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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沒收的地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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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沒收的地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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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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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在啟程與歸返之間,剝解心之謎境。

即使再關鍵扼要的事據和陳述,恐怕也無法企及故事背後動人的真實;感受戰慄與嘆息。
或許,小說可以──藉一個真心活過,用心來書寫的小說家。

旅人、移民、異鄉人與故鄉客,男人和女人瀕臨人生邊緣的故事。
飄零,自由,寬容,狂野;世界相形之下更具體逼仄,也或許更變形。

哈金、阮慶岳、黃建業、駱以軍 一致盛讚

一本十分豐富別致的小說集,其中重現了對飄移人生的失落和困境的觀察及描述。裴在美是老練成熟的短篇小說家。──哈金

小說有自由的心靈嚮往,彷彿晨光裡有人走來,攜著青春的記憶或猶存的黯影異夢,驟雨那樣淋過我們的顏面… ──阮慶岳

藉她春風文筆,解凍漂泊風霜。
時而幽默,時而殘酷;細味俗世浮沉,暗香浮動。
至於政治和肉體的遐想謬思,正撩動現代心靈的幽幽疏影。
──黃建業

11則短篇小說,關於人的出走與歸屬,現實與虛幻。
一對十九歲情侶,手牽手私奔異國,為逃脫家國樊籠追求自由,卻因此一路跌宕前半生。真實無比的美國經驗,曾經的愛情,戀人,知交,萍水相逢,度過的時光、歷經的事物與駐足之地,生之虛幻總在驀然回首間。從上海嫁到阿拉斯加的女子,忍受單調反覆的日常和丈夫的性暴力,生活如冰原天色,半睡半醒之際,她等待著命運之神。在伊拉克戰爭中殘疾的美國軍人,透過網路交友漸漸放棄尋死念頭,日夜傳訊解悶,和一名中國女人漸成知交,直到一個地球儀上台北名字的出現,他的世界卻幾乎因此崩潰瓦解。離婚多年未曾返台的越南女子,搭乘大選專機回台探訪家人,卻發現女兒的日記藏著莫名的驚悚。

小說自然是虛構。它與我們總在尋找真實,企圖琢磨出事物核心的過程似乎背道而馳。然而在虛構中,它卻能詭異地層層剝離贅物,接近核心,甚至有著解讀龐雜充滿迷霧現實的魔力。
──裴在美

 

作者簡介

裴在美
美國南康州大學文學士,紐約影視藝術中心畢業。
曾獲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專案獎助,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時報百萬小說最佳人氣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三度獲新聞局優良劇本獎。洛杉磯PV藝術中心年度繪畫獎。
出版小說《尋宅》、《宅男》、《台北的美麗和悲哀》、《下落》、《疑惑與誘惑》、《海在沙漠的彼端》、《河流過》、《無可原諒的告白》,當代藝術散文《再見,森林之屋》、《遮蔽的時間》,原創電影劇本《耶穌喜愛的小孩》、《五個印象》,改編劇本《趙南棟》等十幾種。
小說入選《當代台灣文學英譯》。
編導電影《異鄉女子》參加金馬獎外片觀摩展,短片《你我》參加美國華裔國際影展Asian Americ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九二一地震紀錄片參展台北電影節。
 

自序
我一直是個飄泊的人。
年輕到還是一個孩子,而且甚麼都不會,包括吃苦,也沒有任何技能,我卻執意離家,還是帶著一去不返的決絕。數年後,我回來,這個地方卻再度向我證明了它的可怖。於是再次離家,這一回,飄移對我而言,已經不是出走,而是歸屬。
對於飄泊,我沒有抱怨,只有咀嚼。飄泊的人往往更能從旅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從而發現不同的元素,變得更同情寬容,更容忍,也或者更狂野。世界對我們來說,或許因而變得不一樣些,更立體些,或更變形。
這本小說集裡寫的也多是飄泊的個體,或在時局和命運中打轉的人(那誰不是呢?)
比較特別的是,這本書中,除第一輯外,其他篇章不是與時事連結,就是圍繞真實新聞事件編寫的虛構故事。
之所以如此,歸根結柢,我以為人的虛構能力其實是有限的。
小說自然是虛構。它與我們總在尋找真實,企圖琢磨出事物核心的過程似乎背道而馳。然而在虛構中,它卻能詭異地層層剝離贅物,接近核心,甚至有著解讀龐雜充滿迷霧現實的魔力。
因此我希望,通過這種真實與虛構交融的混合,能讓我們有如生出羽翅般飛翔在解讀現實的高空視野中,鳥瞰人生。

 

目次

自序

輯一
搭便車
雪後
昨日之島
山茱萸之春

輯二
命運之神
被沒收的地球儀
妻子之吻
艾菲爾鐵塔

輯三
離家
恍惚症
新住民女兒日記

書摘/試閱

命運之神
她的名字叫明亮。
明亮?Bright!好,這名字好。她記得頭一次見面他點著頭這樣說。
她仍舊無法喜歡明亮。這名字不僅太男性化,聽起來簡直像個傻瓜,要不然就是大智(可她不是)。
妳註定要在阿拉斯加生活。他說:明亮。阿拉斯加需要明亮。哈哈─
說完便仰頭大笑起來,露出肥脖頸上一片黑乎乎的鬍渣子。
麥當勞窗外是上海的四月,法國梧桐剛吐出嫩綠的新葉。
無意間她瞥見一隻鳥兒在樹杈間婉轉著啁哳啼叫。
四月,梧桐,新葉,啼叫,麥當勞,一瞬間她被這幾個連番而來重疊的影像席捲,顧不得去在意對面胖子動物般舔舐手指上殘留的薯條油渣和番茄醬,代之而起的竟然是興起一種好兆頭的預感。
*
地上結硬的冰雪反射出危險的青光。
她走出屋。哨子一路跟隨,這狗黏人的速度和距離,簡直像是她的影子。
正準備上車,屋門開了,裡頭鑽出一個胖子。
胖子粗聲粗氣地喊:哎─肥皂,還有米!
她答應了一聲,哨子緊跟著她一同跳上車去。
這胖子就是一岸,把她從上海帶到阿拉斯加來的人。像人口販子那樣,看好了貨(他到上海,找到一間婚姻介紹所,在那裡看了起碼幾十個女子的照片和視頻,面談不下十多人。然後他相中了她,或者說他們相中了彼此。在麥當勞見過兩次面,吃漢堡和薯條。頭一回他請的客,第二次他建議分開付帳)。就這樣,雙方談妥條件:結婚並給辦綠卡,之後幫辦申請公民。管吃住,外加健保。但不准在家裡偷懶,得去找份工作。
所有阿拉斯加人都非常吃苦耐勞,妳去了就知道。
胖子用力點著腦袋,表示他不是跟她說假的。完後大口啃咬著漢堡,那模樣,跟在進食的野熊幾乎沒什麼兩樣。
你為甚麼到中國找對象而不去日本?
她這樣問,是因為一岸雖在美國出生卻有一半日本血統。
我喜歡第三世界的女人。胖子調情似的朝她眨眨眼:再說,日本是發達國家,光介紹費,就比上海貴出好幾倍呢。
真的嗎?她暗自琢磨,心生警惕起來。或許他沒說出口的是:第三世界的女人比較聽管束,好壓榨。
我找不到工作怎麼辦?
不會的。胖子很有把握地說:阿拉斯加缺人手,甚麼工作都缺人,妳去了剛好。
瞧他說的,就像阿拉斯加正等著她大駕光臨似的。
我的英文恐怕不行。
妳不是大學畢業還是英文本科嗎?
我們外文系的英語程度也就一般般。她不好意思直說程度很糟,不過,他聽她講英文也能知道個大概。
妳英文夠好的了。胖子說:很多當地的人還不如妳。
她不信。但聽著心裡挺高興,覺得胖子是有意識的在誇獎她。
胖子說自己有份很好的工作,受雇於航空公司,具體的工作是在停機坪載運行李。
就是開著卡車把行李一批批運送到飛機上去。
接著胖子有些得意地說:我還懂飛機哩,就是飛行啊。
你是說開飛機嗎?
對啊。胖子得意起來:都是自學的,在電腦上學。飛行學校的學費太貴啦,而且學會了如果租飛機來開,就更貴了。至少現在我還負擔不起。
或許,她說:將來你能找個開飛機的工作也說不定。
不,那不容易。不過…這時他的胖臉上拉開一個興奮的笑容:等妳開始賺錢以後,說不準我就玩得起這項奢侈的嗜好了。
她聽到這話一點沒覺得有甚麼不對。胖子早跟她說過,在美國夫妻倆共同負擔家計是天經地義的事。「甚麼男主外女主內,男人養家活口,都是舊時代的封建思想。你不也說現在已經是新中國、那套老觀念早落伍了嗎?」
胖子更是一口氣興高采烈地告訴她:等你有了身分之後,就是阿拉斯加的居民了,在我們這州每個住民還可以分到賣石油的錢。這些錢公家會直接存到你的帳戶裡,很多人超市買菜的花銷都不必自掏腰包的。
真的?有這麼好?
對啊。他伸出胖手拍拍她的臂膀:可不是?
她心想,這胖子不像是個壞人呢,最多不過就是小氣,把錢算得精些。但是現在誰不這樣?等以後兩個人有了感情基礎,他或者就會不一樣了吧。
窗外陽光下的新枝綠葉伴隨鳥叫,頭上的藍天看起來純淨無瑕,無辜得彷彿這個地球上甚麼壞事都不曾在它底下發生過似的。
她天真地露出笑容,開始對即將展開新的婚姻生活,有了莫名的期待。
車燈映照的結冰路面不斷消失在車輪下。耳畔傳來車後座哨子的呼氣,牠偶爾冷不防上前舔一口她的後頸,親暱地從鼻孔撒嬌似的發出嗚嗚兩聲,前爪輕刨幾下,像是忍不住告訴她牠對她的親愛和感激。
她朝後座的狗喃喃道:哨子好乖喔。
車子飛快地在公路上狂奔,近乎某種飛馳。
來到美國後(對她來說,阿拉斯加就是美國),她最開心的就是學會開車。
對。她喜歡開車。車子向前奔馳,世界往後快閃,所有的東西都過去,過去,再也回不來。開車的速度感好比是時間具體的體現,每一秒鐘每一分鐘都從眼前快速刷過,閃逝兩旁,迅雷般消失在其後的渾沌當中。於是,她人生中所有的不快不幸以及霉運都隨黯黑與時間的消亡,一併跟著這個星球的運轉而消失,化為無形。
*
到達阿拉斯加頭一天晚上,胖子讓她獨自睡客廳沙發。她猜一岸骨子裡還是個老派男人吧?
這個城市叫做費爾班克斯(Fairbanks),第二天早上他們便去市政廳註了冊。
晚間在一間中式餐廳,一岸請來他的兩個叔叔和嬸子們,還有他堂弟一家。這應該就是婚宴了吧?她忖道。心裡犯著嘀咕,擠坐在一堆肥仔中間,心想怎麼這家人都胖成這樣?而且長得有些奇怪,拿那嬸子來說吧,黃頭髮白皮膚卻是單眼皮小眼睛,更怪的是一對藍眼珠。不中不西看著怪嚇人的。後來她發現在阿拉斯加,這種長相的人根本很正常,是她自己少見多怪。久住之後更加明白,在這裡可不像中國,是不興對人品頭論足的。比如吧,叫人肥仔或黑仔都會被扣上歧視的罪名,搞不好還會挨告。但她實在受不了這裡人衣著打扮的隨便和邋遢,女人都跟條漢子似的,但是這類不男不女的人還特別多,怪不得胖子不在阿拉斯加當地找對象了。
在餐廳洗手間鏡前,她瞥見自己身形苗條。腦中突然浮上前夫一號的話來:別臭美了,你那長相也就是比最差的好那麼一丁點。
滾!她啐道:作賤自己老婆你有意思嗎?即使嘴硬,其實她知道自已過去的傷痕仍然在著。
晚上從餐廳回來,她感覺浪漫的一刻就要來了。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未料胖子對她說:我們先來看個影片吧。說罷把碟放上。
那是個成人電影。她心裡有些七上八下,不斷揣度胖子到底用意為何?接下來還會出些甚麼怪招?
這種電影她還是頭一次看,實在有些被驚嚇住。人體部位和器官甚麼的都是大特寫,吸吮間還發出咂吧咂吧的聲響。她被嚇得心怦怦跳,手心出汗,感到影片露骨得超乎想像,同時卻又被裡面一些畫面挑逗到,讓她有些恍神。儘管如此,卻不太敢瞄身旁的胖子,只管將眼睛鎖住電視屏幕。
影片看到一半,胖子忽然說:我們來吧。
*
經常在那麼一瞬間,坐在駕駛盤後的她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一具機器,或者一個超級機器人,有如一隻巨獸般不斷吞食著車輪下巨蟒般的公路。
引擎變成身體的一部分,蛻化為她的心跳和脈搏。她就是車,車就是她。速度,飛越,穿透,解放。
喔,開車是多麼過癮和性感的一件事。
*
胖子接著就要伸手脫她的衣服。
她說:屋裡冷,到床上去吧。
上了床,胖子說:妳照影片上那樣做,會不會?說完,脫去衣褲。
呃,她簡直驚呆了。
胖子穿著衣服時雖然看著胖,但並沒有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這一刻橫在她眼前堆疊的好比是座人山,滿床是肉。又彷彿是條人肉巨河,流淌得到處都是。裸露的身體發出一股濃重的氣味。只見他兩腿間黑色毛茸茸一團,那東西小的像邱比特。
來啊。胖子催促。她不情願,卻又無法拒絕。
他褪去她的衣服,巨肉身子撲面倒下幾乎把她壓垮,之後便將她的頭一個勁地朝下按。
你就照剛剛影片上那樣做。胖子命令她。
以後,這竟變成慣例。
*
九月之後,暗季來臨。她每天在天光晦暗中開燈晨起漱洗,上路上工。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其實這是白天,一日之始的早晨哪。然後她進入工廠,在日光燈大亮的封閉空間裡麻木地做著重複的工作。她的工作簡單到不行,就是站在運輸帶旁,盯著出來的產品是否正確站立,否則必須用手將其扶正。因為下一步是將六個打成一包,若產品站姿不正確,機器人將無法包裝。
如此一天八小時必須站在輸送帶旁做著重複的動作。光是站八小時就已經夠要命的。她更嚴重懷疑,這樣繼續幹下去,再聰明的人腦都會很快被低能化。
終於,她忍無可忍,威脅著要離婚。
胖子把臉一拉,橫肉哆嗦:不喜歡口交是不是?好。以後都用不著你。
自此之後,胖子開始不時給她臉色看,講話也不似以往客氣,總是格外的不耐煩,要不就是粗暴地打斷她。有事沒事找碴,甚至發了好幾回脾氣,橫眉豎眼地叫囂。
為了緩和僵局,她刻意放低姿態,盡可能的溫柔。早餐特意做了一杯鮮榨橙汁端給他。平時那麼貪吃的胖子這一刻卻瞄也不瞄,冷冷說:不用,你自己喝吧。
她做好了飯菜,熱心熱腸地去叫:一岸,吃飯囉。
他躺在床上看A片,說:我不餓。
等她睡著後,才像個小偷似的去把飯菜狼吞虎嚥吃下。
平時回家,根本就不搭理她。實在非有事要說,也沒個好口氣,更別說好臉色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心一直涼到底。她當然想過離婚,可離了婚要去哪裡?
她不想回中國,她感覺自己在那裡已經完全沒戲了。然而在這裡,她的腳還沒站穩,能走得出去獨當一面嗎?
她猶豫了。
沒多久,胖子就要她獨個搬到房子後面的那個小儲藏間去住。
凍不死你啦,那裡有暖氣。胖子說。
她二話不說,搬就搬唄。花了一天時間把小儲藏間拾搗出來,胖子不知從哪裡拉來一張舊沙發床,她就開始在那兒住下了。從此,這儲藏間便成了她的棲身之所。
對。她的家。
之後,她領養了哨子。那是她來阿拉斯加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寵物收容所當清洗員。牠是一隻哈士奇Husky,有一身又厚又密又暖的皮毛,牠的後左腳受過傷,不能再拖車了,便被主人送進收容所。
第一次看見牠時,牠立刻起身迎向她,一對淡藍眼睛釋放溫存友善,隔著籠子,開始舔她握在籠子上的手指,熱呼呼的,像母親舔舐牠的嬰兒,或像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同伴。每天,牠等著她來。看到她,眼裡滿是熱切,搖著尾巴躍起,伸出前爪跟她相握。然後趴下身,孩子似的乖乖讓她撫摸牠的頭,眼睛卻還不時往上瞄她,滿滿的歡喜。
就這樣,她領養了這狗,喚牠「哨子」。將牠帶回小儲藏間。
每隔一段時間,一兩個星期不等,晚上胖子把叫她去前屋。她在哨子不安的嗚嗚聲中走出小儲藏間。胖子先放A片,喝啤酒。讓她自己去弄點吃的,然後,叫她幫他手淫。
有時胖子會問她喜歡看些甚麼節目,他那裡有上百個頻道,中日韓節目都有,也有中央電視台。她說喜歡看電視劇。
那麼就看電視劇吧。
她在各種古裝現代歷史武俠愛情家庭倫理懸疑悲喜的劇情進行中幫他做那件事。
完後她回屋。哨子看見她完好歸來,高興得不停轉圈圈,發出嗚嗚的叫喚。
他不傳喚她的時候,就自己看A片。有時看DVD有時上網。
本來,她以為簡單的事物應該是容易應付的;頭腦簡單的人必然是單純之人,即便處不來,脫身也不應是甚麼太麻煩的事(對,這就是當初她決定跟一岸結婚時所作的最壞的打算)。但幾年下來,她才發現簡單之人一樣可以邪惡,簡單的邪惡並不比複雜的邪惡不邪惡,甚至可以更邪惡。邪惡是看程度,而非它的複雜性、高低與層次。
*
到了夏天,幾乎全天白亮亮的,晚上要十一點才天黑,沒過幾個小時又天光大亮。她早已習慣戴眼罩睡覺,再把小儲藏室唯一的窗子裝上不透光的黑布簾。
晨起,刷一下拉開窗簾,刺眼的超強日光竄入,滿室光明照耀著屋內的寒傖。她不忍看,趕緊把窗簾拉上,室內恢復暗冥,她才感到一種躲在暗處的安全。
如今,她已習慣阿拉斯加超過半年的暗黑,其實,也不是整個半年的黑夜,若真那樣也算奇景了。冬天暗期來臨時,白日僅短短數小時,即使出太陽,那陽光不是灰不溜秋彷彿籠罩下來的灰塵,便是像把利刃般,把所有照射的東西都反光成雪白。反正不管它像甚麼,太陽只稍稍露臉個把鐘頭,很快地,天又暗下了。
她的日子過得像是半睡半醒夢遊似的,彷彿生活作息都在暗乎乎的夢裡進行。有的時候她竟覺得這樣也挺好,與她的生活實質對應得十分準確。本來就是夢麼,一個不見起色卻又驅除不去、沉睡不醒的夢境。尤其是北極天邊特有絢麗詭譎、流竄著的北極光,更給她幻覺一般的夢境感。
但這不是夢,這只是一個不快樂的人生。生活和時間不停歇地繼續著,不走都不行。很多時候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奴。不,性奴。怎麼會這樣?一個好好的人,竟然鬼使神差飄洋過海,來到這片廣袤無比的冰雪凍原上,就此開始過起一兩百年前人類史上黑暗卑微的奴隸生活。
這怎麼可能呢?一定是她太過寂寞、太辛勞又太缺乏慰籍之下所產生的併發性誇大症吧。
*
這已經是她在阿拉斯加度過的第五年。在這裡她沒甚麼朋友,或可說到處都是朋友。這裡人都友善,習慣互相幫忙,就連不認識的人也都隨時互相照應。她沒料到在這冰雪凍原上竟有這般濃厚的人情味。而非像國內那樣,人情大都從利害關係或個人利益出發。
她過去的老同學要組團搭郵輪到阿拉斯加來觀光,順道停留兩日。打電話給她「我們可是路途遙遙從國內來,你人都已經在阿拉斯加了,好意思不來嗎?」
她斷然拒絕,說不行,那樣哨子便沒人照管了。最後勸說無效,她們只好在電話裡讚佩的說:
你真的很堅強。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堅強了?猜想娘家的人必然跟她們說了些甚麼。她不在乎,她還在乎些甚麼呢。
已經五年了。明明知道但還是忍不住扳起指頭來數算。她一直在等,等待著,可究竟等待甚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者她等待的是一個命運之神。
當初難道不是命運之神把她弄到這裡來的麼?這麼說起來,那個甚麼神的還生生欠她一筆。她天真地想:難不成哪天會回頭補償她?
偶爾心情不錯時,突然樂觀來襲,開始有那麼一絲絲某日或可獲得解脫的奢望。那或者是胖子突然哪天中風死了(對啊,他那麼肥,說不準這事真能發生),也或者他被外星人選中換了一顆腦袋(這個段子她曾在一個網路科幻小說裡讀到),霎時變成一個大善人,慈眉善目的對她說道:
Bright,你現在已經是美國公民了,也能獨當一面地生活,咱就離婚吧。至於我嘛,本就孑然一身(他胖臉上突然露出一個無奈但帶些詭祕的笑容),就回歸原本的獨來獨往吧。
但是,這全是樂觀好心情之下產生的幻想。
幻想。
即使知道是百分之百的奢望,不知怎的,她卻出奇地自信起來,感覺冥冥中真會實現似的。日復一日,她開始安心過著她的日子,耐心等待那日的到來。
或許,她的安於現實是出於對生活真相的感受不再強烈,換句話說,她不明確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糟。尤其有了哨子做伴以後,她不再感到那麼孤單得難受,甚至有時還有種自給自足的安定感。只有在跟人提起時—通常她不知道要怎麼陳述才恰當,只好就事論事。比如,她跟她的娘家人是這樣說的:胖子愛看那種A片,下了班就鑽進屋裡,自己一個人看,這種時候他不許我進屋。後來乾脆叫我搬到屋後的儲藏間裡去住。偶爾會把我叫過去。
只有在這時,她才能從旁人的眼光裡看到自己的處境。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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