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八仙卷三

客廳裡，掛在米白色牆壁上的時鐘顯示著現在時間。
七點三十分。
一名穿著休閒服的男人正皺緊眉頭，嘴唇不悅地抿成一條線，左腳則不耐煩地打著拍子，雙手環在胸前。男人站在客廳中央，脖子仰高，一雙眼睛銳利地盯著二樓走廊，不時還轉頭瞄向時鐘。
「林川芎，你是怎麼了？一早就心情這麼差？」打從川芎維持這姿勢站在客廳裡，就一直在旁觀察他的中年幽靈，再也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約翰望了下川芎盯著的方向，是二樓。
二樓有川芎的房間、莓花的房間、何瓊的房間，以及藍采和的房間。
此刻，林家么女早已起床，正在廚房裡幫昨夜不知因何到來的曹景休準備早餐——見識過川芎等同負值的廚藝能力後，曹景休便以誠懇又有些強硬的態度提出由他負責早餐的請求，好彌補深夜的冒昧打擾。
「嘿，林川芎？」見川芎沒回應，約翰又叫了一聲，還伸出半透明的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川芎忽然放下環抱胸前的手，正當約翰竊喜著今天的黑底白花襯衫果然大大提升自己的存在感，卻沒想到對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邁上前，一張俊臉徹底鐵青。
下一秒，憤怒的吼聲響徹林家大宅。
「藍采和！三分鐘內再不把自己打包好下來，我就請曹先生親自叫你起床！」
這聲大吼不僅響徹林家上下，亦驚動了在廚房忙碌的一大一小。
「哎？小藍葛格還沒起床嗎？」一顆小腦袋從廚房內探出，莓花好奇地看向客廳及二樓。
「要我去叫他嗎？」又一人探出身體，借住一夜的曹景休沉聲說道。接著他瞄了眼時鐘，英挺的劍眉當即緊鎖，「抱歉，林先生，我這就去叫那孩子起床，免得他耽誤事情。」
話說完，曹景休雙手在有小熊圖案的圍裙上擦了擦，大步走出廚房。只是人還沒來到樓梯，二樓已瞬間爆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緊接著，二樓走廊上的兩扇門幾乎同時打開，兩抹旋風似的人影衝了出來，還可以聽見他們發出慌慌張張的喊叫。
「哇啊！我起來了！真的起來了！所以景休你完全不用做任何事，拜託你絕對不要再做任何事！」
「我我我、我也起床了！哪，阿景，這都要怪小藍不好！他昨天明明說會來叫我的！」
「哪有這回事？我才沒答應這種會危害生命的事呢！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睡過頭的，誰教景休昨天訓話到三點多……噢！為什麼景休你還能那麼早起？」
少年的聲音，少女的聲音，此起彼落地交疊成一首急促的樂曲。
不到數秒，兩抹身影便衝到樓梯最底端，在曹景休面前站定。
相貌嚴肅的男人依舊一副不苟言笑的姿態，他俯視神情難掩緊張的秀淨少年與嬌美少女，然後淡淡地問：「東西都準備好了？」
藍采和與何瓊互望一眼，乖乖回答道：「都準備好了！」
「很好，那麼去吃早餐吧，待會兒會有人來接你們。」曹景休表情緩和，他伸手摸摸藍采和的頭，看似平常的舉動，卻又透出一絲疼寵，「今天的早餐是莓花幫我一起做的。」
「真的嗎？我們莓花真厲害！」藍采和綻出欣喜的笑容，大力誇獎林家么女。
只不過被誇的一方不像往常般露出害羞又開心的表情，反倒睜著一雙圓亮大眼，怔怔地盯著藍采和瞧。一張小臉逐漸浮上紅雲，最後染成紅艷艷的顏色。
不僅如此，就連人生以莓花為中心、患有重度戀妹情結的川芎，也沒有對藍采和的那句「我們莓花」發火，相反地，他也一臉發怔，薄薄的面皮染著紅。
唯一的差別，在於林家長男盯著的不是藍采和，而是何瓊。
「莓花？」
「川芎大哥？」
這下子換兩名年輕仙人不解了，他們趕忙低頭檢視自己的裝扮。釦子有扣，拉鍊有拉；他們又摸摸頭髮，也沒亂翹，全身上下照理說沒有不對勁才是。
「林川芎和妹妹是看你們的新衣服看傻了啦。」
從出場到現在還沒被注意到的約翰決定自立自強、主動出擊。他飄到林家兄妹旁，好心地解釋，同時也問出心底疑問。
「欸，少年仔和小姑娘，你們今天怎麼穿得特別不一樣？這打扮……不是學生制服嗎？還有手上的書包……明陽高中？咦咦咦？你們要去學校唸書？但你們不是仙人嗎？」
約翰會如此吃驚也是正常的，因為現在站在客廳的藍采和與何瓊，兩人的衣著都不是平時的Ｔ恤、牛仔褲及墨綠西裝；取而代之的是白襯衫加格紋長褲或格紋裙，外邊罩了件深綠外套，手裡抓了個寫有「明陽高中」的黑書包。
不論怎麼看，都是一副要出門上學的高中生模樣。
「約翰？」中年幽靈這回出聲，確實引起了曹景休的注意。這名高大的男人轉過頭，劍眉挑高，漆黑的眼珠浮上詫異，「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這句毫無惡意的話瞬間像箭矢一般，重重戳刺在約翰脆弱的大叔心上。
穿著黑底白花襯衫的幽靈顫抖著肩膀，發出悲憤無比的哭喊。
「什麼時候進來？什麼時候進來？我一直都是這個家的資深房客，壓根不曾出去過啊！我就知道，人類和仙人都是不懂得愛護大叔的種族！太過分了！我明明就是超稀有、外面絕對買不到的中年大叔幽靈啊啊啊！」
大叔心受到傷害的約翰一邊哭叫，一邊像陣風似地衝回相當於自己房間的地下室。那抹半透明的身子剛沒入門後，隨即又探出半透明的手臂，反手大力貼上一張大大的字條——
非大叔不准入內！
「那傢伙……忘記這是誰家了嗎？」川芎險惡地彈了下舌頭，額角青筋不住躍動。
「別這麼說嘛，川芎大人，大叔心和蘿蔔心一樣都是很纖細的。」
又一道嗓音無預警傳來，藍采和手中的書包開口被一股力量由內向外推開，一截頭頂翠綠的白色物體冒了出來。
「噢，川芎大人，你覺得俺今天的打扮怎樣？俺可是特地搭配小藍夥伴的呢！」
說著，阿蘿驕傲地挺起胸膛，上頭繫了條黑領帶。
……裸體領帶？川芎揮開瞬間竄上腦海的專有名詞，他隨意瞥了一眼，視線重新回到制服打扮的藍采和與何瓊身上，然後臉忍不住又紅了。
白襯衫加上格子裙，這樣的何瓊在川芎眼中耀眼得逼人。
「川芎大哥，是不是有哪裡不適合？」女式西裝穿慣了，何瓊對於川芎此刻的默不作聲有絲不安，她拉拉裙角，「這樣會不會讓其他學生看出破綻？」
「怎麼會不適合？小瓊妳就是太適合了……咳，不，沒事。」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激動，川芎急忙咳了咳，心中則打定主意，晚點不管威脅或利誘，都一定要叫藍采和幫他拍一張何瓊的制服照。
不知林家長男心中所想，藍采和將阿蘿狠狠地壓進書包底部後，蹲下身認真地和滿臉通紅的莓花平視。
「莓花覺得我穿這樣不好看嗎？」膚色蒼白，襯得眉眼墨黑的少年柔聲問。
「沒沒沒沒沒有不好看！」莓花結巴地喊，小臉蛋紅得像要滴出血。她躲在川芎身後，縮了下身，又慢慢地探出頭，「小藍葛格……小藍葛格這樣穿比莉莉安裡面的王子還要帥！很帥很帥！」
再次從書包內偷偷鑽出的阿蘿望著眼前這一幕，覺得彷彿看見空氣都變成粉紅色。
唔嗯，不管是川芎大人還是莓花小姑娘，似乎都對制服缺乏抵抗力呢。
「采和、小瓊，我想我應該提醒你們。」無論在何種情況下，聲音永遠平淡沉穩的曹景休開口，「人界的高中生，八點十分就開始上課。」
而現在，已經七點過四十分了。
林家大宅又一次響起少年與少女的驚呼。
「糟糕！我們快遲到了，小瓊！」
「早餐早餐！小藍，這是你的份！」
眼見兩抹身影慌亂地扔下書包、衝入廚房，川芎忍不住搖頭嘆氣。
「葛格，小藍葛格和小瓊姊姊為什麼要去上學？」莓花拉拉兄長的衣角，眨著充滿困惑的眸子，「神仙也要上學嗎？」
川芎彎身，一把抱起妹妹，「莓花，還記得東海爺爺吧？因為啊，東海爺爺有事拜託藍采和他們，所以他們才要去上學的。」

沒錯，關於藍采和與何瓊必須冒充學生混進明陽高中就讀一事，這一切正是源於東海主任的請託。
明陽高中是一間中部頗負盛名的私立學校，校長與東海主任是有著數十年交情的老朋友。而在前一陣子，明陽的學生陸續發生了怪事。
出事的學生都是暑假到學校進行社團活動，卻沒想到會在社團活動結束後無法開口說話。
突來的情況急壞了學校和家長，但即使送到醫院進行精密檢查，依然找不出原因。最後，醫院方面也只能推測是心理因素，或許是壓力過大造成的。
不過短短一個月，已經出現了七個擁有相同症狀的人。
而其他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也知道這件事，他們不太相信這是心理方面的疾病，畢竟那七人都是課業中上、個性也積極開朗的同學⋯⋯
於是一些古怪的傳聞開始在學生之間悄悄流傳。例如可能是詛咒，或是幽靈作祟。更甚者，還有人說這是明陽高中七大不可思議引起的。
學校自然知道這些傳言，眼看暑期輔導即將開始，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決定先請七位學生在家休養幾天，看情況是否能改善。
同時間，明陽高中的老校長也急著想調查事情的真相。事關校譽，萬一影響到明年的招生，那可就是天大的問題了。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老校長將此事透露給東海主任。像這種難以用常理解釋的現象，東海主任第一時間就想到真實身分為仙人的藍采和等人，他立刻找來在自己補習班工作的鍾離權商量。
既然是平時照顧自己甚多的東海主任請託，鍾離權自是不會拒絕。只不過他本身還有補習班老師的工作，曹景休也在便利商店上班，呂洞賓則是帶著擬幻寶珠返回天界了。這麼一來，人選頓時只剩下藍采和，以及碰巧從天界歸來的何瓊。
正好，這兩人的乙殼姿態都是十六、七歲，以「轉學生」的名義進入明陽高中調查，可說再適合不過。
在老校長的安排下，今日藍采和與何瓊便要進入明陽高中二年級就讀。
「這就是人界的高中嗎？」望著矗立在車窗外的巨大建築物，藍采和睜大了眼，眼中有著讚歎，「感覺真了不起耶，小瓊。」
「我也覺得很了不起啊，小藍。」和同伴一樣，何瓊亦是一臉敬佩。
不論是佔地廣大的前庭、長條形的建築物，或是正從校園內走過的學生，都令第一次來到學校的兩名仙人感到十分新奇。
車內兩人仍出神地望著外邊景物之際，車門被人打開了。
「小藍、小瓊，你們再不出來的話，真的會遲到喔。」
一張斯文俊雅的面龐探入車內，蓬鬆的髮辮順勢滑落至胸前，負責接送年輕小輩到校的鍾離權，露出溫和又隱含催促的笑容。
「出來吧，我帶你們到教師辦公室。」
少年和少女乖乖地依言而行。
或許是還未到下課時間，加上又是前往辦公室所在大樓，一路上他們並沒有遇到太多學生；但只要碰上，男學生往往是邊盯著何瓊邊紅了臉，女學生則總是偷瞄向鍾離權。
很快地，二年級導師專用的辦公室就出現在眼前。
藍采和與何瓊被安排進入的班級是二年五班，教室位於二年級大樓的四樓。
老校長顯然打過招呼了，見到來報到的兩人後，五班導師沒有多問，直接帶著他們往教室走去。
「小藍。」還沒走近教室，何瓊壓低音量與同伴咬著耳朵，「川芎大哥和阿景的交代你可要記好了。記得控制你的力氣，小心不要破壞學校的東西。總之，就是別引起騷動。」
「放心好了，這些我都記得。」藍采和也小聲做出保證，他一點也不想替川芎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阿權也說有問題就打電話給他、景休，或是哥哥，再找不到人就找校長。」
聽見同伴做出保證，何瓊安心不少。她知道身旁的少年向來說到就會努力做到。
但即使藍采和與何瓊多麼希望不要引起騷動，他們卻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意外」的存在。
意外，往往就是防不勝防、猝不及防、無法可防。
跟隨著老師的腳步，何瓊與藍采和一前一後走進二年五班的教室。一踏進去，耳畔便傳來男同學興奮的躁動聲。毫不在意大半視線都集中在何瓊身上，藍采和握著粉筆，與何瓊一起在黑板上端正寫下自己的名字。
何瓊。
藍采和。
其中一個跟神話故事中八仙相同的名字，立刻引來講台下的竊竊私語，雖然馬上就在導師一聲不悅的「安靜」之下，迅速化為鴉雀無聲。
感受著班上的安靜，寫完名字的藍采和轉過身，正當他準備開口自我介紹，視線隨意瀏覽同學一圈，然後，準備好的說詞瞬間哽在了喉嚨。
藍采和的雙眼與台下的一個男學生對上了。
對方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五官俊秀，散發著知性感。最重要的是，藍采和認得那張臉！
月夜下，寂靜的街道上，有誰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
過於震驚讓藍采和大腦一片空白，唇邊的微笑倏然凝住。他看見對方和自己對上眼後，眼內先是浮現狐疑，接著狐疑成了錯愕，最後再轉為不敢置信。
下一秒，藍采和看見那名少年猛地站起，弄響桌椅，伸出手指著自己，大叫一聲——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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