決定假裝沒聽到,但越聽越氣,實在受不了,她平常一個嚴厲眼色就可以讓千百個吵鬧的高中學生安靜,怎麼可能忍下這口氣,拜託她可是員林有名的掉毛老處女。她忽然現身,以她平常罵學生的音量與語速對這些蜜月夫妻說:「你們說我?那你們為什麼不自助?集體度蜜月,怎樣,小學生手牽手一起上廁所啊?結了婚就跟我一樣,智商變低是不是?路標看不懂是不是?不會搭車是不是?飯店不會訂是不是?出國需要導遊牽著,不然會迷路是不是?沒有導遊教,不會度蜜月是不是?沒有人教,就不會進洞房是不是?啊,說啊,是不是?」她的話語砲彈,射穿所有蜜月團員僵硬身體,大家眼睛死水,不敢回嘴,彷彿回到中學被師長打罵的歲月。
這幾年她參加過無數旅行團,不管什麼樣的團,導遊通常會給予自由活動時間,幾點幾分,這裡集合,請勿遲到。她雖然體力不佳,但一定事先問好導遊附近狀況,網路查明店家餐廳,在有限的團體旅遊自由時光裡,自己找到路,自己用餐,避開所有團員,準時回到集合地點。
但今天怎麼會這麼笨?出發前沒把小弟的住址寫在紙上,一切資訊都在死掉的手機裡。萬一真的找不到龍蝦或者海馬怎麼辦?找警察?德文都忘光了啦,怎麼跟警察說,Guten Tag,我在找我小弟?「我」,她還記得是ich,「找」,哎喲,找,找怎麼說?好丟臉,幸好沒有人知道,她這個高中國文老師,其實讀過德文系。
才不過幾個小時前,她人在員林,黑衣人鬆手,等她把氧氣吸回身體,咳驚懼哭慌張。
「說啦,拜託啦,林老師,妳親愛的弟弟,在哪裡?」
「他……我弟弟,他在,柏林。」
「什麼?柏林?幹,我就知道。幹你娘!竟然跑去了……等一下,什麼?柏林?柏林在哪裡?」
她答不出來。
沒說謊,她真的也不知道,柏林在哪裡。
還有,她不是故意說謊,但,面對黑衣人的脅迫,說柏林,當然是錯的答案。
弟弟?哪個弟弟?她有兩個弟弟,大弟前一陣子常來借錢,現在不知人在何處,小弟早就出國了,現在住在柏林。
被掐住的分秒,她當然知道這些人找的一定是大弟,不可能是小弟。其實,應該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除了這個大弟,還有一個住在德國的小弟。
下午時分,蟬在樹上對夏天乾吼,黑衣人來到校門口。警衛打電話通知,校門口有人找國文科的林老師。怎麼可能會有人找她?搞錯了吧?朋友,她沒有朋友。
她走到校門口,低頭整理鞋帶,整個身體忽然被快速抬高,嘴巴被摀住,背部貼著圍牆。校門口警衛忙著跟幾個黑衣人聊天抽煙,根本沒注意到她被抓走。
黑衣人問:「柏林?柏林在哪裡?」
她看著黑衣人的眼睛,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這題太艱難,她也沒答案。她沒去過,只是聽說,地圖上看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嗎?她總是跟自己說一定會去看看,找小弟,但心裡知道不可能成行。上次見到小弟,是什麼時候?應該是那次員林水災吧,水忽然漲起來,吞掉地下道。小弟說,要去另外一邊。鐵軌的另一邊。不不不,中年腦子真是壞了,上次見到小弟,是台北那次新書發表會。
小弟真的去了另外一邊了。離開員林,從此沒回來。員林的另一邊,叫做柏林嗎?
黑衣人長長的小指頭指甲刮過她的臉,口腔的檳榔味不斷撞擊她的臉:「林老師,我答應,我掛保證,我不會對妳怎麼樣,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我知道尊師重道啦。柏林?怎麼去?帶我們去,我們找到妳弟弟,保證就不會再煩妳。」
校門口警衛終於發覺有異狀,朝他們走過來。
黑衣人嘴湊近她的耳朵,在她耳朵裡種一片檳榔森林:「現在先放過妳,我們等妳下班,去家裡找妳,妳別想要跑,也別想報警,不管妳去哪裡,我們就會在那裡,直到妳交出妳弟弟。」
黑衣人離開之後,她立即請假回家,躲在被窩裡大哭。大弟的手機號碼根本已經是空號,她用手機通訊軟體傳了好幾個訊息給大弟,毫無回音。怎麼辦,這樣明天怎麼去上班?其實已經學期末,課程結束,期末考完就放暑假,請個幾天假,躲幾天應該沒問題。但那些黑衣人一定知道她的住家,搞不好現在就在屋外等著。
寫了好幾封電子郵件給小弟,想不到他竟然回信了。信件來回,兩人使用通訊軟體,按下手機畫面上的電話圖示,嘟嘟嘟響了幾聲,小弟竟然接了。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你哥。煩死了。那些人真的好可怕。」
「那,妳要怎麼辦?」
「不然我去找你好了。」
什麼。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網路連線品質太好了,明明姊弟對彼此的面容身形輪廓都模糊了,柏林出發的沉默,與員林出發的沉默,卻快速傳輸,過分清晰連結。
沉默太囂張,需要有人出聲制止。
小弟先發聲:「好。」
「啊?真的嗎?我剛是亂說的啦,你不用理我。」
「沒關係,妳不是說,反正要暑假了?我家很大,妳就請個幾天假,跟學校說,出國散心。不要跟任何人說,妳要來柏林。誰知道那些人有多厲害?」
小弟的聲音聽起來又近又遠,很陌生,但她幾乎確定,電話那端是從小跟她睡同一張床的小弟。小弟交代地址、地標,請她記下。她說都用筆記下了,其實手上的筆在紙上亂畫。她不斷看著公寓門口,想像黑衣人隨時會破門而入。
想不到真的來了。
柏林夏天有重量,擠壓橡樹,枝椏、葉子發出細微的求救聲響,橡果掉落。熱風呼呼抵達,從公園入口闖入,小龍捲風吹起落葉,夾帶紙張細屑沙塵。風把她的唇吹成沙漠,讓她更乾渴,真的快渴死了,再找不到小弟家,她一定會死在這個公園裡,屍體乾枯都不會有人發現。
她撿起腳邊隨風飄來的紙張,A4大小的紙,上頭一隻狗。
想起來了,小弟說,樓下鄰居的狗最近跑掉了,長毛貴賓,鄰居在社區到處張貼尋狗啟事。紙張上的狗長毛,對著鏡頭張嘴吐舌,眼睛被長毛蓋住,額頭有一塊深色毛髮,照片下方一串她讀不懂的德文、電話號碼。有個字粗體且放大:Lotte,她猜,是狗的名字吧,弟弟在電話上好像有提到。
看著Lotte,她終於放心了,表示她沒走錯。Lotte好,請問你是女生還是男生?聽說你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把自己搞丟了,但因為你,我好像找到路了。
她拉行李走出公園,才發現街道上的電線桿、變電箱、行道樹上,貼滿了尋狗啟事,剛剛真的是熱遮眼,根本沒看見。她回頭看,想確認自己有沒有遺留物品在公園長椅上。熱風又來,方才的尋常社區公園忽然扭曲變形,地上長出石碑陣列,蠟燭、鮮花,盡頭有個小噴泉,泉潺潺,水聲不悲不哀,熱天裡唯一的冷靜。揉揉眼睛,什麼啦,根本不是公園啊,那些石碑是墓碑,這是墓園。怎麼可能?她剛剛完全沒看到那些墳墓,沒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啊。母親在台灣也是土葬,她一直好怕去母親的墳墓,那個公墓好可怕,塞滿死亡的濕潤腐朽味道,風聲像哭聲,去年清明她去祭拜,母親的鄰墳被挖開了,墓碑缺了個角,推測剛完成撿骨儀式,地上一個窟窿,裡頭還有棺木殘骸。那窟窿吸納悲風淒雨,召喚她,要她跳進去。柏林的這個墓園怎麼這麼「乾淨」?花樹墓皆有序,風就是風,草就是草,樹就是樹,沒魍魎精怪,死亡靜靜死亡。
跟著Lotte的照片走,終於遇到了行人,真好,有其他人類,確定身在人間。一個短褲白髮阿公,牽腳踏車微笑對她問好。過街,一個墨鏡白髮阿嬤,眼神冷淡,手中報紙當扇。轉彎,白浴袍女人跟她擦身。
等一下,沒看錯吧?浴袍?她忍不住回頭,棕髮女人,艷紅唇色,頭上堆疊十幾個髮卷,白色浴袍,白色浴室拖鞋,在街上緩慢行走,見道路旁人家種植的玫瑰,停留嗅聞。白浴袍女人忽然用力回頭,眼神凌厲,瞄準剛從員林來到柏林的迷路老處女。老處女倒吸一口氣,一時吸入過量夏天,熱氣在她喉間膨脹,引爆猛烈嗆咳。她邊咳邊往前加速,深怕白浴袍女人跟上來。
她用身體撞開乾熱空氣往前,腳汗伊瓜蘇瀑布,高溫在腳踝上綁鉛塊,十五公斤的行李遇熱膨脹成五十公斤,咳不休,幸好有Lotte的照片帶路,轉了幾個彎,終於看到龍蝦與海馬,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是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啊,米白三層大宅,外觀裝飾古典,前方庭園一棵壯碩橡樹,樹下有鞦韆、烤肉架、餐桌、躺椅。房子有好多好多窗戶,離F開頭的車站其實不遠,列車抵達又快速離去,製造小地震,窗戶喀喀,撐開耳朵,可以聽到車廂開門關門。
小弟,這是你家?你家,你家怎麼有這麼多窗戶啊?
有沒有人知道,你以前員林的家,長什麼樣子?你來到柏林,選這棟房子,是不是因為,聽得到列車的聲音?還是因為,有很多窗戶?
原來,龍蝦是藍色的,海馬是橘色的。
剖開藍色龍蝦,肚子裡藏有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庭院,橡樹沙沙搖擺,地上橡果滾動,姿態警戒,藍色龍蝦剛剛被剖肚謀殺了,有陌生人闖進來了。
小弟,記得我嗎?我是你姊。
我從員林出發。
我來柏林了。
你怎麼這麼傻?你根本不聰明啊。
我在的地方,就有災難。
你怎麼讓我來了。
員林1號男人
少年白,洗加剪,500塊不用找,卷髮,兩個禮拜剪一次。
她記得這個客人。
髮廊剛開張,母親沒錢做招牌,門口貼一張手寫紅紙:「理髮,洗加剪99。軍警學生打八折。」紅紙上是小弟用毛筆寫的字,楷書方正端整,字體無稚氣,乾淨不沓拖,廉價紅紙、老舊門板、鐵路旁窘迫兩層樓住家、拮据清瘦一家四口皆黯淡,卻因書法添了些許光澤。那時小弟才剛上小學不久,老師家庭訪問,問小弟學書法學多久了?小學一年級沒有書法課,下課十分鐘,小弟去高年級班找大姊,快速幫她完成書法作業,被老師撞見,讚嘆口沫噴在書法宣紙上,趕緊用紅筆寫下一百分,過幾天親自登門家庭訪問。
母親搖頭說,我們家很窮啦,學費都快繳不出來了,怎麼可能讓他學書法,他自己亂學的啦,謝謝老師不嫌棄。快過年了,老師拿出春聯紙,請小弟落筆。她記得老師拿出複雜的對聯,小弟只看一眼就開始寫,紅紙放地上,瘦小身體趴著,字體流暢,迅速完成體面的過節春聯。老師問,這些國字你學過嗎?小弟聳肩,說沒學過,但很簡單,看過一次就會了啊。
所謂髮廊,就是住家面對鐵路的客廳清空一個角落,放上廉價鏡子、椅子,母親工具只有一扁梳、兩剪刀、一電動推刀、還有需要拍打才能呼出孱弱夏天的吹風機,她負責洗、晒毛巾,大弟跟小弟負責掃除地上的毛髮。開髮廊是臨時起意,母親幫三個孩子剪髮,鄰居稱讚,把孩子送過來剪髮,給了張爛鈔票致謝。其實鄰居也窘蹙,會住到這排緊鄰鐵路的爛房子,所謂淪落,火車日夜轟隆,平交道叮叮噹噹吼叫,轟隆列車抵達與離去皆帶來地震,梁柱門窗薄牆日夜顫抖,大家都在等火車終於把這些房子震垮,房倒了就不用繳房租,人死了就無需這樣爛活。誰都不好過,母親心想該把皺鈔退回,但太久沒任何收入,一雙手竟然能換來微薄現金,不敢鬆開緊緊握鈔的手心,怕一鬆手,手心是空的,腸胃又是空的。工具都有,路邊撿到有裂痕的鏡子,那就開髮廊吧。
剛開張客人稀少,一母攜三幼子時常一天只一餐,房租不貴,但還是繳不出來,房東上門威脅逐客。母親聽從學校老師的建議,在門口擺攤賣小弟寫的過年春聯,意外大受歡迎,消息迅速傳開,許多當地人開賓士、BMW上門指定小弟現場揮毫,留下幾張大鈔票,小弟弟不用找了。這家人從沒見過德國大車,也沒見過這麼多嶄新的鈔票。過年前,幾個客人買完春聯,順便說要剪頭髮,髮廊有了生意,積欠幾個月的房租結清,一家四口終於飽餐。
金色筆記本上根本沒有寫明姓名,只有編號,還有客人特色或外號,她只能憑記憶拆解母親的筆跡,逐一對號,像是拿著票根在黑黑的電影院裡找位置。有些客人編號與特徵無法與她的記憶相符,但她記得員林1號客人。
那天門口剛擺好春聯攤位,髮廊連續幾天都沒有客人,家裡沒米沒肉沒菜,只剩半條土司,冰箱沒東西可冰,乾脆拔掉插頭省電。門口先來了一隻狗,長相凶猛,像是狼犬,但看到小弟不斷搖尾,小弟把手上的土司給了狗,引來母親尖叫趕狗,人都快餓死了,沒把流浪臭狗煮了吃,就是揮霍慈悲。狗走了,小弟在紅紙上用毛筆畫狗,神韻、毛髮皆細緻,引來高瘦男子停駐,專心看小弟畫狗、寫春聯。男子買了兩副春聯還有狗畫,留下幾張大鈔,看到母親,再看看理髮的紅紙,說要剪髮。
「請問先生,要怎麼剪?要洗嗎?」
高瘦先生面容年輕,眼角額頭無歲月,但頭髮花白,髮絲彎曲,冬日陽光輕撫他的白髮,閃出金色光澤。他環顧雜物堆放的客廳,還有鏡子上的裂縫,對著鏡子裡的母親說:「洗加剪,不然等一下還要去上班,要是衣服裡面有頭髮,會刺刺的。看妳怎麼剪,都好,看起來精神就好了,我隨便。」
「好,那我們先洗喔。」
當時母親根本買不起任何洗頭設備,只能用最廉價的洗髮粉,用水稀釋,能起泡就好,客人坐在位子上洗。雖然設備簡陋,但三個小孩從小被媽媽洗頭,心裡篤定,洗過就知道了,以後一定會變成常客。
三個小孩總覺得,母親雙手有靈有神有鬼,十指頎長,皮膚多汁豐潤,指甲光澤閃爍,掌紋溝渠細緻,身在人間不知天上雲朵觸感,但摸過母親手心,腦中會有升天幻覺,瞬間被彈鬆雲絮環繞。母親明明跟大家一起餓肚子,手指就是有力道,不猛不急,指腹可柔可剛,在頭皮上摩挲探索,總能找到酥麻穴道,這裡稍微用力,那裡釋放緊繃,明明使用的是廉價洗髮粉,疲憊頭皮就是旱地遇暖雨,終於濕潤。
明明只是尋常洗髮,白髮先生眼眶漲潮,一臉感激。沒有人,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摸他的頭顱,細緻雋永,彷彿知曉他腦內憂愁,手指順過白花髮絲,身體裡許多死結忽然鬆綁。
沒沖水設備,只能克難,用一水桶,請客人前傾彎腰。水溫冰涼無妨,洗髮者的手心溫熱,慢慢去除髮間白色泡沫,水珠聽話,沒侵入耳朵,沒往下流淌至胸口或背部,全身乾爽。晒過太陽的毛巾覆蓋上來,擦拭多餘水份,腰桿打直,鏡子裡是個嶄新的人,髮絲眼神柔軟。白髮先生不識鏡中人,怎麼沒皺眉?怎麼亂卷的頭髮如此滑順服貼?怎麼心跳加速?怎麼面容青春?怎麼想戀愛?長期失眠,怎麼睡意泉湧?
扁梳順過白髮,剪刀快速剪去雜亂,他忍不住了,睡意誘引,眼睛閉上,意識去了很遠很遠的彼岸。
眼睛張開,全新的臉迎接他。「精神」,他說,「看起來精神就好」,身後這個女人完全辦到,全新的髮型給了他一張新的臉,輪廓飛昇,眉宇昂揚。
洗加剪199,員林一號男人從此成為常客,每兩個禮拜就上門。他總是掏出一張500塊鈔票,說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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