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樓（冊三）

第十章　繡花人皮
一、繡花人皮
一張雪白柔滑的人皮，其上用繡線密密地繡了一張奇異的圖畫，燈光之下，那人皮依舊鮮活，如凝脂白玉，那圖畫映著燈火，其上一個個詭異豔麗的圖案彷彿正在昏黃的光線中扭曲、跳舞……
這張皮很有名，原因是它本長在很有名的人身上，而十日之前那人剛死，變成了一張繡花人皮。
李蓮花拿到這張人皮的時候，他和方多病正在吃飯。拿到人皮後，方多病立刻說他飽了，李蓮花卻仍然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整碗米飯和三兩滷牛肉，喝了一杯茶。
這張人皮來自「江湖第一美男子」魏清愁，江湖傳說這魏清愁生得如明珠美玉，身高八尺一寸，十分英俊瀟灑，精通琴棋書畫，尤其篆刻印章之術天下無雙，是女子見了定要傾心的濁世翩翩佳公子。他十日前迎娶江浙大富豪蘄春蘭的女兒蘄如玉為妻，本是一樁才子佳人的美事，結果新婚之夜，新娘一覺醒來，風流倜儻的夫君居然變成了一張繡花人皮，嚇得新娘發了瘋。
此事十日之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魏清愁本是掛著人皮的狐妖，如今現出原形；有人說魏清愁其實沒死，那張皮並不是魏清愁的皮；又有人說那皮千真萬確是魏清愁的皮，他肚皮上那塊綠豆大小的胎記你看見沒有？那千真萬確、童叟無欺，就是……
因為蘄春蘭的表弟的妹夫的女兒嫁給了方氏小姨娘的兒子，也就是說，蘄如玉和方多病是親戚，所以這張繡花人皮很快輾轉送到方多病手上。蘄春蘭不知從何處聽說李蓮花能令死人開口，精通陰陽之術，所以把繡花人皮之事慎重交託給方多病，言下之意，自是交託給李蓮花了。
雖然早知道有這麼一張人皮，但蘄春蘭的手下將人皮帶來，在方多病眼前打開時，他的第一個感覺還是想吐。
人皮寬約一尺，長近兩尺，用不知名的藥水浸泡過，有一股古怪的香味。方多病和李蓮花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人皮，李蓮花面帶微笑，方多病低低罵了一聲，卻忍不住伸出手指，沿著人皮上那鮮豔的紋路輕輕摩娑，只覺繡紋細膩精緻，人皮光潔順滑，指下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竟是令人想要不住把玩。其上繡著八個奇怪又神祕的符號。
「這是什麼玩意兒？」方多病丟下人皮，「咒語？暗號？還是道士串在桃木劍上的那種神符？」
李蓮花道：「我怎麼知道？一個瓶子……一座山……一把斧頭、一個雞蛋、兩個人，還有一串不知道什麼東西。這人多半是剝皮繡花的老手，否則怎麼能弄得這麼乾淨漂亮……」
方多病喃喃道：「但繡花……繡花應該只有女人會啊，難道說魏清愁這人風流多情，他要成親，哪個女魔頭因愛生恨，將他殺了，再剝下人皮繡花？」
李蓮花嘆道：「你一向聰明，但……但世上除了愛吃人的角麗譙，居然還有愛剝皮的張麗譙、李麗譙，真讓想討老婆的男人們心寒啊。」
方多病一樂：「難道死蓮花你最近想要討老婆了？」
李蓮花正色道：「老婆我早已討過，只不過改嫁給了別人而已……」
方多病嗤之以鼻：「胡說八道……總而言之，要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今晚乘馬車，你我上蘄家『神仙府』一行。」
蘄春蘭家號稱「神仙府」，自是非同小可，沒有「方氏」的馬車，如李蓮花之流是萬萬進不去的。李蓮花連連點頭，目光在那精美的繡花人皮上流連，那八個古怪圖案定有含義，只是那殺人凶手難道會自己繡下線索，讓別人追查嗎？如果不是事關凶手的線索，那些圖案又表示什麼呢？繡花人皮一案，確是離奇古怪，讓人十分好奇。

※

八日之後，瑞州。
方多病和李蓮花乘坐方氏華麗寬敞的馬車來到「神仙府」。方氏的馬車乃由八匹駿馬拉車，楠木為壁，雕刻精美，四角懸掛金銀珠寶，奢華到了極致。
李蓮花一路坐來，八馬拉車，搖晃甚劇，外頭懸掛的金銀珠寶叮噹作響，十分吵鬧，到達之際他只覺腰痠背痛，難受至極。而方多病卻呼呼大睡，馬車停妥後李蓮花將他搖晃兩下方才驚醒。
只聽外面馬車夫報稱方氏方多病駕臨，「神仙府」大門緩緩打開，讓方氏的馬車入內。
李蓮花撩起窗紗一看，倒抽一口氣，只見蘄家金碧輝煌，處處庭院都蓋得比尋常所見大約一成、高約三尺，就連栽種其中的花木都比尋常所見的大上許多，方氏這輛馬車在路上看來氣派非凡，走進神仙府不知怎的就變得尋常至極，毫不起眼。
馬車很快停下，方多病已經澈底清醒，從車裡拈起塊巾帕抹了抹臉，裝模作樣地下車，李蓮花跟在他身後。
對面大步行來一位身材清雋的中年人，面白長鬚，神色甚是悲淒，拱手道：「想來這位便是方大少了，遠道而來，不勝感激，家門不幸，遭逢大變，蘄某慚愧萬分。」
方多病也拱手回禮，溫言回答道：「蘄伯父不必擔憂，既是親家，蘄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蘄……蘄表妹的事，方某在所不辭。」他實在不知蘄如玉和他到底算是哪門子親戚，話到嘴邊，硬生生認了個「表妹」。
李蓮花知他心意，微微一笑。
方多病滿口稱「蘄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他可沒說這是「方氏」的事，這層意思，蘄春蘭若聽不出來，那就不是蘄春蘭了。
可蘄春蘭即使聽出方多病話裡玄機也沒表現出來，仍舊滿面悲傷，看他的模樣實在傷心至極，彷彿天地為之灰暗，日月為之無光，讓人不忍揣測這人究竟心機如何，只聽他道：「兩位都是武林高手，連袂前來，如玉的事我就不怕了，說實話，這幾日我日夜擔心，不知我蘄家究竟得罪了何方神聖，竟發生這種慘絕人寰之事，又不知歹人是否要向我府裡其他人下手。」
方多病和蘄春蘭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從來沒有見過面，看他這副模樣，不禁和李蓮花面面相覷，兩人心下詫異，想不到堂堂江浙大富竟是如此。
「伯父莫怕，待我和死蓮……李樓主先去查看當日繡花人皮發現之處，伯父與展雲飛幾人留在屋內，不要隨意走動。」他抵達之前，蘄春蘭就已寫信說明他命護衛展雲飛等人將主院看守得密不透風，他和夫人女兒日夜躲在其中，不敢出來。
蘄家護衛展雲飛號稱「江浙神龍」，武功高強，八十六路「無鋒劍」名列江湖第三十七，對蘄春蘭忠心耿耿，是難得的護衛人選。蘄家發生繡花人皮離奇事件當日，他奉命前往京師辦事，這才給了凶手肆無忌憚、殺人剝皮的機會。
蘄春蘭連連點頭，他身後一位灰袍長袖、身材高大的長髮男子對方多病微微點頭，那人便是展雲飛。方多病自然也沒見過這位名震江浙的大俠，聽說此人本來行俠仗義，雲遊天下，一日負傷被蘄春蘭所救，方才甘為奴僕。這種報恩方法方多病很不以為然，而且展雲飛不梳頭髮更是犯了方多病的大忌，但其人還是相當可敬的。
方多病對他上下打量幾眼，卻見展雲飛對自己點頭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身後。
方多病一回頭，竟是李蓮花對展雲飛微微一笑。展雲飛目光流動，那眼神說不出地古怪，方多病心底大為奇怪—這兩人難道認識？死蓮花又從哪裡結識這種橫行江湖十幾年的俠客？若不認識，那眼神是什麼意思？
蘄春蘭和展雲飛很快離去，留下一個奉茶童子帶兩人前往蘄如玉的洞房。
等蘄春蘭一走，方多病忍不住問道：「你認識展雲飛？」
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過一面之緣。」
方多病道：「三十幾歲的老男人不梳頭髮，古怪極了，他對你使什麼眼色？」
李蓮花奇道：「使眼色？啊……你誤會了，方才有隻蒼蠅在我頭上飛，他多半不是在看我。聽說這人十八歲出道，二十歲就已經很有名，二十二歲那年他和人比武打賭，結果輸了，自那以後他便不梳頭髮，這人很講信用。」
方多病稀奇道：「比武輸了就不梳頭髮，這是什麼道理？」
李蓮花道：「那是因為他和人打賭，賭注就是誰輸誰就不梳頭髮。」
方多病哈哈大笑：「他和誰比武？」
李蓮花道：「李相夷。」
方多病越發好笑：「這位李前輩真是古怪，為何要打賭讓別人不梳頭髮？」
李蓮花嘆了口氣：「只因那日李相夷和展雲飛聯手大敗聯海幫，捉住了聯海幫幫主蔣大肥，李相夷要將蔣大肥綁回台州，臨時缺了條繩索，看中了展雲飛的頭巾……」
方多病對這位李大俠真是仰慕佩服到了極點，猛一拍欄杆，大笑道：「展雲飛自然不肯把頭巾相送，於是他們便比武賭頭巾，爽快！可惜李相夷已經死了，我出道太遲，看不到斯人風采，真是可惜、可惜！」
李蓮花道：「那也沒什麼可惜的……」
方多病笑到一半，突然想起：「哎？這些事你怎麼知道？」
李蓮花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一愣：「啊……我是在比武那日見過展雲飛一面，此後再也沒見過。」
方多病羨慕至極，斜眼看著李蓮花：「嘖嘖，那你一定見過李相夷了？竟然藏私不說。
如何？是不是丰姿瀟灑，氣宇軒昂，能詩能畫，能做萬人敵的絕代謫仙？」
李蓮花想了半晌，似乎在苦苦思索要如何表達李相夷的「絕代謫仙」風采，慢吞吞道：「那個……李相夷嘛……啊……洞房到了。」
方多病正在等他形容李相夷如何風華絕代，忽聽「洞房到了」，心中一愣。兩人一齊站定，只見亭臺樓閣、奇花異草深處，一處紅色小樓依偎其中，樓閣精細綺麗，說不出的玲瓏婉轉，旖旎至極，和神仙府中恢宏的樓閣大不相同。風中傳來一陣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何種奇花在此開放，聞之令人心魂俱醉。
方多病痴痴地看著那紅色小樓：「世上竟然有這種房子……」
李蓮花微微一笑：「走吧。」
方多病心想，和這洞房相比，李蓮花的吉祥紋蓮花樓真是差勁至極、醜陋至極，同時他的手按在紅色小樓的大門上，用力一推，「吱呀」一聲大門洞開，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奉茶童子遠遠避開，一眼也不敢往門裡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