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芳品讀聊齋志異：神卷（簡體書）

《聊齋志異》是清代著名文學家蒲松齡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中國志怪小說的杰出之作。本書從《聊齋志異》近五百篇小說中，以“鬼、狐、妖、神、人”為切入點，從全新的角度對原著進行了細致的解讀，以便於讀者更深入細致全面地了解這部名著。
本卷精選了《聊齋志異》中與“神”有關的篇目進行講解，剖析了原著中各種各樣的神仙，介紹了人與神仙、人置身於仙境的各種奇妙經歷，字裡行間無不飽含著作者對人生的豐富體驗和深邃智能。
每個主題都從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寫作風格等處細致分析，結合歷史背景與社會現實，發掘其深層次的內涵。作者以輕鬆詼諧的語言，為讀者解讀一個個動人的《聊齋志異》故事，讓讀者在輕鬆閱讀的同時，感受《聊齋志異》世界的多彩玄妙。

馬瑞芳，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大學古代文學學科學術帶頭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榮譽委員，中國紅學會學術委員。曾任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山東省人大常委、山東省政協常委。
作品曾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全國首屆少數民族文學評獎散文一等獎、全國紀實散文獎、首屆中國女性文學創作獎、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理論批評類），多次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創作成就載入《中華文學通史·當代卷》。
代表作品：長篇小說《藍眼晴·黑眼晴》《天眼》《感受四季》，散文集《煎餅花兒》《百家講壇：這張“魔鬼的床”》等近十種，學術專著《幻由人生：蒲松齡傳》《中國古代小說構思學》等約四十種。
曾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主講《說聊齋》，喜馬拉雅主講《馬瑞芳品讀紅樓夢》《馬瑞芳講聊齋志異》《馬瑞芳品讀金瓶梅》《馬瑞芳品讀西遊記》。

1.《聊齋志異》中國古代志怪小說集大成者，經典篇目被多次改編為影視劇，如《畫皮》《勞山道士》等，是一部被曹雪芹、博爾赫斯、芥川龍之介、莫言學習和模仿的經典之作。
2.打破《聊齋志異》常規解讀方式，以鬼、狐、妖、神、人為主題分別講解。本卷以“神”為主題，塑造了各種各樣的神仙形象，講述了人與神仙、人置身於仙境的奇妙經歷。 
3.《百家講壇》馬瑞芳傾情講解：《百家講壇》欄目《說聊齋》主講人馬瑞芳潛心研究《聊齋志異》四十余年，精心選編，權威專業，行文犀利幽默，講解深入淺出。
4.經典篇目家喻戶曉：從《聊齋志異》近五百篇小說中選取《阿寶》《勞山道士》《畫壁》等經典篇目，立足文本，著眼當下，從文字到社會背景全方位分析。
5.內含精美插圖：本卷從《聊齋圖說》中精選12幅精美彩繪，從《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中精選20余幅黑白插圖，演繹鬼狐神妖，人情世態。
6.有聲節目《馬瑞芳講聊齋志異》在喜馬拉雅廣受聽眾好評。

序
夢幻神仙多奇趣
神仙夢幻是《聊齋》的重要“戲法”，佳作迭出。
仙界意味著永久的享樂、永恒的生命，實乃人們心中的海市蜃樓。古人求仙，世代作家寫遇仙，《聊齋》也有大批膾炙人口的遇仙故事。
《畫壁》是蒲松齡的早期作品，重要的是，蒲松齡借《畫壁》創造了“幻由人生”哲學。簡單地說，只要你對生活中的美好事物熱切盼望，執著追求，你所期望的就有可能在你面前出現。“幻由人生”是整部《聊齋》的哲學理念。
遇仙故事不全是輕歌曼舞，也有深刻的哲學思考，尖銳的社會批判：
《種梨》，小氣者舍不得施舍一只梨，結果全車梨被散凈，一個世紀前這個故事就漂洋過海，美國“少男少女叢書”連印一百年。
《勞山道士》，婦孺皆知，懶惰取巧就會碰壁。
《雷曹》，樂云鶴因幫助朋友遺屬並對人有一飯之恩，被帶到天上，觀察打雷下雨，還撿回個文曲星做兒子。
《羅剎海市》，美男子馬驥在邪惡的大羅剎國被看成妖怪，不得不易面求官，而後做上龍宮女婿，雄才得展，和美麗賢淑的龍女在龍宮玉樹下吟詩。這在那個社會只是“海市蜃樓”。
《成仙》，周生對官府抱有幻想，成生告訴他：強梁世界，不分黑白，官府的人不過是不拿刀槍的強盜。周生的親身經歷說明，連皇帝親自過問的冤案，官員都可以上下其手。成生和周生瞬息之間換了臉，通過換臉認識了社會，認識了身邊人。
《翩翩》，浮浪子弟羅子浮染上梅毒，仙女翩翩用山澗溪水為他治療，剪蕉葉為錦衣，收白云為絲綿。羅子浮蕩心不改，調戲翩翩女友時，錦衣變蕉葉；翩翩以自己的人生態度感化羅子浮，使之收斂雜念，蕉葉重新變錦衣，終成全了羅子浮。
《菱角》，胡大成與菱角相戀，卻因戰亂分離，觀世音菩薩來給胡大成做母親，洗衣做飯，關心病痛，促成二人團圓。
《蕙芳》，窮得娶不起民女的勞苦市民馬二混，卻娶了天上仙女為妻，屋子變成雕梁畫棟的宮殿，粗布衣變成貂裘綢緞。樸實木訥、以賣面粉為生的馬二混為何有此好運？只因蒲松齡認為他跟自己一樣，是社會主流之外的“混混”，處於天真而元氣淋漓的狀態。
《青娥》，霍生與青娥相戀，青娥父親卻要女兒修仙，二人靠仙人送的神奇小鏟，衝破阻礙，終生相守。
《神女》，天外的神女也知道當時的學使衙門黑暗得不可以隨意出入，得金錢開道。
《彭海秋》，彭好古請有“隱惡”的丘生喝酒時，不速之客彭海秋來了。在景美如畫的西湖，他給了彭好古愛情的導航，同時對有“隱惡”的丘生，略施懲罰。丘生被彭海秋變成馬，讓彭好古一路騎回家……
《織成》，洞庭湖上失禮於仙姬的柳生，靠著跟洞庭湖主柳毅套近乎，竟然既逃脫了災難，又得到了仙女。
《瑞云》，仙人手指點將，名妓變丑鬼，人心美丑立見。
《鞏仙》和《道士》，真人不露相的仙人幫助凡人，巧妙教訓奸佞者。
《丐仙》，寒冬時節，高玉成的後花園突然如春天般溫暖，異鳥成群，青鸞、黃鶴、鳳凰、巨蝶飛來飛去，一會兒，巨蝶變成舞姬，跳起很像芭蕾舞的舞蹈。心好人善的高玉成看到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想親手摸摸，卻“殊無一物”，讓人捉摸不透，似乎三百多年前聊齋先生已懂得互聯網虛擬世界了。
在人神交往的故事裡，吉人天相、勸善懲惡的思想非常突出。如果你是一個好人、善良的人，上天就會幫助你，讓你得功名、富貴、子女；如果你有缺點、有毛病，但不是大奸大惡的人，上天就會讓你受到小懲戒，讓你歸正、向善，不再往邪路
上走。
中國有優秀的“夢文學”傳統。蒲松齡處於從唐傳奇到《紅樓夢》的過渡階段，他擴大了“夢文學”的疆域，把夢變成凡人聯繫神鬼狐妖的手段，把夢寫得像日常生活一樣可信、
可感。
《蓮花公主》，夢中真能娶媳婦，以詠物的“暗點”手法將現實與夢境交替、美麗公主與蜜蜂相融，幻想出人與自然之物的情緣，寄托作家的情感。
《鳳陽士人》，其中的三人之夢是對唐傳奇夢境描寫的模仿。既細致入微地描寫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增添如許市民文學滋味。
《狐夢》，遇狐仙的夢像日常生活中一群少女聚會，還有夢中之夢，此乃聊齋先生的自得之樂。
《夢狼》，白某夢中看到貪官兒子變成猛虎，吃飯時還有惡狼叼人來“聊充庖廚”。後貪官兒子被神靈砍下頭再安上，並故意安反，讓他“自顧其背”。因為，人必須知道作惡必有報應。
《續黃粱》，曾某夢中官至宰相，貪贓枉法，賣官鬻爵，結果遭到清算，貪污的銀子全部化成銀汁灌到嘴裡，真是生時患此物之少，此時患此物之多。小說家的道德審判比法官還高明，還合乎民眾心理。
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達成。早於他兩個多世紀，蒲松齡就寫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夢文章”，聊齋夢做得新奇、巧妙、有哲理，情趣盎然，優美有趣。蒲松齡還在《阿寶》中別出心裁地寫出男子離魂，把千百年來總是女子離魂的設定顛倒過來。
《聊齋》故事不僅好看、耐看，還特別“實惠管用”。自稱“蒲松齡傳人”的莫言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以《講故事的人》為名的致辭中說到三個故事，後一個故事其實早有範本，就是《聊齋》中頗不起眼的仙界小故事《孫必振》。

001 《畫壁》： “幻由人生”的藝術哲學
008 《種梨》： 早傳入西方的《聊齋》故事
013 《勞山道士》： 嬌惰必然碰壁
021 《雷曹》： 世界航天先驅
029 《羅剎海市》： 美男子海外奇遇
045 《成仙》： 換臉認清了社會
056 《翩翩》： 仙女感化浪子
067 《菱角》： 神仙為愛侶護航
075 《蕙芳》： 仙女貴樸訥誠篤
085 《青娥》： 甜蜜初戀和神奇小鏟
097 《神女》： 珠花情緣
110 《彭海秋》： 仙人的西湖導航
124 《織成》： 狂生洞庭湖奇遇
133 《瑞云》： 仙人的神奇一指
140 《鞏仙》： 袖裡乾坤真個大
149 《道士》： 略施小技鑒賢佞
154 《丐仙》： 三百年前“互聯網” 
160 《蓮花公主》： 做夢真能娶媳婦
166 《鳳陽士人》： 夢中來了第三者
172 《狐夢》： 夢中也還會有夢
183 《夢狼》： 官虎吏狼處處有
191 《續黃粱》： 對貪官的絕妙懲罰
204 《阿寶》： 男兒離魂的千古情癡
216 《聊齋志異》和諾貝爾文學獎

《彭海秋》：仙人的西湖導航
《彭海秋》講的是神奇的有緣千裡能相會的故事。中國古代交通那麼不發達，即使有緣，怎麼可能千裡相會呢？靠“宇宙飛船”。17世紀中國有“宇宙飛船”嗎？確實有，在《聊齋》裡。《聊齋》是阿裡巴巴的山洞，你只要喊一聲“芝麻開門”，就要什麼有什麼，“宇宙飛船”和類似互聯網的虛擬世界更不在話下。
《彭海秋》的故事是這樣的：山東書生彭好古中秋節在家裡接待了從揚州來的彭海秋，席間，彭海秋從西湖船上招來美麗的歌姬娟娘，又帶著彭好古和丘生，坐“天河飛船”到西湖遊玩。彭好古對娟娘一見鐘情，彭海秋便為他們代訂三年之後的約會。三年後，彭好古在揚州見到娟娘，把她娶回了家。
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個文人與歌姬的艷情故事，其實在萬紫千紅的《聊齋》百花園裡，《彭海秋》是特別旖旎的一篇，它表達的是文人雅士的審美情趣，創造了優美空靈的意境，布局精致巧妙，語言凝練優美，特別是聊齋先生故弄玄虛，朦朦朧朧，讀起來更有趣，更好玩，更引人入勝。
山東萊州秀才彭好古在別墅讀書，因離家遠，中秋節沒有回家，身邊沒伴，孤獨寂寞，想想村裡也沒有可說話的人，只有一位丘生，雖是縣裡的名士，但向來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不好行為，自己素常很看不起他。圓月初升，彭好古感到無聊，迫不得已，還是寫下請柬請丘生來喝酒。請看，這裡蒲松齡閃爍其詞，說丘生是名士，而有“隱惡”，但到底有什麼鮮為人知的惡行，卻不說，只跟讀者捉迷藏。這就給小說帶來了特殊的模糊美。我們常說寫小說要思路明晰，要脈絡分明，要前後照應，要滴水不漏，《彭海秋》卻故意含糊其詞，開頭就說丘生有“隱惡”，讀者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麼惡行，可直到結尾蒲松齡也沒具體說明，一直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引發讀者好奇。連我都好奇了一個甲子，到現在還不知道丘生到底有什麼
“隱惡”。
兩人邊喝酒邊聊天，忽聽有人敲門，書童前去開門，只見一個書生，穿著粗布衣裳，乾淨整齊。彭好古素有名士之風，從不以貌取人，來人雖然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什麼達官貴人，他也馬上離開酒桌，恭敬地把客人請進來，互相作揖問好，然後圍著桌子坐下。彭好古詢問客人的姓名和住處。客人說：“小生是揚州人，和您同姓，字海秋。遇到這麼好的夜晚，一個人住在旅店裡感到十分凄苦，聽說您為人高雅，就來做個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的彭海秋疏放不羈，按照常理，古人互相稱字以示尊重，自我介紹應該說名字，他卻只說自己的字，而不說名字，與常理相悖。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家是天外來客，是神仙，當然不需要遵守人間的繁文縟節。他聲明自己是揚州人，其實是給小說的情節發展預先埋釘子。按說神仙是沒有人間的籍貫的，彭海秋卻偏偏有。蒲松齡安排他做揚州人，是給真正的揚州人娟娘的出場埋下伏筆。小說正是開始於山東萊州，結束於江蘇揚州。而揚州下轄的寶應、高郵，又可以說是蒲松齡的第二故鄉，還是他的愛情傷心地。彭好古看彭海秋言談間流露出瀟灑風度，大為高興，說：“您是我的同族人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遇到您這樣好的客人！”立即命書童給客人斟酒，熱情得像招待老朋友。彭好古看彭海秋的表情，好像有些鄙視丘生，丘生用仰慕的態度跟他搭話，他總是傲慢地不大理睬。這也有點兒悖於常情。人和人之間交往，這樣傲慢地對待一個剛剛見面，對你很友好，甚至討好的人，有點兒不太適合吧？但彭海秋就這麼做了。這引起了彭好古和讀者的好奇：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知道丘生有什麼隱藏的惡行嗎？後面的情節證明，彭海秋非常清楚丘生有什麼隱藏很深的惡行，他還會讓丘生變成畜生作為懲罰。但丘生到底有什麼惡行，彭海秋卻始終沒跟彭好古交代，蒲松齡也沒向讀者透露哪怕一點兒口風，這就是模糊美啊！
彭海秋對丘生這樣傲慢，彭好古替他難為情，便打圓場說，我先唱個俗曲兒給大家助助酒興吧。彭好古主動在朋友聚會時唱小曲兒，是個很有趣的細節。一般來說，讀書人不太肯像歌姬一樣當眾唱歌，但他就這麼做了。彭好古仰起頭咳嗽兩聲，唱了一首《扶風豪士歌》，這是李白的詩歌。扶風是陜西寶雞下面的一個縣，李白的這首詩主要是讚美扶風豪士意氣相投，情誼深厚。看來，彭好古是想通過這首小曲兒使三個人之間建立扶風豪士一樣的關係。這是在幫巴結彭海秋的丘生下臺階，也是在提醒彭海秋對丘生稍微客氣點兒。彭好古很善良，但是這樣做似乎對彭海秋沒起什麼作用，從後面情節可以看到，他該怎麼教訓丘生，還是怎麼教訓丘生。彭好古唱完，大家又說笑了一陣子。
小說開頭似乎是普通的書生聚會，但是天才小說家描寫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有巧妙的構思意圖。書生彭好古提出唱小曲兒，這是要做什麼呢？這是為了引出歌姬娟娘。蒲松齡一開始還不讓我們知道她的名字。這個人物，就像趙執信在《談龍錄》裡說的，恍然望見一鱗半爪，她的歌姬身份、她的名字、她的籍貫，都會在情節發展過程中，通過她和彭好古的關係，一點兒一點兒地透露出來。
彭好古唱完小曲兒，彭海秋說：“我不會歌唱，不能與你唱的高雅之曲相和，請人代替可以嗎？”彭好古說：“照您說的辦。”彭海秋問：“萊州有出名的歌姬嗎？”彭好古說：“沒有。”彭海秋沉默了一會兒，對書童說：“我剛才喊來一個人，現在在門外，你領她進來。”書童出去，果然看到一個女子正不知所措地在門外徘徊，便把她領進門來。女子十六七歲，長得像天仙一樣。彭好古驚奇極了，扶她坐下。女子身著柳黃色披肩，濃郁的脂粉香氣飄散四座。彭海秋慰問女子說：“麻煩你千裡奔波，辛苦啦。”女子面帶笑容，應付了一句。彭好古很奇怪美女怎麼會從千裡之外而來，便問：“怎麼回事？”彭海秋說：“貴鄉沒有美女，她是我剛才從西湖船上喊來的。”接著對女子說，“剛才你在船上唱的《薄倖郎曲》就很好，再唱一遍吧。”女子便唱了起來：
薄倖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生白曉。不怨別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
彭海秋從布襪中抽出一支玉笛，隨聲伴奏。曲子唱完，伴奏也戛然而止。
這段描寫讀起來行云流水，非常優美，又有深刻的內涵。《彭海秋》雖然是幻想遊仙類小說，藝術描寫卻生動準確，寫人情世態、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特別有分寸。比如，江南佳麗娟娘從西湖的船上被喚到陌生的山東鄉村時，還有些神志不清的狀態，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彭海秋叫書童帶她進來，“僮出，果見一女子逡巡戶外”。“逡巡”兩字，活畫出娟娘困惑莫解、猶豫不決的樣子。彭海秋慰問娟娘“千裡頗煩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娟娘是歌姬，歌姬本能地要巧妙應付一切無禮的客人，她又正處在不明所以的時候，所以“含笑唯唯”。彭好古一見娟娘，便扶著她坐下，“掖坐”兩字寫出彭好古對娟娘的一見鐘情，十分愛護。娟娘唱的歌兒，也符合歌姬的身份，表達對愛情的渴望。歌詞講的是一個薄情郎一夜風流後，牽馬到春天的池沼清洗，然後走遠了，馬蹄聲也聽不到了。高高的青天，月亮顯得小小的，情人今天會住哪裡呢？你可不要像隨風飄蕩的柳絮，飄到哪兒粘到哪兒，另覓新歡啊！“莫向臨邛去”是表示不要另尋新歡，用的是漢代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相愛的典故。有趣的是，娟娘唱的是薄情郎，後得到的卻是癡情郎彭好古。
彭好古聽彭海秋對女子說“千裡頗煩跋涉也”，驚奇地嘆息不已，說：“西湖到這裡，何止千裡？一聲呼喚，就能把她從西湖請來，莫非您是神仙嗎？”彭海秋說：“仙何敢言，但視萬裡猶庭戶耳。”神仙不敢說，不過在我看來，萬裡之路就像在自家院子裡轉一圈一樣。“萬裡猶庭戶”是一句很有名的話，把一萬裡路當成在自家院子裡散步，這當然是神仙才能做到的。彭海秋的神仙面目已暴露出來，之後他要領彭好古到西湖遊玩，就順理成章了。他對彭好古說：“今天晚上西湖月色比往常更好，不能不去看一看，你能跟我一起去遊玩一番嗎？”彭好古有心想看看彭海秋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本領，便說：“很高興啊！”彭海秋問：“坐船去，還是騎馬去？”彭好古心想坐船多舒服，就說：“願意坐船。”彭海秋說：“這地方叫船比較遠，天河中應該有渡船。”說完便舉手向空中招呼道，“船來，船來！我們要到西湖去，不在乎多花錢。”不一會兒，一只彩船從天空飄落下來，周圍彩云繚繞。大家都上了船。只見一人手裡拿著短槳，槳尾密密麻麻地排列著長長的羽毛，形狀像是一把大羽扇，一搖槳，清風習習。船漸漸升上云霄，向南邊行駛，像飛箭那麼快。過了一刻鐘，船落到水中，只聽船外管弦高奏，鑼鼓齊鳴，樂聲震耳。彭好古走出船艙一看，湖面煙波渺渺，倒映著天上明月，成群的遊船把湖面點綴得像集市。撐船人停下船槳，聽憑彩船自行漂流。仔細一看，果然是西湖。
讀小說常常是為了美的享受，讀這篇小說就達到了這個目的。蒲松齡想象力太豐富，文筆太杰出，情景輝映，物象和意趣渾然一體。他寫景，尤其是寫虛幻景的本領太強了。這段原文要好好欣賞：
客問：“舟乎，騎乎？”彭思舟坐為逸，答言：“願舟。”客曰：“此處呼舟較遠，天河中當有渡者。”乃以手向空招曰：“舡來！舡來！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償也。”無何，彩船一只，自空飄落。煙云繞之。眾俱登。見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類羽扇。一搖羽，清風習習。舟漸上入云霄，望南遊行，其駛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聞弦管敖曹，鳴聲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煙波，遊船成市。榜人罷棹，任其自流。細視，真西湖也。
蒲松齡將人世間根本沒有的天河行船寫得那麼真切，那麼美，那麼詩情畫意，彩船、祥云、瑞靄、清風，羽扇一般的船槳像鳳鳥的翅膀，飛船在空中飛駛如箭，這樣的景色多麼疏朗爽麗，比現代科技的航天之旅美妙得多、好玩得多、輕巧得多。航天員不用培訓，航天服也不用穿，向天空一招手，天河中的“宇宙飛船”就來了。彭海秋說“不吝償也”，後也沒交代給沒給“航天員”銀子。西湖蕩舟，明月、煙波、樓船、雅士、美女，仙樂繚繞，人聲喧笑，月印煙波，景美如畫。這一段，飛船美、西湖美、娟娘形態美、《薄倖郎曲》歌詞美，整篇小說有種清麗幽芳的韻味，仿佛魏晉名士的風流氣息在空氣中浮動。
彭海秋在船艙後面取出許多美酒佳肴，大家又高高興興地喝起酒來。不久，一艘高大的樓船漸漸靠近他們的船，並船前行。隔著船窗一看，那艘船上有兩三個人，正圍坐在一起大聲說笑、下棋。彭海秋給女子遞過一杯酒說：“用這杯酒給你送行。”女子喝酒的時候，彭好古在她身邊依依不舍，走來走去，怕她真的離開，便用腳尖輕輕踢踢她的腳。女子會意，向彭好古暗送秋波。彭好古更加動心，請求約定此後再會的日期。女子說：“如果您真的愛我，只要問娟娘的名字，沒有不知道的。”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綾巾扯下來交給娟娘，說：“我為你們代訂三年後相會之約。”隨即站起身來說，“仙乎！仙乎！”扳著鄰船的舷窗，送娟娘過去。船窗只有茶盤那樣大小，娟娘趴下身子，像蛇一樣鉆進鄰船舷窗。接著便聽到鄰船有人說：“娟娘醒了！”樓船立即劃走了。彭海秋通過舷窗將娟娘送回原來的船，蒲松齡只用四個字“蛇遊而進”，形容娟娘的裊娜神遊，實在是太妙了。
對於彭好古和娟娘的悲歡離合，蒲松齡巧妙地再三使用伏筆。彭好古迷戀像天仙的歌姬，歌姬也向他秋波送情，還告訴他：“如相見愛，但問娟娘名字，無不知者。”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綾巾送給娟娘，作為日後相識的標志。彭好古記住了《薄倖郎曲》，記住了娟娘的名字，娟娘則保留著彭好古的綾巾，兩人將來相識的伏筆不能算少，卻偏偏漏了重要的一件事——娟娘是揚州人。這是小說家故意漏掉的，所以，彭好古馬上在杭州尋找，但沒人知道她。仙人彭海秋卻未卜先知，知道三年後彭好古會到揚州去，並遇到娟娘，因此他給兩人訂的是三年之約。小說家故意躲躲閃閃，而他創設的紅線卻始終操縱著男女主角。
娟娘上了鄰船，彭好古遠遠看到那艘樓船停在湖邊，船上的人紛紛離去，他遊玩的興趣一點兒也沒有了，便對彭海秋說想上岸跟大家一起轉轉。他的話才出口，船已自動靠岸。眾人下船上岸，彭好古走了一裡多路，彭海秋才從後面趕來，手裡牽著一匹馬，讓彭好古牽住，說：“等我再借兩匹馬來。”彭海秋走後，彭好古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回來。路上行人很少，彭好古抬頭看天，明月已經轉到西邊，天快亮了。丘生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彭好古牽著馬，焦躁不安，往前走，還是回去找他們？一時拿不定主意。他騎馬來到原來停船的地方，船沒了，駕船的人更不見蹤影。他想：身上沒錢，這麼遠的路怎麼回去？越發擔憂、煩悶。天已大亮，彭好古忽然發現馬背上有個小口袋，裡面有幾兩銀子，便買了些吃的，等著其他人回來，可是直到中午，也不見一個人影。他想：我不如先去探訪娟娘，再慢慢打聽丘生的消息。他到處問娟娘，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彭好古的情緒一落千丈，第二天就往家鄉趕。那匹馬十分馴良，腳力也不錯，他在路上走了半個月，才回到家。
當彭好古、丘生、彭海秋三人乘著船向天上飛去時，書童告訴家裡人說：“主人已經成仙飛上天啦！”全家哀哀痛哭，認為他肯定不會回來了。彭好古回到家，把馬拴到馬槽邊，走進廳堂，家人又驚又喜，都來問怎麼回事。彭好古跟家人詳細講了這次奇異的經歷，又想到他和丘生兩人一起出遊，現在自己獨自回來，丘家的人聽說後肯定會來追問丘生的下落，便囑咐家人先不要把消息傳出去。之後他說到那匹馬的來歷，家人認為這是仙人所賜，便一起到馬廄裡看個究竟。等大家到了馬廄，哪有馬的影子？只有丘生，被草韁繩系著脖子，拴在馬槽旁邊。大家奇怪極了，連忙喊彭好古來看。彭好古匆忙跑來，只見丘生垂頭喪氣地倚在馬槽邊，面如死灰，問他也不答話，眼睛睜開看了看，又合上了。彭好古於心不忍，解開繩子，把丘生扶到床上。丘生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給他灌點兒稀飯，稍稍能吞咽。躺到半夜，丘生蘇醒過來，急著要上廁所，彭好古扶他前去，他便屙出幾個馬糞蛋兒，回到房間，又喝了點兒稀飯，才能開口說話。彭好古在床前細細詢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丘生說：“在西湖下船後，彭海秋引著我邊走邊談，來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拍拍我的脖子，我就迷迷糊糊地跌倒了。趴在地上，待了一會兒，看看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匹馬。我心裡清楚，就是不能說話。這是奇恥大辱，不能讓我妻子兒女知道，請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泄露出去。”彭好古答應了丘生的請求，然後讓仆人備馬，把丘生送回了家。
小說結構嚴密，敘事奇崛之中見細密。彭海秋和彭好古去西湖，從天上招來飛船，似乎不經意地寫了三個字“眾俱登”，一個“眾”字，有彭海秋、彭好古、歌姬，自然也包含丘生。彭海秋原來問彭好古：“舟乎，騎乎？”彭好古回答“舟”，回來卻騎著馬，而馬是丘生變的，構思多麼巧妙。彭好古遊完西湖，上了岸，彭海秋牽了馬來，叫彭好古牽住馬，接著就不見了，丘生也不知所往；馬背上還有個小口袋，裡面有幾兩可以做路費的銀子。蒲松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像大將布陣，一絲不亂。馬出現，丘生消失，馬背上帶著人用的銀子，雖沒明說丘生變馬，但馬就是丘生的蛛絲馬跡也顯露了出來。丘生恢復人形的過程更令人噴飯：“垂首棧下，面色灰死，問之不言，兩眸啟閉而已。”這是剛剛恢復人的形態，仍然是馬的靈魂，還不會說人話。彭好古“解扶榻上，若喪魂魄”，這是馬魂已經離去，人魂雖然回歸，但還沒有完全歸位。等到給他喝點兒稀飯，屙出馬糞，丘生“始能言”，一步一步變換。人屙出馬糞蛋兒才能真正回歸人的狀態，實在調侃得有趣。然後，丘生向彭好古回憶自己變馬的過程：“下船後，彼引我閑語，至空處，戲拍項領，遂迷悶顛踣。伏定少刻，自顧已馬。”人變馬，變得快捷利索，馬恢復人形卻大費周折。這裡蘊含著什麼哲理呢？變獸心易，復人性難啊！這就是仙人彭海秋對有“隱惡”的丘生的一次惡作劇教訓，叫他變了次畜生。結尾“異史氏曰”：“馬而人，必其為人而馬者也；使為馬，正恨其不為人耳。獅象鶴鵬，悉受鞭策，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之乎？”用白話來說，意思是：馬是由人變成的，一定是這個人的為人像畜生，讓他變成馬，正是恨他不能稱之為人。獅、象、鶴、鵬，這四種獸類都成了佛的坐騎，正是體現了仙佛的仁愛之心啊！蒲松齡又普及了一個佛教常識：青獅、六牙白象、仙鶴、大鵬都是佛的坐騎。彭海秋讓丘生變了次坐騎，也是用仙人的懲罰啟示他重新做人。
彭好古從此不能忘情於娟娘。又過了三年，因為姐夫在揚州任通判，彭好古前去探望。揚州有位梁公子，和彭家是世交，便設宴邀請彭好古喝酒。酒席上有幾個歌姬，前來拜見梁公子和彭好古。公子問：“娟娘呢？”家人稟告說：“病了。”公子火了，說：“死丫頭擺什麼臭架子？拿繩子給我捆了她來！”彭好古聽到“娟娘”二字，驚疑地問：“娟娘是誰？”公子說：“是揚州掛頭牌的妓女，有些小名氣，便傲慢無禮起來。”彭好古雖然懷疑是碰巧重名，心卻怦怦直跳，想見見這位娟娘。不一會兒，娟娘來了。梁公子盛氣凌人地訓斥她，彭好古仔細一看，正是三年前中秋之夜見到的娟娘。他對公子說：“這是我的老相識，請您寬恕她吧。”娟娘聽到這話，仔細看了看彭好古，似乎很吃驚。公子來不及細問，便讓娟娘給客人敬酒。彭好古問：“你還記得《薄倖郎曲》嗎？”娟娘更加驚奇，目不轉睛地看了彭好古好一會兒，才唱起舊曲子。彭好古側耳細聽，歌聲和當年中秋節時聽到的一模一樣。酒席散了，公子命令娟娘侍奉客人睡覺。彭好古拉著娟娘的手說：“三年的約定，今天才實現了？”娟娘說：“那年，我跟人一起遊西湖，沒喝幾杯酒，就迷迷糊糊地被一個人帶走了，放到一個村子裡。有個書童把我領進去，酒席上有三個客人，您是其中的一個。後來又坐船到西湖，把我從船窗上送了回去。您還拉著我的手，戀戀不舍。每次想到這件事，我總以為是在做夢，可是您送給我的綾巾卻在，我一直珍藏著。”彭好古把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告訴娟娘，兩人一起感嘆、驚詫。娟娘撲到彭好古懷裡，抽抽搭搭地哭著說：“神仙已給我們做了媒人，您不要以為我是風塵女子，可以拋棄，就不管我這個在苦海掙扎的人。”彭好古說：“西湖船上的約定，我沒有一天忘記。你如果對我有意，我就是掏光腰包，再把馬賣掉，也不會吝惜。”第二天一早，彭好古把要替娟娘贖身的事告訴梁公子，又向姐夫借了一千兩銀子，前去削了娟娘的樂籍，帶她回家。娟娘偶爾到那座別墅去，還能認出當年喝酒的
地方。
彭好古和娟娘揚州相認，彭好古、娟娘和梁公子，三個人的情態交替出現，寫得精彩生動。彭好古是通判的內弟，又和梁公子是世交，梁公子設宴招待，喊歌姬娟娘出來敬酒。彭好古一聽這個名字，引起了對西湖的回憶。他聽梁公子介紹娟娘是揚州歌姬，心突突亂跳，情緒激動；梁公子訓斥娟娘，他便向梁公子說情，說是舊相識。娟娘“審顧，似亦錯愕”，似乎不太敢相認，彭好古提醒她唱《薄倖郎曲》，娟娘“更駭”，因為她一直認為三年之約是夢中之事，現在幻夢成真，佳偶從天而降，又怕是夢。蒲松齡寫她“目注移時”，目不轉睛地看了好長時間，看得多麼認真。梁公子對這兩人的感情糾葛毫不知情，他首先要在地方官的親戚面前維護闊少的尊嚴，聽說娟娘不來，就怒問，一副橫行霸道的模樣。娟娘到了，他又盛氣凌人地訓斥。彭好古和娟娘開始敘舊，梁公子卻根本不仔細問，他可能覺得風流公子和紅粉佳人認識是常事，他得完成主人的使命，趕快命令娟娘敬酒。三個人三種心思，三種神情，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打算，寫得曲曲如畫。酒宴後梁公子派娟娘侍寢，更是水到渠成。
這篇文言小說到底高明在什麼地方？
其一，仙人彭海秋談吐高雅，智能超人，豪情逸興，躍然紙上。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成人之美，代一對有情人訂三年之約。蒲松齡從多個側面描寫彭海秋的名士風彩、雅士作風，都是實實在在的筆墨。至於他為什麼厭惡丘生，為什麼把丘生變成坐騎，始終沒有一句話提到。小說家隱隱約約，模模糊糊，令人猜測不已，反而帶來意想不到的美學效果。
其二，小說想象奔馳，天河覓船，西湖飛舟，文雅精美的意趣，優美空靈的意境，矜奇務新的布局，詩意朦朧，人物幽雅，飄然若仙。小說清麗幽芳的韻味，令人讀來興味盎然。小說的藝術描寫洗練而含蓄，結構嚴密，首尾呼應。就藝術而言，小說是無與倫比的佳作；就思想意蘊而說，不過是寫名士風流，寫公子和俏佳人的悲歡離合，在仙人的幫助下有緣千裡來相會，這是封建文人喜歡的情致。小說的語言，更是像精金美玉。
其三，娟娘的形象，翩若遊龍，宛若驚鴻。她的歌詞頓挫，詞采豐富。彭海秋送她回樓船時，用了四個字“仙乎仙乎”，這是引用《飛燕外傳》的典故。漢成帝和趙飛燕遊太液池，趙飛燕纖細輕巧，舉止翩然，順風揚音，說：“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寧忘懷乎？”恰好一陣大風吹來，差點兒把她吹上天。彭海秋這裡是妙典活用。娟娘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聲色俱佳、宛然若仙的歌姬，初露面似睡似醉，歌聲美；梁公子招飲，她以病推辭，是潔身自好；珍藏綾巾，說明她癡情，並令人同情。
我有點兒懷疑，娟娘身上有沒有蒲松齡的夢中情人、揚州姑娘顧青霞的影子？彭好古在仙人彭海秋的幫助下和娟娘有情人終成眷屬，有沒有蒲松齡自己隱秘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