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暢銷突破300,000冊,「29張當票」系列作者
鑑定了「別人」的一輩子,這次,他,鑑定的是自己的人生。
一九四九年,那個戰亂的年代啊,是顛沛流離的代名詞;
那些回憶啊,是不忍回顧卻又頻頻回首的惦記……
發生在動亂時代裡的小人物大故事,多少⼈的⽣離竟都是死別,
那些像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情節,都是真真實實的曾經。
人與人的相遇都是⼀次的學習,
圍繞著作者兒時年少記憶的15個長輩與他們的故事,
充滿著溫暖的⽣命交會,還有滿滿溫熱人心的感動。
故事不曾老去,只是心境不相同;
情節不會死,只有說故事的人眼界是新的。
=內容簡介=
在《29張當票》系列裡,作者帶領我們見識到了當舖裡頭不一樣的人生風景,那些上門典當的客人、門簾後人物的悲喜;而在這本書裡,則是引領我們感受在一九四九年前後那個戰亂年代,與現在完全不一樣的背景裡的動人故事。
巷口賣著炕餅的尋常伯伯,背上竟刺著二十四組密碼數字,原來他在抗日戰爭時曾是個間諜;在家裡建材行工作的伍叔叔,一身的「反共抗俄」刺青,卻是讓他一輩子再也回不去中國大陸的傷痛;姑父林陽山一生都被稱為「大漢奸」,但真實的身分其實是諜報員;還有作者父親、母親等那些許多在大時代裡頭小人物的悲喜,以一九四九年中國國民黨遷台為中心,圍繞在前後,那個離散年代裡未完成的故事,透過作者的文字溫暖人心、留下感動。
在那個不屬於現在、也無法再經歷的時代,卻有著最濃郁敦厚的人生滋味。
秦嗣林是當代最會說故事的人之一,再尋常的故事,到他的筆下都成了最有滋味的轉折;再尋常不過的百姓生活,都成了一則則動人的人生景致。
此回作者用他同樣打動著人心的語彙,賦予這些舊時代故事新的生命,並且給予現代人更多正面的能量。
作者簡介
秦嗣林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基隆,國中時因為父親的期許而到台北念書,當時借住的地方剛好就是一家當舖,因此開始了與典當交易這個行業的緣分。十七歲那年,家中遭逢變故,因而毅然一腳踏進當舖業,沒想到一做就是近四十年。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工作。
正式進入當舖業之後,不僅努力端正當舖給予人的較為負面形象,也積極參與推動當舖法,同時不斷跟著時代求新求變,並以父親秦裕江的名字成立獎助學金,更曾擔任台北市當舖商業同業公會理事長,現任為大千典精品質借(當舖)機構執行長。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當舖只是暫時的過繼站,借錢或買賣,沒有人願意久留。但對於他來說,典當的卻是自己的一輩子。在許多報章電視媒體皆可以看到他蹤影,例如,《蘋果日報》、《天下雜誌》、《自由時報》、《國民大會》、《一袋女王》、《年代向錢看》、《大尋寶家》等。
▍學歷
基隆市中興國民小學
台北縣新莊市恆毅中學
基隆市省立基隆高中肄業
國立空中大學人文系畢業
國立臺灣大學商學碩士
上海復旦大學商學碩士
▍經歷
台北市大千典精品質借機構執行長
台北市當舖公會第16屆榮譽理事長
台北市體育總會副會長
台北市帆船委員會主任委員
中華民國風箏衝浪協會理事長
▍相關著作
《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
《29張當票②:當舖裡特有的人生風景》
《29張當票③:門簾外的人生鑑定》
《29張當票④:千金不換的人生現場》
《學上當:所有的壞消息都是好消息,沒學到才是壞事,磨亮自己,當自己的貴人》
相關著作:《29張當票④:千金不換的人生現場》《29張當票④:千金不換的人生現場【限量作者親簽版】》《學上當:所有的壞消息都是好消息,沒學到才是壞事,磨亮自己,當自己的貴人》《那個年代,這些惦記:我和他們的相遇與交會,還有留下的故事》《29張當票③:門簾外的人生鑑定》《29張當票②:當舖裡特有的人生風景》《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
目次
序
【第⼀章 轉⾝之後,回⾸之前】
哭江
⼤漢奸
來義發家
千⾥尋親
純⼦的夢想
⽗親
【第二章 離散的年代,未完成的告別】
刺青
耕深與連枝
福州伯
天秤的兩端
老鄉⻑
逃妻搜索大隊
⼤帥牛肉麵
長記輪船
劉大爺炕餅
書摘/試閱
◎自序
寫這一本書是幾十年來的一個願望,源起於我生長在一個矛盾的時代:從小長輩所灌輸的大陸思維、北地風俗等和當時我在同儕之間所見聞的常常是南轅北轍;比如平日家中出入的叔叔伯伯來自天南地北,不僅鄉音不一,職業更是天差地遠;有讀書人、有當兵的、有挑大便的,還有做官的,讓家裡每天晚上猶如聯合國辦事處。印象很深刻的是,每逢過年過節的習俗也都與同學們有一些差異,比如我家的過小年是臘月二十三,而台灣同學家裡過小年則是臘月二十四。
等到開始上小學後,我才發現原來本省籍的同學生活十分單純,人際關係不似我家複雜,日常生活自有一份溫馨的方式,他們的親友幾乎多住在附近,來往十分密切。而反觀在我們家出入的人,大多在稱謂上都有一個「表」字,什無「二表叔」、「三表舅」、「小表嬸」等,幾乎沒有直系的親屬。後來母親給我啟蒙時,我才發現有一個遙遠的地方叫做「山東」,那裡有許許多多人跟事與我們家緊緊相連。
那是一個觸摸不到卻縈繞周遭的世界,每次聽到父母說起那個世界的事,我臉上總是流露無限的迷惘。當時的我時常弄不明白,為什麼關係如此密切的親友,卻生存在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地方?
而當我小學一年級學會注音符號時,不識字的母親顯得特別興奮,原因是她急欲要我幫忙寫信與大陸的親人聯繫,雖然她並不知道注音符號並不是漢字,但是一有空,便會急忙拉著我給遠在夢幻裡的舅舅、姥姥寫信。我一面懵懵懂懂地聽,一面盡全力拼出她殷切中想要傳達的內容,只是她所說的一些地名、人名我都沒聽過,而她要詢問的內容也多是跟那個地方息息相關,例如,某塊地的收成、某廟會的慶典、某親友的近況等無所不包,我常常皺著眉頭問:「哪個村?字怎麼寫?」。更要命的是一些七、八十歲的長輩聽說我會寫信,統統跑來找我,這下子牽涉的內容更複雜,最後有時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寫了什麼。不過不變的是,寄出的信永遠石沉大海,我常覺得彷彿在向外太空投書。
就這樣,我一路慢慢地寫到四、五年級,等到可以用真正的漢字表達母親和親友的思念時,奇異地竟然也開始收到了遠從新加坡、美國、日本等地輾轉寄來的回信。母親和幾位老太太激動地撕開信封要我一字一字念出來,那些彷彿來自外太空的消息成了眾多老人家最企盼的時刻。老家的農地原來被生產大隊沒收了、廟會早已經停辦、家中的牲口因為鬥爭都分給了別人等,我每念一句,長輩就掉一次淚。那時我才懂了,原來他們殷切期盼的世界是真實存在,雖然當時的生活平靜而單純,不過他們的內心總有一片翻江倒海的糾結。
中學時,我看了《異域》、《代馬輸卒手記》等書,到同學居住的眷村裡玩耍,發現各個眷村裡的環境都差不多,他們一樣上演著與世隔絕的故事,原來這些叔叔伯伯成天掛在嘴上的豐功偉業不是吹牛,只是留在到不了的世界,我心中不斷地問:「為什麼他們要丟下一切跑到台灣來?」
等到我當兵時,部隊裡許多外省老兵繪聲繪影地說起當年的國共內戰逼得他們四處逃竄,為了求生糊里糊塗地擠上超載的軍艦,在海上餓得氣若游絲,上岸之後才知道正踩在一塊未知的土地上;而面對同一個時代,本省籍的同袍卻述說著不同的故事,日治時代家中的長輩被拉去當軍伕,從此音訊全無,還有日本警察的嚴苛與無情等。
有一回,我去一位軍中同袍家裡作客,發現他的母親少了一隻手,聊天時才知道她讀書時被校方帶去嘉義修建機場,第一天就遇上美軍轟炸,不幸被炸斷一隻手,他的母親還安慰我說:「少一隻手是幸運的,有許多人少了一條命。」至於那些國民政府來台後的悲慘往事,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悲歡離合的故事,常常都是大夥兒酒後茶餘慷慨激昂的話題。
一直到了我三十歲左右,兩岸終於開放探親,許多少小離家的遊子終於滿心歡喜地回到了老家,但卻又上演著另一齣世事無常的悲喜劇情。有些被親人騙盡家財,受虐而死;有的人全心期待一家團聚,卻發現親人早已去世;那一些曾經叱吒風雲的人,再也沒有回到舞台中央的機會。
那個台灣解嚴、大陸開放的年代,華人世界像歷經驚天動地的變動,彷彿上天的手在麻將桌上洗牌,把東南西北風洗個混亂,要凡人設法重新組合,用數十年的餘生胡出一手牌。為什麼長輩常把「平安是福」掛在嘴邊?因為生活經驗教訓他們,千金易得,平安難求,活著就是最好的祝福。
一九四九年,中國國國民黨輸掉了國共內戰,輸掉了大片江山,也破碎了無數家庭。許多人匆匆揮別親人,跟著國民黨部隊撤退到從沒聽過的小島,期待生聚教訓之後,總有一天反攻大陸,與家人重聚。幾十年過去了,返鄉的渴望取代了反攻的熱血,他們在台灣這塊土地重新建立自己的家,也日夜期盼著回到魂縈夢繫故鄉的那一天。這些血淚斑斑的故事都發生在我這一代,而這種因為戰爭所造成的悲劇,我也衷心希望能永遠消失在人類的歷史中。
回顧台灣的近代史,有外族入侵、同族相殘、有人禍、有天災……但是同時卻也充滿了包容、憐憫、努力、勤奮、創意等正面的能量,這四百年來交織成不一樣的台灣,她被稱為「寶島」不單是因為好山麗水,更是由於來自不同文化的人經過無數的激盪,終能凝結為絢爛瑰麗的寶島文化。
近五十年來我們遠離了戰爭的侵擾,經過民主改革的風風雨雨,提煉出新的台灣新生命。同時此刻新移民也正不斷的融入台灣文化,在這個地球的海角一隅能上演這麼多動人故事,是上天賜予的福氣。
紐約之所以能成為世界知名的大都市,正是因為紐約成為各方文化的熔爐,去蕪存菁之後,表現出了人類文化最璀璨的一面。所以在紐約有看不完的文化風采,數不盡的族群特色,這些統統代表紐約的文化,也是紐約人的驕傲。
日本的明治維新結合儒學跟西方文化,帶動日本進步;在中國的歷史上來說,漢朝、唐朝到清朝的民族融合,都產生了新的氣象,反觀刻意講求封閉的朝代反而都是最黑暗閉塞的時期。
因此,任何一個民族經過融合之後都能往上提升,這是歷史的普遍現象。現在的台灣人以熱情、禮貌、勤奮、充滿理想而聞名於世,這些特質誰又能說不是因為多年的苦難與包容所造成的呢?
老天爺注定要讓台灣這塊土地產生一些五彩繽紛的成果。本書裡面的人物多半是出現在我身邊的親友,他們可能不是什麼呼風喚雨的達官顯貴,只是歷史洪流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遍布在台灣寶島各個角落。但他們並不只存在於過去,也會存在於未來。
我希望藉著簡單的文字,一方面記錄他們生存的軌跡,讓流離失所的靈魂得到祝福;一方面也以過去的故事,鼓勵生活在台灣的同胞,摒棄分離彼此的內心戰爭,珍惜現在,挑戰未來。只要是愛這一塊土地的人,這塊土地就是屬於你的。
特別說明,本書的所有故事皆真實曾發生在過往的時光裡,但是為了避免大家的聯想與猜測,因此刻意將人名與地名做了一些更動,希望不會另起漣漪。同時,有些故事因為時間長遠或多係長者口述,記憶與事實難免有些出入,也懇請讀者賢達惠予指正。
◎刺青
伍叔叔本名叫伍思翰,江蘇鹽城人,雖然他是南方人,可是身高超過一米八五,魁梧得像一座鐵塔似的。伍叔叔在父親的建材行擔任搬運工人,從小我就看著他駕著滿載水泥、木料的三輪馬達貨車,鎮日穿梭各個工地,他力氣大得出奇,一口氣能扛三包水泥,當他站出來,活脫脫就是水滸傳裡的草莽英雄,所以父親都管他叫「大漢」,他則叫我父親一聲「三哥」。
此外,伍叔叔渾身刺滿了「殺朱拔毛」、「反共抗俄」與國旗等愛國刺青,有時搬水泥搬到滿身汗,他貪涼打了赤膊,遠看就像是個渾身龍飛鳳舞的流氓,嚇得鄰居大呼小叫,每次遇到這種狀況,我父親都衝著他大喊:「大漢,衣服穿起來!」至於他的身世,連我父親都不清楚。
雖然伍叔叔的外型兇惡,但卻很喜歡跟我們這群小毛頭講一些妖怪狐仙之類的鬼故事,每一回總是嚇得我們晚上不敢入睡。一直到我讀國中一、二年級的暑假,照例在建材行打工,時常跟著大漢叔叔的貨車全基隆跑透透,四處送建材,才開始跟他愈來愈熟。
某個陰雨的週日,工作特別少,我們兩人百無聊賴地等生意上門,我看著伍叔叔身上醒目的圖案,好奇地問:「伍叔叔,你身上的刺青怎麼都跟別人不一樣?我看過刺龍刺鳳的,很少看過像你這一種的?這是怎麼來的呢?」
伍叔叔顧左右而言他,敷衍地說:「這沒什麼好提的,來,我跟你說另外一個故事。」可是當他故事說完,我還是不死心繼續追問:「我還想要聽你身上刺青的故事。」
「這……這要講很久,不要啦。」伍叔叔仍是不願意多說,但好奇心被點燃怎麼可能輕易就熄滅,終於在經不住我的死纏爛打下,伍叔叔娓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伍叔叔原來出身自富貴世家,從小不喜讀書,特別好武,常常四處拜師學藝,長大後常打架滋事,在文風薈萃的鹽城,這一類好鬥的人可不受歡迎。抗戰爆發後,他的父親心想既然這個孩子靜不下來,不如把他送進國軍游擊隊裡磨練磨練,選兵的軍官見他高頭大馬,分明是一個當兵的料,敞開大門歡迎他,那一年,他才不到二十歲。
之後,伍叔叔便開始跟著游擊隊東奔西跑,扛一把槍到處混飯吃。國共內戰時,在江陰要塞跟解放軍部隊正面駁火,連打了六、七天,最後要塞還是失守了,因此他也跟著被俘虜。不過當時共軍與國軍的關係錯綜複雜,許多共軍的將領皆是出身黃埔軍校;而抗戰時,亦有不少共軍部隊被收編至國民黨部隊。所以他被俘虜了以後,當場改披掛著紅星的共軍制服,立馬變身解放軍,端起槍改打國軍。等到大陸解放以後,伍叔叔回到鹽城才發現,因政局改變人事全非,自己在農村的生產大隊上找了一個穀倉管理員的工作,與父母、妻子相依為命。
一九五○年韓戰爆發,美國聯軍從釜山登陸,北韓軍隊被打得節節敗退,因此毛澤東下令彭德懷組織抗美援朝志願軍馳援北韓,名義上是志願,實際上是每一個地區規定參軍人數,沒人志願就點名或抽籤。當時伍叔叔剛剛成親,還沒過幾天新婚日子就被點了名,他根本來不及跟太太說聲再見便被推上運兵車,開拔到東北整訓。
抗美援朝志願軍將近四十萬人,雖然沒有精良的裝備,但是每次與美軍交鋒時,個個奮勇異常,初期就將美軍打得難以招架。因為伍叔叔體格健壯,所以每一次都被編進衝鋒隊,他福大命大,頂多受一點輕傷,所以在抗美援朝前期,立了不少戰功,升官到班長,不過他志並不在沙場,一心只盼著戰爭趕緊結束,回家與老婆團聚。
但是天不從人願,沒想到接下來的一場三十八度線的爭奪戰上,部隊遭到猛烈砲火包圍,整個師幾乎全被殲滅,最後只剩下三百多人被俘。這一票人被送往戰俘營,從此改變了伍叔叔的人生。
再怎麼激烈的戰爭也終會有結束的一天,戰後美軍也有不少軍人被擒,因此美軍希望透過戰俘交換的方式,讓彼此的人質趕緊回家,而戰俘營中的中國人可以自由選擇要回到中國或是前往台灣,所以國民黨與共產黨兩大勢力便為此相互較勁著。
雙方使出渾身解數,無論動之以情還是威脅利誘,極力拉攏人馬。伍叔叔因為個頭高大,走到哪裡都成為眾人的焦點,所以國共雙方特別積極爭取他加入。但伍叔叔一來對國民黨沒什麼感情,二來思鄉心切,因此心中早已決定要回中國。不過,國民黨的人馬為了逼他就範,一天夜裡假意請他喝酒,竟趁他喝得不省人事之時,在他的肩膀給刺上反共標語。等到隔天一早,伍叔叔帶著宿醉醒來,發現身上多了「反共抗俄」、「殺朱拔毛」八個大字,嚇得腦筋一片空白。
等到回過神來,他也明白在那一群共產黨擁護者的眼中,自己已然變節,即使說破嘴皮子也沒有人相信他是被逼的,朝思暮想的家,再也回不去了。當時伍叔叔心一橫,乾脆做得徹底,於是每一次開會就多刺一些圖樣,慢慢地全身都佈滿了刺青。據他所說,當時一萬四千個遣送台灣的所謂的反共義士中,大約有三分之一都是被迫表態。
一開始,國共雙方的搶人大戰是以拉攏為主軸,還算相安無事,但到了後期,競爭意識愈趨白熱化,竟然開始出現暴力事件。一天晚上,當伍叔叔睡得正香時,冷不防被狠狠敲了一記棒子,迷迷糊糊之間只知道手腳被捆住,幾個人將自己拖往營房外頭,一下子扔進土坑裡,接著一個個同樣被綁住的人體歪七扭八地疊上來,耳邊傳來一陣陣剷土的聲響,伍叔叔清楚知道自己正被活埋,可是毫無抵抗能力。
到了第二天早上,美軍發現人數短少,而且營房旁邊出現一座新的土丘,趕緊差人開挖,這一挖竟然就挖出十個人,其中幾個再也醒不過來,但伍叔叔奇蹟似地活了下來。國民黨一方不甘心白白犧牲,沒隔幾天便反偷襲,同樣殺害了幾個人。美軍擔心暴力事件愈演愈烈,除了加強警戒,同時加速換俘的工作。
決定去向的那一天,抗美援朝志願軍稱之為「審判日」。會說中文的審訊官和戒護的憲兵待在小房間裡,出口分成左右兩扇門,要去台灣的走右邊,要回中國的往左邊,只要哪一邊的出口多一個人,都會受到熱烈的歡迎。為了避免戰俘受到他人影響,一次只准一個人入內,兩派人馬統統隔離在外。
所有人進場之前,都會先受到兩派幫眾恐嚇;什麼「你要回歸祖國,千萬不能叛變!」「到台灣才是真正的自由中國!」等激烈的口號不絕於耳。有的人態度堅決,當然也有人搖擺不定,而伍叔叔就屬於後者。前一天晚上,伍叔叔與另一位身上也被刺上反共刺青的同鄉林先生聊到該去何方,商量商量著,兩個人便說好一起回大陸。
隔天,伍叔叔在國民黨的支持者歡呼聲下走進房間,心裡也直掛念著父母和妻子,當審訊官問他:「你要去中國呢?還是去台灣?」
他想到身上的刺青,仍咬著牙說:「我……我要去中國。」
審訊官一臉狐疑地看著他說:「你身上刺了這麼多反共標語,能去中國嗎?回去的話,性命堪憂喔。」雖然伍大漢早已衡量好利弊得失,但是聽到審訊官這麼一問,仍不免心生猶豫。
但沒想到僅僅幾秒的遲疑,美國憲兵不由分說,竟動手把他抓到往台灣的出口。等到伍叔叔掙脫憲兵的掌握,一群前往台灣的戰俘便立刻將他高高舉起,大聲歡呼,不久,又聽見另一邊的人馬同樣喝采。事後與林先生雙方各自搭上不同的軍用卡車,前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伍叔叔與一萬四千位反共義士從釜山搭著軍艦抵達基隆,由蔣經國親自接見。由於伍叔叔個頭最高,因此長官安排了他帶隊下船,希望能讓這一群反共義士風風光光地踏上台灣的土地,可是他下船看到一片陌生的景象,竟然立刻跟長官要求:「拜託,讓我回大陸吧。」這一聽當然讓長官無比震驚,並認定他的思想大有問題,於是才剛踏上台灣的土地,當天就被關進牢裡。
至於其他的反共義士均被安插到部隊裡,只有伍叔叔被高層判定不適合當兵,勒令退伍,因此他成了第一位抵達台灣的反共義士,也是第一個被開除的人。
在台灣的伍叔叔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基隆港應徵碼頭工人,所幸他體格強健、臂力驚人,很快就找到工作,而且碼頭工人的薪水挺好,工作一天還可以休息一天,他一幹就是兩年。不過,國民黨仍懷疑他是匪諜,每天派特務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而碼頭工人多是本省籍,特務不時煽動碼頭工人的工會排擠伍叔叔。原本伍叔叔的個性就衝動,加上思鄉的絕望,動不動就打架鬧事,最後終於被逐出碼頭。
走投無路的伍叔叔,最後只好找了一個挑水肥的工作。會幹這一行的人多是在社會最低層打滾的群眾,彼此常起口角,有時酒喝多了就打架,伍叔叔挑了一年多也挑不下去了,就在這時候他認識了當時在踩三輪車的父親。
父親認為伍大漢雖然脾氣暴躁,但是個性還算忠厚,於是介紹他到自己所屬的三輪車的小組,與別人分踩,賺一點生活費。伍叔叔單身一人,在港務局附近找了一個廢棄的倉庫權充住家,即使環境破爛不堪,但是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好幾次三輪車的小組之間為了搶地盤爆發肢體衝突,伍叔叔都會幫父親突圍,保護父親免受重傷。後來,父親自己開建材行,就把伍叔叔給找來送貨,每個放假日他都來上工,空閒時就坐在店門口幫我母親帶孩子,跟我們講講故事。現在回想起來,伍叔叔就像是家裡的長工,這一做就是六、七年。
有一天,父親跟他說:「大漢,你平常睡在碼頭倉庫,還不愛洗澡,這樣子實在不行。最近我看到基隆法院附近有一間違章建築,屋主開價兩萬,我幫你作主買了下來,你之後就搬去住吧。」伍叔叔聽了開心地直拍手,嚷著來台灣十幾年,第一次有一個家,之後我們幾個孩子更不時常跑去聽他說一些鄉野奇談。
日後父親生意失敗,將伍叔叔轉介紹到公園頂菜市場當管理員,凌晨三點上班,中午兩點便下班,遇到攤商糾紛,他只消威風凜凜地往外一站,沒人敢說第二句話,生活還過得去。只是他沒事喜歡喝兩杯的習慣還是沒改,常常跟人起衝突,生活習慣邋遢成性,因此一直沒成家。這就是伍叔叔身上刺青的由來,以及他前半生的故事。
到了兩岸開放探親的那一年,伍叔叔來找我父親,表明他這幾年存了二十來萬,想回老家與親人團聚,請父親幫忙辦手續。父親不放心地問:「我們一般人回去沒有問題,可是你身上刻了這麼多字,回去會不會有麻煩啊?」
「我穿長袖遮起來就沒問題了。」
赴大陸探親的手續很順利,伍叔叔帶著簡單的行囊上了飛機,聽說不久之後便返台了,不過卻沒有聯絡我們。我偶爾會想起他,不過當時因為我已經搬到台北,加上工作太忙,就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後。
終於過了一陣子,我特地抽空到基隆找他,卻發現大門深鎖,叫了半天也不見回應。左右鄰居都說他已經回來了,但是一直沒看到人影。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再次前往,一樣撲了個空,我心想不對,立刻去派出所報案,承辦警員將其列為失蹤人口。隔了一個星期後,警員打電話給我說,依照出入境管理局的資料,伍大漢確實已經返台,但左右鄰居也說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
員警會同里長打開大門,發現行李箱和證件擺得好好的,但是屋內缺乏有人活動的跡象。我跟父親可著急了,後來我們冷靜思考,伍叔叔好打架鬧事,平常沒幾個朋友,就算有,也被他打跑了,所以沒幾個地方可以投靠,乾脆到港務局附近的破倉庫找找看。
我們爺兒倆驅車前往港務局,在廢棄的倉庫裡找了半天,突然聞到一股惡臭,循味望去,一個渾身汙穢不堪、幾乎不成人形的流浪漢癱坐在地上,仔細一瞧,正是伍叔叔!
我們問他為什麼在這裡,他卻一句話也沒應。我和父親強忍噁心,架著他上車回家,狠狠地幫他洗了個澡,可是身上的臊味熏得滿屋子都是。父子倆再把他推進浴室,七手八腳地剪去和髮垢結成餅狀的頭髮,拿出菜瓜布整整幫他洗了一天,總算把伍叔叔給恢復人樣。
折騰了一天沒吃東西,父親買了幾瓶酒和小菜,要他坐下來填飽肚子,我一個勁地問:「伍叔叔,你讓我們擔心死了,一、兩個月都不見人影,還成了這副德性,到底發生什麼事兒?總該告訴我們啊。」本來伍叔叔不願透露,可是酒過三巡,他終於說出回鄉的經過。
伍叔叔回到老家時正值夏天,為了遮住刺青,即使熱得汗流浹背,他堅持穿著長袖,鄉民除了覺得這個老鄉衣著怪異,倒也相安無事。經過打聽,他的太太早已改嫁,伍叔叔自知不方便再與前妻碰面。父母親已經去世,家人只剩哥哥跟妹妹,哥哥看伍叔叔沒帶什麼錢,互動不免冷淡;妹妹受到政治的牽連,家境不是太好,可是念在小時候的感情,對伍叔叔還是很親熱,甚至鼓勵他先在家裡住下,試試看能否在當地找一份工作。這席話讓伍叔叔聽了感動不已,交給妹妹一枚金戒指,算是紀念得來不易的兄妹之情。
伍叔叔安頓下來之後,首先想起當初說好一起回到大陸的同袍林先生,他四處問人,花了兩天時間才找到林先生的老家,可是一問起林先生的下落,所有的親戚噤若寒蟬,沒人敢多說一句。
伍叔叔不明就裡,向老一輩的鄉民打聽,一位老人家偷偷地告訴他說:「這個人因為身上刺了反動標語,回來以後立刻被關起來,不到兩個月就病死了。」伍叔叔聽了半天說不出話,想起當年審判官若是沒強迫他到台灣,自己的命運不知道會是什麼。如今父母雙亡,太太又已改嫁,心中一片淒涼,興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有一天,伍叔叔在妹妹家裡耐不住酷暑,見到庭院中有一個水井,決定脫下上衣沖個涼,可是他沒留意圍牆太矮,衣服一脫,全村的人都看到了身上的刺青。當天晚上,公安直接找上門,懷疑他意圖不軌,請他到拘留所裡聊一聊。
伍叔叔整整被審問了五天,但礙於台胞的身分,公安也拿他沒辦法,最後只能強制他離開鹽城。伍叔叔身心俱疲地回到妹妹家,誰知妹妹一臉驚恐地說:「當年抗美援朝之後你逃去台灣,我們被黨批鬥得多慘,差點活不下去。現在你又鬧了這麼大的事,惹得公安天天來查訪,我們的日子還要不要過?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以後不要再回來了。」說完拉過伍叔叔的手,將金戒指塞還給他,表示兄妹之情到此為止。
連最後的親人都與他劃清界線,伍叔叔就此失去了生存的動力,回到台灣之後失魂落魄,躲到港務局倉庫的老窩,準備絕食自盡。可是餓到極點又忍不住出外找東西吃,最終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流浪漢。
聽完伍叔叔返鄉的經歷,三個人陷入一片沉默,良久,伍叔叔絕望地問:「三哥,你看我該怎麼辦?」
父親想了一想,語重心長地勸他:「大漢,你這一輩子就是好勇鬥狠愛喝酒,從年輕跟人家打到老,才會到現在孤苦伶仃。可是這樣子尋死也不是辦法,是不是該想想有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這樣吧,反正你在台灣幾十年也沒幹出什麼事情,我正好要回山東青島探親,你跟我一起去,說不定能在青島找到發展的機會,路費就算我的。」
兩老一同前往山東,父親遇到一位同鄉,他的兒子在即墨市經營一間食品工廠,員工約一、兩千人,由於工人多來自外地,時常搞小團體,彼此之間常有摩擦,而且有些員工手腳不乾淨,還會無故曠職,讓這位台商好生頭疼,希望找一位能鎮得住腳的工頭。父親一聽就說:「這個好辦,那個人就在我住的酒店,明天我帶他來。」
第二天父親把伍叔叔帶去跟台商碰面,父親自信滿滿地介紹:「你看,這個人體格高壯,還會武功,特愛打架,絕對夠兇,再適合不過了。」
台商上下打量了一陣,問伍叔叔說:「你會不會管工廠?」
伍叔叔據實以告:「我從來沒管過,但是我知道要會打架才行。」
台商也很乾脆地說:「那好,你先來試試看。」
沒想到伍叔叔才上任沒幾天,就碰上工廠的廚房工作人員因為油水分配不均鬧罷工,當天中午一、兩千名工人都沒飯吃,大夥兒肚子餓了脾氣就上來,與廚房工人起了衝突︰到了下午更演變成沒人願意上班,有的開始打架,還有人嚷著要放火,台商看了乾著急,趕緊請伍叔叔出面。
伍叔叔毫不含糊,三兩下就把廚房鬧事的首謀打趴在地上,掄起繩子一個個綁在工廠的倉庫門口,其他鬧事的工人見狀,紛紛安靜下來。接著伍叔叔把上衣一脫,露出一整片「殺朱拔毛」、「反共抗俄」刺青,劈哩啪啦地把所有工人罵了一頓,這群工人先看他打人不手軟,再看到身上刺的標語,心想這個傢伙連共產黨都敢反,肯定來頭不小,沒人敢再鬧事,馬上回到工作崗位上。當天晚上廚房順利供餐,台商特地打電話向我父親致謝。從此以後,工人乖乖上班,廠區不曾發生任何失竊事件。
隔年我和父親到青島探親,特別去探望伍叔叔,我說:「伍叔叔,真看不出來你是管工廠的料,可是你向來都是孤家寡人,怎麼會把這幫人治得服服貼貼呢?」
伍叔叔挺著胸膛說:「哼,我年輕的時候當兵當那麼久,喊個口令做個動作當然不成問題,說到打架,又有誰打得過我。再來就是這一身刺青,他們還把我當成梁山好漢呢!所以每個人都怕我。」
不僅如此,台商見他表現出色,時常幫他加薪,同一年,伍叔叔在工廠認識了一位四川來的女子,兩人日久生情,竟然決定步入禮堂。我和父親參加他的婚禮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一位幾十年來委靡不振的長工,最終成為走路有風的台幹,誰能料得到伍大漢老來竟走了大運,實在令人欣喜。
兩年後,伍叔叔回台一趟,特地來找我,我見他臉色蠟黃,於是問他:「伍叔叔,最近還好嗎?」
他搖搖頭說:「我老覺得身體有些問題,只是還沒去檢查。」
我心裡一沉,依伍叔叔好強的個性,要是他都覺得不妙,問題一定不小。所以我帶著他到榮民總醫院檢查。等到報告出來的那一天,醫生宣告是肝癌末期,我們兩個人坐在榮總中正樓的一樓大廳,彼此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伍叔叔突然冒出一句:「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你怎麼還有心情說故事?」
「這是最後一個故事,再不講,以後沒機會了。」他沒管我的反應,逕自說了起來。
「我小時候一心想當武師,所以常到處拜師學藝,在家裡什麼也不做,淨練功,什麼門窗、椅子之類的常常被我打爛。一開始父母親十分反對,後來拿我沒辦法,告訴我只要不要傷人就行了。
「有一回,我偶然聽說連雲港有一位武功高強的師傅,我連夜不辭而別趕赴連雲港拜師。這位武師的功夫很吸引我,於是我到他家去下跪,央求一定要拜他為師。不過師傅堅決不收,因為他家的武術不傳外人,任憑我怎麼求,師傅都不同意。後來我靈機一動,問師傅說:『你有沒有女兒?如果有,我讓你們招贅。』沒想到師傅家真的有一個女兒,他看我體格很好,告訴我說:『這樣吧,你回家問問看父母同不同意。』
「我立刻拍胸脯說:『不用問,我一個人在外頭自己作主就行了,我父母一定會同意。』其實當時我明明知道家裡已經幫我訂了親,只是為了學武,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師傅真的把我當成女婿,將家傳武術傾囊相授,每天我和師妹認真習武,剛開始兩個人都尷尬,她莫名其妙多了一個未婚夫,而我只是假借婚約的名義想多學幾招功夫。可是日子一久,我們的感情愈來愈好,有時我甚至想,以後乾脆在連雲港落腳,忘掉鹽城的婚約算了。
「後來日本人進城,他們認為我師傅在地方上算是有名望的人物,於是派人上門遊說他當武術會的會長,師傅當然不肯,還把來者罵了一頓,結果被抓進日本憲兵隊打得好慘,回家之後沒多久就死了。
「這件事像炸了鍋一樣鬧大了,一群鄉親衝到憲兵隊去抗議,我當然也在其中。我火氣一來,把門口的一個日本憲兵打得跪地求饒。雖然這一頓氣出了,但是事情更糟,日本人開始通緝我。想來想去,雖然鹽城也有日本人,但是在自家的地盤,風聲總是沒有那麼緊,原本想要帶著我師妹一起跑,可是她要守喪,不能離家,於是我一個人跑回家。
「當父母知道我被通緝,還私自跟人訂親,氣得鼻子都歪了,他們禁止我再去找我師妹,而且日本憲兵隊收到我已經回到鹽城的風聲,開始挨家挨戶地查訪,我父親知道萬一我被捕,下場一定跟師傅一樣,不死也去半條命,所以最後把我送進國民黨的游擊隊,這才是我會進游擊隊的真正原因。
「前幾年我不是回鄉探親嗎?其實我自己偷偷跑去一趟連雲港,雖然機會很渺茫,不過我還是試著打聽師妹的消息。沒想到她還住在老家,我鼓起勇氣拍了拍門,應門的是一位老太太,雖然幾十年沒見,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我師妹,只是當初是我拋下了她,實在沒有臉承認自己的身分。於是我只好藉故問路,跟她東拉西扯,最後找了一個藉口說:『其實我在台灣有一個好朋友叫伍思翰,他幾年前過世了,臨終前交代我一定要來連雲港幫他打聽師妹的下落,請問妳認不認識這個人?』
「師妹一聽就哭了,她泣不成聲地說自己就是伍思翰要找的人。原來她一直盼著我來接她,其實有好多人想幫她撮合過婚事,只是她認定已經和我訂親,所以全部拒絕,這幾十年來一直獨守空閨,沒想到白守了。
「我聽著她一句一句地說,好幾次想豁出去向她承認:『我就是伍思翰,我來接妳了。』可是我他媽的害她空等了幾十年,現在憑什麼要求她跟著我?所以我什麼也沒說,走了。
「當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到底該不該跟師妹相認,一想到自己勞碌了一輩子卻是一窮二白什麼也沒有,如何向她開口呢?一直想到天快亮了,我決定還是該向師妹坦承我的身分,就算我什麼都沒有,這一次也該負起責任才是。
「因此,當天起床後,我把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再次拜訪她家。奇怪的是,左鄰右舍都圍在門外,還有好幾個公安忙著維持秩序,大家交頭接耳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心裡一陣慌,趕緊跑過去問個清楚,一旁的鄰居告訴我,師妹昨天夜裡上吊了。
「其實她早就認出我了,可是我竟然不要臉地裝成旁人,她等了幾十年,一定以為我在戲弄她,才會一氣之下走上絕路。
「你問過我『那一次回來為什麼不想活了?』但你看看,我的家人不認我,好朋友死了,師妹因為我耽誤了一輩子,連我後來娶的媳婦都嫌我愛喝酒、年紀大不能溝通,才一年就跟我提離婚,我這一生太糟糕了。」
「伍叔叔,你這一輩子總有一些得意的事情吧?」我試著鼓勵他。
「有啊,我跟師傅練武的時候打勝不少當地武師、抗美援朝時幫弟兄擋過子彈、在台灣幫你爸爸打退那一些踩三輪車的,喔,還有即墨的工廠失火的時候,我救過兩個人。」伍叔叔的臉上閃過一抹光彩,但隨即又黯淡下來:「但那又怎麼樣?走到今天,我的人生得到一個答案:肝癌。
「如果能夠重來的話,當年我會大聲地告訴審判官:『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至少我還有機會見見我的家人,告訴我師妹不要再等了。我的人生就是因為當了兵,才發生這麼多慘事。」
這番對話之後,伍叔叔只再活了三個月就離開了人世,骨灰安葬在基隆八堵的公墓。當我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他真的什麼也沒有,彷彿不曾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回顧他的一生,其實他只想當一個平凡的武師,可是戰事爆發後,無論是國軍、解放軍還是志願軍,沒有一個身分是他想要的,伍叔叔被大環境推著四處遊蕩,生活中的不得志逼著他用酒精和打架來發洩,若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一切都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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