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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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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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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這一代的憂鬱,是樹的憂鬱;上一代的憂鬱,是鹿的憂鬱。一隻動物上路,四蹄一躍,光溜溜,幾近無法回頭,無太多行裝,因而遷居至此,忍痛割捨。」

這是一部關於香港、臺灣兩地的小說。

二○一九年後,隨著社會運動波盪與國際政治形勢劇變,對香港人而言,臺灣有了新的意義:是共同體、避風港、烏托邦,也可能是再次離開的中途停頓點。《樹的憂鬱》寫下二○一九年後,港臺兩地間,人們流離的複雜心理:留下與離去、噤聲無語與續存記憶,每個抉擇都困難。因流亡、求學、移民、或結婚落腳臺灣的港人,在異地面臨的文化衝突,離開後的內在歉疚、遭遇更多元且衝突的政治分歧衝擊,格格不入或融入,夾在其間該如何調適。


「直至妳發現,人們擁獲的種種權利、關懷和愛,也許都像室友們每部電腦或手機殼後斑斕且交錯的思潮與主張貼紙們,匯成的蜃景。那麼好看,又那麼易於破損,輪常替換。」——〈野貓〉

「一個人,在將要失去自由,甚至死亡前,他必須先捍衛其微不足道而深切的價值,有時是尊嚴,有時是記憶,有時是遺憾,有時是恥辱。」——〈辦雜誌〉

「我們要怎樣翻譯我們的語言,才能抵達遠方?」——〈愛人〉

 

作者簡介

梁莉姿

生於一九九五年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寫詩、散文及小說,著有《住在安全島上的人》、《明媚如是》、《日常運動》及詩集《雜音標本》。曾獲第六屆台積電小說賞及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組(2023)。部分作品譯有英文及法文版本。

《樹的憂鬱》入圍第二十三屆「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劃。

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願想繼續書寫香港。

封面圖繪者

智海
一九七七年出生於舊香港,自幼喜愛畫畫。一九九九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食品及營養科學系,大學時代起發表漫畫及插畫,見載香港報章雜誌及海外漫畫選集。著有漫畫集《圖書館&我和我聖人》、《大騎劫-漫畫香港文學》(江康泉合著)、《灰掐》(鴻鴻合著)、《默示錄》、《花花世界》系列等。部份作品譯有法、意、英、及芬蘭文。除漫畫出版外,亦從事繪畫創作。

 

名人/編輯推薦

專文推薦
謝曉虹(香港作家,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

各界推薦
宇文正,作家
李金蓮,作家
李智良,香港小說家
張亦絢,小說家
陳 慧,作家
童偉格,小說家
黃崇凱,小說家

〈烈焰的哀傷〉
謝曉虹

「憂鬱」一詞叢林幽深,它是玄墨的膽汁(melancholia),是天體墜沉(depression)。弗洛伊德把它看成哀悼的一種反常(失敗)狀態,無法體認失去所愛的現實,外在的傷痛唯有內化於一己。然而,梁莉姿這部失城之書,其中的憂鬱卻同時如火焰高升。貫穿《樹的憂鬱》是鳳凰木的意象,暗綠綻開成火紅,彷彿是中學女生當年把學校山頭燒光的恨意,最終燃點成一場革命之火,「火光灼灼,猩紅烈焰,簇簇縷縷,要把入眼處都薰染燃盡」。

這種兩極的情緒,正如書中矛盾的意象:渴望變向動物的樹,根著大地卻又飄移不定。書中抓住各種機會,詳細敘述鳳凰木的遷移史,包括它如何從非洲,經由歐洲被帶到香港,並且突出它作為植物的動物性——它是游魚般「渡海而來的樹」,「四紅瓣如湯匙泛翹弓身,拱襯最上方獨一片紅白斑點相滲的瓣,如孔雀魚的鰭」;它也是火鳳凰,被一個香港女生畫成了紅色圓滾的憤怒鳥。介於動植物之間的鳳凰木儼然是西西〈浮城誌異〉(1986)裡鳥草的回響。當年不信任「回歸」的香港人,空有鳥的形狀,卻難以鼓翼高飛,如今卻是被連根拔起,其遷徙充滿了時局中的身不由己。樹木渴望變向動物,乃化被動為主動,呼應著書中野性的橘白貓對被馴養的不甘。

《樹的憂鬱》緊接著《日常運動》(2022)出版,順理成章地把敘述焦點由香港的反修例運動轉移到後抗爭時期。小說的其中兩個主角是桀驁不馴的一對姊弟黎明微和黎清。弟弟因「串謀刊印、發布、分發、展示或複製煽動刊物」而在香港被捕,他的姊姊,那個當年在中學裡惟一拒絕下跪,讓老師丈量裙邊的女生,則逃到臺灣出版小說。這兩個人物是小說藥引一般的主線,燃點了小說枝葉蔓生的群像:他們的追隨、崇拜者真真、陳瑜,以及那些自以為與運動保持距離,在工廠大廈共享辦公室的打工仔與小商販、拒絕掛名推薦明微作品的香港文壇前輩,甚或早已從香港移居臺灣對政局社會麻木無感的導遊。小說蜘蛛網式的結構表明了一種觀點:社會運動由震央放射出去的能量,無人不被波及——即使逃到了臺灣,每個人仍無法斬斷與運動的某種連結,因而必須經受種種愛恨、歉疚、疑惑和恐懼的內在地獄。

然而,小說並不願意停留在這些被困的情緒之中,它要為一場運動的火焰意志找到出口。我們可以把《樹的憂鬱》最後兩章〈樹的憂鬱〉上下篇,看成是對黃碧雲的〈失城〉(1993)——九七前香港人最血腥的離散心曲——的重寫。九七大限的政治社會背景,在〈失城〉裡成了小說家的人性試煉場。曾經立志要建巴比塔的建築師,移民加拿大回流的陳路遠,在理想的幻滅中執行其「不得不如此」,把妻子和四個幼小兒女的腦袋敲碎。城市的未來,竟只能寄託小丑般的救護員詹克明、其經營殯葬生意的妻子愛玉,以及他們的痴呆兒。來到二〇一九,〈樹的憂鬱〉中一家三口錯過了香港更早的移民潮,放棄了冰天雪地的加拿大,但終於還是在反送中的浪潮中選擇移居臺灣;小說的主角,也由殺人者陳路遠,換成了救護員阿园。

阿园並非充滿理想的港大畢業生,他是「屋邨仔」,名字中的錯別字「园」銘刻了他父親一家的大陸背景與藍領出身。阿园徘徊於照顧老父的責任與順應妻子之間,顯得優柔寡斷,但對照於他那個來自精英階層,自以為可以代家人決定命運的妻,他的世界卻最少是人性化的。當女兒要求他們替「幻滅」一詞進行翻譯,妻子所說的“vanish”與阿园所說的 “disillusion”,正好註解了兩種不同的生命態度。對於妻子來說,美好生活的反面,是徹底的消失和滅絕,而阿园卻看到了虛幻的表象底下,仍有現實的重責。作為救護員的阿园並未以「溫柔、愛、關懷」作為座右銘,卻也無法像詹克明一樣,把血案化成遊戲。面對城市裡反覆出現的死亡,「他竟又開始有夢。」阿园夢裡的沮喪不是無法築起巴比塔,而是「恆久失敗」的日常,諸如無法「扣一顆鈕扣。/用鑰匙開門。/扭開一個瓶蓋。/撕下一片保鮮膜。」阿园的惡夢正是一種憂鬱的徵狀——把城市的敗壞內化成對自己的責難——「是他做得不夠好嗎?〔……〕只要他再努力一點,再用力一點,再、再使勁一點。再快一點。再早一點。」張愛玲形容她筆下的人物是「軟弱的凡人」,「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阿园正是這樣的一個凡人,只是梁莉姿在他的軟弱裡,同時看到一種火熱的英雄質性。他的憂鬱並非必須醫治的疾病,而是一種道德自覺。《樹的憂鬱》所無法忍受的,是像遷臺導遊采潔這種對社會發生的一切麻木無感的輕盈的「移動者」、「稱職的移民」(事實上,即使這樣的人物,在梁的筆下,也因為覺察到自己的無感而遭受內心的折磨)。

只是,小說更深的憂鬱,乃一種難以言說的糾結狀態,它表現於佔據了小說不少篇幅的,關於書寫本身的後設思考,它的語境是文壇內外的是非、師長同儕與愛人之間有關書寫倫理的爭論。《樹的憂鬱》投給了「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劃,我們可以想見作者被雙重凝視的焦慮——「要怎樣描述一個符合臺灣人想像的臺灣?」又怎樣並可否以香港之名發聲?小說的群象是一個失落的共同體,但梁莉姿顯然意識到,這些人同時充滿了無法跨越的界限。這些成長於不同年代、階級的香港人,有關「香港」的經驗根本難以重合。說到底,誰才有權述說「我們」?更關鍵的是,梁莉姿深深意識到,她無法為受難的沉默他者代言,正是這種空缺,形成了一種難以言說,近乎口吃的陳述方式。然而,在小說裡,也正是黎清、一眾被捕下獄的抗爭者、死難者,以及更巨大的沉默本身,成了黎明微必須要寫的前提,並彷彿呼應了朱廸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失落:哀悼的政治》(Loss: The Politics of Mourning)一書的後記所談及的,「失落」所面對的最大困境(及可能性)——當故事無法講述,當那完整的「復原」並不可能,在一種視界破碎、幽靈似的行進中,「正是那不可復現的,為一種新的政治能動性創造了條件」。

在梁莉姿的小說裡,憂鬱是一種積極的政治能量。在小說的最後一章,我們通過來臺第二代的雯靜,讀到了黎明微對其小說結局的改寫。原來版本裡,一對情人所置身的「自然」風光,在新版裡被作者歷史化,重新點出了他們置身的「花蓮的松園別館」乃當年日軍的「軍事制高點」;林裡的樹,乃從日本移植臺灣的琉球松。梁莉姿借由這種改寫告訴讀者,琉球松正如她的文字,皆是創傷的痕跡,它們抗拒歷史的敘述被勝利者封印、固化,它們為未來刻記進入歷史的缺口,期待後來者/倖存者的追索與改寫。


 

目次

推薦序—〈烈焰的哀傷〉,謝曉虹

輯一、困頓與流離

捕鼠
野貓

輯二、行與躍

辦雜誌
寫生團

輯三、 To Write or Not to Write

家長
愛人

輯四、樹的憂鬱

樹的憂鬱(上)
樹的憂鬱(下)

書摘/試閱

內容試閱

野貓

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戰機又剛在頭頂飛過;家維在房間播放英語教材,伴隨其蹩腳生硬的發音,妳知道他正準備出國;宜雯又跑到屋外通電話,把紗窗錯當成門關掉,於是與家人的爭執聲一字不漏傳入;至於妳,妳和旻承坐在沙發,電視定在臺語頻道,但旻承把它調得極小聲,畢竟他希望妳專注——

一如往常,他眉飛色舞講述那些本地日常的壞消息,槍擊案、交通意外、詐騙案、謀殺案之類,而且專挑荒謬如黑色喜劇的分享:

「啊,我想到了。有個七十歲的阿伯玩交友軟體約砲,約出一個十八歲的正妹,妳猜怎麼著?」他說話時有種演繹感,喜歡製造懸念。

其實妳沒多大興趣,但這是他的樂趣,作為一個應當盡快融入的外來者,妳最好滿足期許,並根據對他的理解,回答得盡量普通,好給他掀起高潮的機會。

「嗯……被騙錢了?」

「真真,」旻承誇張扶額,用一種沒好氣而帶點優越的玩味語氣跟妳說:「太普通了好不好。妳都聽我說過這麼多新聞,總該大概抓到要領吧。」

要領就是要裝笨來配合你這戲精。妳心想,嘴上說:「所以發生甚麼了?」

「這個你準猜不著。他們去摩鐵,才開始幾分鐘,阿伯就倒了。那女的趕忙找他口袋有沒有藥之類,猜她找到甚麼?好啦我直接爆雷,只有藍色小藥丸!救命,結果阿伯就心臟病當場嗝屁了,哈哈。」

他笑了半天,發現妳無太大反應,意識過來:「啊,藍色小藥丸,就是,你們香港叫甚麼……偉哥?讓人變無敵金剛那種藥啦。」他稍微放輕聲。

意識到這樁本應可笑的命案因文化隔閡而大打折扣,旻承看妳的表情,讓妳錯覺自己是個在莊嚴佈道會中無法忍住噴嚏的壞傢伙。

家維跟宜雯正好回來,提議開車出去逛逛,打斷旻承分享一個男子意外用煙灰缸砸死前女友的新聞,妳鬆口氣。


你們在車庫,即聽見塑膠袋窸窸窣窣被翻動的聲響,一瞥,竟有貓撕咬袋子,翻找可吃之物,連生麵屑也不放過,叼起即跑到對面車庫,以舌頭舐舔,吃完,復又回來,咬走洋芋片袋。這次你看得清楚一點,橘白貓,鼻間一點痣如顏料,頸後大片色塊,胸前一片白鬃毛至肚,頭偏扁圓,顯得眼睛大如彈珠,澄黃剔透。

「啊,是灣灣!」旻承一喊,貓即躍入附近草叢。

「就叫你別再這樣喊牠,」向來嚴肅的家維皺眉:「連貓名都得政治化,好煩。」

「灣灣有甚麼政治化?」旻承奇道:「這社區大家都這樣喊,你沒見牠背上那大片橘色,真的跟本島地圖一樣,上端偏右,下端像個葉梗,這是客觀描述。更何況臺灣就有個插畫家叫彎彎,難不成你要她改名?」

「哎喲,通常滿口喊去政治化的人才最政治。」宜雯抱著妳的手臂,輕聲道:「嘿,他才巴不得早日出國移民,把全家人接到外國住。」

妳沒留神話裡含義,只認得貓背上有一片橘色,像一個島嶼。

不遠不近,牠回望妳,恰如其分的距離。

陽光打落,貓的瞳孔尖成一根針,牠手腳長,骨架雖小,身形卻顯飽滿。若非耳尖缺了一角,就要錯以為家貓。

家庭式套房,兩層,四房三陽台兩衛一廳一廚,附車位,四十六坪。小社區,管理處有代收包裹服務,社區中心開放至每晚八點,生活機能便利。惟一美中不足是不如城市公寓,沒有統一垃圾收集處,需追垃圾車,每週一、二、四、六,約四點半經過,哎有時會早到或遲到,沒關係,可以下載APP查詢吶。同學,我不騙妳齁,這家具、冷氣我都幫妳換到最好的,窗戶好大,有沒有?房間通風採光,很舒服啦。衞浴還乾濕分離喔,馬桶今年才換的,不漏水,但還是注意別丟衞生紙啦。有甚麼問題就找我,不用擔心齁。

房東阿姨帶妳參觀房子,資訊連珠炮發,炸得妳暈眩發昏,衛是甚麼、坪即多大、垃圾分類如何處理,種種疑問在密不透風的熱情下被堵得不敢聲張。

妳實在急需住處。

當初走得很急,機票都是即日買的,單程,連家人都在妳抵埗後才得知離開的決定。好幾箱衣衫物事都是拜託妹妹寄來,卻也在幾次更換住處後丟遺一批。

丟落的,何止物事。

妳輾轉借居好幾人住處,有的認識,有的別人介紹。起初充分感受愛和關懷,時值立委選舉,連外出都能看到飄揚的宣傳旗幟,一張張催淚彈爆破的新聞照片,配上候選人名字和口號:「保臺抗中」、「挺自由、撐香港」、「臺灣反親中」;造勢大會上,人們冒著冷寒大喊支持香港的口號,挺人權,反暴政。

妳卻不再認同團結的意志能推倒高牆,不就是因相信復又失敗,才會倉皇逃落至此嗎?

很多記者、媒體、拍攝者,甚或文字工作者都想來採訪,解釋他們正在進行的偉大計劃,記錄變故,刻劃時代,而妳(的身分)是過程中珍貴的砂子。

妳沒義務滿足與成就任何人,全盤拒絕。

終於申請到學位,在偏遠的鄉郊,不在北部,遠離紛擾的中心,更好。妳也懂得鑒貌辨色,在憐憫支起的善意被消燃殆盡前,先行識相告別。剛好此處釋出一間套房,與三人共住。兩個學生,一個在附近農場工作的女子。

簽下租約,不多話,開始待下來。

房間在二樓盡頭,一張單人床,一個組合衣櫥和一張書桌——家維從市區大賣場替你運回來。他熱情主動,很顧人,下榻當日即載妳到市區購置日用品,半小時車程,自然問起香港。

「很慘啊,我們這邊都有留意新聞,太可怕了。所以警察真的會亂開槍嗎?在街上?跑進店裡?那些浮屍、失蹤案都好恐怖哦。我是沒到過香港啦,但我表弟一家很喜歡去香港玩,吃那……菠蘿油,是不是這樣叫?辛苦妳了,現在搞成這樣,妳也不容易。」

路走到一半,雨如針下。近半年,幾乎每天都濕漉,毛毛刺刺的盈著水,妳身下的車座,霉軟如壞掉的麵包,質感怪異,密閉的小空間滲滿濃濃的煙味(妳後來知道,這是他爸特地從臺中老家開四五小時過來給他的,是家裡惟一一台車)。

但這是對方施以的援手,像他為妳拉開車門時,妳便應當坐進去。自行繫扣安全帶,成為乘客,任其為妳導航,乖乖的,不多話。

(妳記得所有溫柔且顯煞有介事的目光,包括從機場出來時計程車司機聽得妳破爛國語並確認身分後的慰問;房東阿姨在抄錄妳護照資料時的欲言又止。)

家維在大學最後一年,大多時間輪班當工讀生,人很穩重,把鞋子井然並排,吃過飯後馬上洗碗,且定期用檸檬酸清洗熱水瓶;在農場上班的宜雯早出晚歸,難見蹤影,人倒慷慨,常攜回玉米筍、高麗菜、地瓜、芋頭等放在冰箱,在群裡叫大家自取來吃。

於是整天跟妳相對的,剩下念研究所的旻承,家裡開公司做貿易,從前在香港待過幾年。後來父親留港開展業務,不時寄來精緻的日用品。他還有一年畢業,本打算畢業後到香港搵食,卻被家裡喊停——時勢如此,反是父親打算結束那邊業務回來臺灣。

他整天笑嘻嘻,無甚正經,有個特別癖好,會背記本地新聞,自然不是甚麼好消息,越荒謬越戲劇性的他越愛分享:「彰化有一群阿伯在公廟前下象棋,起了爭執,其中一個氣得返家取槍,再趕回來開槍。一發子彈,兩個人,身上穿八個洞,不是神奇子彈就是神槍手呢。更神奇是,射人那個還開車送人去醫院,被射的兩個在醫院跟警察說,只是開玩笑過火,拜託警察不要告他。笑死。」

時間久了,宜雯會調侃兩句:「最近誰又倒大霉了?誰又捅了誰刀子,拜託。」家維向來嚴肅,問他怎麼老喜歡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身上,這樣,講和聽的人都要下地獄的。

「說不定我們的處境也妝點了別人的歡樂呢,沒差。放心喔,屆時我在第十八層,你們住我樓上,有空串門子,還湊夠人數打牌。」旻承眨眨眼。

後來,他那些「故事」,便大多留在陪妳餵橘白貓時講述。


起初,橘白貓戒慎,小心翼翼,接受餵食卻不願靠近,警惕地躍於欄牆上窺視於人。每次稍要縮短距離,牠便要覺察人的僭越,哪怕正嚼咬嘴下罐肉,仍忍痛迅捷跳奔,在另一個停車位的影中,瞄望你們。

室友們發現妳餵食貓時,反應各異。家維有點猶豫,怕牠以後認位置,大小二便都在附近,會不衞生;宜雯熱愛動物,常切些蔬菜混在肉間,說纖維可幫助貓消化;倒是旻承整天游手好閒,雖嘴上毒舌,也會載妳去買罐頭,並執意喊牠「灣灣」。

「啊不然浪貓浪貓的喊牠?有名字總比沒名字的好吧。對不對,灣灣?」他說。

漸漸與貓親近,竟變成各人輪替去餵。貓開始放下戒心,準時來到停車位等候,若遲了餵食,更會主動跳至玄關陽台喵喵喊叫,形同催促。大家又驚又喜,覺著牠認得人,好可愛,有時吃飽,以肉球擦臉時,可給人摸拍數下。

生命開始有了期盼。妳以為牠可填滿各人間難言的縫,在「好可愛」、「好乖喔」、「不可能這麼好摸吧」之間,撐起脆弱且透明的同盟線,成功蓋過日常裡微妙而偶爾出現的突兀。

他們有時會問起香港最近怎麼樣,也會在社交平台上轉發人權議題,筆電貼滿各式貼紙:「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支持同志平權」、「我是人我反核」、「多元成家」、「沒有人是局外人」,「島嶼天光」、「爭取100%自由」等。

議題貼紙似一塊塊相互扣連又各為獨立的版圖,構築了整幅電腦背面,色彩斑斕。

妳一度在他們熱切的關懷裡,錯估大家對政治或社會的關注——不,是妳過於天真順遂,像以往旅遊時留下的美好印象,物價不高、美食之都、進步開明、接納多元意見、勇於改革……

所有關於異地的身世與故事、苦難與喜悅、文化與歷史,無非都是主觀投射。

有一年,妳與友人更曾像缺水者汲汲於豐潤的綠洲,特地買來機票飛到臺灣,感受大選氣氛。新聞一幕幕拉票、訪問、候選人演講辯論、網紅與知識分子的站台都讓妳激動得牙關打顫。

像一個虔誠濃重的節日。

時值寒冬,妳在冷涼的晚上擠身於露天造勢大會,人潮洶湧,戴一式帽子、舉相同旗幟、喊一樣口號。臉頰彷要結霜,但台上握著麥克風輪替喊話的人們何其洪渾,聚光燈打落台上。妳坐得遠,對方話速極快,只聽懂幾乎每句話的收尾都是:

「好不好!?」、「是不是!?」、「對不對!?」,接著便是呼喊候選人名字,像一首節奏平穩的曲。

台下如妳,即激動扯破喉嚨般嘶叫:「凍蒜!」、「凍蒜!」,竊以為東方伊甸。

這是華人社會中首個(甚或惟一)實踐民主的地域,想必人人汲汲於政治和議題,為擁有權利而熱衷參與公共事務,爭取權益,討論議題,在對話中益加進步,儼如積極公民。

直至妳發現,人們擁獲的種種權利、關懷和愛,也許都像室友們每部電腦或手機殼後斑斕且交錯的思潮與主張貼紙們,匯成的蜃景。

那麼好看,又那麼易於破損,輪常替換。


橘白貓的背上有一片橘色,像一個島嶼。

有時你們陪貓在小區散步,沿小樓間,到公園、社區中心、訪客停車場,甚至區外的小路——這部分只走過一次。遇見野狗,貓即機警轉身而逃。

妳發現,區內也有貓群勢力分佈。

橘白貓顯然是個獨行俠,與其他貓關係一般,有次遇見一隻尖臉三色貓,據說這種貓最兇。橘白貓頸背順下至尾的毛即防禦性炸起豎立,雙方喉間發出示威般的哈氣,三色貓更作勢撲起,前爪半提。橘白貓終是老實,嚇得攀上樹丫,久久不願下來。

「灣灣你快回家,別再流浪啦。」旻承半哄半哼輕快的調子:「離家的孩子啊,就只剩你啦。」

似乎是甚麼歌謠,但妳不知就裡,傻乎乎問道:「你知道牠有家?牠是哪家走失的孩子?那家人養很多貓?」

「當然知道,灣灣耶,誰不知道?怎會沒家?」旻承胡說時,總會不經意眨眨眼睛:「我還知道媽媽心裡多想念灣灣呢!」

儘管他話裡的主語指稱怪怪的,但過去堅實的價值觀促使妳相信,貓必須回家才顯安全:「那我們要不要趕快通知主人?還是要借誘捕籠,先把貓抓了?」

沒想到旻承發出一陣爆笑,語氣忽然蒙上刺:「還主人咧。何苦總這般熱心,妳知道,這終究不是妳的貓,對吧?」

妳好恨他這種涼涼刺刺的語氣,又隱約懂得,這不屬於妳的,不只是貓。


念中學時,校園內出現過一隻幼貓,許是附近住宅區跑來的。貓在廣大的校內林間自得其樂,爬樹、撲蟲子、直接在泥間方便,天生天養。女孩們怕牠性子野,會抓人,不敢湊近,卻又好奇。有同學攜來罐頭,放在操場角落,引貓來吃。好生餵熟,貓也不怕人,還懂得撒嬌翻肚,嚶叫兩聲。

本是這樣好端端的長著,陪伴學生。不料有個跟著母親做動物志工的女同學向相熟團體報告,又跟學校溝通,要誘捕了貓咪送去領養。

事情在校內鬧得沸嚷,跟貓咪生出感情的一群學生自然反對;贊成的則擔心衞生和安全問題,怕貓有不潔,惹來病毒;或畜生沒性,抓傷學生,哪擔當起?要知道,這可是貴族學校。

又過了幾天,話題已昇華至倫理哲思之辯。那當志工的女同學受不了責備目光,終於表態:「貓怎能放養?你們沒看過放養貓的死狀,誤吃毒餌、被野狗撕咬、被車撞,多可憐。如果真心愛貓,怎忍心牠顛沛流離,在外風吹雨打,而不養在家疼愛?」

倫理科的老師更主動在操場設了留言板,讓大家為貓應被放養或入屋發表意見。板上留言大多反思放養到底是否不負責任,抑或人貓共存,還給彼此自由,讓貓咪承受自由與陰霾才是尊重;養於室內又是否人類中心主義,以安逸生活圈養馴化,凌駕貓之天性。

「或許擁獲自由這回事,本來就是充滿危機而不明朗的。」妳記得這樣的留言,署名是那個量校裙邊時,不願跪下的學姊。

饒是討論氣氛再熱烈,更有同學發起留下貓咪的簽名運動,事情畢竟鬧大了,學校終究得處理。那些討論,不過是過程,一節堂而皇之的公民教育課。

最後,貓咪被動物機構捕走,放上領養平台,不久已被成功領養。

據說是那當志工的女學生。

這件事對不過十二、三歲的妳來說,反而相當直白顯然。因著妳篤信的校方把貓送走,並表示這是對貓和人皆最好的處理。由是確信,貓應當被當成寵物框養於室內,才是以策安好。

畢竟,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養貓的。架設網架,避免靈巧的貓自高樓墜下,或逃逸離家。他們追求回家後需篤定寶貝位置,不容有失。為此,人們更開始於室內安裝監控器,以使不在家時也能睹見貓的一舉一動,確保絕對安全。

安全、穩定、一切盡在控制與秩序內,不出亂子為上。

妳向來如此成長。


社區內,連帶鄉鄰的巷里,若細心留神,總能發現屋外有小籠、水盆、食物碗,剩下幾顆乾糧,貓群就在附近蜷伏,如嵌拼於風景內的物象般自然。個性不一,有的慵懶舒張肚皮,躺在叢內舐舔身體;有的臭著臉卻多話,磨蹭小腿,著人撫摸;有的漂亮高雅,歪歪頭,輕叫兩聲,似打招呼。

巷內的麵店老闆娘說,街區乃至鄉里放養貓的人家很多,貓相互間能打打玩玩,大小二便又可在外解決,自由的天地任其行走,甚麼時候想回家了,家門下有小洞,一鑽就是。

「來去自如是好。」妳跟老闆娘閒聊:「但貓貓哪天被抱走,迷路了不懂回家,或出甚麼意外的話,怎麼辦?」

「哎唷,養這麼久,沒那麼容易啦,天生天養嘛。若真如此,」老闆娘給妳找零。

她緩緩且稀鬆平常續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之於放養生活的貓群,妳半信半疑。牠們看似活得自在,敏捷,悠閒;但妳往往會在不經意瞥見牠們毛髮髒皺、身形瘦弱,甚或外在有傷,更有小蟲盤繞時心裡一抽——好不好設個誘捕籠,把牠們抓好帶入屋?

放養這字眼,對妳來說是新奇的慨念。被放養的貓,夜裡會走進房子裡,與人類共眠嗎?人類會為牠們準備糧水、為其洗澡、帶其定期作身體檢查、看醫生嗎?倘若貓幾天不見蹤影,人類會視為理所當然,還是焦急尋貓?

放養的貓,是有家,抑或流浪?

地震發生時,妳在樓下停車位,與旻承一起等垃圾車。

剛來時,妳真的傻傻相信App顯示的垃圾車到達時間,在苦等近半小時而四下無人後終於吸取教訓——對於這裡的一切,必須耐心等待。最近,妳學會聽到音樂聲伴隨政府廣播於社區入口響起時,才慢慢走出去。

妳曾與室友分享垃圾車竟會廣播政策呼籲,如提醒投票、準時繳費、各項申請截止,軟性地,以不突兀的方式把政令融入日常,很不錯,這曾是妳所企及的公民社會運作。旻承自然又要撥冷水:「是嗎?但這是各處鄉村各處例喔,有些縣市會播放市長歌聲耶,真自由,真讓人羨慕,是不是?嘿嘿。」

有時妳覺得,旻承總要故意戳破妳所有嘗試建立成形的氣泡,而妳不知道,這是基於善意抑或惡意。

「妳知道嗎?一對鄰居因停車位劃分起了爭執,其中一方懷恨在心,竟跑上對方水塔撒老鼠藥。」這天你們比平常早下來,垃圾車剛進社區,要等一會,旻承便講起新聞。

「是是,他們全家毒發身亡了嗎?」妳已習慣他的惡趣味,不太願意給他鋪墊的機會。

「欸欸,別急嘛。真真妳怎麼想得那麼壞。」旻承撇撇嘴:「那家媳婦後來用水時見到水變色,覺得不對勁便報警,翻看監視器才發現鄰居投毒竟已近半年,不只一次。雖然很可怕,但這次沒有死人喔。」

「為甚麼總要強調這些呢,難道只有取笑他人的不幸,才能活下去嗎?」妳問。

「欸欸欸,怎麼森七七了呢?」旻承一副投降狀:「是哪裡惹妳不高興了嗎?」

諷刺的是,妳知道問題不在他,這些誇張且無常的事情,本來就每天恆常發生,再被大肆報導。

出門前,客廳的電視還在報導連日大雨沖走一行溯溪的國中生共五、六人,已失蹤多日尚未找到;接續播放另一宗砍人新聞——一名婦女發現鄰居出門時沒戴口罩,好言相勸,對方轉身回到屋內,孰料竟是提菜刀朝婦女頭部猛砍,身中多刀,幸保住性命。然而提審後,法官允許嫌犯以二千元保釋回家,受害人不能接受,在鏡頭前近於呼救般表達疑慮,擔憂對方報復。

訪問時,受害人口罩蓋住下半臉的疤,似籐蔓,因其臉容激動而繞生現露。

「不是,不是你。」妳躊躇該怎樣把怪異的不安化成堂皇一點的語言,最好是個問句:「你不覺得……生活在這裡,很易出事嗎?」

「例如?」他大聲問,畢竟垃圾車將近,音樂聲漸大。

記者訪問受害者,對於嫌疑人獲保釋,更居於樓上樓下,她有甚麼護命對策,會否暫時搬離此居所。

受害人大剌剌說:「窮齁,哪有錢搬走呢?」並向記者展示簇新的全罩式安全帽,即場戴上,更以指骨輕彈表面,以示堅硬。她說,如此對方就再砍不到頭和脖子了,不過有點悶就是。

這聽起來似個會在脫口秀上聽到的地獄笑話,但所有細節如磁石般的荒謬,吸豎出妳全身每一根寒毛。

「意外啦天災啦人禍啦跟人起爭執啦之類,騎個機車可能轉彎就被撞飛了,」妳吸一口氣:「不然就地震,或許鐵路出意外,或許勸鄰居戴個口罩就被捅死,或許核電……」

「對啊對啊!或許一天隔壁對岸終於朝我們射個導彈,留島不留人,轟!清光光。」旻承還誇張地拍一下手,再十指搖搖,模仿煙消雲散:「嘿,怎麼辦呢?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不好笑。」妳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想說這個。」

「妳應該把『生活在這裡很易出事』中的『這裡』換成『香港以外的地方』。」他執起垃圾,準備待垃圾車轉彎就上前:「剛說的那些,別的地方沒有?莫不是妳在妳的小香港待太久,面對變化就驚慌失措,神經質。」

妳試圖辯解,試圖消弭他對地方和人的定型理解——但張開口,卻說不出話——難道,真是這樣嗎?

此時,地震發生了。

起初妳以為自己身體不適,怎麼眼前一晃,頭重腳輕,重心不穩,似在船上難以平衡。然後發現,竟是踏實踩於平面穩重的水泥地在抖動,挪成搖拽的浪,左右甩晃,妳從沒經歷,連站立或行走都無法信任的惶然。所有筆直固硬的裁面都軟掉了,房子、路燈、樑柱,扭來扭去,彷彿脊椎被抽掉。

世界在一剎那,不再堅實雋永。

小時候看大陸地震的紀錄片,樓房塌陷,長門變形,人即生生擠在裡面如球而死。妳想到逃跑,卻害怕得連腳步都難以挪動。

要死了、會死嗎、會被困嗎、會就此殘廢嗎。

就在妳內心翻著巨浪般演著小劇場時,晃動頓止。

像時間膠卷接壤,放映順續。

垃圾車在轉角稍停幾秒,迅即如常駕駛,前後兩輛,可回收與不可回收的黃色大車。廣播呼籲,公民責任,十二月十八日,全民公投,四大議題……黃燈閃燦,音樂奏放,鄰居紛紛追近丟垃圾,旋即回家,離去。

旻承把垃圾丟了,反見妳仍愣在原地,喊道,發甚麼呆,車都跑了,即取過垃圾追上去。

剛才地動山搖的晃盪,彷彿僅是片段播放時,因接收不良而微微冒出雪花,稍稍卡住的畫面。

不過一瞬,世界即回復正常,運作流暢自然。所有人面對生死邊緣的霎那變故後,仍能若無其事回到生活秩序中。

「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三隻小豬》的故事?」走回去時,旻承接續剛才的對話:「你現在就似那隻被狼吹倒整個房子後,倉皇而逃的豬大哥。」


回到屋內,妳問大家有感受到地震嗎?宜雯跟家維說有喔,一下下,還好,繼續邊做飯,邊討論國外生活的事,談到申請定居和家人移居的程序。

「瞧你緊張的,老實說,先別想得這麼長遠啦,也許外國生活沒你想像的好呢——」

「不是啦,我是真鐵了心想過去的——」家維正色道:「你那時不是這樣嗎?」

「我沒你這麼大包袱喲,」宜雯剛炒完菜,開始上碟:「從前也許是的,但現在對我來說,待在哪裡都沒差。那裡、這裡。反正都是一個樣子。」

你們在客廳佯裝看電視,旻承小聲補充,妳別看宜雯現在當個農場女漢子,她是名牌大學外文系畢業齁,在外國待過幾年,回來後在跨國公司跑業務,很優喔。不過有天突然辭職,一個人來了偏鄉農場做工,才在這裡租個房子。你別在她面前提喔。

他再壓下聲線輕說,去年中秋她爸媽來看她,在社區門外吵了一架。

家維呢,他不打算回來嗎?妳指手畫腳問。

「嘿,就像妳也不打算回香港一樣吧。人在這裡,就會仰望那裡,總有更好的打算,就是這麼回事。」旻承把電視調大聲量,怎麼轉都在播新聞,一台是政客帶同農民抗議萊豬的記者會,旻承轉台;一台邀來大學教授分析萊克多巴胺的無害性,開放電話來詢,旻承再轉;一台是時事評論員抨擊進口萊豬政策過於倚賴西方貿易市場,是不健康的表現,旻承關掉電視。

「救命,地球上有否哪個地方是不談萊豬的?天啊誰要關心豬肉,我們每天吃的所有東西都好毒哇,乾脆餓死。」旻承抓抓頭。

「我沒記錯的話,上次萊牛時,政黨們明明是相反論調,這次萊豬全逆了。笑死。」家維難得加入討論。

「確實,美國就是我們的爸爸啊,哪能拒絕啦。」宜雯端菜到桌上:「欸,吃飯了。」

「救命」、「笑死」、「確實」,都是大家的口頭禪,一派輕鬆且拿事情沒輒的模樣。這是觀察所得,好比當初發現妳開始餵橘白貓時,也是一樣。

「救命,真真妳可真佛心。」

「整天見妳神神祕祕抱著一包包跑出去,以為做甚麼去,原來是餵貓。笑死。」

「餵貓好哇。牠這麼瘦,多餵牠,肥一點才好。確實。」

漸漸發現,這些口頭禪幾乎可以回覆任何、任意、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從世界大事到私人感情,滴水不漏,不會冷場,恰好托住所有對話的溫度。

飯後,手機彈出幾個新訊息:有待在臺灣的港人邀約見面;另一個群組內,有小家庭宣布將會二次移民到歐洲,放售家電,皆只用過一年多。

世界就是道渾圓的旋轉門,進進出出,川流如織。人們從這島跑出來,奔往那島去;有人要從此島離開,巴望著跑到彼島去。轉啊轉啊,轉到最後,所有人都擠滿環門,卡緊不動了。

人們塞在其中,辨不出門內門外的分別。

有時候,妳迷蒙醒來,望及室外藍天白雲,難得陽光明媚,就覺著,這麼溫煦地活著是可以的嗎?

窗外,機車嗖聲飆掠,不見縱影。山脈連綿寬長,人和房子即顯渺細。有時錯認,日子似要飄起來,晃到半空,畢竟,連踏實踩在地上的步履竟也不可信任。那繫著人們的絲線,必然相當幼軟,易斷,一放手,就飛到遠處。


第一次意識到,天空分為兩個,是妳坐在旻承的機車後座,等過馬路時。

驀地,上方傳來如雷轟隆的震耳滑翔聲。但頂著安全帽的關係,妳來不及抬頭,車已行進,只聽到刮空的尾音在背後呼呼噴氣。

一段路,連續幾次作響,巨鳴如近在咫尺,好像飛得很低。

妳問:「疫情下還有這麼頻繁的飛機班次?大家還敢四處玩?」

他的語調沒好氣得像一記白眼:「那是戰機。這裡附近有空軍基地。」

戰機的意思是,載有導彈、武器、軍火的航空工具。以往只在影視、次文化中出現,像是《星際大戰》中路克駕到敵方基地,射出如以螢光筆劃成的綠色線條,炸毀死星的扁平戰機;或是《捍衛戰士》裡湯姆・克魯斯翻轉再翻轉,急墜,追逐,在控制盤內鎖定目標,擊射,渲染大美國主義的三角軍機;要不就是打過的電子遊戲、VR體驗。

妳沒想過那些爆破場面、極限體驗,會與現實邊界接壤,延蔓,似蕈,一朵朵綻開,匯成具體。一層層,演習、衝突、軍火、槍砲——戰爭,最後炸開一朵最大的蕈狀雲,嗚呼哀哉。可惜沒有實感關係,設想畫面都如卡通滑稽,連雲的想像,都像寬大蓬鬆的蘑菇般可愛。

妳常聽旻承和家維一方面嘲諷藝人們逃避兵役的藉口多麼可笑蹩腳,一方面分享傳言役中或殘酷或絕對的軼事,讓他們既不願服役,又難以面對日後如何向面試官、陌生人、長輩等,解釋其身分證上「免役」二字源由。

從前在香港,天空傳來的機動聲響總是奢侈而人畜無害,遠去與回歸,離與返,不外乎消費、旅遊、出差,與政治無關,與陰霾無關。

離開前,妳曾在上班的辦公室養魚。有次餵魚時,合租人們談起對社會的不滿,有人說:「但能怎樣呢?你又不能推翻他,你又沒有軍隊,是不是?」

所以,那些關於暴力、陽剛、體制,妳視作虛幻,過分煽情而拒絕的武器象徵,並不僅僅指涉殺戮與鎮壓,竟是一體多面,與主權不可分割。

無從迎擊或推翻。在安靜無雲的天空下,沒有被襲擊吞併的恐懼,也沒有反抗資本,遂安好計劃生命,編織肌理。

從前奢侈而溫和的天空,看似和平,無風無浪。

此岸的天空,陰黯有雨,突如其來不可預料。間歇有陽光,戰機從雲間駛過,演習,一遍遍練習,彷擬路線。武器於頭上掠過的巨響嵌成日常。

兩個天空間,恆著浩瀚的溝。

妳幾乎不曾抬頭望過天空。那麼,假若是整個人騰空時,可曾留神身下的土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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